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向怀见周织澄沉默,便自己给了台阶下:“我开玩笑的,戒烟戒酒是我自己身体的原因,年过三十,是比不得年轻人了。”
周织澄想,原来工作铁人也会觉得累。
她当初在他团队实习,傻乎乎地跟着他的资本家非人工作时长安排工作,早上八九点开始工作,每天晚上十二点才离开律所,忙碌的时候,凌晨四五点都还在工作,匆匆忙忙睡了三四个小时,又继续到项目现场干活,每天的心脏跳动都急促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猝死。
很多律师都受不了这样的长期高强度工作,有的律师转了法务岗去了公司,有的为了钱咬牙坚持,绷着神经弦,身体没崩,心理先崩,去看心理医生的不在少数。
但江向怀却像不会疲倦的机器人一样,永远精力充沛,不知困累,如果律所还保留工作时长排名这种魔鬼制度,他一定能长期霸榜第一。
团队里其他律师对他的拼命工作也有过困惑,像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法学世家继承人,父亲是业内顶级律师,母亲是知名法律期刊的总编,外公又是法学界的商法泰斗,他又是家中独子,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像是赶着透支生命,想提前完成目标似的。
但他现在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来了南日县,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在两人决裂多年后。
江向怀又问:“晚上你有什么安排吗?”
周织澄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他问:“今天,一起吃蛋糕吗?”
她去北城上大学后,他们每一年的生日都是一起过的,一起吃生日蛋糕,一起祝彼此生日快乐,一起拍合照,但这个习惯断在了五年前。
“不吃,我跟家人一起过生日。”周织澄语气平静,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在五年前结束,现在的重逢只是为了工作。
江向怀并不意外,笑了笑,低声道:“看来我又得一个人过了。”
周织澄听到这句话,不可避免地想起多年前他孤独的样子,那时他负面情绪缠身,她想帮他,却无从下手,他总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肯说,只有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愿让人窥见他内心的隐秘,她若再问,他也只会拿礼物敷衍她。
两人沉默中,何开伦打来了电话,如雷轰般的嗓门打破了沉寂,他问:“澄澄,明迪的律师来了没?快来你阿嬷小卖铺这,你表姐哭惨了,你表姐夫那死仔好像搞了什么重婚罪。”
蔡阿嬷的小卖铺就开在周家自建房的一楼,周织澄早上骑电动车来的,现在只能带明迪三人组打车回家。
这个车,不是那种四个轮子的。
五分钟后,明迪律所西装革履的三个精英法律人沉默地看着,这晃了又晃才停在他们面前的两辆红色铁皮电动三轮车——农村老头乐,脸色诡异,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周织澄说的“打车”,光是想想他们穿着西装钻进铁皮里的画面,就有些窒息。
赵延嘉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又合上,无言以对,另一个明迪的实习律师叫陆合,他眉头也沉沉地拧着,唯独江向怀还能笑得出来。
周织澄认真地给他们解释:“等会要穿过一个很堵的古桥,三轮车比较方便,打出租车要绕远路,所以,只能委屈你们一下了。”
骑三轮车的大叔从铁皮里探出头,热情打招呼:“周律师,来新律师了啊,哟,三个年轻仔穿西装很帅啊。”
“对,他们是北城来的律师,来做法律援助的。”
周织澄打开了三轮车的车门,示意三人组上车,正好每两人一辆车。
赵延嘉从来没见过这种三轮车,更不可能坐过,他头摇得跟风扇一样,连声拒绝:“我不坐,我不敢,我要打出租车,我妈要是知道我坐这种不安全的三无车,会心疼得流泪的。”
大叔瞪他:“你这死仔说什么呢?你邱大爷在这开三轮车几十年了,什么不安全的,我们都是有运营证的。”
周织澄赶着去办事,没理他,先爬上了一辆三轮车,江向怀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车,两人坐了同一辆车。
陆合见此,也只能爬上了另一辆三轮车,留下赵延嘉在外面喊着他赵少爷绝不坐这种农村土车。
江向怀嗓音带着威胁:“赵延嘉。”
没等一秒,他就失去了耐心,隔着玻璃窗对陆合道:“赵延嘉不想坐就别管他了,让他走路过去,我们走吧。”
赵少爷能屈能伸,连忙扒拉住车门:“别别别别,我坐还不行吗?”
三轮车启程,短短的几分钟路程,陆合被赵延嘉吵得头晕儿疼,他一会问这车不会散架吧,一会又说这也太危险了,颠得他屁股疼,一会又叹气,坐这车是要上电视的,他玩车的兄弟们看见了,会笑话他的。
骑车的大爷脸色很臭,冷笑:“你玩什么车啊?”
“跑车,兰博基尼huracan……”
他还没说完,大爷又冷笑:“就你这胆,还玩车,别吹牛了,把我这三轮车学明白了再说,你会吗?”
赵延嘉想说他学三轮车干吗,会骑三轮车是什么特别骄傲的技能吗?他没来这儿,这辈子都见不到这种三轮车。
大爷懂了,语气了然又悲悯:“哦,你不会三轮。”
赵延嘉:“我会开四个轮子的!还会开直升飞机!天上飞的!还会开快艇!海里游的!本少爷会的可多了!”
