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翠竹黄花
谢庞的案子牵扯甚广,下至贩夫走卒如春花酒楼的伙计,上至霖国公夫人这样的皇亲国戚,都受了蒙骗,连老樊这样的衙门中人都涉足其中。如此动摇民生的恶行,朝廷竟然毫无所觉,皇帝雷霆震怒,摘了京兆尹和几个户部主事的帽子,又令左都御史谈东樵总领查办此案。
此类骗财惑人的案子涉及的人员众多、案件细节错综复杂,如何裁定、如何记录都需有些经济谋略之人参与,查问起来,甚至比那些杀人害命的案子还要复杂。何况,几乎所有万应堂众都被下了贪蛊,要筛查名单,再一一作法取出,对人力物力都是巨大考验。连日来,断妄司中众人奔走如市,个个焦头烂额。
作为遵纪守法又顾全大局的优秀商户,春花第二日便到断妄司录了个证供。
接待她的是两个比闻桑年纪还轻的小捕快,眼圈黑得像是也在撞槌上撞过一般,想是通宵录了不少口供。
出门的时候,春花多问了一句:
“那位螃蟹……呃,谢庞堂主,如何处置呢?”
送她出去的小捕快一脸疲态,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这是你该管的事儿么?”
说得也是。
春花也不以为忤,刚踏出门,便看见檐下负手立着个人,向她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你怎么来了?”想着他忙,并未打算惊动他。
谈东樵道:“恰碰上一炷香的茶歇,就过来看看你。”目光在她脸上落了落,立刻又移开。
“还有些时间,我送你出去。”
“不耽误你问案么?”
“只送到门口,不耽误。”
春花笑了,睫毛弯弯闪着暖光:
“那好。”
两人一问一答,便如认识了一辈子一般闲谈着并肩而去。
刚呵斥过春花的小捕快僵在了原地,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打在自己脑瓜上。脚下蓦地一软,被旁边的同僚一搀,才勉强站住。
“你方才……见着孔屠笑了么?”
同僚也是一脸惊慌:
“……见着了。”
“而且你听见他刚才说‘茶歇’了么?”茶歇是有的,可什么时候见过孔屠真的“歇”过?
“这位春花老板,该不会是先帝遗落在民间的公主吧?”
春花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世受到了如此离谱的揣测。
两人都走得很慢,春花见谈东樵一直闭口不语,打趣道:
“谈大人是要亲自审问我两句?你那两位下属口风很密,问得也很细致,你不必担心,真有什么遗漏,随时差人来问我便是。”
谈东樵却没觉得这是调侃,想了想,道:
“我确实有个疑问。直撄其锋不是你的性子,为何这次会和谢庞正面对峙?”
春花一怔。
这确实是连日来她自己也在自问的问题。若是别人来问,她恐怕会自夸两句路见不平,但他来问,自该将心中迷思坦率以告。
她认真思忖了片刻,道:“那日谢庞讲经,用了我的名头,给受骗的百姓画了个极大的饼。”
“我那时极为不解,事后反复地想,也想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将钱财看做是用于享乐、满足欲望的东西。”
“难道不是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也是为此。
春花摇头:“我觉得不是。”
“金银本无用,因人有智、有力、有巧,能产出从前未有之物,令百姓温饱,娱目,畅怀。人之所长,各有不同,为了给这些了不起的智、力、巧标一个可交换流通的价格,这才有了所谓钱财的东西。”
“但看如今之人,竟纷纷要舍弃智力巧思,渴望不劳而获而获取钱财,又爱各自攀比,谁能以最少的努力获得更多的钱财,便将谁视为圣贤。你说,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可笑之事么?”
她柳眉如烟轻蹙,认真思索的模样散发着一层令人心折的微光。
这光芒令谈东樵微微动容,蓦地想:
我与她,在外人看来如此不同,但在许多想法上,又是何其相似!
他唇角轻轻勾起:
“经商一途,其实颇为艰苦,时世对女子亦不友好。我从没问过你,为何喜欢从商?”
春花偏头看他:“你还记得,你刚到汴陵时送去医馆的那位王嬷嬷么?”
谈东樵笑容一僵。
这哪里忘得掉。当初她想雇他做账房先生,又担心他人品,便派了不少人来试探他。其中演技最为精湛的,就是那位在城隍庙口突发心疾的老妇人。
春花笑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王嬷嬷了。那时她在钱庄里做杂役,收入十分微薄。有一次我碰上她在工余做绣活儿,发现她的纳纱绣法十分好看独特,但城中流行的是锁针绣,根本无人在意她的绣法。我对王嬷嬷说,将来能把她的绣品卖到大运皇朝的每个角落,她却笑话我,说小女孩儿不能吹牛皮。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开个绣庄,将王嬷嬷的绣品发扬光大,让她挣到很多很多的钱。”
“我想,天上若真有财神,掌管的绝不是金银这些阿堵之物,而是如何令人之智、力、巧顺其天性技能,昂然蓬勃,广为散布,从而令天下之人,都能因遥远异乡另一人的才能而受益。”
两人穿过最后一段回廊,四下恰好无人,廊下檐铃飞舞叮咚。春花边说边走,一双眸子如宝石般莹莹发亮,仿佛仍是那个爱吹牛皮的小女孩儿。
谈东樵深深凝望着她,整个心魄都被她占了去,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他蓦然停住脚步,拉住她的手。
“春花。”
心脏狂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三年前的事,并非是污点,而是此生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是我生了贪念,不能自抑,是我,想与你成婚。娶妻也好,入赘也好,不过是身外浮名,我所盼的,只是能与你朝夕相伴罢了。”
他靠得更近,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宽广如渊的气息之中。
“若我从未与你相识,修无心道,也是一生清净。但如今既已相识,若竟不能相守,此生所有清净,都成了孤苦。……春花,我的心意,你可明白么?”
