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白鹤报乡
春花回宝蟠宫挑了副红彩花鸟象牙雕双陆棋子,配描金紫玉棋盘,里三层外三层包好了,隔着《凡间好物大全》朝赵不平喊了一嗓子,又揣了几颗避水珠,便带着孟极往东海去了。
东海水晶宫门口,迎客的是个胸口带红绸花的皮皮虾。它启开春花送的礼盒看了一眼,再擡起头,神情便带了些怠慢。
“宾客尊名?”
“财帛星君座下,财神春花。”
皮皮虾登时瞪大了眼睛:
“哦!哦!你就是那个……”
春花满以为他会说,你就是那个修补好了镇妖金塔的财神娘子,立时挺起了胸脯。
不料对方大声道:
“你就是那个,一口气顺走了三十斤海蛎子的财神春花!”
“……”
孟极从猫鼻子里轻蔑地嗤出一声:
“东海这上上下下,都小家子气得很,没得救了。”
皮皮虾引着春花到大殿入席,沿途遇见各种奇形怪状的鱼虾蟹贝,有挂灯笼的,有驮着房子的,还有浑身撞色的。天界的众位仙家多是派了童子前来代贺,本人并不前来。
看来这位老水君在天界的人缘也说不上好,难怪当初为了甘华的事,只能求到北辰头上。
春花落了座,举目张望了一圈,一眼便望见了甘华。
她依旧是一身红衣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英气华贵,只是眉宇间并非春花印象中的激烈或郁郁,而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春花问皮皮虾:
“你们甘华公主,似乎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皮皮虾上下打量她一眼:
“你和我们公主很熟吗?”
“……倒也不算。”
皮皮虾喜气洋洋道:
“我们公主,马上就要和南海水君家的二太子成婚了!”
春花愣了一愣。
“原来你们东海神族,是可以成婚的么?也不用上雷镜台?”
皮皮虾闻言大怒:
“上什么雷镜台?不能成婚,公主哪儿来的?”
……说的也是。
“飞龙一族,成婚是为了生下优异的后代,亦是互助双修,并非动情,天规也管不了。”
“……”春花长长地哦了一声。
孟极眯了眯眼,低声与她耳语:
“原来不是成婚,是配种。”
“小孟孟!”
春花连忙捂住它那吐不出象牙的猫嘴。
当初东海水君那样苦苦地求北辰,要甘华断情弃念,不只是怕她受天规处置,更是怕她不能履行这优育配种的职责。
不久,东海水君左拥右簇地出现在了首位。他龙须光滑柔顺,龙角舒展,比上回见面还胖了一圈,可见这些年养尊处优,过得很舒心。
老水君先是感激了诸位仙友的拨冗前来,随即便宣布了东海与南海联姻的喜讯。座中诸仙共同恭贺老水君大喜,随着便是一轮一轮的恭维和敬酒。
不一会儿,春花眼角的余光便瞧见甘华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甘华那未来的种……咳咳夫君,传说中的南海二太子就坐在她右首,丝毫未察觉她的离开,一直在闷头撬一只大蚝,撬得满头大汗。
春花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身旁坐着个八条触手的大王乌贼,喝得满脸通红,脑袋肿得硕大。
“早闻财神娘子海量,来,咱哥俩打一圈儿!”八条触手各挽着只酒杯,齐齐朝她涌过来。
春花瞪着那八个酒杯。
“哥,你这可有点不讲酒德了。”
“是不是看不起你哥?是不是不给哥面子?”
“……”
跟酒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春花把孟极留下镇场子,自己借口尿遁,躲了出去。
她在花园中两座巨大的红珊瑚中间里躲了一会儿,确定大乌贼没追过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正打算出去,却在珊瑚缝里看见刚才接待她的皮皮虾走了过去。皮皮虾用袍子下摆兜了一兜海蛎子,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可见不是去干好事。
春花思忖了一瞬,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跟了上去。
那皮皮虾兜兜转转,绕过几重珊瑚假山,又下了几层螺梯,终于来到一个偏僻的海沟旁。那海沟上方布满了栅栏,金光四溢,应是以法力加持过的。
此处竟是个牢笼。
皮皮虾弯下身,喊了一声:
“今日水君寿宴,前头好多好吃的,你想不想吃点儿啊?”
海底骤然嗡嗡震动,似有庞大的气流从脚下涌将上来。不过片刻,栅栏底下露出一张脸,却令人意外地,不是什么鲸鱼巨鲨,而是一张肉嘟嘟,白嫩嫩,哭唧唧的孩童小脸。
春花躲在一座珊瑚后,看得目瞪口呆。
人类的孩童不可能在海底存活,那孩童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大,必然不是人类。
可他化形如此年幼,说明本体也只是头幼兽。东海水君究竟为何要动用法牢,囚禁一个看起来完全无害的孩童?
