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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端王发兵在三月,入京则是暑热正盛的八月,只用了五个月时间便长驱直入,踏入了洛阳城。

    其间张承徽派了好几路人马前去抵挡,无奈端王一杆长木仓使的出神入化,近身而战者也被他的惊雷掌给拍飞,而他的惊雷掌刚猛霸气,但凡中掌者内脏皆碎,无一存活。

    更兼着他用兵如神,对各州府的地理地况极为熟悉,加之火雷弹的加持,又有“天神相助”的传言,逢州过府未战对手先有了怯意,就连张承徽亲自带出来的军队都抵挡不住,生生让他大摇大摆进了洛阳城。

    大敌当前,张承徽与封尧祖孙俩也没功夫内斗了。

    封尧窝在坤宁宫不敢出来,抱着皇后恨不能大哭一场,对张皇后诸多埋怨:“都是母后,非要让朕做皇帝,不惜对皇长兄下手。做了皇帝也没什么好的,头上有外祖父压着,朕不过是个傀儡而已。既然外祖父这么厉害,那就让外祖父去杀了皇长兄啊,都别来找朕!”

    皇后仍旧姓张,乃是张承徽从自家孙女里面挑出来的,最是端庄大方的女孩子,做了皇后却以丈夫为先,从不曾在封尧面前为祖父说话,加之两人从前就认识,用温柔手段笼住了皇帝的心,与其余妃嫔都相处愉快。

    当然,其余妃嫔亦是从张承徽心腹家中挑选出来的适龄女孩儿,身家性命皆与张承徽绑在一处,皇帝去与不去她们那里,倒也区别不大。大家本来也不指望着皇帝而活,而是靠着张承徽而活,反而更为敬重皇后。

    “陛下别怕,大将军定然会派人挡着端王,不教他进宫来惊扰了陛下!”

    话音方落,便听得地动山摇,远处火光冲天而起,有宫人惊惶失措,奔走相告:“来了来了,端王殿下的神兵来了……”

    流言总是传的飞快,何况端王殿下用兵之快简直闻所未闻,传着传着便变样了,传成了端王殿下有一支神兵,无往而不利,他人还未打进皇城,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想要躲藏或者逃跑的宫人。

    张皇后在寿康宫里被吓的面如土色,紧紧攥着心腹宫人的手:“怎么办怎么办?那个孽障打进来了,快!快去找摄政王!”

    有宫人来报:“摄政王正在带兵守宫门,但是……但是端王那边扔了火雷弹,宫墙都被炸塌了,舒州军已经冲进来了……”

    大势已去。

    张皇后眼睛都红了,哆嗦着问:“陛下呢?”

    宫人:“陛下在皇后宫中。”

    张皇后扶着宫人的肩膀站起来:“扶哀家去坤宁宫。”就算是死,她也要跟自己的儿子死在一块儿。

    沿途遇上许多乱哄哄逃命的宫人,此刻也不管什么太后还是奴婢了,除了张太皇身边的心腹宫人,其余宫人哪管地位尊卑,撞了张太皇也只是转头即跑,哪管撞到的是谁。

    张氏走到半道上,又是几声惊天地动的响起,皇城宫墙好几处火光骇人,震的脚下的大地都仿佛在颤动,令人头皮发麻,心脏乱跳,远处的喊杀声顺风传了过来,仿佛近在耳边,吓的她双腿发软,若非心腹宫人扶着,早就瘫坐在了地上。

    她好不容易带着人踏进坤宁宫,封尧见到她犹如见到了救星,忙扑过来问:“母后,怎么办怎么办?皇长兄打进来了,他……他会不会杀了朕?”

    张氏眼泪流了下来,抚摸着儿子年轻的脸庞,他还是少年模样:“会!他一定会杀了我们母子!”她追悔莫及,早知封晋有天神相助,她又何必逆天而为,早早做个好继母扶持他上位,她们母子还能有一线生机:“当初母后对不住他,待见了他,母后亲自请罪,希望他能留你一命!”

