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从符邱口中得知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就和师萝衣前世记忆里一样,南越的大妖消失得无声无息,追踪它的修士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它决一死战,但它就像从没出现过。
符邱说:“赵术被废,他在地下豢养尸妖的事被揭穿,择日会被逼着立下罪己诏,死后不入皇陵。”
师萝衣颔首,并非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六界的安危面前,一国之君也只是芸芸众生。赵术罪有应得。
“尸妖怎么处理的?”
“说来也奇怪。”符邱苦笑,“修士们赶过去的时候,大部分尸妖被天火烧成灰烬,剩下零星几只,修士们很容易就制住了。我曾听说,六界每逢有劫难,神灵便会亲自庇佑苍生,以前只觉得是传言,如今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师萝衣也有些恍惚,这次消灭朱厌,仿佛有如神助。
师萝衣连忙又问符邱:“茴香和卞翎玉呢?”她勉力回到不夜山,迎接她的只有符邱。
符邱顿住,一时没有开口,见师萝衣急切的表情,这才连忙说:“小姐别急,茴香姑娘元身被毁伤,涵菽长老已经替她看过,需要养上很长一段日子,修为折损是回不去嘞,好在人没事,总能恢复的。至于卞翎玉……”
顶着师萝衣的目光,符邱叹了口气,有点心疼她遇人不淑:“一月前,他倒是回来过不夜山,我依小姐之言,给他说小姐可能出事了,问他是想要下山去过凡人的生活,还是留在不夜山。他……选择了下山。”
见师萝衣听完以后,神情呆滞了片刻,眼里的光黯淡了些,符苍心疼道:“小姐没事吧?”
半晌,师萝衣才低声道:“没事,他……他能想得开,如此豁达,也挺好的。我一会儿去看看茴香。”
茴香果然在昏睡,师萝衣过去时她刚醒。这几日茴香一直在做噩梦,梦里是小姐为了救自己,拉着姜岐跳入药鼎的那一幕,如今看见师萝衣平安回来,她泪流不止。
师萝衣端着药碗,亲自给她喂药:“嗳?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哭。”
“都是茴香没用,茴香命贱,若再有下次,小姐别管茴香,保全自己要紧。”
师萝衣给她擦掉眼泪,道:“没有谁的命是贱的,谁在家人心中都同样贵重。我母亲去世后,我们一块儿长大,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若出了事,我相信你必定会豁出命来救我,你再想想我的抉择,就明白我会怎样做。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赵术是冲我来的,若我像父亲一样强大,你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了。如今我们都好好活着,平安回家了,这是件好事,对不对?”
茴香擦干泪,用力点头。又宽慰师萝衣道:“道君一千三百岁封禅,小姐如今才一百岁,还小呢,日后必定比道君还厉害的。”
姐妹俩握着手,相视一笑。
师萝衣见茴香笑了,这才放心,茴香的死劫也算过去了,那一切就值得。
茴香想到卞翎玉的离开,很担忧师萝衣的反应:“公子他……”
得知卞翎玉选择离开后,茴香心里一直萦绕着困惑。
那日自己被扔进生死阵,师萝衣被国师带走,还是卞翎玉第一个找到自己。
卞翎玉全身都是血,遍体鳞伤,问她道:“师萝衣呢?”
茴香撑着最后一口气答完,她看见的最后画面,是那少年握着一柄银白色的骨剑,离开的背影。
茴香总觉得,他是去找师萝衣了。得知他不再回不夜山,茴香觉得不可置信。
如今提起卞翎玉,看见师萝衣眼中的怔然,茴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失控发芽。
小姐……好像已经有些懂了,但这一点情愫,止步在这里最好。最初她不就是怕小姐动心,步道君后尘,散尽修为也想留住一个凡人,此生再不能飞升吗?
