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风露中宵
由财神春花与穷奇、海龙族订下血契,这件事情遭到了天庭许多仙人的剧烈反对,其中便有北辰圣君、财帛星君、司命星君等等多位神君。赞同的仙人亦有不少,毕竟,穷奇化蛇作乱东海,自洪荒大潮起,一直未能彻底根除,而海龙族与飞龙族之世代内斗,亦是令天庭头疼了许多年。倘若能一举解决这两件难题,又何惜区区一个财神春花呢?
长生天帝难得严肃庄重地亲临朝会,听取了神君们的意见之后,他终于察觉,还有两位迟迟未表态。
一个是天衢上尊,还有一个,便是财神春花自己。
天帝慈和地看向他二人:
“财神春花,事关你自身福祸,你如何看待?”
小神仙春花刚升了星君,这还是头一回和天帝正面打交道。她偷眼看了看天衢,天衢向她微微点头。
于是她大胆问道:
“若我不愿意,天庭会强逼我么?”
天帝一愣,这小姑娘,真是实在人说实在话。
“天庭非人间朝廷,若你确实不愿,朕担保,绝无人敢强迫于你。”他想了想,补充道,
“你登仙日浅,或许不知血契的神圣。血契本就只能自愿缔结,便是古上天尊在此也强迫不得。小姑娘,这血契于你,实是千钧重担。你若不肯,也在情理之中。”
春花听得认真,心道,这位天帝,也是个实在人。
她又看了天衢一眼,而后清了清嗓子:“我是个生意人……”
诶,好像不大对。
“咳咳,我曾经是个生意人,窃以为这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买卖,只有不合适的条件。陛下,订下血契,是为解决东海之乱,还东海千万生灵一个太平世间,春花愿意承担。”
天帝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托大,不禁忧虑道:
“血契一旦订立,便是洪荒万代。倘有违契,过错一方身灵俱灭,绝无回旋的余地。倘若未来天庭有过错,虽错不在你,却仍由你一人承担后果。小姑娘,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凶险?”
春花点点头:
“我明白。但和平与信任何其难得,数万载机缘碰巧寄于我身,怎敢不尽力担当?”
“……”漂亮话谁都能说,但这小姑娘,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帝正迟疑,又听她继续说道:
“不过呢,我也不傻。”
“………所以呢?”
“陛下,血契我可以订,但也请天庭答应我一个条件。”
天帝沉默了。
不知哪位神君怒喝了一声:“大胆!竟敢和天庭谈条件?”
春花也不怵,笑嘻嘻道:“我年纪轻,没见过世面,虽然有几滴造福万民的热血,但也想好好活着。这……不冲突吧?”
“……”天帝盯着她片刻,勾起唇角,“赵不平收的好徒弟。”
赵不平在仙班里翻着白眼,恨不得把春花拎回宝蟠宫吊起来打一百鞭子。什么好徒弟,蠢徒弟才对!
天帝微微一笑:
“小姑娘,说说你的想法。”
春花点点头:
“陛下,订立血契,看似是纷争的终结,其实只是个开始。东海之乱,虽与穷奇化蛇作乱有关,但根源还在海龙族与飞龙族连年征战,相互防备,一旦外敌入侵,自乱阵脚,只能向天庭求助。此次血契虽立,但时日一久,两边但遇天灾人祸,又会归责于对方,引致纷争再起。”
“呃……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为何还肯订下血契?”
春花犹豫了一下。
这事,她其实早有想法,只是因订立血契这机缘,才敢拿出来与天衢商量。她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天衢赞同,这想法便是真正可行,她也才有勇气在天庭朝会上向天帝提出。
她再度对上天衢的目光,但见他遥遥向她颔首微笑,眸中是淡淡的温柔和欣赏。
脚下的实地倏然坚定可靠起来。
春花深吸口气:
“请陛下允诺,在百飓仙岛开仙市,东海生灵都可自行来往,交易买卖。”
朝会之上,一时静谧无声。
天帝沉默良久,才幽幽开口:
“开仙市,便能止息东海纷争么?”
春花向上首深深一拜,脆声道:
“海龙族与飞龙族的争端,看似无谓,根源在于不通。而市商之要义,就在于互通有无。通则有往来,往来则有了解,了解则生谅解,谅解能消弭仇恨。财富能作恶,亦可为善,财神司掌天下财帛,正该借财帛之力,导人向善,增进谅解,消弭仇恨。此亦是小仙孜孜以求之愿。”
“陛下,我愿与海龙族、穷奇订下血契,也请陛下予我开仙市之权。”
天帝沉吟片刻,目光投向下首唯一一个还未开口说话的人。
“天衢上尊,以为如何?”
