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兰芝长生
腊祭仪式告终,除了观中道士,其余人都已离观。闻桑和李奔在观中寻摸了许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严衍和春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正灰心丧气时,忽听数声巨响,有一座殿宇的屋顶炸了。
两人连忙赶来,从屋顶窟窿里往下一看,惊得是魂飞魄散。
闻桑总算没有掉链子,立时摸出无定乾坤网,扔了出去。那是韩抉亲手研制的法器,果然将石头妖怪阻了一阻。
严衍闭目倒在春花怀中,不知生死。闻桑飞跃而下,急问:
“他怎么了?”
春花被闻桑一问,有些发懵,半晌喃喃道:
“他……被我捅了一刀,中了老道士一掌,又被……那妖怪啃了一口……”
闻桑:“……”
他按住严衍手腕,惊觉脉息已几近于无,连忙先出手封住他周身大穴。再看一眼春花,一时也说不好她是友是敌。
李奔已从身后抢过来,要把春花拉起:“东家,咱们先走!”
一拉,却没有拉动。
春花低头,怔怔望着严衍的脸,只觉他浑身滚烫,不由得紧紧揽住他的肩。
她一时也不知身在何处,要去何方。但让她撒手放开严衍,是万万不能的。
殿门前,众道士已重新建起八卦阵,严阵以待。霍善伸出金钱剑,朗声道:“你们这些渎神之人,一个都别想走!”
石头妖怪轰隆隆在殿内乱撞,拼命挣开无定乾坤网的桎梏。若是等它挣脱,那就真是谁都走不了了。
闻桑与李奔对视一眼。
闻桑想的是,他本是个孤儿,自幼被断妄司抚养,师伯和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碎骨亦不能报。
李奔想的是,他一家都是逃荒来到汴陵,由长孙家收留,教会他习武,今日若不能以身护主,回去也无颜见家中父母姐妹。
两人虽是初识,却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于是抽出兵刃,迎上霍善。
“铮”地一声,无定乾坤网在强力之中,碎裂了。
石头妖怪履着地面,呼隆隆向春花和严衍奔涌过来,口中瓮瓮有声。
只有春花听见了它的怪叫,似乎是:
“财神春花!”
蓦地,自屋顶昏暗的天际洒下了莹白的点点碎光。光芒所到之处,仿佛延缓了时间,所有的人、妖,动作都慢了下来。春花茫然地望着那石头妖怪渐渐趋近的丑陋躯体,不知何时停滞在了面前。似乎有层透明的光幕,如铜墙铁壁,挡在了她和石头妖怪之间。
碎光如雪,顷刻洒满了地面。莹白的光堆中如水银凝结一般,缓缓立起一个人形来。
“春花老板。”仙人兰荪向她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
“小仙与你尚有一段因缘未尽,特来相救。”
春花一向以为,只有那些写话本子的肚里没词儿的时候,才会天降个神仙,碾压一切妖魔鬼怪。没想到这回,轮到自己撞大运了。
她问:“你能救严先生么?”
兰荪笑笑:“不能。”
“你能……杀了妖尊么?”
“亦不能。”
春花深吸口气:“……那你能做什么?”
“我能救你。”
兰荪微微一笑,那神情是高不可攀,无关痛痒,却又仁慈宽厚。
“你今世历劫,原本尘缘已了,该命绝于此,却阴差阳错,错过了死期。我今来问你一句……”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这声音如高山擂鼓,震得春花耳膜发疼。她赫然醒悟,这是梦中白猫反复问过她的话。
恋栈么?
她低头看严衍。
“若我死了,他……会怎样?”
“自然也没有活路。”
“若我能活呢?”
“你可以尽你的力,用人间的法子救他。”
“……”春花忽地又想起在安乐壶中因拙贝罗香而做的那个梦。
“我对这红尘,十分恋栈。”
兰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含笑点了点头。
他转身,面向石头妖怪。
石头妖怪冲破了光幕,凝结的时间倏然碎裂。
妖尊切齿的声音从地底响起:“兰荪!你不过是我踩在脚下的一根破草,上天镀了一层金,就把自己当令箭了?”
