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四角盘中
神仙日子漫漫长,不搞事情心发慌。
但自从天衢上尊与北辰圣君回返天庭,春花搞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黄了。
天衢上尊下凡一遭,多少沾染了些烟火气,不再一味硬堵,而是因势利导,网开一面。天庭法司在南天门西十余丈处划出了一片空地,名曰“仙市”,专供仙人们临时摆摊交易。只是增设了一个天将日日巡守,摆摊者不得超出仙市范围,不得阻碍交通,不得贩售天界禁止流通或过于稀缺的高阶仙器。春花那卖莲子的摊子,由此也得以存活。
剑分双刃,这仙市一开,众仙家纷纷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单是卖莲子的摊子便有三家,其中又以何仙姑的生意做得最开,毕竟莲子是她本家,一个吆喝便乖乖除了衣服,拥坐成一碗现剥莲子。
一来二去,春花的摊子便门可罗雀了。
春花于是垂头丧气地收了摊子,去寒池畔的凉亭里找福禄寿喜老神仙们打双陆,换换心情。
然而,天庭法司又颁布了新律例,双陆、叶子戏等不再禁绝,亦可做赌,但赌注一日不得超过两块灵石。
老福星将这规矩和春花一说,气得她把筹子一掷。
“咱们坐这儿吆五喝六地打一天,输赢就两碗莲子?太小家子气了吧?”
老福星最怕事,东张西望了一番,劝道:
“天衢上尊刚下了这新规,咱们可不好顶风作案哪!”
“这规矩不公,我偏要顶风作案!”
春花把四角棋盘一支,黑白马各站好了位:
“谁来同我杀一盘?咱们就赌……”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灵石拍在桌上:
“三块灵石。”
老神仙们你推我阻,还是老寿星最疼春花,犹豫了半天,还是下场同她杀将起来。
这一盘双陆,老寿星打得心不在焉,春花却是攻城略地,轮番流水。掷下最后两粒骰子,她大笑三声:
“寿星爷爷,我赢啦!三块灵石拿来!”
她一面低头走棋,一面向上摊开手心。等了半天,既没有收到灵石,也没有听见回应。
这才擡起头来,但见四位老神仙不知何时,都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瞪着她身后,面如筛糠,却不出声。
“……”
背后无端吹来一股凉风,后脖子嗖嗖发冷。
春花何许人也,察言观色、临机应变最是她的长项,登时改口笑道:
“寿星爷爷,我说笑呢,两块灵石,两块便成。”
老神仙们依旧不敢开口,凉亭中瞬间安静如鸡。
半晌,清冷而低沉的嗓音越过她肩膀,传到耳边。
“这桌上,可不止两块灵石啊。”
一只大掌从旁伸过来,将春花方才豪气干云地拍在桌上的一把灵石收入掌中,摊在她面前。
春花慢吞吞地转过脸来,正对上天衢上尊凛然正气的凝视。
“你们这算是……顶风作案?”
四个老神仙里有三个毫无义气地嚷起来:
“上尊,跟我们可没关系啊!”
“是啊,都是小春花非要赌的,一上来就要赌三块灵石!”
“对啊,她说你这规矩不公,就是要顶风作案!”
春花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天衢望着春花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挑起眉:
“财神娘子觉得这规矩不公?”
这一问,春花可就来劲了。
“本就不公!只赌两块灵石,打双陆还有什么意思?”
天衢踱至棋盘边,修长的手指撚起一只黑色玉马。
“财神娘子觉得,双陆的乐趣,在于赌注大小么?”
春花气呼呼道:“不然呢?”
“本尊还以为,双陆之乐趣,在于掷点无常,攻守兼备,且始终要记得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要往何处去。”
春花怔了怔。
这话听起来颇为耳熟,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她抿着唇:“上尊不会打双陆,自然不懂这其中的乐趣。”
天衢淡淡扫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财神娘子可愿与本尊杀一盘,权作一赌?”
春花双眼倏然一亮。
且不说她双陆之技打遍天界无敌手,便是能把天衢上尊拉下水这一项功绩,就够她吹嘘一百年。
“上尊要赌什么?我今日灵石带的可不多。”
天衢摇了摇头:
“本尊不赌灵石。”
“呃……”
“若你赢了,本尊便提高双陆赌局赌注限制至二十块灵石。若是本尊赢了,你便要对新规心悦诚服,老实接受处罚,如何?”
