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和后弥说话的时候,卞翎玉就在神殿的主殿内。
彼时几个大祭司在商谈卞翎玉暂时不攻打北域之事。卞翎玉作为神殿之主,神殿发生的所有事,卞翎玉要是愿意,都瞒不过他的神识。
于是让他们在谈论的时候,卞翎玉听见神殿外面少女清脆的嗓音,她恶劣地刺激后弥:“您放心,今晚我就让神君大人和我一起,好好休息休息!”
卞翎玉垂眸,盯着自己银色衣袍上的神纹,有几分走神。
他大抵知道少女是什么意思,难怪后弥被会气得不轻。她不该说这样的话,神族未婚的少女也很看重名声,这对她来说……不太好。
下面的老臣并没有发现神君的片刻走神,还在纠结北域的事。
对此大家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
“北域有那样的幻境存在,便是祸患。赤焚一族已经叛神一次,若他们仍然执迷不悟,任由他们在幻境中历练,将来会发生何事,是否可控,难以预料!”
贡信思量片刻,说:“诸位有没有想过,青玹创建幻境,是为了让族人赎罪,从而摆脱诅咒?若真如此,说不定当赤焚族人有了足够的力量,他们将来进入诛魔之地,涤尽邪气,可保六界万年安稳。”
若真如此,青玹自愿带领族人去赎罪,神域就很长时间不用为天地生出的堕魔担心,怕邪气流向下界,生灵涂炭。
但其他大祭司们对视一眼,又觉得不太可能。青玹若走这条路,说不定千年万年后,他和族人没有一个能出来,全部会死在诛魔之地,等同灭族。
即便那时候摆脱宿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青玹真的会冒这样的风险吗?对青玹来说,兴许还不若他颠覆六界来得可行。
贡信问:“神君大人,您如何想?”
卞翎玉说:“神域一年,幻境三百多年,吾尚且可控。若为后者,他自愿进入诛魔之地,吾容他去证。若为前者,吾必诛之。”
赤焚一族的苦难,来源于上古时先祖的背叛。
卞翎玉并不同情,可是也并不阻止他们的后代摆脱宿命,如果他们真能为先祖的行为赎罪,也是用尸骸堆积的解除诅咒之法。
大祭司们听他这样说,终于宽了心。
他们也知道卞翎玉最近带回来的那个赤焚族小奸细,虽然麒麟历代为了六界死而后已,兢兢业业守护着众生,可是爱妻也仿佛是种轮回般的宿命。
他们生怕卞翎玉因为师萝衣,最后也陨落在那个幻境之中,或者被赤焚戕害。
卞翎玉既然决定只给一年,那么仍是以六界的安危为重。
大祭司们也希望青玹的选择是后者,天地间怨念、邪恶、魔气一直在滋生,这些东西形成堕魔,严重时还会唤醒上古封印的魔物,神君每隔数百年,会去诛杀或者继续封印。
卞翎玉当初被迫下界诛杀不化蟾和朱厌等魔物,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若有人主动去诛魔之地,消除涤净邪气,这是有利六界安危的事,可保千年甚至万年六界安稳。可是大祭司们也顶多给青玹一年,再久就不可控,怕赤焚族内人心易变。
卞翎玉抬眸,那个令他的大祭司担忧的“小奸细”师萝衣,正在看廊下一朵半开的花。
她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花,嘴里喃喃道:“好像不夜山上的花啊。”
不夜山?那是什么?
卞翎玉觉得耳熟,他答应师萝衣的两件事,都于使命范围内在做。
一年之约他已经做到,记忆之事他也在探查。
昨日师萝衣睡着以后,他试过用类似修士搜魂的方式,探查自己是否记忆缺失。
这种方式伴随着难以想像的疼痛,他面不改色将这件事做完,发现确实像她所说的,有些许异样,冥冥中有个东西,像结界一般,阻止他继续探查。
卞翎玉思索了良久,在脑海中把可能性过了一遍,最有可能的便是天命玉牌。
天命玉牌在后弥手中,他今日就打算要过来。
大祭司们刚商量完,后弥就进来了。
听卞翎玉笃定地管自己要天命玉牌,后弥惊讶道:“您都知道了?”
“猜的。”卞翎玉看他一眼,但现在后弥自己认了。
“……”后弥也没想到,师萝衣竟然说她自己是卞翎玉以前的道侣。后弥没见过卞翎玉以前的道侣,但若是真的,师萝衣就不是个小奸细,而是他们命定的小神后?
天啊,后弥眼前一黑。那他这两年都做了什么,他岂不是害了神君?而且还得罪了小神后!
