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将军是个谨慎的人,为封月抢来的药也不敢随便送进宫里给公主服用,唤了张圣手过来:“贤儿你来瞧瞧这药,公主可能用?”
张贤倒一点在手心里,闻一闻再舔一点尝尝,思虑一会也不敢下结论,概因他既没治好封晋的病,面对同样病症的封月也不敢打保票:“大将军这是哪里弄来的药?似乎与公主的病情不合。”
“昨儿去晋王府里抢来的,听说晋王服用这个神药治好了病情,我是想着月儿跟他的症状类似,说不定能治公主的病。”张贤不知蛊毒,只能想尽了办法解,但张承徽却知封晋与封月的病情缘由,虽然不能告知张贤,但也要尽力从旁佐证以求解毒之法。
张贤再尝一点药粉,还是道:“端王殿下的症状与月公主类似,但脉像也有细微的差别,端王适合公主未必适合。这药……恐怕不合用。”
张大将军道:“可端王说他是吃这药治好的,还说这药祛病延年,济欲壮阳,可是真话?”
张圣手早晨起来便听到一则传言,此刻忍不住求证。
“听说端王殿下昨儿去外面街上了?”他这话说的相当委婉,事实上外间传言要离奇的多。
一夜之间,京都传遍了,端王殿下他赤着脚……跑大街上去了。
他不但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还穿着薄薄一件大衫,腰间随意系着衣带,只差袒胸露腹,满脸通红在大街上随意游走,端王府里的侍卫们提刀护着,生怕路人冲撞了他,引的路人指指点点,有人怀疑他疯了,也有小姑子跟孩童们追着他跑,就算是疯了,那也是个容颜如玉的美男子,疯的也格外令人怜惜。
不少未嫁的小姑子们都心疼他赤足单衣,生怕冻坏了他,跟在后面喊:“殿下,加件衣吧,可别冻坏了!”
还有小姑子指责随行的那些侍卫们:“你们都是怎么侍候殿下的,竟让殿下在雪地赤足走?”观他面颊酡红不正常,都怀疑他喝醉了:“连殿下酒醉也不好生照顾,就任由他在雪地里随意行走……”
端王殿下他不但随意行走,走的累了还随意往积雪之上一躺,脸颊挨着积雪,发出舒服的喟叹。
全京城心仪他的小姑子们都快心疼死了。
——殿下他到底经历了甚伤心事儿,竟然不顾仪态醉倒在大街上?
往日矜贵清冷如谪仙的端王殿下多年形象毁于一旦,也不知是疯了还是醉了,总之结结实实让京中一众人等大吃了一惊,就连张圣手这等痴迷于本职工作的大夫都听到药僮聒噪,被塞了一耳朵八卦消息。
张承徽亲眼目睹端王发散药性时候的模样,倒也不奇怪外间传言:“端王殿下既没醉也没疯,只是吃了这神药,只因药性太热不得不发散,既穿不得厚重衣物,也不能安坐不动,故而出外行走。不过我观他比之往日倒是康健了,面色红润有生气,不似往日病歪歪的模样,可见这神药着实有效。”
“……也可能只对他的病症吧。”张贤在用药方面颇为小心,更何况封月公主是张皇后的心尖子,燕帝也颇为疼宠,再谨慎小心都不为过:“侄儿觉得……还是不要给月公主吃了,万一加重病情更为无力回天。”
张大将军豁出一张老脸抢来的神药没想到却被张贤给否决了,等人离开之后,他目光随意落在五百金抢来的药上,脑子里不由冒出端王那句“祛病延年,济欲壮阳”之语,循环往复,都没办法停下来。
张承徽半生征战,自是精力过盛,于房事之上贪欲也重,可是近几年来,也不知道是朝事累人,还是他精力不济,每次搂着娇软美人总是……不大能尽兴。
他是万不肯承认自己已至暮年,总认为自己老当益壮,在外自可骗得了旁人,可在床榻之上雄风不在,却骗不了自己。
鬼使神差的,他打开了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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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在大街上疯走之事很快便传进宫中,燕帝趁着两国和谈结束,派赵坡去端王府逮人:“这个逆子!说是在府里养伤,进不了宫办不了政事,却敢喝醉了跑大街上耍酒疯,你去把人给朕提溜过来,他若再推脱不肯进宫,绑了给朕押进来!”