“我要吃!”那娃娃双手抓着栅栏,似乎被烫了一下,又缩回手。
皮皮虾笑道:
“你等等,我从缝儿里塞给你。”
它掏出一把海蛎子,作势要放进栅栏内,娃娃便睁大了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它。谁知还没碰到栅栏,皮皮虾蓦地又缩回了手。
“啊哈哈哈,小崽子,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会喂你吃东西?做梦吧你,哈哈哈!”
那娃娃瞬间就包了一包泪,闷闷地哭起来,却又故作坚强,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皮皮虾便取了个小唧筒,一点一点去吸娃娃流下的眼泪,再装进自己随身的小瓶子里。一边吸,一边念叨:
“啧啧,魇龙泪,在黑市上也值不少钱呢。”
春花看得心头火起,恨不得把那皮皮虾一脚踹进开水锅,先白灼再椒盐。
皮皮虾吸够了魇龙泪,终于大发慈悲,赏了小魇龙几颗海蛎子,笑嘻嘻地去了。
春花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那栅栏都是纯金打造,以她的金系法术,应当能开一个豁口。
正要凝神,小魇龙欢脱地唤了声:
“姑姑!”
呃……她大约是话本子看多了,差点脱口回了一声“过儿”。
春花轻轻瞪了小魇龙一眼:“叫什么姑姑,叫姐姐!”她左右张望一阵,“你且莫出声,姐姐想法子救你出来。”
眉心金光大炽,她手中结出手印,口中念念有词:
“金钱有命,富贵在天,世间万宝,任我差遣!”
小小的金子精们从她袖中手牵手爬出来,朝那金栅栏涌了过去,一把抱住,埋头便蹭。
蹭了半晌,栅栏却是岿然不动。
小魇龙扁了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春花心里一虚,顿时觉得,自己和那钓他眼泪的皮皮虾没什么两样。
“你等等,姐姐再试试哈。”
她又凝神试了一遍,栅栏依然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也不知老水君往这栅栏上加了什么禁制,还是自己法术不精。大约在凡间太久不用,都生疏了。
正垂头丧气之时,身后突然一声厉喝: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杀千刀的皮皮虾,竟去而复返了!
春花大惊,还未开口解释,皮皮虾已经扇着额角板扑了过来,一股水流将她冲得倒退了几步。
春花面现怒气:“你……”
蓦地止住。
爷爷总说她胆如斗大,气比笋短。谈大人也说她常有一时孤勇、奋不顾身之举,该学会三思而后行。
他们说得对,越是遇上不平事,越是得镇定,不能冲动。
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念叨了两句,念罢,却愣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凡间的事呢?
春花甩了甩头,沉声道:
“我喝多了几杯,在花园里闲逛,偶然走到此处。”
皮皮虾一脸我信你个大头虾的样子,一把扯住她:“你擅闯禁地,快随我去见水君!”
春花微微变了颜色。
去见水君,最多给师父惹些麻烦,但恐怕小魇龙要受牵连。万一东海把他换了地方藏起来,今后要救就更难了。
她正踌躇着思忖应对之策,倏然一道清音传至。
“四处寻不见财神娘子,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春花与皮皮虾双双转过脸,但见凤翅紫金冠的红衣女将军容光滟滟,翩然而来。
不是甘华,还有哪个?
甘华面容无波,如万年冰玉,目光并不看春花,轻声道:
“是我与财神娘子约在后花园中。她不识路,才误入我东海禁地,并非蓄意擅闯。”
皮皮虾登时变了个脸,笑得像个牡丹虾。
“公主!”
又转向春花:“原来娘子是公主的客人,啊呀呀,方才实在是小的冒犯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别放在心上。”
它脸皮厚得蚝壳一般,腆着脸道:
“既然如此,小的就不打扰二位,先告退了,二位聊,二位聊……”
说着,皮皮虾一闪身窜入最近的珊瑚丛,几个抖尾,便消失不见了。
春花稀奇地望着它的身影,半晌才转过头来,与甘华正面相对。
一码是一码,这一回,确实是甘华出手相助:
“多谢甘华公主解围。”
甘华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地讥诮:
“财神娘子,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春花翻了个白眼。
她没接甘华话里夹着的枪棒,而是直奔主题:
“这小魇龙犯了什么罪,东海要将他囚禁在此?”
甘华嗤笑一声:“财神娘子虽不学无术,也该听说过,魇龙口可吞海,能造梦,便是天界诸神,也受不住它一张大口吞噬。如此不受控之物,东海自当看管,不该放他四处游走。”
春花沉默了一瞬:
“你们东海,取魇龙心血炼制‘黄粱梦’,取龙涎制清露饮酒取乐,还有虾兵蟹将收集龙泪去黑市贩卖。呵,真是大公无私的看管。”
她终究忍不住逞一时口快,挑眉看向甘华:“公主您也是法力高强,天界诸神没几个打得过。你们东海怎不做个黄金牢笼,把您也关进去看管?”
