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谭彦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他不是没有家庭,而是即将失去家庭。他和妻子季敏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两人在民政局将鲜红的结婚证交给工作人员的时候,谭彦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谭彦觉得,在这个时刻起码要难过一下的,或者该流下眼泪。但两人却出奇地一致,就这么默默地按照程序办好了手续,又相敬如宾地打同一辆车回了家,甚至在洗菜做饭之后,还一起接了儿子挠挠。虽然季敏是有负于谭彦的,但谭彦明白,就算没那个烂事,两人也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哀莫大于心死,两人对于爱情的憧憬与渴望,早就死了,谁对谁错已经并不重要,分开反而是最大的解脱。
但他今天却没有加班。时至五点半,他换上便服走出了办公室,他要赴一个聚会,那里都是所谓的自己人。
聚会的地方在章鹏家。谭彦到的时候,其他几位已经到了。现在出门吃饭,很难找到既低调又安全的地方,所以每次聚会,大家都尽量安排在各自的家中,还尽量不带外人。
谭彦刚进门,章鹏就起身迎接:“哎哟,‘谭荣誉’大处长姗姗来迟啊,怎么着,公务繁忙啊。”
谭彦瞥了章鹏一眼,反唇相讥:“你丫没事吧,以后叫副处长,级别没你高。”
“得了吧,你丫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是郭局眼前的红人,枕边风呼呼的。我们都得勤拍着你的马屁啊,要不等哪天你进了局领导班子,再拍可就来不及了。”那海涛跷着二郎腿坐在饭桌旁,捏着电子烟,坏笑着说。
“哎哟,今天那大‘名提’也有时间啊?怎么着,手里的活儿都清了?”谭彦笑。
“哼,能清得了吗?”那海涛叹气,“就章鹏他们弄的那案子,人又交给我了,过了两堂,铁嘴钢牙胶皮腮帮子,凡人不理,凡事不说,硬扛。”
“灰熊?”谭彦皱眉。
“嗯……”那海涛抽了一口烟。
章鹏引着谭彦入席,饭局设在章鹏家的露台,饭菜简单,涮羊肉。经侦的林楠和视频侦查的黎勇在一旁窃窃私语,见谭彦来了,也凑到桌旁。
黎勇最近搞了个漂亮案子,刚被提拔成市局视频侦查大队的大队长。在那个案子中,谭彦没少帮他的忙。黎勇看见谭彦,扑哧一下就乐了,弄得谭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瞎猫’,眼睛好了,脑子又出毛病了?”谭彦盯着黎勇问。
“呵呵,呵呵……我是听说怎么着,昨晚有个写材料的让人拿枪顶脑门上了?”黎勇边说边笑。
“哎哟喂,那是英雄啊……怎么茬儿,得自己给自己写个材料啊。”林楠也笑。
“得得得,别提这一出了,都是章鹏这孙子惹的祸。”谭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章鹏的媳妇挺勤快,三下五除二就上好了菜,自己带着女儿到外面吃麦当劳去了。妻女一走,几个大老爷们也就不拘着了,大家脱了光膀子,大快朵颐起来。
“哎,谭彦,涮这毛肚啊,我媳妇自己处理的,肯定干净。哎,老那,别光抽烟,吃肉吃肉,特地在牛街买的。”章鹏尽着地主之谊。