后弥一开始以为师萝衣再也醒不过来了,才会这样做,一想到自己或许做了错事,后弥心中惭愧,虽然师萝衣的话还没有被证实。但后弥知道,卞翎玉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神君从来没有那么在乎谁,除了记忆被封印前,妄渡海底那个人。
师萝衣的出现,让卞翎玉和当年一样有了情感的剧烈波动。后弥其实已经有些相信了,他想想外面故意气自己的师萝衣,懊恼极了,若真如此,他恐怕今后得好好道歉,请求师萝衣的原谅。
“天命玉牌在此,您可以解除封印,但臣希望您考虑考虑,一年后再解封,先前您吃下无忧果,无忧果效用为三年,如今还剩一年,天命玉牌压制了您的记忆,阴差阳错让无忧果失去效用。若那位姑娘真是您的道侣,您解封记忆,就无法再……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到底是长者,而且还有其他大祭司在,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
无忧果么,会让您无法和她亲近,别说接触,就算见面,说不定也会痛苦。
卞翎玉听懂了他“咳咳”的意思,半晌,他慢吞吞应了一声。
师萝衣先前那些话还在耳边,现在卞翎玉知道自己可能以前真的有个道侣,还是……她。他垂眸注视着天命玉牌,所以暂时不能解封?
廊下类似不夜山上的花,黄昏时终于开放,师萝衣虽然故意气后弥,可卞翎玉体内还有魔丹,她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至少让卞翎玉好好休息。
没想到还未等她执行自己的计划,神域发生了一件大事,晚间卞翎玉并没有及时回来。
仲昊的长子在神域封地被人给暗杀了!
虽说仲昊有很多个私生子,但长子青湛,是仲昊明面上培养了许多年的嫡子。
对这个孩子,仲昊到底比其他儿子感情深。
神族亲人之间,对生死有所感应。仲昊的妻子感应到儿子出事,几乎当场发疯,奋不顾身要去找儿子。
仲昊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没有完全沉浸在悲伤中,反应比妻子快多了。当日就进入神殿,求卞翎玉为自己做主,严惩凶手。
届时卞翎玉还在神殿的主殿,几大祭司也在。
大家看着仲昊不顾形象,抱着卞翎玉的大腿,求神君做主的时候,心情都有些微妙。
“一定是青玹那个逆子干的,神君,您要为臣做主啊!”
平心而论,大祭司们觉得仲昊此人实在太过风流,他家中一堆烂账,没人理得清,神族大多洁身自好,仲昊的风流韵事却一言难尽。
私生子暗杀长子,听起来非常荒谬。
私生子的神力往往不及长子,青玹能在重重神族守卫手中击杀青湛,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青湛无用。
仲昊的家事众人并不知情,但青玹本该身在北域,却去仲昊的另一处封地上堂而皇之地杀人,委实是把仲昊的脸打得生疼。他们才商议了北域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下,众人不知卞翎玉会不会帮仲昊。
卞翎玉垂眸看着仲昊哭诉。
仲昊本就不要脸,也不顾形象,论辈分,仲昊还是卞翎玉舅父。
卞翎玉坐在神座上,看了仲昊一会儿,见仲昊一直不肯松手,拽着自己的衣衫,倒也没表现出心烦,只淡声道:“来人,拖开他。”
神族守卫上前把仲昊脱开。
贡信看了眼神君,暗暗觉得若非神君近来心情不错,又念在舅父丧子,恐怕会面无表情一脚踢开仲昊。
仲昊被扯开还要哭,卞翎玉说:“够了,吾会处理,吾亲自去一趟。”
仲昊知道他一言九鼎,这才噤声,不再扑去抱卞翎玉大腿哭诉。其他人去恐怕来不及,也不一定拦得住青玹。只有神君之力,或许能在青玹回到北域前,拦住这个孽障,让他付出代价。
这件事发生得紧急,卞翎玉看向自己寝殿的方向,掌中天命玉牌还在隐约发烫。
“你与她说一声,我过两日回来。”
侍女连忙应下。
卞翎玉并未换战甲,只带了斩天剑,青湛的人在青湛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想尽办法阻拦青玹,可惜还是没阻多久,被赤焚一族的人掩护青玹跑了。
卞翎玉感知到人的时候,青玹已经出了边界。
神域并未有风声,青玹却骤然心里一紧,出于这种可怕的预感,在族人还在向北域撤离的时候,他回身长剑相迎。
青玹的琉璃神笛早折在了幻阵中,如今使用的武器是外祖父留下的武器。
当他的长剑对上空中突然出现的斩天剑,长剑震颤翁鸣,剑中有灵,竟在这一瞬感到了恐惧。
青玹知道来人是谁,并不硬扛,立刻卸力,避让锋芒。
族人这时候也觉察不对,想要上前帮忙:“少主!”
