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处的小会议室里格外安静,小曲赶在谭彦之前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微风吹进来,窗前的文竹哗哗作响。谭彦、老赵和老庞相对而坐,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老赵把一支“红方印”放在鼻子下嗅着,却并不点燃,不时用余光瞟着谭彦。老庞则目视窗外,没事人似的摆弄着手机。谭彦沉默了良久开口了。
“今天这事我来负责。”他说完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话,活动是宣传处集体讨论通过的,又报了市局领导批准,要说承担责任,大家都有一份。”老庞转过头来。
“是啊,家属闹情绪纯属意外,谁能提前预知啊。嗐,出了问题就解决嘛,一会儿我们跟你一起去找郭局。”老赵也说。
谭彦看着两位,不知道他们是真仗义还是在表演。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判断力下降得严重,已经难辨真伪了。
“咱们议议,下一步怎么办。”谭彦说。
“怎么办?哼……凉拌。”老庞这么说话倒显得正常,“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再动就更容易出问题了,市局各部门都盯着宣传处呢。”
“我同意老庞的建议,现在不能动,负面舆情满天飞,咱们就是想亡羊补牢也为时已晚。这事啊,得先看郭局的态度,再层级请示缓步推进。”老赵说。
“嗯……”谭彦点点头,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
“哎,对了谭彦,我丈母娘下周做手术,我得请个年假,跟你说一声啊。”老庞说。
“哦,那得去,您填休假申请吧,让主任批一下。”谭彦说。
老庞点点头,站起身来。他看了看谭彦,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轻轻地推开门,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谭彦和老赵。
“您下周有事吗?”谭彦没头没尾地问。
“我……我孙子从国外回来了,本来我想带他……”老赵有些不好意思。
“您也填单子吧,领导要是批了就去。这两个会开完了,大家也得休整一下了。”谭彦诚恳地说。
“好嘞,那我一会儿就跟主任请假去。”老赵说着也站了起来,“其实……”老赵欲言又止,“其实我陪不陪那小子也无所谓,要不……?”
“您去吧,别为我担心,我牵头宣传处工作,出了问题本来也该我负责。”谭彦看着老赵,“其实您能有这句话,我就很感谢了。”
“嗐……”老赵摇了摇头,“行,那我不添乱了。”他说着也走出了会议室。
谭彦叹了口气,知道老庞和老赵对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急功近利,适得其反”,他琢磨着那书记给这场报告会定的调,他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他觉得自己活得太拧巴了,也太孤独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重蹈前处长“顾大局”的覆辙。他站起身来,关上了窗户,拿起了老赵忘在桌上的“红方印”香烟。他用打火机点燃,静静地喷吐。窗外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已经到了下班点,谭彦不知道今天还要不要加班,更不知道,如果不加班,自己该去向哪里。正在这时,《拉德斯基进行曲》响了,是郭局的来电。
在车上,郭局没提报告会的事,也始终没跟谭彦说一句话。但谭彦知道,郭局是早晚要提的,这是他绝对绕不过的坎。郭局在车上一直打着电话,谭彦透过后视镜观察,郭局的表情异常凝重,如临大敌。从郭局通话的只言片语中谭彦得知,抓捕行动失败了,而且禁毒队还伤了人。不一会儿,车便驶进了海城市人民医院,谭彦随郭局进入手术楼的时候,章鹏和廖樊都在门口。
“人怎么样了?”郭局问。
“全身百分之三十烧伤,没有生命危险。”章鹏的表情沮丧。
“是遥控炸弹吗?”
“是的,放在交易的皮箱里。应该是蒋坤提前设的套儿。”
“为什么要设这个套儿?”
“据我们分析可能是怕‘二孩子’团伙黑吃黑。”
“嫌疑人的供述怎么样?”
“那海涛在组织人突审,但还没能突破。”
“廖樊,全城设卡布控的情况如何了?”郭局转过头问。
“海城的各个出口都在严格盘查,蒋坤应该还在城内。”廖樊回答。
“消息怎么漏的?蒋坤怎么知道你们会去?”郭局问章鹏。
“他不应该知道我们会去,是咱们自己暴露的。”章鹏冷冷地说。
“怎么回事?”郭局看看章鹏,又看看廖樊。
“是我的问题。”廖樊说,“在抓捕结束后,蒋坤给一个毒贩打了电话,是我让接的。”
“你让接的?”郭局皱眉,“为什么?”