“……”
甘华面上倏然一震,双眸如冷箭直射到春花脸上。
春花腿肚子抖了抖,面上却并不示弱。
半晌,甘华移开了目光:
“你怎知,我不是在黄金牢笼之中呢?”
春花哑然。联想到她现下的处境,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她心知,自己今日是绝不可能带走小魇龙了。目光看向黄金栅栏里的小魇龙,她暗暗以目光鼓励,暗示他自己还会回来的。
甘华斜睨着她,不由得冷笑:
“我晓得你打得什么主意。”
“……”
“天衢圣君与北辰元君即将回返天庭,你心中在想,届时将此事报于他二人知晓,定有一个能为你出头。”
“……”春花皱起眉,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样难听呢?
“你真以为,和天衢圣君在凡间有了几年的交情,他便会偏私于你?”
春花被她气笑了:
“天衢圣君也好,北辰元君也好,我从未想过让他们偏私于我。东海倒行逆施,天衢圣君绝不会坐视不理,我只是个报讯人,需要和他有什么交情?”
甘华凝望着她,眸中闪了一闪:
“这是我东海水族族内事务,若连这也要管,天衢圣君未免管得太宽了。”
春花摇头:“内务也好,外务也罢,恃强凌弱,绝非公道!”
甘华沉默了。良久,她叹了一声:
“你走吧,今日之事,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所说的话,已在心中盘桓了很久。
“你在凡间身中‘黄粱梦’而死,虽非我亲手所下,但确与我有关。如今我亦已服下‘黄粱梦’,过往种种,皆如浮云,毫无意义。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过去罢。今后做朋友虽然不能,至少能互不相犯。”
春花怔住了,虽不明白甘华为何也要服下“黄粱梦”,但她肯放下过往恩怨,终究是一件好事。
她沉吟片刻,叹了口气:
“公主,其实最初见你,我心里就有些嫉妒你的。”
甘华一怔。:
“嫉妒……我么?”
她面上只是微微失色,心中却如受狂风席卷的百飓仙岛,零乱而不知措。
明明是甘华,一直嫉妒着财神春花。
嫉妒她可以不受情爱干扰,永远随心所为;嫉妒她拥有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关怀与爱,却毫无所觉;嫉妒她身边所有的人,好像都全力支持着她想做的一切,而自己的眼前,只有越不过的樊笼。
春花不知她心中汹涌暗潮,自顾自道:“是啊,你有魄力,有韧性,练得一身法力高强,守护一方安宁,完全是我心中的女英雄。当初……我确实觉得是在帮你的。”
“……但是后来我明白,是我错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该操纵人心情感。所谓断情绝爱,不过是胆小者的逃避罢了,并不是什么高贵深沉了不起的品质。”
春花低垂着眸子,再三鼓起了勇气,对甘华躬身作了一揖:
“所以,我今日郑重向你致一回歉。萧淳那事,是我和北辰对不住你。后来你设计我和北辰,虽不大地道,但我也不怨你。至此,咱们就算两清了。”
她擡起双眼,温和而坚定:
“在我这儿,从来就没有什么恩怨,是你一直放不过自己。甘华公主,你费尽心思,想让我体会与你一般的煎熬,如今情爱的煎熬我已受过了,而你,真就如意了么?”
甘华愣住了。
是呵,如今,她终于摆脱了情爱的纠缠,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过往。
断情绝爱之后,真就如意了么?
“听闻你即将大婚,我就不恭贺你了。我觉着,与其绞尽脑汁给别人找不痛快……”
春花有些不忍地看她一眼:
“……你还是,先把自己活得像样一些罢。”
她说完这一席话,心知自己交浅言深得厉害。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于是并不看甘华的脸色,转身径直离去。也不等宴终,春花沿着原路出了水晶宫,便回天界去了。
她一路驾云,心思重重,到得南天门外,倏然醒悟过来,重重地一拍脑袋:
“坏了!”
她把孟极落在东海水君的寿宴上了!
正急急拨转云头,忽见四面丹霞蔽日,彩虹垂天,云蒸霞蔚,千条瑞气将整个天庭映得辉煌耀眼。九霄天外,上神晋位的玄钟长长地鸣了九道。
春花登仙日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她唬得连忙扯住南天门一个相熟的小天将。
“这是哪位上神功德圆满了?”
小天将扯起顺风耳,听了一会儿八卦,激动地转述给她:
“不得了啦,是天衢圣君与北辰元君,双双从回澜池返回天庭啦!”
春花呆了一瞬,半晌才消化了小天将的话,拔腿便往回澜池跑去。
那爱操心的小天将在她身后喊:
“两位神君历劫圆满,都晋了神位。小春花,如今该称天衢上尊和北辰圣君啦!”
微末小仙春花只觉小腿肚一个哆嗦,费了老劲儿才又从云彩里拔起腿来,一会儿便跑得没影了。
这却是:大罗天上神仙客,濯锦江头花柳春。不为碧鸡称使者,唯令白鹤报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