师萝衣已经被卫长渊伤害过一次,如今卞翎玉主动离开,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晚间,师萝衣早早就睡下了。
她身上还有暗伤,符邱让她多休息,先别操心不夜山的事。
师萝衣躺在床上,身边少了一个人以后,才发现这床其实一直挺大的。
她阖上眼睛好一会儿,外面风在呼呼地吹。明明一切都结束了,师萝衣却睡不着。
陶泥兔子感知到师萝衣紊乱的心绪,从桌子上翻下来,蹦到师萝衣身上,散发着微弱的灵力笼罩着她。
师萝衣睁开眼睛,把它搂在怀里,骤然想起自己生辰被退婚,那只给自己擦泪的手。
冷冰冰,又意外的温柔。
两辈子,她明明对许多人好过,就像长渊师兄,就像赵术。可是临到头,他们要么弃她,要么害她。
只有那一个人,被她百般折辱后,还会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给她擦泪,以凡人之躯陪着她对抗宗主。
“你为什么一个月都等不了,就离开了呢?”
她无意识呢喃出来,怀里的陶泥兔子却并不能回答她。
寂静的夜里,师萝衣低低叹了口气。自卫长渊的事之后,师萝衣就明白这世间唯有感情一事,无法强求,一个人若爱你,刀山火海都会走到你身边去,若不爱你,你就算嘶吼到沙哑,他也嗤之以鼻。
她想起自己盖头被掀起时,少年明亮的目光,他一直没喝的女儿红,还有带着冰莲花的香气中,他覆身过来的气息和温度,杏林里,月色下,皮影戏的咿咿呀呀。
师萝衣又想到自己第二次入魔,杀人吓坏了阿秀,卞翎玉却始终留在她身边,她一清醒,就看见卞翎玉一直望着自己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就算她是一柄凶器,他也不怕被割掉头颅。
也是在那一刻,师萝衣有了提出和他结为道侣的冲动。
师萝衣辗转了半晌,怎么都睡不着。月亮藏在云中时,她心想,我一定只是因为有些担心他。
毕竟卞翎玉身子一直不好,万一那宅子有什么地方不妥帖,她留下的人欺他身子不适,苛待他怎么办?
思来想去,最后师萝衣下了决定:我明日去看看他好了!
果然,做下这个决定,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师萝衣便启程去小镇,临行前她又去探望了一次茴香。
茴香怔愣良久,神情复杂:“小姐真的要去?”
师萝衣点头:“我就是想着,我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在那里适不适应。这毕竟是他的选择,我远远看那一眼,若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茴香:“……”她都没问,小姐就解释了这么多。
茴香看着墙上,那里放着师萝衣没来记得拿走的、绾荨公主的画像。
茴香抿住唇,难道……绾荨主子不值得吗?道君纵然无法飞升,可是他有过片刻后悔吗?茴香知道没有,道君因尝试过而心中无憾,就能平和地养育小姐。
纵然卞翎玉的一生短暂,可任由他们错过,难道就是对的吗?
她不该替小姐做决定。
茴香咳嗽着,无奈笑道:“小姐啊……”
茴香把自己从一开始看到的,告诉了师萝衣。
“小姐的眼睛被卞清璇弄伤的那一日,我看见卞翎玉在给你疗伤。小姐让我送给他的东西,他一样没动,都在库房,里面还多了很多他后来给小姐的东西,你若去看看,就会明白过来。”
纵然卞翎玉是凡人,也在力所能及给道侣添置那份迟来的聘礼。他不说,茴香也一直当作不知道。如今林林总总,堆了许多,全是他被深埋,不见天日的心。
……
茴香低声道:“那日小姐被国师抓走,他一身伤追过来,全身都是血,问我小姐的下落。小姐既然放不下他,就去看看吧。虽然茴香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才离开,可我知道,他看见你,必定是高兴的。”
他哪里舍得不要你,若能回家,他早就回来了。
两日后,师萝衣安置好鸾车,看见阴雨绵绵的边陲小镇,依旧觉得恍惚。
茴香一番话,让她觉得犹在梦中。
卞翎玉……真的有那么喜欢她吗?赶路的两日,她又想了很多事,比如卞翎玉真的只是个凡人?
她想起他削的桃木小剑,关键时刻刺穿了不化蟾的头颅。还有不化蟾的毒液在卞翎玉身上,他却没发作。他的手臂上明明有疑似苍吾兽咬伤的痕迹,涵菽都说必死无疑,卞翎玉却安然无恙。
最能佐证的便是,卞清璇这样逆天的存在,她曾百般看重的兄长若只是个凡人,这合理吗?
