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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青春 > 草样年华Ⅱ > 第四章(11)

  24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正睡着觉,接到周舟的电话,语无伦次,思维跳跃,还有点儿口齿不清,好像是喝醉了,我问她在哪儿,周舟也答不上来,最后还是把电话给了服务员来告诉我。

  我到了周舟喝酒的酒吧,见她一个人正坐在墙角,桌上摆了几瓶“科罗纳”,我走过去坐下,她双眼迷离地看着我说:“喝酒!”然后又招呼服务员上酒。

  服务员拿来啤酒,被我退了回去。我结了账,扶着周舟出了酒吧。周舟已经醉得站不稳,边往一旁倒边说:“别管我,让我回去喝酒。”

  酒吧门口的地上扔着一个“蓝带”易拉罐,周舟看到后,停了下来:

  “咱俩踢球,你守门。”

  我说:“想踢明天踢,现在回家睡觉。”

  “我就踢。”周舟指着两棵树说,“你站过去。”

  我无奈地站在两棵树的中间。周舟站在易拉罐后面,后退了几步,助跑,摆腿,发力——易拉罐飞了起来,我猝不及防,正踢到我身上。

  我身上不疼,但心如刀割,想起了我们的相识。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周丹带回租的房子。

  我把周舟在我的床上放倒,转身去给她倒水,周舟拉住我说:“你衣服都破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我穿的正是周舟给我买的那件胸前划了几个口子的T恤。

  我心里一酸,紧紧地抱住周舟。

  周舟怀里抱着包,我觉得硌,要拿开,周舟死死抱住说:“别碰我包!”

  我没有碰,搂着周舟,睡着了。

  半夜,我被周舟的哭泣声弄醒,睁开眼问周舟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命地往我怀里扎,恨不得要钻进我的身体。

  听着周舟的呼吸,我把手伸进她的怀里,她并没有阻拦,然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正南,不见了周舟。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有周舟留下的话,她说她走了,还是去法国,本来可以不走的,但是她主动申请要去那里,飞机是今天中午十二点的。

  我大吃一惊。昨天晚上周舟之所以不让我碰她的包,也许正是因为里面装着机票,怕我挽留或撕掉机票。为什么我没有坚持打开她的包看看!为什么昨晚我没有对周舟的举动产生怀疑!为什么今早周舟在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我竟然毫无知觉!我满心懊悔。

  我看了表,估计周舟已经登机了,急忙打手机,却传来号码已注销的声音。

  我抬头望天,想象着飞机从眼前飞过,让我再见周舟一次,但是天上只有光芒万丈的太阳,把我的眼睛灼出两行泪水。

  25

  考研成绩和分数线都下来了,我曾经说过,不出意外,应该能进复试,但还是出了意外,总成绩比分数线少了3分,觉得特不可思议。专业课比预料中低了三十分,考了三篇文章,而我感觉写得还不错。

  我去学校复查试卷,老师又给我加了一遍分数,结果和原来一样,没比原来少,当然更没有多。

  我说我想自己看一下卷子,究竟什么地方刨分了,老师说不可以,学校在这方面有制度。我说我觉得考得挺好的,不相信分数这么少,一定要自己看眼卷子,老师还算客气,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们得按规矩办事儿,不能给你看。

  他妈的规矩,你自己可以打破规矩,但无法让别人也打破规矩。

  学生们又在组织游行,这次是去日本大使馆,歼灭小日本想获得政治权利的野心。以前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哪怕是为了玩玩,我也会凑这种热闹,而这次我已经没了兴趣。

  得知我的情况后,杨阳安慰我说:“以一次考试的文章好坏论成败,不合理,封建社会为什么被推翻了,就是因为腐败无能,就是因为治理国家的官员都是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上来的,而且不乏徇私舞弊,狼狈为奸,这样选人,不完蛋才怪,一次考试能证明个屁。”

  我说:“我他妈情场考场双失意,背到家了。”

  杨阳说:“酒场上肯定得意,要不喝点儿去。”

  “走!”我像一片干旱的土地,急需啤酒的雨露来浇灌。

  杨阳问我喝免费酒还是花钱的,我说当然喝免费的,可是有吗,杨阳说怎么没有。他在学校待了快十年,已经成了一个老炮儿,很多事情都不用花钱。比如需要剪指甲了,找不到指甲刀,就去学校小卖部卖指甲刀的柜台,让售货员拿一个,试试是否锋利,剪完十个手指,售货员问他怎么样,他说还没感觉,想再试,售货员说可是你已经没的剪了,杨阳说怎么没有,然后就要解鞋带,售货员赶忙收起指甲刀说,别脱了,当心脚底着凉,我的指甲刀不好使,你还是别买了。