“我……”廖樊犹豫着,“我想尽快把他钓过来。”
“毒贩跟蒋坤说一切正常,交易顺利。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说的是暗语,这帮人经常是正话反说。”章鹏说。
“急功近利,适得其反!”郭局狠狠地说了一句,几个人都无言以对。
在医院的洗手间里,谭彦一遍一遍地洗着脸,他觉得很累,浑身像快要散架了一样。廖樊这时进来方便。谭彦没理他,拿出纸巾擦着脸。没想到,反是廖樊先开口了。
“那晚的事儿,对不起啊。”他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什么事儿?”谭彦皱眉。
“我手下的兄弟拿枪顶着你脑门啊。”廖樊瞥了他一眼。
“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谭彦不知怎么的,心底的一股火气撞上来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老这么‘彬’着,挺累的。”廖樊一看他这样,口气也变了。
“哼,我‘彬’着,那你是觉得自己‘敏’了?‘锐’了?”谭彦模仿着他的语气。
“哼……”廖樊系上裤子,到洗手池前洗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大拿’呢?”谭彦来了气,紧追不舍,“哼,你想错了。什么特警啊,个个觉得自己牛逼,是利刃尖刀,实际上呢,还不是被别的警种呼来唤去,干点儿碎催的活儿。”谭彦的嘴损了起来。
“哼,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廖樊脸色变了。
“实话!你们,不过是工具!我问你,干了这么多年,你懂法律吗?懂程序吗?懂办案吗?懂跟群众交流沟通吗?我告诉你,现在当警察,要的是脑子,不是凭胳膊粗。”谭彦提高了嗓音。
“还轮不着你教育我,你一写材料的。”廖樊也提高嗓音,几步走到了谭彦面前。
谭彦比他整整矮一头,但气势却一点不输。“哼,我是一写材料的,但起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像你,整天牛逼哄哄,有胸无脑,带着手下的一帮粗胳膊粗腿给别人添乱!”谭彦一边说一边用手点着廖樊的胸膛。
“你!”廖樊火往上冒,一把抓住谭彦的手。
“你他妈动我一下试试!”谭彦猛地把手抽回,“你记住,禁毒民警是因为你受的伤,晚上睡不着觉时好好想想,你配不配当这个队长!”谭彦用力地推了一把廖樊,摔门而去。没想到一出门,章鹏就站在门口。
“趴门缝呢?”谭彦皱眉。
“哼,牛逼,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章鹏苦笑,“本来我还想找他呢,没想到被你抢先了。走,别理这傻×!”章鹏拍了拍谭彦的肩膀。
在看望伤员之后,郭局回到市局的保密会议室召开了“1·01”和“4·19”两个专案的会议,各成员单位的领导都冒雨赶来。会场气氛十分压抑。禁毒和特警在现场一共抓获了十一名犯罪嫌疑人,其中只有两名是蒋坤的手下,余下都是本地毒贩“二孩子”那边的人。
章鹏站在白板前,汇报着海城市贩毒团伙的基本情况。现阶段在视线内的主要有三个团伙:
第一是蒋坤,跨境毒贩,经常往返境内外,是海城、襄城、孟州等地的毒品供货商。他虽然凶悍,但团伙的人数并不多。在交易现场接手机的毒贩叫方培,外号狐狸,是蒋坤团伙的军师。灰熊相比狐狸,地位更低一些。蒋坤之所以在黑道上地位显赫,主要是依仗他背后巨大的毒品网络。
第二是“二孩子”,这个团伙盘踞在海城本地。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两个人的统称。“二孩子”由柴文和柴武两兄弟组成,他们来自四川,外号分别是黑娃儿和耍娃儿。两人早年在海城市的工地干活儿,后纠集老乡,以“民工讨薪”等手段开始勒索老板,曾经被刑警以涉黑的罪名缉捕,但没想到两兄弟出狱之后更加放肆,开始涉足毒品生意。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两人草根出身,干事不要命,所以在海城地区一度称霸一方。但在“亮剑行动”开始以后,海城与襄城警方联手,有力打击了毒品犯罪,连续端掉了“二孩子”团伙的几个盘踞点,两人也东躲西藏抱头鼠窜。抓获黑娃儿和耍娃儿,依然是现阶段“亮剑行动”的主要任务之一。
还有一伙儿人数很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主犯叫独狼,据说曾经是蒋坤的手下,后来出来单干,在道上也没什么动静,很少做成生意。海城市局虽然通令缉捕,但至今尚未获得该人的真实身份。
章鹏说完,那海涛又汇报了对狐狸的审讯情况。最后郭局严令,各单位要通力配合,尽全力持续推进“亮剑行动”的攻坚战役,一定要打掉蒋坤和“二孩子”团伙。同时部署了三点应急工作:第一是章鹏继续带领禁毒队全城搜捕嫌疑人;第二是廖樊带领特警队牵动各分局警力设卡盘查;第三是谭彦带领宣传处开展舆情应对,将抓捕行动失败、警员受伤的舆情影响降到最低。
散会后,郭局显得心事重重,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谭彦没让老赵和老庞回来加班,自己带着小曲连续工作了三个小时,准备好舆情应对的稿件。新闻通稿得明天一早发了,谭彦静坐了一会儿,让小曲出去买了几份和合谷的快餐,稳了稳情绪,拿着餐盒和舆情初稿走进了郭局的办公室。