    封尧双眸露出喜意:“当真?”

    “当真!母后何时会骗你?”张太皇不住流泪:“你我母子一场,这辈子走到了尽头,皇儿能陪母后喝杯酒,送送母后吗?”

    封尧似乎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眼圈也红了:“母后——”

    张氏身边的宫人递了酒壶过来,张氏亲自斟了两杯酒,母子一人一杯:“我儿,来。”

    封尧流泪:“母后,是儿臣不孝,是儿臣无能,护不住您!”

    母子俩一仰脖,齐齐饮尽杯中酒,又有宫人抖抖擞擞上前来斟酒,母子俩共饮三杯,算是全了这辈子的母子之情。

    嘶杀声由远而近,很快便有马蹄奔雷之声轰然响过,外面守着的宫人们传出尖叫声,有人擡脚踢开了殿门,逆光而来,身上染血的银甲被日光照耀,泛着刺眼的光芒,木仓尖还滴着鲜血,犹如天神下凡,脚步踩过殿下地砖,一步步走了进来,及止到了近前,才能见到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孔,却因为面颊之上染着血迹,微微一笑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异,如同夺命的恶魔般惊悚。

    他说:“本王接到陛下好几道旨意,召本王进京面圣,送先帝最后一程,无奈本王身子骨不争气,一直卧床不起,好不容易养的有点起色了,又听说陛下身边有了奸佞,只恐危及我封氏江山,这才不顾伤病冒死带兵前来清君侧,让陛下受惊是本王的不是!”

    封尧已经吓的抱着张太后的胳膊发抖:“你你你……你带兵进城……”原想说造反,又怕激怒了封晋,只能求助于张太皇:“母母后——”您不是说好了要求他留我一命吗?

    封晋轻笑:“瞧陛下这话说的,不带兵进城,怎么清君侧?”他才不管张太皇想说什么呢,当即招手:“来人啊,将觊觎我封氏江山的奸臣张承徽带上来。”

    殿外很快传来脚步声,沉重的拖拽声,张承徽双腿已经被火雷弹炸断,被端王府亲兵挟着双臂拖了进来,在殿内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直接扔到了封尧与张太皇面前。

    “父亲——”

    “外祖父——”

    张承徽双腿已断,头盔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儿,一头白发披散着遮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仍旧燃烧着熊熊烈焰,嘶声大喊:“封晋小儿,有种你杀了我!”

    端王殿下蹲下来,悉心撩开他的头发,笑容堪称彬彬有礼:“张大将军这话说的,你为封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就因为架空皇帝独揽大权便要被本王诛杀?传出去全天下都当本王是滥杀之人。既然本王入京是为了清君侧除奸佞,自然要审问清楚了再杀,哪有未经审问就诛杀的道理?”

    他用木仓尖恶意在张大将军那条断腿的伤口戳了两下,颇为惋惜道:“不过大将军这两条腿已经废了,依你目前流血的样子,恐怕也等不到审问的一天便要流血而死。”他似乎是在安慰张承徽:“不过没关系,等你死了之后,本王定会派人抄家搜府,将张氏子弟全都押进天牢审问,生前不能定你的罪,等大将军死了还可以开棺鞭尸嘛。”

    张承徽眼前一阵阵发黑,想要撑起来朝他吐一口唾沫,双臂却牢牢被端王府的亲卫挟持,只能狠狠瞪着他:“封晋小儿,你会遭报应的!什么天子之相,什么天神相助,我呸!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他半生戎马,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但凡认命信命,早都死成了一把枯骨,又哪里来的后半生荣华富贵。当年封氏立业,□□也假作传言,不过是想要聚拢人心的把戏而已,只是封晋的把戏更高端一点,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厉害武器教人相信了他而已。

    封晋半点不曾为他的诅咒而害怕,冷冷道:“本王将来如何不劳大将军操心,倒是大将军的报应已在眼前,您就慢慢享受血流尽的感觉吧,反正本王也帮不了您,谁让本王不擅长医术呢。”

