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今日的早餐是面,南日县的面品种多,讲究也多,一句老话说,海有多深,面有多劲,深和劲用方言正好押韵了,这边的面一般是线面、米线和粉丝,细细长长的,更秀气软糯一些。
周国华之前煮过卤面和红糟线面,今日一早便做了鱼面做早餐,清淡爽口入味,加入了干贝、香菇、花蛤和鱿鱼提鲜,典型的海边风味。
赵延嘉夹起一筷子透明的粉条,问:“周阿公,今天吃红薯粉条哦?”
“山猪吃不了细糠。”周国华让他用鼻子闻闻,“有没有新鲜黄鱼的味道?看看这薄薄的透明的粉,跟纸一样薄,没我这几十年的老功力,切不出来的,是鱼肉做的鱼面。”
赵延嘉竖起了大拇指,吃得很香。
江向怀昨晚就胃疼得厉害,空腹了一个晚上,这时候只能先喝一点热汤暖一下胃,大概痛得过头,热汤落入胃中,竟也是痛的,他抿着唇,按了按胃部,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蔡梅注意到了,问他:“是不是胃疼?”
江向怀点头。
蔡梅:“你们年轻人不好好爱护身体,等以后老了就惨了,才几岁啊,就胃疼,你等一下,别吃这个鱼面了,我昨天中午煲的当归鸭汤还有,热一下,阿嬷给你放点易消化的面线。”
蔡梅手脚干净利落,没一会就端着当归鸭面线出来了。
江向怀笑道:“谢谢阿嬷。”
蔡梅就是嘴硬心软的典型代表,嘴里说着:“照顾你是照顾你,你要是想欺负我们澄澄,没门。”
人却走到客厅的防盗窗那,看着窗台上的那几颗仙人球,对周国华道:“你等会去买两个猪肚回来,再摘一个仙人球,我给向怀补补胃。”
赵延嘉一下明白了这个黑暗料理:“仙人球炖猪肚?”
“是啊,养胃的。”
赵延嘉用可怜的目光看向了江向怀。
姜黎说:“你不懂,很好喝的,这是可食用仙人球,去刺的,打两个蛋,放点生姜,再放猪肚炖几个小时,我们这边很多人喝这个汤调理胃病的。”
蔡梅想起好多个胃病食疗偏方,跟周国华商量着下午炒一些花生仁让江向怀吃吃来克寒,还有什么红酒泡香菜也能治胃病,每个偏方都听得让人吓得起鸡皮疙瘩。
但江向怀吃着热气腾腾的当归鸭面线,听着耳畔两位老人的念叨,胃中尖锐的疼痛慢慢地消失,他擡起眼皮,看到周织澄和周秉澄,想起周秉澄说他,傲慢又高高在上,瞧不起澄澄的出身。
他想反驳,明明是艳羡和自卑,这样好的澄澄是蔡阿嬷和周阿公花了27年的心血灌溉出来的,现在已经开始了第28个年头。
饭后,周织澄知道阿公阿嬷昨晚没睡好,她主动去洗碗,江向怀也端着碗跟在她后面进了厨房。
蔡梅看了眼,就想去阻止,周国华想到他要入赘,大着胆子抓住了蔡梅的手,使劲拽着她往店铺走,囔囔道:“姜黎她妈马上来了,别去管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了。”
厨房里,周织澄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啦啦,她把碗放了进去,正准备洗,江向怀就开口:“澄澄,我知道说这些还太早,但我知道阿公阿嬷对你的意义,这些话我最近一段时间也重复地说过了好几次,我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在南日县有一个家。秉澄问我会不会后悔,我无法预料未来的事情,但我就算后悔,也绝不可能为放弃了明迪的工作而后悔,更不可能像他说的,埋怨到你身上,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阿公阿嬷担心你会远嫁受苦,不愿意你再远赴北城,而我也是如此,我从头到尾最喜欢的就是在南日县,在梅梅小卖部,在阿公阿嬷面前的你……”
周织澄把碗放下,忽然道:“你洗。”
江向怀不排斥洗碗,以前和她住在一起,也基本是他洗碗的,他接过碗,忽地失笑,他好像又说错话惹她生气了。
他解释:“我不是说,在北城的你我不喜欢……”
“不用你喜欢。”
周织澄淡淡回道,转头就出去,日头已经出来,天空是蔚蓝色的,白云散落数朵,不像云,更像是蓝色大海中漂浮的白色帆船。
她盯着天空看了一会,想了会北城的天空是什么样的,印象中也挺好看的,除了学校一到秋冬就开始刮妖风,一出门人都要被吹飞,头发永远不会顺畅。
她喜欢北城吗,喜欢北城的自己吗?