黎勇嘴不闲着,照例讲了个笑话。说刚上班的时候,那时自己还在打扒队抓贼,有一次到农村去办案,碰见中午酒局了,就跟村里的警察和村干部一起吃饭。那时自己年轻啊,对老同志都很尊重,农村喝酒都豪放,用喝茶的杯子倒白酒。没想到他刚一落座,对面的村长就冲他挤眼。黎勇知道,这肯定又是规矩啊,得,谁让自己最年轻呢,结果他二话不说,仰头就干,三两白酒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料一杯酒下肚,刚再斟满,对面的村长又冲他挤眼。黎勇心想,他大爷的,这不欺负人吗?但没辙啊,办案还得求着人家呢。于是再次举杯,连口凉菜都没吃,就干了小半斤白酒。但这下他可受不了了,胃里翻江倒海,冲到外面就吐。农村警察跟了上来,一边拍背一边问他,小伙子干吗这么实在啊,这么大口喝酒。黎勇说,不喝不行啊,那村长老冲我使眼色啊。这下农村警察乐了,说那哥们去年上山,让一块大石头砸脑袋上了,之后就落下了挤眼的毛病。
好的聚会总得有个能活跃气氛的笑话篓子,黎勇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大家笑得涕泪横流,气氛也热烈起来。除了谭彦没喝白的,另外四个人都以各自理由“报备”,林楠拿来的几瓶没标的白酒,据说和茅台是一个味道。按照局里的规定,喝酒必须“报备”,但谭彦心里装着讲话稿的事儿,回家还得遣词造句,就借故不喝了。
黎勇讲完笑话,又提起了章鹏近期搞的一个案子。他所在的视频侦查大队,是专门协助其他警种办案的,按他自己的话说,就好比是医院里的“辅助科室”,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刑侦和禁毒,所以黎勇和章鹏两个人的工作接触也比较密切。
“章鹏你可够坏的啊,来一拨抓一拨,抓一拨又来一拨,你这钓鱼钓得最后人家都爪干毛净了。”黎勇指着章鹏笑。
“什么来一拨抓一拨啊?”谭彦不解。
“哼,你问他。”黎勇指着章鹏笑。
章鹏吃了口涮肉,颇有些得意地说:“从仨月前开始啊,我们通过情报就发现了本市的一个毒贩,专门从襄城那边进货,然后在本市销售。我们就对他进行了贴靠,在他身边布设‘点子’。这孙子是个富二代,看了几集《绝命毒师》就觉得自己能上道了,结果第一批就从襄城那边的毒贩手里进了五十多万的货。我一琢磨,要是这么轻易就给他‘掐了’,太便宜他了。谭彦你知道的,现在省厅不是一直在搞‘亮剑行动’呢吗?全省各市大排名,咱们海城也得‘比学赶帮超’不是?于是我让六子和老三直接‘掐’上线,把背货的给办了,继续留着这个富二代。结果没过俩礼拜,这富二代又和上线联系上了,是襄城的另一个毒贩,这次进的多了不少,两百万的货,结果我让六子和老三又给丫办了,人赃俱获,咱们的排名一下跃居到全省的前三。”
“为什么他的货越进越多啊?”谭彦不解。
“嗐,摊低成本呗,总想着一把能将前面的损失捞回来。”章鹏笑。
“你这么干行吗?这不是放纵犯罪吗?”谭彦皱眉。
“嘿,我告诉你啊谭大处长,这基层办案比不了你在政治部搞宣传,不能都按规矩来。你要是老老实实地直接打上下线,别说深挖了,就是襄城的上游毒贩也落不到咱们手里。”章鹏感叹。
“接着说,后来呢?”林楠听得来了兴趣。
“还能怎么着啊?肯定是给人家彻底弄干净了再杀呗。”那海涛不屑一顾地说。
“哎哟喂,要不还得说是那大‘名提’呢。一点没错,最后那孙子再进货的时候,已经提高到三百多万了。于是我们立即通知襄城市局禁毒的老李,搞了个漂亮的大行动,不仅抓了咱们手里的这个富二代,而且将襄城的几个团伙也一网打尽了。哎,这事儿你知道啊?给郭局的简报不还是你帮着把的关吗?”章鹏问。
“哦,那件事啊。但你可没说前面怎么钓鱼的情况啊。”谭彦反问。
“嗐,那些桌子底下的事儿能说吗?”章鹏笑了,“搞案子啊,就得憋个大的,就跟玩牌一样,你要把什么底牌都明了,最后还怎么出手啊。”
“哎哎哎,为了禁毒章大队的小聪明,干一个。”黎勇举杯。
“嘿,怎么是小聪明啊,我这是大智慧。”章鹏笑。
“得了吧你,人家‘谭荣誉’处长才是大智慧呢,咱们都是小聪明。”那海涛夹枪带棒地挖苦。