郭局桌上的烟灰缸插满了烟蒂,他头发有些乱,显得憔悴,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给谭彦倒了一杯水,搬了把凳子,坐在谭彦对面。
“和合谷啊,呵呵,好久不吃了。记得以前当队长的时候,每次带队上勤,都吃这个。”郭局说着掀开餐盒,“哟,还是双拼,腐败了啊。”他也饿了,大快朵颐起来。
谭彦也掀开餐盒,胡噜着饭。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郭局,报告会的事我办得不好,给您丢脸了。”谭彦的眼泪半真半假,一半真懊悔,一半装可怜。他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这次必须得用弱者取胜的方法,造成的不良影响太大了。
郭局没说话,直至吃完了整盒饭。他起身拿过水杯,咕咚咕咚地喝水,一边喝一边看着谭彦。谭彦被看得难受,心里七上八下。
“你在政治部干了多少年了?”郭局问。
“十六年了。”谭彦回答。
“十六年了……”郭局重复着,“你对政工工作怎么看?说心里话,不要说什么与业务工作一样重要、两手都要硬那样的官话。”
谭彦没弄懂郭局的意图,但既然他不让自己说官话了,也就索性直抒胸臆。“我觉得政工很重要,一个队伍是否能健康地发展,是否有战斗力,除了业务工作之外,更要以政工为抓手,聚好队伍的人心,把好队伍的底线。”
“嗯……你说得对,但这还是官话。你觉得,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当政工干部吗?”郭局问。
谭彦琢磨着郭局说话的风向,开始谨慎起来。“我……听组织安排。”
“呵呵,组织安排。”郭局笑了,“咱们当警察这一辈子走的路,大都是听组织安排的。也对啊,作为一名党员,就是党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里钉。谭彦,警察生涯,不能总在一个岗位上踏步,那样太有局限性了。我想派你下去挂职,你的意见如何?”他看着谭彦。
谭彦知道,郭局并不是在和自己商量。“我听您的安排。”他表态。
“好,你同意就好。明天早上我会在市局党委会上提出。你回去做一下准备,把日常工作交接给小庞和老赵。”
“明白。”谭彦站起身来,“这个稿子您看可以吗?”他感到浑身发麻,心中忐忑着,不知未来是忧是喜。
“放我桌上吧,我一会儿看。”郭局说。
“好,那我先走了。”谭彦告辞。
“你不问我想把你派到哪里去吗?”郭局叫住谭彦。
“听您的安排,我没意见。”谭彦答。
“特警大队的老陈干不动了,我想让你去那儿挂职政委。两年时间,把这个队伍给我管好。”郭局说。
谭彦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愣住了,就算多年的修炼让他拥有不动声色的能力,但郭局的这个决定宛如一个炸雷,在他耳边爆响。特警大队,那可是他口中的“有胸无脑”的队伍啊。谭彦知道,郭局此举是为自己好,到下面挂职,一是可以补上他的基层工作经验,便于以后提拔;二是可以暂避风头,躲过那场报告会的影响。且两年时间也不长不短,进可攻退可守。但纵观全局上下,是没有几个人能和廖樊“尿到一壶”的。谭彦一犹豫,郭局就看出来了。
“让你去特警大队挂职政委,我已经考虑很久了。特警的业务能力虽然嗷嗷叫,但政工工作却是末位。老陈与廖樊相处得不好,给这支队伍也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你下去暗访过,知道那里的情况。让你去那里抓思想政治工作,既是对你的考验,也是市局党委给你压的担子。记住,你得用这两年时间,给我带出一支政治过硬、素质一流、忠诚可靠的队伍来。现在全局在搞纪律作风整顿工作,你去了就是第一责任人。廖樊那里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跟我汇报。我送你两个词,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郭局把话挑明。
谭彦不能再犹豫,一磕后脚跟庄重地敬礼,坚定地表态:“我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离开郭局的办公室,谭彦的脑袋像被顶着一把枪。他不可抑制地回想着自己那天跟郭局的汇报:管理混乱,民警上班迟到早退的情况突出;家长作风,一言堂,民警之间不称呼同事,称呼外号或以兄弟相称……他隐隐地感觉,从那天开始就埋下让自己去特警挂职的伏笔了,这大概又是自己给自己挖的一个大坑。从宣传处的副处长到特警大队政委,谭彦级别依旧,但却成了市局直属单位的“双一把”,在理论上算是提拔了。但谭彦却明白,这两个职位的含金量可不同,宣传处牵头的副处长,明着是副处,却掌握着正处的权力,同时又在局领导身边,就算是各单位的一把手见到自己也得客客气气。但特警大队的政委就不同了,说是“双一把”,实际上全面工作还是廖樊的。再加上他这么难相处,估计未来这两年,够自己受的。郭局始终未提报告会的事,谭彦明白,不提这件事并不是说已经安然度过了,而是没有再提的必要。木已成舟,影响已经造成,余下的事情就和老庞、老赵说的一样,不能主动作为,只能让时间将它埋没了。
谭彦想着事,围着市局大院不停地走着,双眼直视前方。他想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很像郭局的司机小马,像机器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