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靠了一会儿,师萝衣见卞翎玉一直不动,她腾出一只手来,让他也环住自己:“你也抱抱我啊,我明日都要走了。”
卞翎玉的手被放在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肢上,这才恍然回过神,理智代替了他一时的悲伤中迷乱。
事不过三。
师萝衣若真要走,就会像当初一样决绝冷漠,而非现在这个宁和温柔的语调。
卞翎玉的回答是拎着师萝衣的中衣,把她拎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去。
“师萝衣!”卞翎玉也不知是该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她的气。
师萝衣见他反应过来了,不由闷笑出声:“你怎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也不知一个伤重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和血性。
两人对视一眼,卞翎玉看见少女一双明亮弯着的眸。
卞翎玉也没法真的和她置气,怕神珠异动,索性闭上眼睛不理她了。
师萝衣有点可惜。
明明还……挺好玩的。从没有人会在她的玩笑话下,土崩瓦解成这样。就像一喜一怒,她都可以掌控。从前在荒山的时候,师萝衣就觉得,生气的卞翎玉,才像个有温度的活人。
他有在乎的事情,那双眼睛里就会带着耀眼的生机。她的记忆里,卞翎玉就是既有脾气又生动的。
但师萝衣没有打算再折腾卞翎玉,从苍吾口中,她知道这次卞翎玉一定很累。他才杀了朱厌,就去找她了,来到院子后,他不停歇地在炼丹,他一直很辛苦。
师萝衣不会阻止卞翎玉炼丹。
师萝衣知道有些事情是阻止不了的,就像母亲恨不得自杀来阻止父亲为她续命,可最后又如何呢,除了让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变得充满苦涩,再无益处。
就算她和卞翎玉只能活一日,他们也要没有阴霾地、活在阳光下。
第二日一大早,涵菽就过来了。她收到师萝衣的仙鹤,看师萝衣那么着急,还以为是师萝衣出事了,立刻就从明幽山赶了过来。
师萝衣示意涵菽长老给卞翎玉诊脉,她本以为卞翎玉不会配合,没想到他这次伸手十分爽快。
卞翎玉知道涵菽看不出来什么。
他再落魄,也是神躯。涵菽救不了他,没人可以。师萝衣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让她死心。
涵菽蹙着眉,对师萝衣道:“出去说。”
师萝衣看一眼卞翎玉,跟着涵菽出去。
“我无能为力。”涵菽道,“很早我就同你说过,我的丹药对他没什么作用。他们兄妹二人来历不明,在不化蟾的蜃境中,我就知道他们不简单。卞翎玉的经脉中,只有沉沉的死气,你若要救他,恐怕得另寻他法。”
师萝衣纵然猜到了一二,也不禁有些失望。
她努力调节过来心绪:“多谢涵菽长老跑这一趟,我会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先回去了。”
“涵菽长老,你这么急?不坐一会儿?”
涵菽看向她:“你忘了过段时日是什么日子吗?”
师萝衣被她这样一提醒,就想起来了,五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就在下月,各大宗门还会破例开一次仙门,允许凡人拜师。
这是整个修真界的大日子。
今年恰好又轮到在蘅芜宗举办,不仅是涵菽忙,整个明幽山的人都忙到脚不沾地。
大比过后,蘅芜宗又要迎来新弟子了。
“涵菽长老,我刚好有件事想和你说,你在蘅芜宗要当心些卞清璇,先前我去救茴香的时候,她曾把我捉走了一段时日,似乎有所图。”
师萝衣至今都没猜到卞清璇的身份和目的,她倒是想过,卞翎玉若是神族,卞清璇应当也是神族。会不会是当初那条小赤蛇?
