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子夜灯花
春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没有死于“黄粱梦”,也没有成为财神春花。
她站在浮云与泥土交接的中央,一面是天界,一面是人间。可无论天界与人间,那些她熟悉的人,都站得离她极远,仿佛隔着万重山河。她孤零零地一个儿,站在中间,抱着脑袋想:
究竟是财神春花做了一场梦,变成了长孙春花,还是长孙春花做了一场梦,变成了财神春花呢?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脚下忽然虚空,她只觉一个颠簸,身子晃了晃,猝不及防地醒了。
极目之处是一片黑暗,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见些许微光。
漆黑的天际挂着一轮银盘皎月,远山在月光下显出模糊而绰约的轮廓。草叶与石滩簇拥着一条银色丝绦般的河水,蜿蜒伸向群山之外。
而她,就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悄然移动。
春花挣扎了一下,这才察觉,自己正伏在一个宽广而温暖的背上,双手从后环着那人的颈子,下巴轻轻安放在他肩膀上,契合得令人惊讶。
那人察觉她的蠕动,顿住了前行的脚步。
“醒了?”
春花怔住了。她盯着他青色的衣领,半天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那人却未如她预期一般,把她一屁股扔在地上,而是托着她的腿弯,向上擡了一擡,继续向前走。
“昊极仙山只能徒步进出。你睡着了,我只好背你出来。”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若还是疲累,可以再歇息一会儿。此处名唤子夜河,前方河浅,涉水而过,便可驾云了。”
春花还是没说什么。
天衢微微定下了心。她一向惫懒,大约趴在他背上省力又舒服,她也懒得动。
于是便负着她,涉入浅浅的河水。
蛙鸣阵阵,鸟翅飞扑,行到河中时,镜光粼粼的水面之上,蓦然升起了暖黄星子般的微芒。天衢低着头,没有看见,春花却看见了。
“是孔明灯。”她轻声说。
天衢停住了脚步。
“上尊,放我下来吧。”
天衢一愣:“河水冰凉,恐怕浸湿鞋袜。”
春花笑了笑:“好歹是个神仙,还怕这个?”
天衢定了一定,终是弯下腰,将她放在水中。
春花脚下站稳,目光却须臾不离那第一个飘起的光点。它从远及近,从低至高,倒映在河水中,宛如汴陵鸳鸯湖上的中秋良夜。
“这里怎会有人放孔明灯?”她欣喜道,但旋即看清了第一盏孔明灯上所写的字迹。
愿爷爷,福寿康宁。
“这是……我放的孔明灯?”她倏然回头,望着天衢。
天衢避开她的目光,同样凝望着那天灯升起之处。
“天灯一物,师尊亦十分喜欢,言道人间悲欢,常常尽系于一灯。子夜河为出谷必经之路,师尊便令河上之人,都能看见与自己有关的天灯。”
他如此说着,第二盏、第三盏、更多的孔明灯也随之冉冉升起了。
愿哥哥,金榜题名。
愿衡儿,茁壮成长。
愿十哥,笑口常开。
愿静宜,早觅知音。
愿阿葛,脾气别那么坏。
春花笑盈盈地指着那一盏盏天灯,将上头的美好愿望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我想起来了,那一年中秋夜,我们好多人一起,乘着画舫,在鸳鸯湖上放孔明灯。我放了七个,静宜还笑我贪心又累赘……”
她蓦地收了话语,因已看见自己所放的第七盏孔明灯已远远地飘了过来,上面写着:
“长孙春花,谈东樵。”
底下还有一行略小的字:
“愿谈大人日日想我,辗转难眠。”
“呃……”
脸皮再厚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敲打。长孙春花做事荒唐,倒教财神春花羞耻难当。
春花面上微红,转脸羞愧地觑看天衢,却见他黑眸莹然明亮,紧盯着她,不由得心中一震。
今日的种种与这一盏天灯呼应在一处,一个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想法终于冒了出来。
春花动容,有些犹疑地哑声道:
“天衢上尊……”
天灯的点点光芒倒映在天衢温和的眸中,他分明没有移动,却似乎靠得更近了。
“如何?”
“你是不是……还钟情于我?”