    他不再理只剩下半条命的张承徽,转而面向张氏母子,还装模作样见了一礼:“多年不见母后,没想到母后风采依旧。”

    张太后泪眼婆娑,忽然起身一头跪在了他面前,接连磕了三个头。

    “哎呀,母后这是做什么?儿臣可受不住!”话虽如此,端王殿下依旧端端正正站着受了张太后这三个头,也没有要扶他的意思,倒有点抄手看戏的模样。

    张太后接连磕了几个头,这才泣道:“自从你起兵那日起,我就害怕这一日的到来,一夜夜不敢睡,你到底还是打进来了。”

    她又磕了几个头:“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受了许多苦楚,让你差点没命,让你险死还生,让你好好的嫡长子做不了太子,只能远走舒州避祸,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作祟,想让自己的儿子即位。我知道就算是求你,你也不会留尧儿一命,这孩子从小被我给惯坏了,脾气又坏胆子又小,也没少欺负你。我带他一起走,求你放过月儿一命,她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求你看在你们是同父兄妹的份儿上,留她一命!”

    封尧原本等着母亲为自己求情,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母后,你在说什么呀?”

    张太后眼泪不住流:“傻孩子,从来没听说过废帝还能活着的。”

    封尧大惊:“不要,母后!”紧跟着一股剧痛袭来,他捂着腹部大叫:“疼死朕了。”后知后觉:“母亲,您让儿臣喝的酒里有毒?”

    张太后嘴角已经有血迹,面色煞白扑过去紧紧搂住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尧儿乖,尧儿别怕,母后陪着你,乖乖睡一觉就好了。”她说话已然困难,却用尽了用力紧紧搂着打滚的封尧,擡头祈求的望定了封晋:“都是我的错,求你留月儿一命!求求你!”

    那些年的过往从眼前纷沓而至,却又疏忽散开,封晋定定瞧着她祈求的目光,始终不曾点头。

    张太后眼底的光芒渐渐暗淡,鲜血从她嘴里喷涌而出,喷到了怀里搂着的封尧身上。

    她死了。

    怀里搂着已然气绝身亡的新帝封尧。

    武德元年八月中,端王封晋入京,派人查抄了摄政王府,抄出天子袍服,昭告天下,奸佞张承徽篡权之野心昭然若揭,先帝有所察觉,但碍于骨肉亲情委婉敲打,没想到张承徽怒而杀君,端王奉诏入京除奸佞,当场击杀了张承徽,可惜先帝已然被张贼逼饮了毒酒,临终之时传皇位于长兄。

    先帝既已驾崩,朝中张氏羽翼俱在,端王于是派兵在京中大肆搜捕张氏党羽,一时之间天牢之内人满为患,从各府邸抄出的金银字画珍宝皆入国库,唯有各色宝石收归皇帝私库。

    年底,经过数月搜捕审查,朝中大半官员被清扫出朝堂,朝臣寥落,齐齐请求端王即位,端王再三谦让,终于登临大宝,次年改元龙朔。

    龙朔元年,新帝封晋大力提拔寒门子弟,迎来朝中几名重臣的非议,但新帝不比封益与封尧好说话,他身负天命,从舒州一路打进京,京中如今的禁军皆是舒州军,铁血手腕,隐约有点开国□□的影子,几番交手朝臣便知圣命不可违,只能由得他提拔。

    燕国朝臣许多都是世家子,少部分的寒门子弟也是当年追随太*祖打江山有过从龙之功的后人,早已从寒门一跃成为新贵,历经三代帝王,毫无根基背景而入京为官者寥寥无几,没想到封晋趁着许多官位虚悬之际,力排众议,一举往朝中安插了不少寒门子弟。

    原本冗官、冗兵、冗费严重,许多官员在其位只学会了拍马屁,在先帝封益晚年,以及封尧即位之后,就连大司农桑镜诚与廷尉范响都只能夹起尾巴自保,不敢与张承徽一党发生冲突,眼睁睁看着朝中插满了张氏党羽也无能为力。

    没想到封晋即位之后,不止荡平了张承徽手中军权,也荡平了朝堂之上拍马屁的风气,新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皆是精明能干之人,一扫前朝颓靡官风。

    大司农桑镜诚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朝中令人耳目一新的清明风气,加之抄家之后国库有大笔进帐,高兴的合不拢嘴,公务忙碌之余,便总想要关心关心新帝的私生活,揣摩着新帝不忙的几日上了道奏折,亲自递了上去。

    封晋翻开大司农的奏折,一路看下来便想笑:“大司农这是关心朕的婚事?”