  杨阳说可以去超市喝免费啤酒,有一家啤酒正在做促销,免费品尝,咱俩带着报纸去,垫着坐在地上可劲儿喝,还有下酒菜,旁边的副食专柜,有免费品尝的猪耳朵和五脏六腑,咱俩一样来点儿,就差不多了,有时候我晚上饿了就去超市喝杯啤酒,啃块猪蹄。我说那还是花钱喝个痛快吧,别喝几杯就被赶出来。杨阳说,想喝痛快,去KTV,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两百一个包房,啤酒随便喝,能喝二十四小时。

  我们叫来张超凡、齐思新和马杰,穿过操场,跳墙去歌厅,这样近一些。

  一些毕业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拍起毕业照,在学校里晃来晃去,走到一处便停下来拍照,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食堂、实习车间等都不放过,有的情侣还在小树林、假山后面等隐蔽场所留念,这里对他们有着特殊的意义。

  每到毕业的时候,学校里都是一片乱糟糟,遍地酒瓶和暖壶的碎片,被抛弃的书本、没有发出去的简历、穿破的球鞋、睡烂的床单、崭新的扫帚和墩布、比饭盒还干净的白铁皮簸箕、四壁一层油泥的搪瓷脸盆,堆得宿舍和楼道没地儿下脚。墙上写满毕业感言,床板上也刻下自己的名字,还有人在壁橱里拉了一泡屎,证明自己在这里生活过。有些学生开始为日后做准备,偷辆自行车,骑着上班用,或者拆掉上下铺,搬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对此学校很苦恼,制作了一条条横幅,挂在食堂路口:“除了文明,什么也留不下;除了知识,什么也带不走。”“做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有素质的四有毕业生。”

  成群结队的毕业生们,身穿学士服、头戴学士帽,像一群群正在蜕变的蝌蚪,不知道上岸以后,他们的明天会怎样。也许有人变成了青蛙,越蹦越远;也许有人变成癞蛤蟆,不招人待见;也许还有人变成牛蛙,刚上岸就被人吃了。

  到了操场,再次踏上跑道,百感交集。这里曾经是我每晚跑步发泄郁闷的地方,现在跑道上的塑胶粒已经磨掉了,只剩下硬邦邦的塑胶,可见有很多人来这里跑步,他们的动机,是否和我当初一样,都迫于青春的苦闷呢。我突然绕着操场跑了起来。

  杨阳冲我喊道:“还没喝呢,就高了。”

  我说:“你们先过去,我跑几圈,跑完就去。”

  杨阳说:“这么大岁数了,别折腾了,还跑得动吗?”

  我说:“怎么跑不动。”

  本来打算跑五圈,用我觉得耳边生风的速度,但是第一圈下来,已经气喘吁吁,胸口发闷,坚持跑完第二圈,嗓子像着了火,感觉直冒烟,又咬牙跑了半圈,眼前一阵阵发黑,有点儿头重脚轻,不得不停了下来,真的是老了,跑不动了,不服不行。

  这个结果令我震惊又无奈。

  跑步的时候,在操场撞见了教电工技术的老师,几年前他就常常顶着半头白发半头黑发来操场跑步,如今顶着一头白发依然在跑,速度却比以前快了,身影也矫健了。现在的学生想答疑的时候一定在办公室找不到他,那时候我们想找他就找不到,结果去踢球的时候,看见他正穿着一条刚过屁股的运动裤衩,侧面开衩,有两条白色竖道,顶着烈日在操场上奔跑,从此我们称呼他“三分之二阿迪”。估计这些年下来,他跑过的路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半个中国了,不知道他这么大岁数了为何还如此热爱跑步,也是因为郁闷吗?