他眼底的光芒瞬间闪烁,变幻成无数令人惊诧的细碎光影。
春花疑心,他不会回答这无理而莽撞的问话。
但他答得极快。
“……是。”
声音低沉而笃定,面上亦丝毫不见尴尬。
春花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艰难开口:
“可是……我如今已不钟情于你了。”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我知道,长孙春花恋慕谈东樵。我也知道她为什么恋慕谈东樵。可我已不是长孙春花了。她经历过的那些爱恨,我既无法理解,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我本以为上尊你也是一样。”
天衢沉静地注视着她:
“我不一样。”
“……”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
他目光向上,落在春花身后的河面上。
“你从前,也总是这样仰脸看着我,但眸中,总有一种无法隐藏的欢喜。”
“春花……”
天衢以手轻抚她鬓边零落的碎发,撩至耳后。
“若天意眷顾,我愿倾其所有,换那一睹如旧。”
仿佛有一只鲁莽的手,猝然攫住了她的心脏,春花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周边倏然光芒大炽,她错愕地转过身。
数不清的天灯如灿烂星汉,在河面上缓缓升起,橘黄色的点点光晕照亮了整条子夜河。每一盏天灯上,都写着两个名字:
谈东樵、长孙春花。
没有一个是她自己的笔迹。
巨大的惶恐如无边云雾将春花团团围困在中央。一如当年在青衣镇的喜堂之外,她亲眼目睹着甘华爱情的死亡,怀有万般同情,却无法理解。此刻她目睹天衢的情意,如此坦率而诚恳,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
那似乎是一种远高于她自身存在的深刻,她却全然无法感觉知。就好像丢失了一件生死攸关的珍宝,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知是愧疚还是难过,如无情的刀丛扎进她的心脉。刹那间,心痛如绞。难以承受的痛楚从心尖一直蔓延到指间,周身的血脉仿佛一下子被冰冻住一般,刺骨凌寒。
春花挣扎着痛呼了一声,终于捂着心口,昏了过去。
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天水一线的点点灯花之下,那人担忧骇然的面容。
财神春花久久不返,赵不平和宝蟠宫众神兽四处打听,终于从福禄寿喜星处听说,春花是被天衢上尊亲自带走处罚去了。
赵不平又急又怒,领着孟极在宝蟠宫门口等了一天一夜。
到天光初现之时,天衢打横抱着春花,出现在宫门口。
一仙一兽连忙冲过去:
“春花怎么了?”
天衢的声音清冷无波:
“她心脉受激,本尊已用法力护住她真元,应无大碍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
“只是还需休息数日,方能苏醒。”
赵不平恶狠狠地瞪着他:
“上尊身份尊贵,若换了别人,小仙早就一脚踢出去了。”
孟极也恶狠狠地瞪着他,粗声道:
“就是!若不是我们星君打不过你,早就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
赵不平瞪那胖猫一眼,又转向天衢:
“上尊不要怪我多言。春花在您,只是个低阶小仙,但在宝蟠宫,是我老赵捧在心尖尖上的爱徒,将来这财帛星君之位,也是要传给她的!不管您和她在凡间有什么前尘旧事,她如今已回返天界,若再有损伤,便是闹到古上天尊那老土包子面前,我老赵也要讨个说法!”
天衢将春花轻轻放在床榻之上,目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流连了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声。
他转向赵不平,躬身一揖:
“此次,确是天衢鲁莽。天衢亦深悔不已,请星君见谅。”
“……”
对方如此卑微诚恳,倒教赵不平的怒气没了落脚的地方。他仔细查看了春花的心脉真元,确定并无大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也没出什么大事,我老赵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就不计较了!”
忽然又觉得不放心,赵不平拿眼睛斜睨着天衢:“可是今后……”
天衢沉默良久:
“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赵不平哼了一声,勉强算是认可了他的承诺。
天衢自顾自怔愣了一会儿,忽又向赵不平一拜:
“天衢还有一事相求。”
他在春花身畔坐下,一手攒指作刃,银光一霎,瞬间没入眉心灵台。
赵不平和孟极都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他。
天衢额间沁出微汗,不久,银光转弱,指尖从眉心缓缓撤出,摊开手掌,掌中已多了一段纤细曲折的木枝。
他忍耐地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双眸时,面容已恢复了平静。他以手复上那木枝,再离开时,木枝已化作一只雕满纤细花蕾的镯子。
“这是……”赵不平惊呼了一声。
天衢未答,只是轻轻捉起春花的手,将镯子温柔地套了进去。
“可是……”赵不平还想说什么,却被天衢一手制止。
他将春花的手握在手心,喃喃念了一句,那镯子蓦地隐匿不见了。
“这……”
赵不平已不知该说什么。
天衢低声道:
“‘桃僵’只为守护,她自己是看不见的。星君放心,今后若非性命攸关,天衢与令徒……”
他迟滞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天衢敛裾起身,再向赵不平致了一礼,转身向宝蟠宫外走去,竟不回头。
赵不平与孟极对望了一眼,齐齐默然。
孟极轻轻跃上床榻,缩成一个小毛团,暖烘烘地蹭到春花颈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脸颊。
春花的眉头倏然紧蹙,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似有梦魇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