不合理!师萝衣默默地想,她知道卞翎玉必定有许多秘密,他瞒了自己不少东西。
但人人皆有秘密,比如她,她的心魔也没给任何人说。
如今知道她濒临堕魔的,恐怕只有卞清璇和银白灵兽。
去宅院的路上,师萝衣莫名有点儿开心,以至于被商贩忽悠,随手买了一把油纸伞,她索性就散去结界,撑着如画的一柄伞。
春雨绵绵,行人来去匆匆,入眼都是人间烟火。
宅院安安静静,院门口种了一棵杏树,一月前师萝衣过来,杏树还只结了花苞,如今却粉白缀满枝头。
它长得很不老实,最大的枝条垂落在墙外,似乎要印证那句“红杏出墙”的话。
师萝衣买宅子的时候,前主人汗颜道:“这树……我之后叫人把它铲了。”
师萝衣想到什么,眼里带着笑:“不用,留着也挺应景。”
若有一日,卞翎玉选择离开不夜山,必定是开始新的生活了,他有新的夫人,自己在这里留一棵红杏树又怎么了?
师萝衣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回到这里。
但她心里很轻快。
她现在知道卞翎玉不是因为放弃自己才离开的,站在这里便没有怅然和失落,看红杏树都觉得它可爱。
她已经一月没有见过自己的道侣,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外衫,粉白的披帛,比杏花还开得俏。
师萝衣这才上前敲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灰布褂子的柳叔见了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您啊。”他认出了当时的雇主。
“嗯,我来看看卞翎玉。”
“在呢,公子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过,您里边请。”
院子两进两出,花木林立,非常雅致温馨。
师萝衣只请了两个人在宅子照顾卞翎玉,她知道他喜欢清净。一个是刚刚开门的柳叔,柳叔是一家镖局退下来的,他功夫很好,能吓唬凡人混混,为卞翎玉看家,守着宅子平安。另一个婆子,是赵婆婆。儿子战死,却手艺不错,勤快老实,平日可以洗衣做饭。
师萝衣把他们给了卞翎玉,卞翎玉就是他们的主子。
她从院子里一路过去,隐在树上的一个蓝衣少年却瞪大了眼睛!师萝衣她……她怎么来了?
他是先前那只苍吾兽,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日。苍吾守了几百年的妄念,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一个神族,虽然不知卞翎玉在神域地位如何,不过已经是苍吾最后的期盼,他生怕卞翎玉死了。
苍吾赖在这里,卞翎玉也不管他。只要他化作人,不吓到旁人就好。
苍吾心想,卞翎玉当然不会管他。
师萝衣回了不夜山多久,这宅子就死气沉沉多久了。
卞翎玉每日就在那个破院子里炼丹,连话都不和他说,一副平静等死的样子。
昨日苍吾还问他:“要是师萝衣来了,你同她回去吗?”
银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炉中加火:“她不会来。”
“万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爱我。”
她又不爱他,得知他已经离开不夜山,选择不再和她走这段路,自然不会来。卞翎玉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和卫长渊是不一样的,卫长渊能引得师萝衣追逐入魔。而他……他只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块石头,能让她站得更高些,却无法让她驻足。
他说师萝衣不爱他的时候,平静到漠然。
苍吾心想,那……那确实有点可怜啊。
以至于他讪讪的,不敢再说话,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该问。苍吾明白,这世间,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他曾经耗尽修为送主人飞升,她却从未回眸看过它一眼。
他至今记得主人冷冷地说,畜生就是畜生。
苍吾骤然觉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怜。
然而此刻,他看见了什么!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来了!
他没看错吧!
院子外的杏树在雨中摇摇摆摆,伞下的少女撑着油纸伞,她粉颊纤腰,乌发垂落,一路朝着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还快。以至于看上去像一只翩飞的蝶。
纵然卞翎玉还无知无觉,苍吾看见这一幕,却忍不住先咧开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苍吾替屋檐下那人感到高兴,这世间真心不总是被错付,纵然飘泊再久,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