  还看见曾经打过我们的“独臂侠”依然在兢兢业业地看守操场。操场第一次翻修的时候,我们上大二,足球场铺了天然草皮,学校特别爱惜,宁可长蝗虫,也不让学生上去踢球,还特意派人盯守。一个周末,我们趁着没人,翻进去踢球。正踢得高兴,跑过来一名男子,右胳膊的袖管一甩一甩,让我们滚蛋。如果他好好说话,我们就走了,但听了这种伤人的话语我们不能再平静了。杨阳说,我看应该滚蛋的是你,不怕死你就过来,让你看看我身上的青龙。其实是汗水和泥儿凝在身上的图案,恰好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那人一只手脱掉衣服,露出仅有的一条却比大腿都粗的胳膊说,看来你是活腻味了,然后冲上去,一拳打倒了杨阳。我们立即群起而攻之。有句老话,叫胳膊拧不过大腿,放他身上就失效了。我们上前踢他的时候,被他抓住腿,轻轻一掀,便一一倒下。现在他的胳膊比几年前又粗壮了,一定又有不少学生挨了他的揍。

  进了包房,杨阳等人已经喝开了,我一坐下,就被灌了三杯。然后开始一边K歌,一边拼酒。我想,既然我跑不动了,酒总该喝得动吧。以前我的最高纪录是8瓶不吐,现在即使不能刷新,也要保持。

  为了痛饮,我们玩遍猜拳游戏,从十五二十,到爷爷孙子,从一只小蜜蜂,到人在江湖漂,从老虎棒子鸡,到英雄美女海盗。

  张超凡第一个喝得失去了知觉,躺在沙发上两眼发呆,一眨不眨,问他还喝不,他说:“我不唱歌了。”然后就一动不动,宛如一具死尸。

  我伸手去试探他的鼻孔是否还有气流通过,用不用叫120,他突然诈尸一样,坐了起来,抱着装冰块的桶狂吐不止,在眼看着秽物就要溢出的时候,适时停了下来。我痛下决心,以后再来这里唱歌,坚决不要冰块,要的话,也自带器皿。

  看得出张超凡心里不痛快,听说他最近失恋了。

  一个月前,他在教室画图,旁边坐着一个女生,容颜娇媚,气质高雅,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孩,张超凡立即萌发了和她套近乎的冲动c女生占据了两张桌子,一张放书包,一张趴在上面写作业,张超凡见机行事,写了一张纸条,先是写道:“同学,能把你身旁座位上的书包拿开吗?”写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不妥,会让女生误以为自己没有座位,上这儿蹭座来了,如果女生不把书包拿开,后面的计划便无法进行下去。便又加了一句:“我想和你谈谈。”觉得还是不好,太严肃了,像自己入党的时候辅导员来了解情况时用的口吻。思来想去,最后改成:“同学,你能出来一下吗?”并在后面加了一个“:)”。

  张超凡打算把纸条放到女生桌上就出来在门外等她,如果她不出来,他也不回教室了,回去也无地自容。为此,张超凡已经提前将书包放回宿舍,这次来教室是特意送纸条的,可却迟迟不敢走进教室,纸条攥在手里都湿了。他开导自己:有什么的,大不了多一次被人拒绝的经历——但就是迈不开腿。

  激烈的思想斗争进行了十分钟,张超凡终于迈开脚步,向学校小卖部走去,校园里不准卖酒,但可以卖酒芯巧克力,张超凡吃了十几块,觉得有点儿不是自己了,便摇摇晃晃地进了教室,左右张望了一下,找到女生的座位,走过去放下纸条,立即转身从前门出了教室,趴在后门的玻璃上观察女生的反应。

  女生拿到纸条后,看都没看,站起身向前门走去。张超凡在后门看了激动得有些站不稳脚,感觉头晕目眩,幸好扶着墙,才没有摔倒,没想到幸福的感觉竟然如此强烈。

  但是女生到了前门就站住了,把纸条捏了捏,一扬手,纸条画出一条抛物线,落进门口的纸篓里。

  完了,张超凡心想,她一定是把求爱的纸条当作张超凡路过时掉下的废纸,并发扬了保持环境清洁的精神,替他扔进纸篓。

  此时酒芯巧克力的作用正渐渐退去,小卖部也关了门,夜风拂面吹来,张超凡那颗颤动的心,已趋于平静,他打了一个哈欠,决定回宿舍睡觉。

  躺在床上,张超凡辗转反侧,女生那张动人的面孔,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先是一张脸晃来晃去,然后变成两张,再然后变成四张,就像细胞分裂一样,呈倍数增长,当无数张女生的脸充满张超凡脑海的时候,他睁开眼,看到天亮了,觉得此事一定要有个结果,否则这觉没法睡。