赵坡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出一个时辰就从端王府里把封晋给带进宫了,彼时端王还在被窝里补觉——纵然喝的是假的五石散,可到处疯走可不是假的,当时喝了发热的药粉不觉得冷,还当着张承徽的面吃了一肚子冷饭,等药效散去冻的在被窝里打摆子,那没良心的小丫头还趴在床边笑个不住:“殿下脚上没冻出疮吧?要不我替你看看?”
端王从小学的是皇家礼仪,衣服不穿整齐都不肯出卧室的人物,被杜欢给活活坑了一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吃了她给的发热的药粉便觉乐陶陶晕乎乎,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几欲成仙而去,至于衣服鞋袜——那些都是累赘。
“都是你,害我在京中丢了好大一个脸!”端王扯过被子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只觉得从来都没有过的尴尬:“你为何不早说?”之前试吃过几次,但药量都不如昨儿重。
“我要早说了,殿下吃多了这药跟疯子似的光着脚瞎跑,神智不清糊言乱语,殿下肯干?”杜欢笑不可抑。
“在府里发疯乱走就算了。”反正都是为了传出去点风言风语迷惑张承徽,“可你竟然……”
他虽然神智不太清楚了,但还是记得当时自己跑出去之后,这坏丫头牵着他的手把人送到端王府大门口,还指着外面说:“殿下,向着自由进发吧!”然后把人送出王府,反手关上了大门。
狠心的丫头!
床边的人笑够了,认真道:“有殿下亲自试药,张大将军应该不至于不敢入口吧?”
张府的管家送来了五百金,说是药钱,杜欢毫不客气收入囊中,为自己赚到的第一笔分成而高兴不已。
高端奢侈品价格奇高才有暴力可言,再说张大将军半生辛劳,是时候也该放下权利享受生活了。
端王在被子里闷闷说:“本王亲自为他试药,这可是他的荣幸。”
杜欢代入端王的心情,也觉得他平日太过端着,到底是皇室子弟,可能被条条框框圈着太久,再加上还有个继母盯着,赤着脚跑大街上也着为有些为难他,便凑近了揭起被子一角,小声道:“殿下,我教你一招,你若是先尴尬地不行,旁人自然有笑你的理由,可是你若是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被子里冒出来半个脑袋,端王殿下有几分迟疑:“真的?”
“要不你试试?”
赵坡过来传达皇帝陛下口谕的时候,端王还在被窝里,他裹紧了被子不肯动:“告诉父皇,就说我身体略感不适,伤口还未长好,暂时不便进宫,还请父皇见谅。待过些日子我伤养好了,自会进宫向父皇请安。”
“殿下,得罪了!”赵坡也不跟他废话,趁其不备从腰间掏出根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被窝里的端王殿下给绑成了一根粽子,扛上肩便跑了,只留下风中一串凌乱的叫声:“啊啊啊你做什么……赵坡你放我下来……”
可怜端王殿下人生的前十六年勉强茍延残喘,好歹还能保持一国皇长子的尊严体面,十七岁这年冬天被杜欢坑了一把光脚出街之后,还被人卷在被窝里扛进了宫。
他以为丢脸只有一回,却不知人生之中很多事情只要开个头,后面根本收不住。
丢脸这种事……丢着丢着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眼下,端王殿下还是个颇爱颜面的少年郎,被赵坡一路扛进宫中,迎面遇上刚从公署里出来午食的大臣们,还有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脱出来的宫女内宦们,他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杜欢的安慰就有了效用。
那没良心的丫头说,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端王殿下索性闭上眼睛,将沿途各色人等诧异的眼神当作宫中的摆件,搜肠刮肚将肚子里近来读的书都拽出来想想——不行!还是太丢人了!
赵坡将人扛进御书房,将人直接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端王侧躺着,目光与坐榻上的燕帝相撞,豁出去道:“儿臣给父皇请安!请恕儿臣不敬,没办法给父皇跪着回话,也不知道赵大统领将儿臣绑进宫中,可是父皇有急事?”
燕帝给气的!
“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若是朕不召你进宫,是不是你都快忘了宫门朝哪开的?”
封晋以前进宫见驾,规矩礼仪一样不错,如今头一次躺在御书房的地毯上回话,竟然觉出了不一样的乐趣,因为躺的够平,竟然连视角都大为不同,既然躺着已经是毫无规矩,他索性更没规矩些:“父皇,儿臣这个样子进宫,可并非自己的意愿,而是赵大统领直入儿臣府中,□□行此绑架挟持之事,怎的父皇不怪赵大统领,倒怪起儿臣来了?”