当然喜欢,每一个阶段的自己都很珍贵,不要叹气,要往前走,阿嬷说了,叹气会把好运叹走的。
姜黎还在用棒棒冰敷眼睛,空出一只眼睛,一看到周织澄,她第一句话就是:“完了,昨晚租的自行车呢,这下要赔惨了,不知道要打多久的工!”
周织澄笑出声,示意她看看自己身上的金子:“你现在可是富婆。”
“我是杂草。”姜黎说,“野蛮生长,很好养活。”
周织澄明白她的梗,哈哈大笑,其实她们两人在大学里‘狼狈为奸’,有时候是挺让人厌烦的,留着一样的发型,穿着同款的裙子,几乎天天都腻在一起,上课摸鱼憋笑看综艺,下课手拉手冲二食堂,导致后来班干部批评大会上,有个不怎么喜欢她们的同学批评了她们没有集体荣誉感,搞二人小团体,不合群,勉强夸了她们俩像杂草一样好养活。
其实只是因为有友谊的加成,很多苦都变成了有趣。
大一在山里军训了两周结束,大部分人都在抱怨这两周的艰苦,而她们各发了两张军训时两人深夜穿着军大衣、敷面膜站岗的魔鬼打光恐怖照片,军训给她们留下的回忆基本都是快乐的,她第一次知道北方馒头和玉米糊糊有多好吃。学校的硬件设备也不好,集体大澡堂,每次洗澡都要提着澡筐横穿半个校园,然后脱光光,排排站,没有浴帘,就连那个正在洗澡的人都是当着大家的面洗的,有人投诉这样丧失尊严,但没什么作用,姜黎反倒安慰大家,只能往好点想,雾气朦胧,灯光昏黄,假装自己是西方油画里的中世纪美妇或者天堂圣母洗澡。
狭小的上世纪80年代六人间宿舍,6点就要冲出宿舍占位置的名师课堂,没有充足自习位置的期末,拼死拼活、几天考八门课的考试周,半夜三更跑去KTV嗨唱,直到天亮一起唱着“拒绝黄赌毒”宣传歌曲走在清晨大街上的刷夜。
这是属于她和姜黎的快乐大学时光。
有些校友从法大毕业后,常常会因为学校的狭小、资源的贫瘠、卷到极致的学风而怨恨学校,但她和姜黎还是很感谢学校的,或许正是因为她们是来自小镇野蛮生长的杂草。
姜黎说:“咱们学校的毕业证书在法律圈还是很好用的,要不是学校,我现在哪能有本事和我妈抗衡?”
刚说到她妈,她妈没多久就来了。
姜黎妈一看到姜黎,就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忍不住就吐槽道:“去了大城市当大律师,也没见得你变得有多不一样,多金贵,多有气质,偏偏在电话里狠话说了那么一大堆,要吓死谁啊?我是你妈,你这辈子都甩不开我。”
姜黎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静静地看着她。
姜黎妈撇嘴道:“这天下女儿家都是补贴娘家的,谁家女儿是免费的?就你会倒贴,以前就暗恋周秉澄,现在更不要脸了,免费跟人睡了,要不是我来,你以为周家会对你负责?你大姐没你书念得多,人家都知道结婚要把彩礼给妈妈!”
蔡梅就在她后面,从店里绕来院子,呸了一声:“真不要脸,谁家妈妈会拿女儿彩礼,你养女儿是为了卖钱?”
“你孙女不是?你当我不知道你蔡梅姨,你一直没让你孙女嫁人,不就是想卖个好价格?”
蔡梅不想再跟姜黎妈妈吵下去,因为骂来骂去伤害的都是姜黎,眼下争论出女儿是不是卖的,根本没意义,她直接道:“你想要多少彩礼?我也不怕你拿捏,我蔡梅这辈子都是为了子孙好,你不疼姜黎,我疼,你们这种心肠歹毒的父母,应该把照片挂在街道宣传栏上,让大家呸死你们。”
“你疼?”姜黎妈嘴脸讥讽,“行啊,一百万。”
蔡梅刚想答应,就听姜黎阻止:“不行,你只能拿五十万。”
姜黎妈:“哟,难怪说女儿外心,泼出去的水,还没嫁人就开始向着男人了?你以为他会心疼吗?他只会觉得你便宜。”
她往四周看了下,嚷道:“周秉澄呢?喊他出来!”她对周秉澄的印象就是一个学习好、工作好、收入高的孝顺男,拿捏了他,以后还可以让他帮扶她儿子。
不想,忽地听到里面厨房传来了瓷碗被人狠狠地砸在地上摔碎的刺耳声音。
几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却见江向怀像是被人拎着领子打了出去,直接摔撞在了门上,发出了沉重的声响,他拧眉痛苦地捂着胸口,配上他脸上花花绿绿的伤痕,十分狰狞。
周秉澄阴沉着一张脸,蹲了下去,拽起江向怀的领子,作势又要一拳砸了上去。
赵延嘉连忙扑了上去,挡在江向怀的面前,如同守护小鸡的老母鸡:“我不许你打我哥!”