“可你不会三轮啊。”
“……”赵延嘉气绝。
两辆车的距离隔得不远,铁皮隔音本就差,大爷和赵延嘉的嗓门又不小,周织澄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
江向怀看着她,也低低地笑。
周织澄余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身上的名贵西装和这个简陋脱漆的三轮车格格不入,但他冷静的模样倒像是在坐豪华商务车,直到三轮车过桥时,在一个大坑上狠狠颠簸了下。
从没坐过这样毫无减震效果的车的江大律师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了下,一向淡定的面具终于有了丝毫的裂纹,他眉骨微拢,笑意淡了许多,显然有几分不适应的狼狈。
在这条街上混了二十多年的周织澄底盘稳如泰山,毫不留情地笑了出声。
“笑什么?”他偏过头。
“笑你。”周织澄收了笑,语气却淡了许多。
她谈起工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跟你说,南日县的律师工作和明迪完全不一样,业务方向不一样就算了,这个小城保守封闭,到处都是你讨厌的人情世故,也没有什么有挑战性的法律案件,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法律意识落后,市场相对无序,律师工作也没有那么专业,你不该来的,也没必要来。”
可以说是,两个毫无交集的世界,就像他们俩。
江向怀没说话,透过三轮车厢斑驳的玻璃窗看向了外面。
周边具有地方特色的小铺琳琅拥挤,狭窄的街道上排满了海鲜大排档和各式各样的拜神民俗小摊,人群来往在喇叭声和南方县城方言的吆喝声中,摩托车和三轮车此起彼伏地轰着油门,空气里有咸湿氤氲的海风气息,这里有海,远处又有模模糊糊的青山影子,更重要的是,这里有……
他回过头,犹豫着伸出了手,放在了周织澄的头发上,却不敢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揉她头发。
她一怔,身体微僵,没躲开,只觉得陌生。
“不讨厌,我本就该来,有必要来。”他嗓音低沉。
不讨厌什么,有必要来做什么?
她心脏怦怦直跳着,仿佛要跃出嗓子眼,情绪万千翻涌。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另一头的窗外,连侧脸都不愿意被他看见分毫,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她身体里乱撞,撞得她鼻尖有一瞬的酸意。
他到底是怎么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是觉得她曾卑微地喜欢了他多年,就没有丝毫的脾气,任他随意调动她的情绪么?
接下来的路途,没人再说话。
三分钟后,三轮车停在了梅梅小卖铺的门口,那里熙熙攘攘地挤了好些人,严实地将门口堵住了,叫人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情,只能听到一阵阵嘈杂声。
围观的阿婆阿爷们七嘴八舌:“陈飞这死仔娶了两个老婆哟,可怜的林桃,每天在家里照顾公婆,还打零工,谁知道陈飞在外面又娶了个老婆,现在外面那个老婆怀孕了,都闹上门来了!”
“林桃是周律师表姐吧?澄澄那么厉害,肯定能给林桃讨回公道的。”
“来了,来了,澄澄回来了。”
周织澄笑着跟阿婆阿爷们打招呼,挤开了一条道,带着明迪三人挤进自家的小卖铺。
有个阿婆注意到跟在周织澄身后的明迪三人组:“今天怎么来了几个新律师啊?”
骑三轮车大爷正憋着一肚子火呢,嫌弃地撇了撇嘴:“周律师说,是大城市来的大律师,都很高傲的,坐我的三轮车嫌东嫌西的。”
阿婆听了也生气:“打扮人模人样有什么用,一看就是赚黑钱、没良心的黑心律师。”
另一个阿婆附和:“对对对,我女儿跟我说,好多律师都是骗钱的,什么都没干,就要你好几千块钱。”
走在最后的陆合难免听到他们嚼的舌根,不知道是该笑他们的无知浅薄,还是笑自己的落魄。
他是想抓住这个留用机会,也想借着参加节目有所突破,这才来到这个破小落后的县城律所,跟这些粗俗的当事人打交道。
在有些律师眼里,律师圈里有一条不成文的隐形鄙视链。
金圈所、红圈所和海外大所的律师们站在了最高处,而那些下沉到县城法律市场的小地方律师则在底端,他们大多毕业自普通的法学院校,有的甚至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法学教育,非科班出身,凭着一腔孤勇通过法考,就去本地小所当诉讼律师,他们经手的案子也基本是大律所不会接的无难度小案子,打交道的更是大律师不会接触到的受教育程度低的当事人,大多数人的收入也远远不如大律所的律师们。
所以陆合才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毕业自法学名校,又就职于国内顶级律所,已经超越了至少百分之九十的法学生,他本可以一直在另一个体面高端的法律世界待着,不用下沉来折磨自己,他就当自己是来参加变形记的。
他又听到另一个阿婆踩一捧一:“还是我们澄澄好,比这些北城律师都厉害。”
他无声嗤笑,县城的人的确没什么见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红圈所金圈所,也不知道什么是名校法律人,像井底之蛙一样认为周律师就是顶级大律师了,如果周织澄真的那么厉害,那她为什么没能留在大律所?反而窝在乡下当小诉讼律师,做这些鸡毛蒜皮、没有任何难度的无聊案子。
只有逃兵和失败者才会自甘堕落地在十八线小县城当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