天衢垂眸揖首:
“臣以为,可行。”
天帝的目光缓缓掠过天衢的面容,少顷,又落回春花身上,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回。
“……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财神春花,”天帝和煦微笑,“你所求之权,朕准了。朕代东海生灵,多谢你的担当。你就……”
“放手去干吧。”
春冬移律吕,天地换星霜。经一场大战,东海的烽烟在令人惊异的平静中悄然散去,海龙族与飞龙族各自挂上了休战牌。
三日后,由天衢上尊见证,穷奇、蠡瑚、春花三人,在百飓仙岛之上订下生死血契,万年不废。随后,穷奇履行诺言,自行剥去灵根,由财神春花陪同,前往往生池,下凡投胎成人。
往生池畔,白莲静放,雪苇生霜。穷奇一身红衣,傲然立在其中,宛如雪地里的一朵红梅。剥去灵根后,她法力尽失,面色苍白,柔弱尽显,眸中的桀骜不驯却分毫未减。
她举起手中的“黄粱梦”,正欲饮下,倏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动作,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春花,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缘相见了。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还是该对你说。”
春花点点头:
“阿葛,你说。”
穷奇回过身:
“在凡间的时候,你酒里的‘黄粱梦’,不是我所下。陈葛虽然不懂事,但伤害长孙春花的事,是决计不会做的。”
春花微微动容。
“阿葛,我知道。”
穷奇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在凡间的时候,我总是输给你,可至少这一回,我没有输。”
春花微微一怔。
便听她继续道:“我生于洪荒大潮之中,生来孤苦,并不知晓情为何物。小蓝与我同命相怜,他想称霸东海,想自由来去,他的梦想,便也成了我的梦想。我从未想过离开小蓝以后,该如何活着。如今想来,执着于和他在一起,也只是害怕寂寞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天界越是不允我们在一起,我就越想和他在一起。他被镇在金塔中万年,我日思夜想便是攻破东海,救他出来。但我们万年未见,我几乎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了。所谓情爱,所剩下的,只是一点执念不甘罢了。”
“春花,我已经不爱小蓝了,我爱上了人间。”她眼含着一丝希冀,凶兽的戾气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一味值得牵绊。入了红尘,我也会有亲人、有朋友,也许不再害怕寂寞,也许会遇到另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人间,多有意思啊。我心中真正所求,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呀。”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火红的光球:
“这是我剥去灵根之前,留下的一片仙诀。待小蓝出塔之时,你替我交给他,告诉他,一切都是我心之所愿,不必迁怒他人,我与他,既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吧。放下执念,也许能拥有更多。”
穷奇炯炯地望着春花,倏然踏前一步,伸手抱住了她。
“春花,你已忘了凡情,很快我也会忘。但你要记着,在我心中,你是家人。”
这是个简短的拥抱。穷奇说完,退后一步,一口饮尽了手中的“黄粱梦”。
她纵声大笑,将瓶子掷于芦苇深处,翩然一跃,就跃入了晶莹的波光之中。
春花立在往生池畔,久久怅然。如雪的芦花飘起,拂过她怔愣的脸庞。
穷奇爱上了人间。
长孙春花应该也是爱人间的,只是忘记了爱的滋味。
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后,微风轻轻吹拂她的脊背,有人低声唤她:
“春花。”
春花回过身来。
“上尊,我做得好么?”
青色衣袂翩飞,天衢低垂着眸子,眉心舒展:
“你做得很好。”
春花微微一笑:
“我本来以为,你会反对我订立血契。”
“哦?”
“情爱会扰乱人的判断。你不是……喜欢我么。”
“……”
倒也不必逮着他的肺管子一个劲儿地戳。
天衢深吸了口气:“你这是记恨我,没有告诉你‘黄粱梦’会令人忘情?”
春花咳了一声。
“罢了,你也不容易,原谅你了。”
“……”
天衢想,他们两人之间,道理好像总是站在她那边的。
春花垂首站在他面前,手背在身后,脚尖拨弄着地上的芦花,思考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擡起头:
“上尊,如果我也想起了凡间之情,和你一样放不下,你真要和我一起上雷镜台吗?”
天衢微微一怔。
“或许……会吧。”
春花摇摇头:
“照我看,那些有情之人,譬如穷奇与化蛇,又譬如甘华与萧淳,最终的结局都是互相辜负与折磨。穷奇说,她万年未见化蛇,对他的情意慢慢也淡了。你对我,应该也一样吧?如果我们能像穷奇和化蛇那样,各自安好,亦有益于世间,不是也很好吗?”
天衢沉默了,黑眸之中,似有烟波起伏不定。
良久,他缓缓道:
“春花,你我、穷奇与化蛇,与甘华和萧淳,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天衢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片刻:
“春花,你不是喜欢看戏么?戏台上的每一段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你把它当个故事看,似乎都是一样的。但亲自动过心、用过情,是不一样的。每一段真心的恋慕,都是不一样的。”
“你很明事理,也善于计算得失。但情爱之中,没有那么多道理,若不是爱,就是不爱。你不必因为此时不爱我而心怀愧疚。没有人有义务爱另一个人,也没有人能够强迫自己,不爱另一个人。”
“也许,多年以后,我能彻底放下你,把你当做众生之中普通的一人看待,但此刻还不行。你明白么?”
春花微微焦躁起来。
她不明白,但知道自己亏欠他甚多,心中亦是苦涩。
见她蹙眉,天衢在心里叹了一声:
“你不必明白,只要知道就好了。你我的结局如何,和甘华、穷奇都无关,和戏台上的虐恋纠缠亦无关,只关乎你我心中的向往。”
似此星辰,已非昨夜,但总有人,仍于风露之中,静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