“不许?”周秉澄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他眼神狠戾,忽地就擡脚踹翻了一旁的凳子,又抄起了铁管。
赵延嘉吓得浮夸尖叫。
“周秉澄!你干什么呢?”周国华从店铺过来,气得满面涨红,他捂着心口,好像喘不过气来,“你还要不要你的工作了?”
“我周秉澄绝不容许有人想占我们家便宜,欺负我家人。”
周国华大骂:“你这样会把向怀打死的。”
江向怀无力地躺倒在地上,他脸上的伤是真的惨,淤青遍布,嘴角的红药水又像血迹,乍一看挺吓人的。
姜黎妈就被吓到了,她印象中的周秉澄哪有这样疯狂,演的吧?可是演的怎么会真的把那个大律师打成那样?
周国华道:“姜黎妈妈来了,你这像什么样子?”
周秉澄听到这话,身体一僵,转过脸来。
姜黎妈见到他眉眼的狠戾,令人后背生寒,仿若变态,明明上一秒还在抄铁管打人,他却喊她:“妈。”
姜黎妈抿了抿唇,手心微湿,抖了抖,不敢应声。
赵延嘉说道:“阿姨,你要是把姜律师当女儿,就赶紧领她回家吧,周秉澄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会家暴的,他以前上大学在北城学坏了,经常在学校打架。”
周秉澄厉声:“闭嘴!”
周国华心口痛,蔡梅慌张地去扶他,他怒道:“都别结了,别结了!结个屁!”
姜黎也流泪:“我也不想结……”
她话还没说完,姜黎妈就急急忙忙抢声道:“那怎么可以!当然不可以!她都被周秉澄睡了,怎么可以不结婚?”
周织澄看了会,觉得这几人的演技浮夸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姜黎妈原本就是打着无成本捞一笔,怎么样都不亏的心态来了,又怕周老头真的出什么事了,那周秉澄肯定不会娶姜黎了,姜黎又不是一手货了,卖给别人,彩礼拿不到几个钱,她儿子以后怎么有钱娶老婆?
她咬牙:“90万,最低了。”
周国华又捂着心口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蔡梅慌里慌张地去给他找药,周秉澄看着又要发疯,赵延嘉要送他表哥去医院,姜黎默默地哭泣。
只剩下一个只能随机应变、丝毫不懂这是什么剧本的周织澄,她看到姜黎伸出了五个手指,便开口道:“50万。”
“不行,必须90万。”
周织澄又看到周秉澄在那边点头,她只好说:“也可以,不过我哥就是偶尔会冲动,那以后姜黎要是被我哥打……”
姜黎妈闻言,看了下姜黎:“我不会管的,她有她的命,谁让她不自爱的。”
空气沉闷了一瞬,这是几人预料中的答案,但一样让人心寒。
“你这是要断绝母女关系吗?”周织澄问这话的时候,心口气得有些疼。
姜黎妈这会又精明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想让我签合同?想得美,你每次在街道做宣讲我都去听了,别想用法律骗我,你们上次说了,法律不允许断绝母女关系。”
周织澄瞥见姜黎的弟弟出现在了院子门口,门边也渐渐来了几个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总要一次性解决的。
法律是治不了这种野蛮人。
周织澄便说:“一百万,你对着天公和菩萨发毒誓,如果你拿走了姜黎的一百万彩礼以后,以后再来我们家闹事,你儿子……”
她不好意思讲下去。
门口看热闹的大爷补充道:“那她儿子就不得好死,被车碰死,天公显灵。”
姜黎妈脸色一下变了,她呸呸呸三声,就要咒骂回去,周织澄道:“你只要发了毒誓,我们就给你一百万。”
姜黎面无表情,她原本以为这样的场景会很难堪,就像她永远忘不掉的小时候那次,她跪在地上,被她妈妈拿着棍子抽打,四周都是围观的乡亲。
但一点都不一样,澄澄挡在了她的面前,蔡阿嬷也冲了过来:“你要拿就拿走这一百万,再闹下去,我们家周老头出了什么事,你就要负法律责任了,我们周家也不会放过你。”
姜黎弟弟难堪地喊了声:“妈,回家了。”
姜黎一点都不意外,她妈会发下这个毒誓,毕竟没了个女儿,还能为儿子拿到一百万,只是可惜,以后为了宝贝儿子的平安,她不敢随意再来闹事了。
等姜黎妈妈走后,周织澄才知道这个无聊的馊主意是赵延嘉出的,而这几人还都演得挺入戏,尤其是被殴打对象,江向怀,还有她那心口疼的老顽童阿公。
赵延嘉也算被上了一课:“原来有时候法律还不如天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