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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春老犹眠

    冬晴转觉冰霜厉,日散俄还海岳春。

    这些日子以来,谈老太师都睡得不太安宁,食量也减了半,年轻时伏案过久落下后颈的寒痛也复发了。晨起的时候,竟然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就连八段锦也懒得打。

    想当年北境临敌,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日日争闹不休,老太师夹在两派之间,但以一片诚忠报国之心相对,从无动摇纠结,也能日日吃得饱,睡得香。如今,不过一点小小家事,竟至如此烦扰。

    看来,是真的老了。

    谈老太师喟叹了一声,推开居室的门,眼皮也未擡,便冷声道:

    “你也不必再求,今日还是一样。若要入赘,就从我老头子的尸骨上踏过去罢。”

    话音掷地有声,在庭院中盘桓回响了两圈,就消弭在冷冽的晨风中。

    然而庭中空空,竟然无人回应。

    老太师呆了一瞬,唤来老仆询问,才知道孙儿昨夜并未归家。

    “不仅昨夜,前几日也是日出方归。大约公事繁忙,都在衙门的班房歇息了。”

    谈老太师皱起眉:“他不是每日早上跪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对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词句难以忍受——

    “……求我答应他入赘吗?”

    “啊,少爷可能是觉得求也没用,放弃了吧。”

    “就他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放弃两个字怎么写,他知道么?”

    老仆自然知晓这爷孙俩如出一辙的脾气,讪讪笑了两声,不敢再答。

    谈老太师冷冷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老太师上了年纪以后,只在太学挂了个名职,平日多有民间书院邀请他去讲学,他也不收束修车马,对着一张张勃勃生机的年轻脸庞,将毕生所领的大道倾囊相授,心中已是无限欢喜。

    今日请他去授课的,是城东的长鹭书院。长鹭者,取其青云直上之意,书院中多是皇朝各地选拔而来的学子,贫富不论,个个都是满腹经纶。

    谈老太师提前一刻到了书院明堂,一时有些震惊。

    他讲的是《中庸》解义,乃是四书中最为难自己的一部,往常听课的学子都是稀稀落落。不料,今日明堂内不仅座无虚席,里外还站了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孩子……都是来听老朽讲课的?”

    后辈一心向学,老太师顿时遮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书院学官尴尬地笑了两声:

    “谈老,我们还请了另一位老师排在您前头,您可先往后堂,有茶水伺候。”

    老太师微微有些失望,又想,既是一同授课,那这些学生也未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于是点点头,边向后堂走,边问:

    “前头授课的是哪位大贤?”

    学官搓着手,笑道:

    “您或许听过,乃是如今皇朝中生意做得最气派的女财神,长孙家春花老板。”

    “……”

    谈老太师蓦地止住了步子。

    学官以为他自矜身份,不愿与商贾同席授课,连忙解释:

    “如今孩子们的出路,无非两条,仕途和经济。仕途这条,您是贤能大德,但走得通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孩子,还是得走经济一条。年轻人不通实务,听一听实干的能人怎么做事,也是有裨益的。”

    谈老太师沉默了。良久,老人叹了口气:

    “你们如今教学生,满口都是仕途经济,‘诚明’、‘慎独’却都不讲了。”

    那学官以为得罪了他,惶惶然便要赔罪,又听老太师道:

    “老朽倒要听听,这位春花老板都讲些什么学问。”

    春花应邀到书院讲课,倒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则长孙家产业也需要招募些有才能的读书人,二则,书院里的后生个个脑子灵主意大,将来的生意,还得在他们身上做,多听听他们的想法,于她也是极好的。

    她在读书治学上只是稀松,但讲些生意场上的逸闻趣事,抖几个嘴上机灵,后生们都听得十分起劲。快要收尾时,忽见一个形容肃穆庄重的耄耋老者从明堂底下行至前排。书院的学官见了他,都露出万分敬畏的神情,迅速让出个位置。

    春花不由得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对方也不甚友好的盯视回来。这盯视并非出自恶意,而是自矜自清者高傲的审视。

    春花忽然产生了吊诡的熟悉感。

    某位大人刚认识她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

    她心里微微发毛,转身喝茶的时候,低声问学官:

    “那位老先生是?”

    “啊,那位是谈老太师。您别看他穿着朴素,朝中大员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门生,他任过两朝帝师,是儒林中最德高望重的泰斗。今日也请了他授课的,您这儿讲完,下一个就到他。”

    “……”

    春花头皮一麻,额角密密地沁出汗来。

    于是再不敢插科打诨,规规矩矩地将事情说完。末了,偷眼去看谈老太师,但见他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一席讲完,几个学子围上来,热烈地问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若在平常,春花当然有好耐性一一解释,此时却觉得是度日如年。

    而明堂之中,人潮渐渐散去,不多时,便走得只剩一半了。

    春花留意着外头的情形,不由得诧异,便问一个站在身旁的学子是何原因。

    “后头不是还有谈老太师的课么?”