众人碰杯满饮。每当大家聊起案子的时候,谭彦就会有种莫名的失落,其实相比黎勇所在的视频侦查大队,他所在的宣传处才真算是公安局的“辅助科室”呢。相比刑侦、经侦、禁毒等一线单位的冲锋陷阵,宣传处的主要任务就是给人作嫁衣。谭彦近些日子总会自问,自己现在干的是警察该干的事吗?自己的工作真的有价值吗?虽然这是个再幼稚不过的问题。
“老谭,说说你吧,牵头一年了,有什么打算?”那海涛问谭彦。
“哼,能有什么打算,我们处里的老赵和老庞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都暗中较着劲呢,稍不留神,别说牵头了,处长都是人家的。”谭彦苦笑。
“老赵还好说,老同志了,顶多也就是退休前弄个正处。但你们那个老庞,可不是省油的灯。”那海涛摇头。
“是啊,有名儿的‘针儿爷’,在纪委的时候,就人送外号‘**’。”黎勇笑。
“哎哎哎,说到‘**’,我这还真有。羊宝,怎么着?切点去?”章鹏说。
“得得得,不吃那玩意,太臊气。”那海涛摆手。
“要说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微妙。牵头工作最不好干,名不正言不顺,说起话来不硬气,但该承担的责任却一个没少。”林楠说。他在经侦大队也牵头过很长一段时间,而他当时的搭档正是现在的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阳。“你就说我那时和楚主任‘搭帮’,人家虽然是政委,但无论是级别还是年龄都比我高,我虽然牵头,但凡事还得看他的脸色,最后弄那个经济案子,要不是那三个老同志撑着我,最后还不定怎么着呢。”
“我劝你啊,树挪死人挪活,得往前走一步。”那海涛说。
“挪?挪哪去?”谭彦皱眉。
“要求‘前置’啊,离开政治部。市局这么多单位呢,哪不行啊?要不来我们预审,现在政委还空着呢。”那海涛说。
“你就算了吧,现在机构改革,以后有没有预审还两说着呢。”谭彦笑。
“你瞧你吧,前怕狼后怕虎,要不让人家用枪顶脑门上呢。”那海涛笑。
“别说这个,听着烦。”谭彦被戳中了心窝子。
“哎哟,谭处长生气了啊,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黎勇赶忙打圆场。
几个人又喝了一口。那海涛又说:“要说那个特警的廖樊,纯粹是让自己给架住了。据说‘上边儿’本来是想立他的,但就是因为他干的那几个事太过分了,所以才没提起来。”
“原来准备提哪去啊?”章鹏问。
“省厅啊,特警总队,据说想让他干副总队长。”那海涛说。
“你这信息都准不准啊?”谭彦皱眉。
“我是干吗的?预审,琢磨人的。我这儿的消息没错。”那海涛说。
“后来因为什么没提上去呢?”谭彦问。
“还不是年初他搞的那几个事儿。出任务解救人质,郭局不让开枪,他却下令开枪了,嫌疑人当场中弹身亡。还有配合刑侦抓捕那个南城老流氓,据说他指使手下的特警直接在抓捕中给那流氓废了,到现在那流氓还天天在‘号儿’里告状呢。”
“靠,这么说,这哥们够狠的。”谭彦惊叹。
“虽然找不到证据,但郭局可不是傻子啊。省厅的考察组听说这事儿,一回去汇报,他的副总队长也黄了。再加上他的脾气倔,恃才傲物,所以至今还原地踏步。哎,对了,听说上个月你还去特警暗访了,情况怎么样啊?”那海涛问。
“哎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谭彦笑,“情况不容乐观,队伍管理家长制,党建弱化,重业务工作轻思想政治工作尤为严重。”
“嗯,可想而知。”那海涛点头。
“行了行了,不说他了,一提他我就一肚子气。”章鹏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得了,你们好好喝吧,我得先走了,回去还有个报告得写呢。”谭彦说着起身。
“嘿,现在才几点啊,着什么急啊?”章鹏说。
