细沙抚过树梢,冬日的夕阳也即将隐去。
第一秋垂眸,看向这一片黯淡的尘沙。可他甚至无暇悲伤。师问鱼所作所为,令生灵涂碳、天道倾斜。如今朝廷早已方寸大乱,谁能主持大局?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吾妻遗愿,还请各位复生者以后来人为念。”
息音也在看在地上的薄沙,她以已死之身来到梦外,原本恍惚糊涂。可现在,听到诸人零零碎碎的拼凑转述,她早已明白发生了何事。
师问鱼用怨气掌控圆融塔,令人间失序,时间颠倒错乱,从而妄图重建秩序、再创天道。
而第一秋、谢红尘、黄壤等人拼力阻止,终使他阴谋破灭。
但那些因为错乱天道而复生的人,却不能再留存于世。
息音缓缓走出人群,黄洋看见她,忙叫了一声:“外祖母……”
他跟息音其实并不亲近,因为黄壤与息音一生并未过多走动。但这孩子生性活泼,有时候鲍武走不开,也会派他前往外庄,替息音干点活、跑跑腿。
息音牵起他的手,缓缓来到人前。
她注视人群,道:“诸位,吾名息音,乃阿壤生母。”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十分陌生。
息音徐徐道:“不瞒大家,我早在阿壤年幼之时便已魂归九泉。是阿壤这孩子一片孝心,借着入梦之机,又让我避开苦难,存活至今。”
她这般一说,诸人便明白了。
有人问:“那你……也是自梦中复生之人?”
“正是。”息音轻声道,“我与其他复生者无甚不同,拥有新生,和更多的牵挂不舍。”
她语声清悦,如空谷溪流:“但阿壤说得对,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性命,而无视其他人的苦难。”
说完,她走到第一秋面前。
第一秋与她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道:“谢谢你,阿壤在你的帮助下,已经长成了光彩夺目的样子。”
第一秋双唇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帮助?自己所为,又谈得上什么帮助呢?
临到头来,失父、失妻、失子,连岳母也要献上祭台。
息音看向屈曼英,有些愧疚地道:“我们一家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无以为报,我……心中十分不安。”
屈曼英无可规劝,她毕竟不是普通人。身为上位者,她更知道此举势在必行。她摇摇头,纵然再坚强,眼泪却已经溢出了眼眶。
息音最后看向鲍武。鲍武和李禄已经抓住了福、禄、寿、喜四人,此时他不远不近,就站在人群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息音向他一笑,轻声道:“也感谢鲍监副素日照顾。”
多少次同食同餐、多少次默然相伴,两个人如守雷池,未有半点逾礼。临了,也不过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告别。
鲍武点点头,他并不知道此时此景应作何反应。
往事根根如尖刺。
息音怜爱地看看黄洋,说:“别怕,孩子。”
说完,她随手抽出屈曼英的腰刀,任由刀锋抵在自己咽喉。诸人连呼吸都轻不可闻,息音扫视人群,她知道自己一人生死事小,而大局影响却是甚重。
“诸位,吾以吾血,引大仁大义、英勇无畏者效之。”话落,她用力横拖,刀锋入肉,鲜血飞溅如泼墨。
屈曼英双手捂脸,众人沉默相望,没有惊呼,没有施救。
直到她身躯软倒,屈曼英这才将她搂入怀中。
到了此时,所有人方意识到,复生者重归黄土,乃是势在必行。
黄洋看了一眼外祖母,皱了皱眉,他又抬头,看向第一秋。第一秋没有说话,他甚至连表情都冷硬到机械。
“好吧,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力气安慰任何人了。”黄洋嘀嘀咕咕,说:“但是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我跟我娘在一块,你不用挂心。”
第一秋将手搭上他的肩,他已经控制不了五指间的力气。黄洋被他抓握得生疼,呲呀咧嘴地道:“我娘洒脱得很,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说完,他看了看眼前人潮,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这样一条小虫,原本早就应该烂在土里。能够重活百年,有爹有娘,我怎么说也算是赚了。既然我爹娘都说活下来对世人不利,那我就不活了。希望你们也想开点。”
这些话,看上去很是英雄。
然而话落之后,他又低声抱怨:“我娘也真是,什么也不交待。我当她是娘亲,她当我是蠢虫。”
说完,他拾起息音掉落在地的腰刀,那刀尾尚有一根红绸。于是它锋刃上的血也就不再可怖。
黄洋将刀抵在喉头,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半天说:“我走了。”想了想,补了句,“别难过了。”
话落,刀锋入肉,鲜血如泉。
人群中,渐渐有复生者开始告别。
第一秋回过头,眼神寒冷如冰:“李禄、鲍武。”
“在!”二人出列。
第一秋字字冰冷,道:“为诸位义士准备送行酒。”
送行酒之物,自然不必过多解释。司天监早有许多毒酒,可令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并不会受苦。李禄应声之后,立刻前去准备。
苗耘之和裘圣白在很短时间内,便熬制出了汤药。
李禄将所有复生者集结至一处,众人身边,许多亲友垂泪相别。
白虎司的差役将汤药送上去,这汤药居然并不苦,其中还有一丝甘甜。
身后传来亲人呼唤,人群痛哭。第一秋蹲下来,一粒一粒,捡拾地上的黄沙。土妖死去之后,其沙也失了光泽。如今它们颗粒黯淡,哪还有半分息壤之神采?