燕帝指着地上躺成虫子的儿子:“你……你你……”他说了不进宫就绑进来,可也没料到赵坡执行的如此彻底,竟然裹着被子一起扛了进来。
“儿臣原也是奉旨在府里养伤,父皇您都知道的啊。”
“听说昨日你光着脚在大街上疯跑是怎么回事?外间都传的沸沸扬扬,说是端王犯了失心疯,你让皇室的脸面往哪搁?”
端王殿下自己爱面子便觉得丢脸,可是现在发现燕帝比他更爱面子,而他赤脚出府满大街乱逛,丢的不是自己的脸,反而是皇室的脸,是亲爹的脸,竟然当真不觉得尴尬了,还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意。
“外间还传儿臣都快咽气了呢,也没见成真。让他们随便传吧,说儿臣是病秧子也好,失心疯也罢,都无所谓。父皇若是觉得儿臣在京里给您老人家丢脸,不如把儿臣打发出京,让儿臣在别处养病即可。”
燕帝一怔:“你……你想出京?”
等到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封晋竟然觉得多年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移开了,让他连喘气也轻松了起来。从小到大,他死守京都,受了多少委屈?张皇后的刻意阻隔、时不时的敲打、朝堂上张承徽的多方压制、朝中官员有意无意的轻视……多少委屈都咽进了肚里,却也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
外面天高地阔,他原以为自己死守端王府,最终在王府那一亩三分地里悄无声息的被病痛折磨而死,可是谁能想到他也有能够健□□活的一天。
新的开始呢。
“是,儿臣自请离京就藩。”他躺在地上,一如这些年被张氏父女践踏进泥地里,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饱受摧残:“京里人事纷繁,儿臣病体未愈,只想找个清净地儿去养病,待得三五年之后,儿臣病体有望康复,再入京向父皇问安。”
“胡说!”燕帝早听张圣手前来复命,端王已无大碍,剩余不过调养:“京里有最好的太医,还有张圣手,就算是养病也不至于跑到外面去。”
他是富家翁思想,最好儿女绕膝,不必远离。可皇室到底不比寻常人家,张承徽的咄咄逼人他不是没有看到,只是张承徽跟着先帝鞍前马后打天下,又是他岳丈,本人精明强势,手中还握有兵权,就算是做皇帝的他也没少受张大将军掣肘,何况长子封晋?
不过是个病歪歪的小儿罢了,连朝堂事都未曾深涉,有何能力与张承徽抗衡?
“儿臣这些年病着,触眼只有端王府四方天地,风景狭小,心绪难平,去了一趟舒州之后才发现,天下之大,山川之美,远在儿子想象之外。父皇若是觉得富庶的地方不好指给儿子,不如就让儿子回舒州去,那里的百姓刚刚经过大乱,土地荒芜,生民离散,儿子正好找点事情做做,总好过做个闲散废人。”
“可是……你若是离京……”京中有张承徽坐镇,岂不是承继大统无望?
燕帝心中长期的隐忧此刻又浮了上来,他如今都不能弹压住张承徽,长子以往病歪歪的能活着已然不易,好不容易大愈,在张承徽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大展拳脚更是不能,照此情形发展,未来张承徽必然会扶植亲外孙封尧继位,到时候封晋可有活路?
外戚专权,已在眼前。
封晋见燕帝左摇右摆,知道其父天性如此,并非有决断之人,否则早已将张承徽手中兵权收回,赶他回家养老了,还能容许老岳父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但他也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听说月妹妹病了,跟我的病症类似,父皇可有想过?”
燕帝:“你是说……”
封晋躺在地上,一瞬间竟似瞧见了燕帝的震惊与愁苦——他这位父皇,只要能稳稳坐在皇位上,有时候宁愿捂起耳朵眼睛不肯思考,也要粉饰太平。
“父皇,我身边的杜欢便是云梦泽的人,还是国师徒弟,她虽失忆,蛊毒还是识得的。”他叹一口气:“儿臣记得自己小时候身子骨还挺壮实,连皇祖父都说儿臣淘气。后来……母亲过世之后,张娘娘嫁进来没两年,儿臣便渐渐身体各种不适,后来竟至缠绵病榻。听说皇后娘娘宫里逃走了一位擅蛊的宫人,父皇究竟还要装聋作哑到几时?”