“陈飞的事迹报告会提前了,郭局让周五就开,材料还没弄齐呢。我还得回去……哼,奋笔疾书。”谭彦做了个打字的动作。
“唉,要说那哥们是挺惨的,还不到四十就倒下了,听说儿子刚四五岁,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以后怎么办。”章鹏摇头。
“所以得好好宣传宣传他呢,我跟郭局汇报了,准备在开完报告会之后再组织个全局捐款,也给他家里解决点实际困难。”
“他比咱们大一届,算是师兄。去年夏天我办案的时候接触过,人挺仗义的,干活儿不要命,但也正因如此,才早早倒下了。派出所的活儿啊,真没法干……哎,哥几个,无论压力多大工作多忙,大家也得记着,咱们除了给老百姓活着,也得给媳妇孩子老爸老妈活着。来,干一个。”那海涛举杯。
“得,听你的,那大‘名提’说的话准没错。”谭彦将杯中的饮料喝尽。
那海涛有点喝多了,在谭彦临走的时候非要给他写幅字。据说他近期在工作之余为了修身养性,好上了书法。但由于章鹏太没文化,在家中找不到笔墨纸砚,最后只能作罢。但那海涛却应了谭彦,回去肯定创作一幅送他办公室去。问及写些什么,那海涛说了个长句,是他很喜欢的两句话:“藏锋藏智藏势,斗智斗勇斗心。”谭彦觉得太长,就选了“藏锋”二字。那海涛夸谭彦有眼光,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藏锋”是最重要的。
谭彦告别了众人,骑电动自行车回到了家,却不料见到了季敏。她本来是要陪挠挠去幼儿园夏令营的,但单位却临时有事走不开,于是就让孩子姥姥带挠挠去了。两人已经办好了离婚,挠挠归季敏抚养,但其他的事情下一步该怎么办,比如财产的分割,房产归谁,一切还没商量妥。对于离婚这事,两人都没有经验,本想约个时间好好谈谈,但无奈最近事都太多。谭彦忙着报告会,连回家都成了奢望;季敏在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做经理,近期正是收缴物业费的攻坚阶段,小区业主抱团成立了业委会,闹着换物业,收费工作难上加难。于是两人忙着,也间接逃避着面对面的尴尬,这事一拖就过了一个多星期。不料今天猝不及防地遇见了。季敏以为谭彦加班,就没去娘家住,准备回来收拾东西。谭彦以为她和挠挠去参加夏令营了,就准备回家写稿。此时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竟无话可说。
结婚十二年了,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连离婚都没有大吵大闹,谭彦觉得真是可悲。
“我看你一直挺忙的。”谭彦没话找话。
“嗯……”季敏轻轻点头,表情竟是微笑,“业主都不配合,收费率连百分之五十都达不到,老板还逼着我们收,达不了标这个月的绩效又要泡汤……你呢,我看这两天也都没回来。”季敏抬头看他。
“嗐,市局要连续开两个重要的会,加班写稿,还是老一套。”谭彦说得没有滋味。
“我现在有时觉得啊,自己都快不会哭了。每天上班都要对着业主笑,无论他们对你是什么态度,都得强装笑容。时间久了啊,干什么都笑,哼,真是可悲啊……有时我就想啊,这辈子还能不能换个地方,找个天天能哭的单位,一上班就哭,发泄够了就睡觉,那样大概比现在舒服。”季敏自言自语。
“实在不行就换个工作吧。”谭彦看着季敏。
“谈何容易啊,你也不是没给我介绍过。就说上次那个保险公司,一进去就让我推销保险,还让你帮着跟林楠拉关系。我知道,你们警察许多事不能碰,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所以才辞职的。”
谭彦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挠挠,在幼儿园乖吗?”