青玹斥道:“都别过来,立刻回北域。”
三言两语间,青玹已经和斩天剑过了数招。空中银光熠熠,冰冷迅疾。青玹感受着剑灵的哀鸣和催促撤离,看向空中:“神君。”
斩天剑自空中回到一个人手中,卞翎玉的身形缓缓出现。
青玹神色复杂片刻,道:“到底是上古血脉,我原以为幻境中比你多修炼了三百多年,差不了多少。”
他只庆幸卞翎玉如今没有立刻攻打北域,否则赤焚族人没有足够的能力迎战,自己战到最后,满盘皆输。
卞翎玉看着青玹,倒也并不觉得青玹弱,幻境中三百多年过去,就算是仲昊,如今在青玹手下也过不了多少招。
若他并非叛将,卞翎玉作为神君,也会重用他。
卞翎玉看出眼前青玹身上的端倪:“傀儡分身?”
青玹也没意外卞翎玉能看出来:“你在这里,我自然不敢用真身,否则我若真回不去,赤焚一族也没了希望。要杀青湛那个废物,用傀儡已是足够。”
卞翎玉不置可否。
虽说面前的只是傀儡,要有能杀青湛的力量,傀儡里面必定有青玹的神魂。
卞翎玉抓不了完整的青玹,却能带回他的神魂。
青玹见卞翎玉冷淡着神色,二话不说就要动手,他道:“这么久不见,难道不容叙叙旧再动手?”
卞翎玉看了青玹一眼,论辈分,青玹是他表弟。不过卞翎玉的爹娘都没给过他一日亲情,他看遍地走的“表弟”,就跟看蝼蚁没什么区别。
听青玹说叙旧,卞翎玉的长眸倒是起了一分波澜。他想到了自己缺失的记忆。
卞翎玉没什么废话,问青玹:“战,还是降?”
青玹没想到卞翎玉会给自己选择,他心里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中,十多年前坠落人间的卞翎玉懵懂空白,就像一张纯然的白纸。
如今他也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神君了。
“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卞翎玉说:“你不该越界杀青湛。”
可是青湛必须死,年少的羞辱青玹本就一笔笔记在心上。何况母亲的惨死,与青湛脱不了干系,仲昊的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青湛死了,她恐怕也活不下去。
多少赤焚的族人,被他们母子俩残忍践踏而死?
青玹并不后悔,他只觉得痛快。折磨青湛的时候痛快,想到夫人会如何肝肠寸断,青玹冷冷扬了扬唇!
若夫人还能坚持挺过去,青玹届时也会送她一程,让她去陪她的儿子。
青玹看向卞翎玉,收起了长剑。他并没有选择战,而是示意族人离开,任由卞翎玉抽走自己神魂。
若今日来的是其他人,青玹会尽力抗衡,逃回北域,可是今日来的是卞翎玉,而青玹的元身也不在这里,他虽然可以试试和卞翎玉打,但他几乎不可能赢卞翎玉。
那么不若保住自己的神魂不受损伤,卞翎玉给他这个选择,便说明卞翎玉有所考量。
青玹要带着族人破除诅咒,不可能永远以叛将的身份。
兴许今日之事,就是一个契机。
卞翎玉并未阻拦几个赤焚族人的离开,这几个赤焚族人身上没有业障和血腥气。
神魂从傀儡中被生生抽出,分外痛苦,青玹脸色苍白,却忍住了一声不吭。
卞翎玉回到神殿的时候,已是两日后的深夜,他让人把青玹的神魂以神力幽禁。
他路过梧桐木,梧桐木落叶纷纷扬扬,触到地面,又化作齑粉散开。
卞翎玉走到寝殿外面,听见里面少女翻身的声音。
天命玉牌还在他怀里,卞翎玉自从前两日知道师萝衣可能说的是实话后,那种令他陌生的感觉,会更汹涌些。
先前处理青玹的事还好,使命让他静下心去做正事。如今卞翎玉回到这个地方,却是以另一种心情。
他又想起师萝衣两日前对着后弥说的话了。
少女当时语气那般顽劣,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如果真的……他要拒绝吗,还是作为她的道侣,他应当容许她做些什么?
卞翎玉在门外站了良久,等到师萝衣呼吸都快平静了,卞翎玉这才踏入房门。
师萝衣本来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身影进来。她立刻清醒不少,从床上坐起来:“卞翎玉,你回来了?”
卞翎玉站在水帘后,默默注视着锦毯从她肩上滑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