他躺在地上,眼神直直与燕帝对上,那一瞬间明明是燕帝高坐塌上,却觉得自己仿佛比躺在地上的儿子更为狼狈。
“朕……”
其实这些年,他未尝没有猜测过封晋的病因,但有些事情想想就算了,没有证据却不能轻易说出口,更何况张皇后的慈母人设着实维持的不错,多少人对她交口称赞,都知道她心疼端王身子骨弱,比自己亲生的更为心疼端王,连四季的衣食冰炭、府里人事摆件……桩桩件件都恨不得过问一遍,每与燕帝聊天,张口闭口也是晋儿长晋儿短,似乎为着端王的身子操碎了心。
“是父皇误了你!”
燕帝疲惫不已:“父皇答应了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却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病痛折磨!”
封晋趁着他软弱之时讨要就藩圣旨:“父皇既然心中清楚,不如就放儿臣去外面,不拘哪里都行,不过儿臣更中意舒州,大约是此次在舒州见到的人间惨剧太多,心里难免记挂那一地百姓,儿臣也想趁着身子骨好起来为百姓做些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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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时分,张大将军浑身发热,精赤着上身在房里走动,侍候的丫环端了冷茶过来,他抢过来一口饮尽,只觉五脏六腑都如烈焰焚烧,但身体却似乎要飘起来,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惬意,铁臂一伸便揽住了丫环纤细的腰肢,顺手便扯开了她的腰带。
丫环吓的哆嗦,小声求饶:“大将军饶命——”
上次为大将军侍寝的丫环不知为何,事后便被杖杀,这种事情虽然隐秘,但近两年大将军身边侍候的丫环总是动辄得咎,轻则挨打重则丧命,哪个来侍候不是战战兢兢的?
张大将军喘着粗气将她往榻上拖:“乖,好好侍候——”丫环惊慌的声音很快便消失不见。
天色黑尽,大将军房里五名先后被召来侍寝的丫环们穿戴整齐,抱着“偷得一命”的侥幸退了出来,互相搀扶着回下人房里去休息。
张大将军眉眼间尽是春风得意,仿佛一日之间便回到了壮年之时,那时候跟着先帝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回来,抓两名敌军年轻貌美的家眷回房,胡天胡地一夜都不觉得疲倦。
这种精力旺盛的感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端王说是神药,果然不错。
很快他又接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
“什么?端王自请就藩?消息可靠?”
张大将军惊讶极了,这小子大病初愈,难道不正是在朝中大展拳脚之时?怎的要自请就藩?
前来回话的人小声道:“当时御书房只有陛下与端王,也不知道他们父子说了些什么,门口由赵大统领守着,我们的人也不敢进去,直到陛下唤人拟旨,才有人进去,只听陛下好像很是不舍,还念叨了几句,隐约的意思便是端王身子骨好了便应留在京里,却作甚非要跑到外面去之语,连圣旨都到端王手上了。但陛下舍不得端王,便留他在京中过年,据说开春之后他便要前往舒州就藩了。”
张大将军听此消息,皇帝又指给他的是舒州那穷山恶水,刚刚经历过大乱,很多人恐怕都吃不饱肚子,也并非什么富庶地方,一颗心更是放到了肚子里,得意大笑:“陛下早都应该想开了,端王一向病着,留在京中也不能替他为忧,何苦要拘着不放。既然端王殿下要出京,也算是喜事一桩,传话下去,近来在朝堂上对端王客气些,也别再事事针对他,省得让陛下心里不舒服。”
端王既然都聪明的自请就藩,等于自绝了继承大统之路,他也该擡擡手放端王一马了。
传话的人心领神会:“是,下官这就去传话。”
等人走了,张大将军只觉志得意满,余生再无隐忧,更有刚才老当益壮之举,对自己的身体以及未来张氏的权势期望更甚,也不知道是药性还未过,还是什么原因,他自上次脑中盘桓的念头不觉间又浮了起来。
——比起封益的软弱无能,一味妥协装傻,他觉得自己更有魄力做一位皇帝。
如果说太*祖让他敬佩,那么封益便是他从小视为自侄辈的小儿,哪怕他如今儿女绕膝,高踞帝座,也不能让张大将军生出更多敬意,不过是他扶持上去的懦弱无能的小子罢了。
若是没有他扶持,封益的这个位子坐不坐得稳,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