“还算乖吧,但最近有个大孩子总欺负他,老师也管不了。我去见过那个孩子的家长了,还算通情达理,说回去管教孩子。还有啊,挠挠也不知跟谁学的,最近老说‘一边儿去’,我正在让他改这个毛病。”
谭彦和季敏的儿子大名叫谭晓荣,是在两人结婚后第七年出生的,所以谭彦给他起名叫挠挠,意思是帮助他们度过七年之痒。但没想到孩子出生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先是几次生病引起了家庭矛盾,后又因双方各忙工作聚少离多造成了感情降温,导致这段感情几乎走到了无疾而终的地步。但最后的导火索还是落了俗套,在一次准备给季敏制造惊喜的过程中,谭彦意外发现了她和同事老孟的关系。那天是谭彦和季敏相亲的纪念日,谭彦准备好一束玫瑰,他躲在物业公司的门口,期待着季敏见到他的惊喜。但没想到,他却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一幕。那天下雨,微冷,老孟为季敏撑伞,两人就那么目不斜视地从距离谭彦不过几米的地方走过。他们漫步在雨中,相依相偎,你侬我侬。谭彦的心死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没有跟踪,也没有调查,他觉得那一刻事实就已经清楚了。比起现场捉奸的床单和**,妻子看对方的眼神更能说明一切。那天晚上,谭彦扔掉了玫瑰,与季敏冷静地摊了牌。季敏并没有流泪,脸上浮现出不同层次的笑,尴尬的、苦涩的、自嘲的,比哭要难看很多。谭彦不想争出对错,他理性地告诉自己,要不是因为孩子,两人可能会在更早时间就结束了,这场爱情就是一个误会。而对他来说,与其自己提出分手,倒不如是这个结果,以德报怨,让别人亏欠自己,倒是他经常在职场上使用的手段。于是谭彦成全了两人。
谭彦觉得自己的心是空洞的、麻木的,整日谨小慎微地工作,让自己整天都紧绷着神经。除了见到儿子还能有一丝灵动之外,其他的生活似乎已灰黑一片,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不知不觉地走了神,灵魂飘到了书桌旁和电脑前,嘴里不自觉地默念着什么。
“你……念什么呢?”季敏皱眉。
“哦,没念什么。”谭彦遮掩。
“呵,又是讲话稿吧……”季敏黯然,“哎……挠挠,你什么时候来看都行,我没事。”她看着谭彦说。
“那个,房子给你吧,等忙完这段,咱们去过户。”谭彦说。
“不用,存款你都给我了,我带着挠挠回我妈家住就行。”季敏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跟你分开了,要房子有什么用。我们单位有公租房的指标,一个月两千多块,住房公积金正好供上。”谭彦说。
“不用,我能自己解决。”季敏又笑。
“这里离挠挠幼儿园近,以后你要想让你爸妈搭把手,还能让他们过来住。”
“我说过了,我带挠挠去妈那住。”
“听我的,你连房子都没了,以后还怎么过啊。”谭彦突然提高了嗓音。
季敏一愣,不再笑了。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种态度。”谭彦叹了口气。
季敏的表情有些难过,眼泪似乎在眼眶里打转,却并未掉落。谭彦用余光看着她,觉得她也老了。女人一过三十就开始加速衰老,季敏比谭彦小两岁,但也已经三十四岁了。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一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好看。但时光荏苒,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她的笑竟然成了职业,失去了本身的意义。人是会变的,所以说物是人非。
谭彦缓和了语气:“再听我一次,房子给你,咱们虽然分开了,但以后有什么需要都要来找我。”
谭彦不想把谈话弄得这么温情,但文人的毛病一犯,又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他该知道,季敏与他离婚之后,会马上投到老孟的怀抱,两人甚至可能拿这里做婚房。但谭彦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自己此时能做到的,就是仁至义尽,彼此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曾经爱情的结晶,儿子挠挠,还会将他们的过去定格并维系下去。
季敏沉默了好久,终于点了头。“好吧,那就挂挠挠的名吧,给他留着。”她算是同意了。