那条小赤蛇,她当时给它洗血污的时候就注意到是个雌性。它当时猝不及防被看到,还冲她龇牙。
师萝衣不由戳它,失笑:“都是女子,你凶什么呢!”若幻化成人,是卞清璇倒也说得通。
可如果自己同时救了卞翎玉和卞清璇,为何卞翎玉一心护着她,卞清璇却要害她?师萝衣想不通,所以不敢轻易下定论。
她如今就怕卞清璇不仅要害自己,还想害涵菽。
涵菽沉默着,不是不信,只是她作为卞清璇的师尊,这个弟子再心术不正,涵菽都尚且存着拳拳爱护之心。
“你说的事,我记下了。只不过清璇近来都不在门中,她去接昇阳宗的一位公子了,你不必担心。”
师萝衣惊讶道:“昇阳宗近几年出了什么厉害人物吗?”师萝衣记得昇阳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宗门,就算是首席弟子,也不至于让昌盛的蘅芜宗去接人。
更何况让卞清璇去,卞清璇竟也愿意去。怪不得卞清璇这段时日没有来找自己的麻烦。
“这也是前几日的事。”涵菽蹙眉道,“宗主下的令,说那公子指名让清璇去接,清璇起初是不乐意的,后来不知怎地,又同意了。”
涵菽说:“这公子派头很大,据说昇阳宗主的灵泉,都给了他使用。”
昇阳宗主靠灵泉修炼,让灵泉就跟要昇阳宗主的命没两样,那位宗主竟然也肯。
其中必定有古怪,不过如今在师萝衣的心里,还是卞翎玉的安危重要些,那个公子派头再大,只要不伤害黎民,不祸害到师萝衣头上,她都不打算管。
涵菽离开后,师萝衣折返,果然又看见卞翎玉在丹炉前。
师萝衣如今一点儿都不责备卞翎玉宝贝他的丹炉了。
她索性搬了个小凳子,与他一起坐在后院看着丹炉。温暖的光跳跃在他们身上,卞翎玉似乎并不意外她还没离开,他时不时添柴,把师萝衣当空气。
丹炉里面,燃烧着的是卞翎玉的血肉和爱意。
师萝衣光是看着,心就柔软得不像话。
恰好不多时,阿秀沏了茶,站在里屋,遥遥喊:“公子,萝衣仙子,茶水沏好了,我给你们放桌上。”
师萝衣看一眼没反应的卞翎玉,撞了撞他胳膊:“喂,阿秀姑娘喊你呢,你怎么没反应?她还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啦?”
卞翎玉躲开她软软的胳膊,看见了师萝衣眼里促狭的笑意。
“你别太过分。”
这个卞翎玉随口找来的借口,也就师萝衣一直挂嘴上。卞翎玉垂着眼睛,她明明……都没信,还故意用这种事打趣他。
师萝衣说:“谁让你这样说,你都没……”
她顿了顿,轻哼道:“算了。”索性他现在也不会说,她也听不到,再说就显得她很听似的。
对于刀修来说,这样枯坐的时光是很无聊的,师萝衣本也以为自己会很无聊,可是出乎意料,她挨着卞翎玉,看炼丹竟然都觉得有趣。
她有时候故意吓卞翎玉,想给他的丹炉里加一把火。
卞翎玉冰冷的脸几乎会瞬间皲裂,再也维持不住这幅冷淡的样子。
那里面,对于卞翎玉来说,是她的命。
就算是她自己,他也不容许她乱来。
几次三番下来,泥人都有了点火气,卞翎玉冷声道:“你再动手,我掐死你信不信?”
卞翎玉破罐子破摔,他还不知道师萝衣已经从苍吾口中猜到七七八八,总归如今在卞翎玉眼里,这药炉意味着什么,师萝衣并不清楚。
他就算护着这丹炉,也能光明正大护着,不怕自己最后那点坚持暴露在师萝衣面前。
师萝衣仰着头看他,忍不住笑出声:“我许久没有听到你这样说了。你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同我说,我若再招惹你,我们之间就先死一个。”
师萝衣提起这些剑拔弩张的过往,嗓音里只有浅浅的怀念。
卞翎玉也不是真的对她发脾气,只想让她对自己失望。
可是曾经的暗无天日,被师萝衣说出来,竟然没那么不堪。许是她的声音没有半点儿厌恶,眼里带着的笑意也很真诚——她是真的在怀念那个时候的场景,他不禁也觉得,那些孤独的岁月,其实没那么糟糕。
一整个下午,卞翎玉一句重话都没说出来。
直到晚上用完膳,他才发现离赶走师萝衣的目标,越来越远。他甚至有些习惯这样不远不近地与她和平共处。
晚饭照旧是四个人,却比昨晚还热闹。
阿秀和苍吾也适应了小院的生活,在说下午柳叔打算在院子里种菜的事。
说着说着,阿秀又道:“下午我和赵婆婆出去买肉,发现街上好热闹,到处都是背着剑的修士。客栈如今都住不下了,他们还问咱们小院接不接纳修士,萝衣仙子,仙门这是有什么盛会吗?”