    封尧的一众后妃全都送进了寺庙带发修行,还特意派了御医查过并无人怀孕,如今燕国后宫空虚,听说皇帝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后妃之位更是虚悬。

    桑镜诚是真心实意盼着新帝能够开枝散叶的,经历过张氏一党的覆灭,他重新认识了端王殿下,忍常人之不能忍,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治理舒州都手到擒来,历数前两位皇帝,他可比父亲跟弟弟强太多了。

    “自然。微臣盼着陛下早日大婚。”为此他还向皇帝陛下许诺:“国库如今替陛下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不成问题。”

    封晋大笑:“多谢大司农,待朕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不是彻底拒绝。

    桑镜诚心道:有戏。

    出了御书房他也不着急走,磨磨蹭蹭四下张望,等远远见到曾经是端王府长史的宫敬仪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扯着他往角落里钻,迫不及待的追问:“陛下与那位杜先生……是不是真有点什么?”

    魏国国师凌子越的亲传小弟子杜欢跟在封晋身边好几年,若说名声早都没了,可是也不见他二人成亲,且杜姑娘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杜先生”,及止桑镜诚派人打听,才听说这位杜先生之能,原来她追随当初的端王殿下,便是早早便识破了端王有帝王之相,故而不惜去国离乡也要追随在明主身边,辅佐明主上位。

    果然不亏是云梦泽的弟子,不能小觑。

    如此便不能当新帝身边侍候的人看待而轻慢了,反而要郑重其事的打听清楚,她与新帝到底有没有情。

    宫敬仪奇道:“大司农问这个干什么?”

    桑镜诚跟看傻子似的看着这位新帝的心腹:“难道宫大人不想见到陛下大婚?”

    此话简直勾起了宫敬仪的满腹惆怅:“怎么不想?”他原本要去御书房回话,此刻也不着急过去了,还有何事比得上皇帝陛下的婚事呢。

    “你当我们没劝过?”他左右看看,远处禁军巡逻快过来了,拖着桑镜诚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躲起来嚼舌根:“早几年我们就劝过,让陛下与杜先生早点成亲,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桑镜诚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难道是陛下……”

    “哪儿啊!”宫敬仪打断了他的猜测:“此事与陛下无关,不瞒桑大人,陛下不知道盼了多久,早都想抱得美人归,可惜杜先生不肯。她说陛下尚有大事要办,成什么亲啊。陛下都跟她提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每次都……”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每次都碰一鼻子灰,杜先生她咬死了暂时不想成婚。”

    桑镜诚:“……果然云梦泽之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换作任何一位适龄姑娘,但凡封晋提一次亲,怕早都乐疯了,哪里还轮得着几次三番的拒绝。

    “杜先生她……不是拿乔?”桑镜诚还是不放心,再多嘴追问一句。

    这就是宫敬仪佩服的地方了:“拿什么乔啊?杜先生曾提起,陛下是统一天下的雄主,天下未曾一统,谈何成亲?”

    瞧瞧,她一介弱女子,竟然志存高远,寻常男儿都不及。

    桑镜诚总算明白了皇帝陛下的犹豫:“也是,碰上这样一心扑在大业上的女子,陛下也为难啊。”以皇帝陛下待杜先生的情份,自然也好用威逼利诱这一套,下了圣旨估计对方也敢拒。

    “陛下……有点可怜啊。”

    两个人都对皇帝陛下的情路表示同情,明明是两情相悦,却一再蹉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