第一秋将这米粒大小的黄沙拾进一个小木盒里,脸上的漠然像是成了一副面具。
谢红尘与他一粒一粒,将黄壤所化的尘沙全部拾起。
夕阳坠入天边的沉沉雾蔼里,视线开始变得昏暗不清。
那些哭喊在无尽暮色之中,也渐渐沙哑低沉下去。
人间一夜未眠。
次日,司天监还在登记复生者。
苗耘之、裘圣白等人仍在熬药。因为复生者陆续死去,天道秩序的修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尘沙在减少,甚至有些草叶,已经可见新绿。
这么一点点绿色,已经可以给人以无限希望。
玉壶仙宗诸位长老要求将圆融塔带回仙宗。但这决定很快就遭到何惜金等人的反对。
“圆、圆圆……”何惜金吃力地道。
张疏酒忙说:“圆融塔此物祸世太深,绝不可留。应该于此当众销毁,以绝后患!”
何惜金紧跟着表态:“对!”
仇彩令等人也知道此物带来的灾祸,但这魔塔,毕竟是太惊世骇俗了。
他道:“此塔构造精妙,若我等能苦心钻研,去其魔性,说不定……”
长生不死、重建天道,这样的诱惑,几人能抵御?
然而,他话音未落,谢红尘便道:“此塔以太多血泪铸就,不祥之物,留之无益。何掌门等人顾虑有理。吾意,当众销毁。”
他既然发了话,仇彩令等人便也只好收起小心思。长老康雪桐道:“既然如此,就依宗主所言。”
诸位仙门领袖再不犹豫,众人齐齐聚力,同时攻向圆融塔。
一时之间,光影缭乱、声若雷霆。
这魔塔失了主人掌控,再无还手之力。
在诸人全力攻击中,它轰然一声倾塌。金色的塔身里,但见白骨累累。而无数黑雾,也终于冲破了禁锢。黑气直冲云霄,激起狂风惊雷,内中又带着无数的哀鸣与低泣。
谢红尘站在魔塔的废墟里,心中悲意如潮,几乎将他淹没。
这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他因此而死,又引动了后来人的贪念。他应该憎恶诛邪,可若不是这一场邪恶,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踏过脚下白骨,过了许久,道:“绍冲何在?”
谢绍冲匆忙过来,道:“宗主。”
谢红尘道:“收敛白骨,另寻一地,将其全部安葬。”
谢绍冲应了一声,带着手下弟子,开始捡拾一地白骨。
谢红尘没有过多停留,如今宗里多位长老重伤,谢灵璧所为更是震惊仙门。他其实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甚至无暇悲伤。
他扫过角落,那里正躺着谢灵璧的尸身。
也不知是谁暗下毒手,他身上被割得没有一块好肉。
“带上我师父,返回仙宗。”他回身,扶起身受得伤、功力全失的仇彩令。
仇彩令沉声道:“谢灵璧狼子野心,宗主以后不必再称他为师了。”
谢红尘淡淡道:“即使他十恶不赦,吾又岂能因此而否其教养之恩?”
“宗主真是……太过心慈。”仇彩令也是无法,只得看着聂青蓝上前,收殓了谢灵璧的尸骨。
玉壶仙宗的人一撤离,仙门其他人便也只能相继离去。
——司天监有能力善后,他们所有人对此都毫不怀疑。
果然,第一秋也并没有让人失望。
第一批复生者自绝之后,朝廷已经将所有复生者全部登记在册。于是官府开始劝说第二批复生者。再之后,逼迫第三批,最后捕杀第四批。
第一秋以雷霆手腕,很快将此事平息。
剩余两三个漏网之鱼,已经不足以影响天道。
很快,世界被重新修复,时间像一剂良药,抹平万物疮疤与苦痛。
四梦中事,被百姓又谈论了很久很久。
众人都说,司天监监正第一秋,是个铁面无情的人物。
甚至有传言道,第三梦先生其实并不用死。她虽受盘魂定骨针之刑,却不是复生者。她何必当众自绝?不过是第一秋权臣心术,以此相激罢了。
第一秋没有理会这些谣言,他从兄弟之子中,寻了一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改名师贞朗,继皇帝位。
朝廷议论纷纷,因着师问鱼之事,朝臣极力反对司天监干政。
甚至怀疑他想要摄政,群臣联名要求他交出手中实权。
第一秋一意孤行,强行扶持新帝。
时间如水一般匆匆流过,他白日力压群臣,夜里沉默铸器。
司天监追捕复生者、弹压朝臣,一时之间沾满血腥。百姓每每提及他,如见煞神。而他除公务之外,越来越远离人群,冰冷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