春花被他扯得收了步子,茫然回望,便如一脚踩空,跌入了他毫无遮掩的一泓清潭。
她只觉浑身烫得惊人,他热切的凝望仿佛一味最毒的裂魂,将她的魂魄从天灵盖抽出来,劈成了两半。
一半将自己拧成了个麻花,肆意地狂笑,只想扑过去亲亲他清冷好看的眉、眼、唇,然后拉着他出去满街炫耀:
“我的!我的!我的!”
另一半则深沉矜贵地拈花微笑:“春花施主,你忘了我们说好的计划了么?”
只剩一个毫无机灵劲儿的躯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地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只想着要入赘、成婚,可想过……以后么?”
谈东樵一愣。
“以后?”
春花抿了抿唇。
哼,瞧他这模样,定是想着成婚以后就是夜夜春宵……咳咳,哪里想过什么别的以后。
她拼着强大的意志力,将肆意狂笑的和拈花微笑的两半魂儿重新收回躯壳。
“谈大人,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但我们生意人,若没有想好以后,是不敢下本儿的,你可明白?”
“……”
谈东樵彻底呆住了。
嫁娶之事,确实不是他博学之所在,但……寻常人家议亲,绝不会有个姑娘拎着账本拍在面前,说没有赚头,我可是不会下本儿的!
这一回他明白了,屡次碰壁,绝不仅仅是自己蠢笨的缘故,眼前这女子,或许是整个大运皇朝最难娶到的女子。
他张了张口,欲说什么,耳边却突然飘来一丝不要命的试探:
“咳咳,师伯……”
闻桑从回廊一角讪笑着露出个脑袋,谄媚得仿佛担心见不到明天的日头。
“我师父说案卷里有个疑点,叫你过去商议。”
这真是难为他了。天官大人向来以公事为重,他不及时通报,也是要被打断狗腿的。但这会儿……他观师伯的脸色,私事上也颇有些坎坷啊……
春花轻咳一声,垂眸后退一步:
“谈大人且去忙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她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身负手离去。
谈东樵沉默地盯着她的背影,但见她越走越摇摆,越走越轻快,迈出门槛的时候,几乎是小跳着出去的。
“……”
“师伯?”
闻桑听见他师伯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接下来的几日,断妄司查案奔忙,春花却几乎比断妄司还要忙。
万应堂倒台,在京城商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一连数日,都有京中老板造访长孙家,一是探听消息,二是商讨取经。还有几家此前主要给万应堂供应原料的商户,经了这个打击,账款再也讨不回来,几乎血本无归,只得求到春花面前。春花挑了几个知根知底的,分了两成春花药铺的供应出来给他们,其余的也是爱莫能助。
商户们各自求生,有那弱小无依的小鱼小虾,被资力雄厚的大鱼一口吞下,也是寻常。又过了几日,大事底定,春花终于腾出空来,给陈葛设宴压惊。
陈葛眼中的贪蛊已被取出,不需细想,便已明白自己被坑得多惨。春花贴了一笔钱,又摁着他自己拿了一大笔钱财出来,补偿那些被他拉入万应堂的伙计和熟人。如此折腾了一轮,陈葛发觉,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家财几乎耗尽,只剩了一屋子堆积如山的万应丹。
所幸的是,断妄司认定他也是中了贪蛊,并非谢庞同谋,所以虽有协同蛊惑之举,但只罚了了些钱财,并未问罪。
陈葛手脚都受了伤,裹着厚厚的纱布,长孙衡甚是乖觉地拿了勺子,喂他吃一碗肉粥,边喂便道:
“舅舅不要气啦,以后还能挣很多钱的!”
陈葛被他的吉祥话逗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又听他道:
“就是没有姑姑挣得多嘛。”
陈葛:“……”
“反正比你爹那个糊涂蛋强!”
长孙衡一听大怒,将勺子一撂:
“我爹爹才不是糊涂蛋!我爹爹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陈葛冷笑:“你爹爹就是糊涂蛋!”
“不是!”
“是!”
两个人似乎都只有三岁,吵成一团。石渠在一旁,一脸养儿终能防老的快慰:“衡儿,咱们不喂他了,让他自己吃。”
陈葛大怒:“自己吃就自己吃!”摇身一变,便成一头红白毛狐貍,伸出舌头去舔那肉粥。
长孙衡胖乎乎的手臂紧抱住狐貍身子,将脸埋在蓬松柔软的狐貍毛里:
“舅舅变狐貍了!揉他揉他!”
一桌优雅恬淡的小宴吃得鸡飞狗跳,春花坐在上首,扶额不忍看。
半晌,她挪开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
“阿葛。”
狐貍奋力把头从胖娃娃怀抱中挣出来:
“啥?”
“你没有背着我,再做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狐貍怔了怔,尔后翻了个白眼:
“当然没有!”
春花笑了:
“那我就把金明池畔的春花酒楼交还你打理了。”
她放下茶碗,以温柔的神情注视着眼前的两人一狐。
“阿葛,今后做什么,都别忘了咱们是一家人。”
狐貍僵了一僵,别扭地背过头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天衢:本君身居九天高位上万年,从没想过凡间娶个媳妇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