  起床后,张超凡在女生宿舍楼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袋红气球。这一天,他没干别的,就待在宿舍给气球吹气,到了晚上,一百多个气球充好了气,而他已奄奄一息,脸色惨白,

  跑到楼顶顶风大口呼吸了半个小时,才算缓过来。张超凡把地上的气球挪到床上,以防有人走来走去碰破气球,自己却没了睡觉的地儿。熄灯后,他拼了三把椅子,在上面凑合了一宿,半夜掉下来好几次,爬起来揉着屁股说:“我破了没关系,只要气球不破。”

  第二天,宿舍楼门一开,天还没大亮,张超凡就拿着气球来到女生楼前,给每棵树都系上一个。当女生们从睡梦中醒来时,推开窗户,发现楼下的树上挂满正在晨风中舞动的红气球,每个气球上,都写着“IL0VEY0U”。此事一时间被传为佳话,荣登学校情事五十例榜首。张超凡守在女生楼前,准备等那个女生下楼后向她表白。等啊等,等啊等,足足等了一天也不见女生出现,继续等,直到女生楼锁门,那个女生也未曾露面。筋疲力尽的张超凡失魂落魄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一一扎破气球,然后回宿舍睡觉。后来听说,这个女生那天正好病了,没出屋,躺在床上待了一天。

  张超凡觉得自己和那个女生没有缘分,想放弃。杨阳鼓励他说,刘备三顾茅庐才搞定诸葛亮,你还差一次呢,如果当初刘备也知难而退,就不会有后来的三足鼎立了,也许你下半生的幸福,就取决于这第三次。张超

  凡问杨阳第三次该从何入手,杨阳说请女生吃饭,借着酒劲,在饭桌上把该说的事情说了。张超凡立即采取了行动,可女生说她晚上已经约了人吃饭。张超凡认为一定是有男生先下手为强,种种失败的迹象表明,自己和女生根本不可能成。郁闷之下,张超凡和杨阳来到饭馆喝酒,喝至微醺.

  杨阳突然瞪大眼睛,让张超凡往一旁看,张超凡扭头看去,见那个女生正和另一个女生在旁桌吃饭,另一个女生不停地给她夹着菜,并不时在她脸上亲上一口,桌下,手还在她的腿上摩挲着,俩人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从此张超凡便一蹶不振,他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幸福,竟然被一个女人夺去。

  杨阳拿着话筒,唱一首喝半杯。幸好许巍郑钧汪峰老狼出了专辑,还被收入点播歌库,要不然我们这种人到了KTV只能喝酒。

  歌手办演唱会也不过唱二十几首歌,这可能是嗓子所能承受的极限,但杨阳唱了不下三十首歌,唱到最后已经没了声音,看上去就像拿着话筒在跟着音乐对口型,但额头上的青筋依然暴露,还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我喝着酒,听着杨阳的翻唱,心底突然涌出一种失落:也许许巍郑钧再也写不出这么好听的歌了。

  看到自己在灯光下投在墙上的影子,腮帮子已经鼓起来了,以前我可是嘬腮,这个发现让我很郁闷。

  不知道喝了多久,终于喝不动了,再喝就都出来了,我大致算了算,应该不到8瓶,冲击记录未果。

  为了不在现场喷发,我去厕所抠了嗓子眼儿。看着窗外的天,突然就亮了,感觉就像我们的青春,突然就没了。

  天空飘下雨滴,上帝在为我哭泣。

  举杯消愁愁更愁。我想,这时候周舟已经到了法国,忠心祝愿她万事顺利,别的想法,我已不敢奢求。

  回到包房,坐下继续喝,喝着喝着,感觉耳朵失聪了,周围一切都没有了声音,只有一群人在我眼前晃动着,碰杯,划拳,抽烟,唱歌。

  看着乌烟瘴气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码在墙角的三十多个啤酒瓶,电视上晃动的MTV画面,一群二十六七即将而立却不知道拿什么立的青年,他们目光浑浊,满脸横肉,正在手舞足蹈地碰杯,沉浸在空虚的欢乐中翩翩起舞……突然,这一幕在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军训的照片: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下,一列青翠的杨树旁,一排红砖灰瓦的营房前,一群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穿军装,戴着白手套,扛着步枪,眺望着远方,一脸对未来的坚定和自信,谁也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未来什么样子,对他们永远是个未知数。

  然后,我就像断了电的电视,往沙发里一躺,头脑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