春花眼珠滴溜一转,飞快地盘算了一下。
这会儿被他抓了个现行,反正也是要受罚的,算起来她是无本的买卖。要是赢了,倒还有翻盘的机会,怎么算她都不亏。
何况,她怎么会输。
想明白了这一节,她笑嘻嘻地坐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请上尊开局。”
那正是,彩骰清响押盘飞,数点争雄莫露机。惟恨怀英夸敌手,御前夺取翠裘归。
春花棋路大开大合,诡计多端,天衢却是稳扎稳打,毫无破绽,两相争锋不多时,春花已是惊得面无人色。
“那个……我记得,你双陆打得挺差劲啊。”
当年和范小侯爷那脓包对弈,有她的指导,也只是险胜呢。
天衢淡瞥她一眼:
“士别三日,难道不该刮目相待?”
“……”
他说得好正确,她竟无言以对。
天衢掷下最后两颗骰子。
“你输了。”
他站起身,轻拂衣袂:
“财神娘子,可心服口服?”
春花张口结舌。
这真是,打鹰的被鹰啄了眼。
“……服,服得很。”
这老神仙,在凡间的后六十年是日日都在苦练双陆绝技么?
“可认罚?”
春花嘟嘟囔囔道:“上尊就说,怎么罚吧。”
天衢不露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那就随本尊来吧。”
言罢,他驾起云头,竟自离去。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春花只得又捏了朵云,苦哈哈地跟了上去。
四个老神仙目瞪口呆地在凉亭里站了半晌,还是老福星先回过神来,一拍大腿:
“哎呀!瞅这架势,天衢上尊一定是……”
其余三个老神仙立刻围上来:“如何?”
老福星带着一份看破不说破的神秘,徐徐道:
“……一定是在凡间和小春花结了大梁子,回来报复她呢!”
天衢在前,驾云行了半炷香的时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春花跟在后头,脚下的乌龙云已开始有些虚浮了。她怕自己撑不了多久,只得唤道:
“哎哎,上尊,还要多久?”
天衢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衣袖一挥,便将她带到自己所驾的云上。
春花连忙扯住他衣袖,稳住身形。
共驾一云这件事,她是省了不少力气,就是……两人离得也太近了吧。
天衢倒没说什么,任她牵着衣袖,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反倒是春花,鼻尖渐渐被一股醇清的气息包裹,本该是安定人心的祥和正气,她却不知怎地,越发烦躁起来。
“上尊,咱们不是去紫阙仙山么?”
“不是。”
“诶?那咱们去哪儿?”春花惊恐万状地瞪着他的背影。这老神仙,不会使个阴招把她卖了吧?哼,别看他表面上中正磊落,私底下也不见得有多老实呢!
天衢不知她心中揣测,平板道:
“你去了便知。”
又行了半炷香,两人终于降下云头,落在了一片翠绿的山谷前。
山谷不算陡峭,极目之处都是寻常花木,土地平坦,溪水蜿蜒,数条小径通向山谷中心,远远望去,只见炊烟袅袅,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不似仙山,倒像一个凡人结庐的桃花源。
天衢从她手中扯回衣袖,沿着小径便往山谷中走去。
春花慌忙跟上:
“上尊,咱们是要去前面那村庄么?怎么不直接飞过去?”
天衢道:
“谷中用不得仙法,只能如凡人般徒步。”
春花一呆,试了试,果然已无法驾云,体内气劲空空。若是此刻从旁窜出头野狗,她大约是打不过的。
心里不由得更慌了,颤声道:
“上尊,你究竟要如何处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就来个痛快吧!”
天衢愕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又转头前行,并不回应。
他腿长,步子迈得颇大,春花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疑心自己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再凝神去听,却又听不见了。
终于行到炊烟升起之处,却是在几座草屋之中。
草屋前,几片篱笆圈出个鸡圈,石块垒出个狗窝,还有几片碧绿的菜畦,再往外,便是几亩水田。
水田埂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弯着腰,正从身旁的木桶里舀出什么,往田里浇。
春花一近前,腥臭骚味便扑鼻而来,她连忙捂住口鼻。
便听见那天杀的天衢上尊在一旁道:
“你的处罚,就是帮那位老者浇完这一片水田的粪肥。”
“……”
“谷中用不得仙法,所以那些偷工减料的法子,就不必试了。”
春花憋得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天衢,恨不能扑过去咬他两口。
“那你呢?”
“我么,”他抱臂退后一步,指指一旁小院儿里简陋的的木椅茶炉,“我就在此看着,喝一壶茶。”
“……”
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尤其这种时候,便是死也不会低头服软的。
天衢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但见她口中念念有词,狠狠将裤腿卷到膝上,撸起袖子,又掏出块帕子往鼻口上一绑,大步流星地朝那老农走去了。
走出老远,他还能听见,她口中念叨的是:
“富贵本无根,尽从勤中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