谈判之后,两人开始各自忙碌。季敏不停打着电话,好像是在跟老板汇报着业委会的最新动向。谭彦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市局纪律作风大会的讲话稿,同时把郭局下午车上的即兴发挥,有层次地融入陈飞的事迹稿件之中。他觉得这场报告会的重要性不仅是凝聚警心、鼓舞士气这些表面上的文章,更重要的是要给前来参会的省市领导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陈飞的牺牲不是被动的,绝不是传闻中的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被“亮剑行动”压倒,而是因为主动担责、率先垂范,作为一名派出所所长、一名保辖区平安的第一责任人,无私无畏地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别看主动与被动一字之差,但结果却截然不同。他当然理解郭局下午那段话暗含的意思,所以会在讲话稿中着重强调。同时一个大胆的构思也在他脑海中产生,那就是能否让陈飞的家人亲自上台去讲述英雄。想到这里,谭彦感到有些激动,他立即拨打电话,让宣传处的小曲通知老赵、老庞明早开会,他要让这个报告会不仅庄严隆重,更要催人泪下感人至深。他知道,这是自己职场生涯的一个重大机会,章鹏不是说了吗?要憋就憋个大的。
谭彦一直忙到深夜,才到卫生间洗漱。这套十几年来一直被称为“家”的房子,其实只是个不到七十平方米的一居室。挠挠的儿童床被放在客厅的东侧,紧邻着沙发和餐桌。家里的电视很久都没有打开了,每次开机都要向歌华有线重新申请信号,所以挠挠爱看的《小猪佩奇》也大都是在季敏的iPad上播放。谭彦本想睡沙发,但穿上睡衣之后才想起沙发坏了,上周已被收废品的拉走。而这几天自己都没回家,所以忽略了这个问题。谭彦踌躇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卧室。季敏已经睡了,但床头灯还亮着。
谭彦钻进被窝,关上灯,躺在季敏身旁。他凝视着天花板,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自己十多年前写的一首歌,名字叫“走过校园”,记得那次是他和季敏一起,到一所大学里散心,看到三三两两恋爱的学生,有感而发创作的。
歌词是这样的:
空**的操场,安静的图书馆,
夕阳中羞涩的少年,
每一天过得那么缓慢,
你的微笑定格在照片;
满载的单车,弄脏的白球鞋,
课堂上出丑的片段,
那一年天真的我们,
以为诺言可以成永远。
转眼过了秋天,冬天下起了雪,
再也找不回淡淡的伤感,
回到操场,篮球架下面,
快乐的人们是陌生的脸;
转眼过了秋天,冬天下起了雪,
载你的单车丢失的地点,
走过校园,无人的台阶,
还好有故事让人去怀念。
谭彦回忆着往事,睡意全无。这时,季敏缓缓地从一旁搂住了他。谭彦没有说话,任季敏搂住自己。
“你恨我吗?”季敏问。
“比起恨你,我更恨自己。”谭彦回答。
季敏没说话,钻到谭彦的被子里。“从那次以后,你就没再碰过我了。我知道,你觉得我脏。”
谭彦没有说话,也控制住不去叹气。他觉得那样会显得懦弱。
“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正常的**。你懂吗?懂吗?”季敏带了哭腔。
“对不起。”谭彦说。
季敏搂住谭彦,开始了陌生而熟悉的动作。谭彦没有拒绝,也不算配合,就那么半推半就地开始了动作。两人报复式地**,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谭彦竟找到一种许久未有的兴奋。季敏坐到了谭彦身上,用力地搂住谭彦的身体,让他感到窒息。
“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吗?”季敏突然问。
“什么?最后一次?”谭彦没懂。
“是最后一次了。从明天开始,就各走各路了。”季敏的眼泪滴在了谭彦的胸口上。
谭彦听懂了,但身体却并未变冷,反而更加亢奋起来。他知道,这叫作离别伤感,别说是人,就算是用旧的物件在割舍之前也会不舍。这就是人性,失去才会珍惜。谭彦配合着季敏,从被动到主动,两人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过去告别,在为重新开启一个新的世界做准备。
“嘭,嘭嘭……”外面不知为何会绽放烟花。谭彦觉得这是幻觉,在思想深处正犹豫着是否起身窥探,就沉沉地睡去了。在梦里,他并未去回顾与季敏曾经的美好时光,而是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大海边,面对着广袤无际的海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打字。谭彦惊醒了,睁眼的时候还不到早晨六点,但房间里已找不到季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