师萝衣回答道:“是,仙门大比就要开始了。众门派会挑选年轻的弟子,在蘅芜宗切磋比试。”
“萝衣仙子参加过吗?”
“参加过一次。”
阿秀好奇道:“有没有夺魁啊?”
“没有。”师萝衣笑道,五十年前,她还是个半大小姑娘,尚且不符合比试的年纪,溜过去打了一场,就被父亲捉回去了,“我没打完就被父亲带回家了。”
“那谁赢了?想必很厉害。”
“是很厉害,最后是我的师兄赢了。他天生剑骨,剑法出神入化。”本来师萝衣只用说前一句,可不知怎的,她故意说了后半句,然后去看卞翎玉的反应。
如今她知道卞翎玉藏了两辈子的心意,就像开宝藏一样,想要亲手慢慢打开它。
她知道里面必定全是柔软的惊喜。
她甚至盼着卞翎玉生气,这样她再与他谈谈,说不准他就什么都告诉自己了。
但卞翎玉夹了一筷子春笋,垂着灰墨色的眸子,根本看不清神色。
师萝衣只能看见卞翎玉的腮帮子鼓动,听见春笋被咬碎的声音,却没法揣测卞翎玉在想什么。
卞翎玉简直比人间供奉的神像还要冷淡,下定决心和师萝衣耗到他死的那一日。
师萝衣心思落空,也夹了春笋在嘴里嚼。
但她的遗憾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忘在了脑后。
街上这样热闹,不仅是因为仙门大比,人来人往,也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花朝节的习俗,已经不知流传了多久。
师萝衣曾在父亲收藏的典籍中,看过数年来花朝节的记载。
上古花朝节是在四月初,后来渐渐演变成春色更浓的五月初举办了。
街上四处回响着丝竹。
用了晚膳,师萝衣问大家想不想去花朝节看一看。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阿秀激动地道:“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跟着柳叔和表弟,他们会护着你。”
师萝衣知道,花朝节最早流传于周国。上古的周国民风开放,这一日是男女定情的日子,追溯到万年前,男女若看对了眼,还可趁着夜幕四合,往草丛中一滚。
师萝衣心里也有个主意,卞翎玉这样执着固执的人,她若真和他耗,必定耗不赢。
待阿秀他们都出门了,师萝衣才看向卞翎玉。她拽着卞翎玉的袖子:“你若不去,我就回去把你的丹炉踢爆。”
“放开!”卞翎玉生怕神珠有反应,撕碎师萝衣的身体。
可少女并不知道危险,就如同也不知道他的压抑,还在万千灯火中,冲他盈盈地笑:“那你去不去?”
“……去。”
两人出门时,比所有人都晚。
小院又远离了大街,有些荒僻。师萝衣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声似痛苦似欢愉的声音。
她顿住脚步,敏锐地朝一旁的草丛中看去。
另一边是人间烟火,这头却不见光亮。
师萝衣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以为女子遇到歹徒了,她连忙就要救人。
这回是卞翎玉拽着她的披帛,不许她过去。
她惊讶地看了卞翎玉一眼,他面无表情,别过头去,也没解释。
草丛还在晃动,几乎晃碎月影,偏偏却又无风。
“……”一瞬,师萝衣就懂了。
刚刚没反应过来,如今她反应过来,也不用卞翎玉提醒,两人不约而同远离这个地方,师萝衣脸发烫,她不明白女子为什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她以前在人间逃亡时也在怡红楼里听到过。
当时那个女子掩着唇笑,还点着她鼻子告诉她:“唉哟,我这可不是疼,姑娘不必来救我,这是觉得快乐呢……你生得这么美,怎么偏生如此天真纯然,将来不知道便宜了谁。”
但师萝衣完全不能想象,明明她也不是没……过,但她当时只想骂卞翎玉。
还想哭,不过好险忍住了,力气用来继续骂卞翎玉。
她心里想了半晌,仍是不解,悄悄地看了卞翎玉一眼。带着点复杂和困惑。
偏这一眼,卞翎玉感觉到了。
世上就没哪个男子受得了这种质疑,纵然冷然如神族,亦是如此。
卞翎玉沉默了良久,骤然抬手拿了个面具扣在师萝衣脸上,他都忍到现在了,怕功亏一篑被她气得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