    那学子低声道:“今日的课全凭自愿,大伙儿都是听说您要来,这才纷纷挤进来。谈老太师讲中庸,要人行大道,安天命,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早就过时了,谁还乐意听?”

    春花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世情如此,如谈老太师和谈东樵这样的人,今后会越来越少,而如谢庞那样的人,也许会越来越多。

    这并非她所愿。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台上。

    “诸位,请听我一言。”

    正嬉笑着打算离开的学子们顿住了。

    “诸位可听过,万应丹么?”

    学子们沸腾起来。近来京中涉及近千万两钱财的大案,谁会没听过?

    春花言简意赅地将谢庞如何设局,如何行骗,万应丹如何看似无害却能令人倾家荡产说了一遍。

    “我知道,今日诸位来听我授课,不是因为敬佩我的学识或品行,只因为听闻我逢着些运势,挣了份不小的家业。诸位喜欢听仕途经济,喜欢听事半而功倍的法门,不喜欢听那些修身齐家的大道理。”

    学子们被她说中了心思,各自脸红垂首。

    春花咳了一声:

    “但我想提醒各位,所谓钱财,不过是途中乘骑的车马。宝马香车固然好,但生平之大幸,并不在乘车还是行路,而在于所去的地方,是否心之所向。”

    “稍后,有位老大人,不辞年老辛苦,要为诸位讲一讲修身的道理。我读过的书不算多,但也很想和诸位一起,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诸位或许要问,一介商人,学《中庸》何用?”

    她低头,自嘲地一笑。

    “若不识中和之道,我和谢庞那样的妄人,又有何不同?”

    她行到谈老太师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拜下去。

    “请谈老师开坛。”

    谈老太师面色铁青地瞪着她,嘴唇翳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学子们低声交换着意见,不久,纷纷回到原位坐下,静等下一场开课。

    这一堂课,谈老太师讲得五味杂陈。

    一方面,这是他这几年来,头回觉得自己和年轻后生的距离不那么远。授课中眼神交互,唇舌交锋,都令老太师心怀酣畅,意犹未尽。

    另一方面,堂下第一排坐着那个小丫头脸上的笑意,实在是大大地不顺眼。

    课罢,老太师步出书院,正打算安步当车,溜达回家,却撞上那不顺眼的丫头,盈盈笑着等候。

    “谈老,天寒行路,对膝盖不好,还是我用车送您回府吧?”

    谈老太师斜了她一眼,但伸手不能打笑脸人,只得忍耐道:

    “老朽右膝有疾,你是如何知道的?是那小子告诉你的?”他那孙子虽还算孝顺,却不是什么体贴的人。

    春花摇摇头:“谈老,我家亦是双亲不在,只有祖父一位长辈。我祖父比您后生几岁,膝盖也是早早不好了。老人家上了六十,正该多注意保暖才是。我车上常备一双貂绒护膝,一会儿给您带上。”

    谈老太师冷哼了一声,本想绕过她离开,终究忍不住喝道:

    “你巧言令色,刻意讨好,非是想让老朽答应,让东樵入赘你长孙家罢了!”

    “……”

    春花轻咳了一声:

    “谈老您错了。今日若是别个老先生来讲课,我也会如此做。”

    她不避不防地直视谈老太师:“其实同不同意入赘,都是您和谈大人之间的事,和我并不相干。不论是否与谈大人成婚,长孙春花永远是长孙春花,人不会变,心不会变,想做的的事情也不会变。”

    谈老太师一怔,半晌道:“你装腔作势,心怀不诚,变与不变,有何不同?”

    春花挑眉:

    “今日您在堂上,我在堂下,一席聆训,我已经是您的学生了。老师不敢坐学生的车,究竟是学生心怀不诚,还是老师您心怀不诚呢?”

    “……”

    谈老太师气得浑身发抖,张嘴欲骂,却不知从何骂起,一张沟壑老脸涨得通红。良久,狠狠一跺脚,转身上了长孙家马车。

    “老朽执教五十多年,两朝帝师,还怕坐你的马车?!”

    春花笑了。

    她叫过车夫,叮嘱他往车中多放两个暖炉,添一张褥子,务必将老人舒服平安地送回谈府。自己则拢了拢大氅,领着李俏儿,缘着积雪初融的街道徐徐走去。

    “俏儿,咱们两人,就溜达着回去吧。”

    李俏儿笑嘻嘻道:

    “东家,你又被骂了。”

    “嗨,人活在世上,哪有不被骂的。何况老人家骂我,也有他的道理。”

    “但总不至于,被骂了还这么开心吧?”

    “我才知道,原来谈大人的爷爷和他一样可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