兰荪淡淡一笑:
“天道伦常,非你所能左右。”
八卦阵中,无论是众道士还是闻桑、李奔,都如遭大石重压,口吐鲜血倒地。在神光与妖力的相抗之中,凡人的法力微不足道。
兰荪轻轻擡手,从宽大袍袖中蹿出一条碧绿丝绦,沿着石头缝儿直钻了进去,在石头妖怪体内横冲直撞。
石头妖怪通身的缝隙中绿光大放,砰然一声,石头再度炸裂,嘭洒了一地,定睛细看,竟是堆砌如山的金玉碎块。
妖尊从地下发出凄厉而惊悚的惨叫,仿佛受伤垂死的野兽。一股灰色幽光逃入安乐壶的甬洞,顷刻间,地下隆隆剧震,地面裂开,黑色光团从地下快速升起,也不恋战,透过屋顶的窟窿,倏地窜入云霄,消失不见了。
春花大惊:“你不追么?”
兰荪道:“他受了重伤,只能逃回安乐壶中。后头便是你们凡间自己的事了。”
他转脸看向伏在地上,神情仍十分不甘的霍善道尊:
“你乃事神的修士,却连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既是眼睛要来无用,就由本仙取走吧。
话音刚落,霍善道尊双手捂脸,嘶哑痛叫起来。再放下手掌时,双眼中瞳仁已变作浑浊的白色。
春花微愣:“神仙……都是如此随意惩罚凡人么?”
兰荪道:“并非随意。多少有些因果罢。我此次下凡,既为还恩,亦有还仇。”
“那……静宜呢?她于你是恩,还是仇?”
兰荪默了一默,半晌道:
“凡间事于仙人而言,都只是露水一滴,昙花一现。既已超脱,安有眷恋?”
他收回手掌,隐入袖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花老板,快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靠一日一颗百年老参吊着口气,连喝了七颗老参,终于将严衍从阎王殿抢了回来。严衍身体和灵力都受损得厉害,病情平稳后,又昏睡了三天三夜。
严衍睁开眼,闻桑惊喜的大脸在眼前放大。
“师伯,你终于醒了!”
“……你一定很奇怪,是谁救了你们吧?。”
“是个活的神仙啊,你也认识的,就是之前那个菖蒲精兰荪啦!哇,成了仙果然不一样,他只动了动手指头,那个石头妖怪就被打爆了头!”
“春花老板还真是个讲义气的。李奔要拉她先走,她动都不动……她晕倒之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传家的玉牌套在你身上,让李奔带你去医馆找许大夫,说是不论用多贵的药材,一定要把你救回来!嘿嘿,那老大夫果然有本事,把整个汴陵城的百年人参都调过来给你熬汤喝!”
“诶,师伯,你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
严衍被他吵得太阳穴阵阵暴跳剧痛,最后的记忆如呼啸的山风涌入脑海。他倏然紧攥住闻桑的手:
“长孙春花呢?”
闻桑一愣,忽地脸红,支支吾吾道:“春花老板她……”
严衍一惊:“她怎么了?”
闻桑嚷起来:
“她说她身上太臭,洗澡去啦!”
“……”
严衍胸前伤口一痛,心中却是猛然一宽,仿佛激烈湍急的巨浪遇上绵软的沙面,瞬间落定,铺满江滩。
闻桑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喘气引发了怎样的波动,继续喋喋不休地道:
“嘿嘿,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儿小功劳呢!要不是我和李奔及时赶到,抵挡了一阵,你们可能都等不到兰荪下凡,就要嗝屁啦!”
严衍试着撑了撑虚弱的身子,却只觉眼前一黑,又脱力地倒回床榻。
闻桑大惊:“师伯,许大夫说了,你得多躺几天!”
严衍剧咳了一阵:“扶我起来!”
“师伯,你别逞强啊……”
遭严衍冷眼一瞪,闻桑不敢违逆,颤颤伸出双手。
身后传来一声轻嗤,顿住了他的动作:
“大夫都说了,要卧床静养,怎么还要逞强?”
严衍循声望去,先望见长孙石渠从门外冲进来,大呼小叫:“哎哟哟,严兄,你再不醒,我们医馆大夫的薪俸都要被春花扣光了!”
他似乎又长胖了,更显得皮光肉滑,唇红齿白,怀里托着一只火红的小狐貍。
“这死里逃生的小狐貍,现下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不能输给它,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那狐貍在他手里挣扎了两下,终究挣脱不出,只得一脸生无可恋地任他摸来摸去。
咚咚几声,长孙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迈进门来,石渠连忙扶了一把,被老太爷甩开。
老太爷慈祥和蔼地走到床边:“严先生,你是咱们钱庄的顶梁柱,要是没有你,春花一个女孩子怎么顾得过来?你就放宽了心,在家里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一定得把身子养好啊!”
最后出现的,是长孙春花。
她笑语晏晏地立在门槛上,并不进来,乌发只簪了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胸前,依旧是鹅黄衫裙,如一簇隽甜的迎春在清风中微微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