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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曾见桃花照玉鞍 > 第55章 那堪孤枕梦边城(一)

第55章 那堪孤枕梦边城(一)

    第55章那堪孤枕梦边城(一)

    云摇在梦里听了一夜闲琴拨雨。

    晨起后,难得神清气爽,她推开了屋后木窗,正见点滴新雨汇作小瀑,从窗前的叶下滑落。

    啪嗒。

    窗柩被点染成浓郁的木色。

    “真下雨了?”云摇意外得眨了眨眼。

    那昨夜入梦的琴声,莫非也是……

    “笃笃。”

    房门叫人轻声叩响:“云师叔,你醒了吗?”

    云摇回过头。

    门外是丁筱的声音:“九思谷护送灵宝的弟子已经回到谷里了,正在他们前殿等候。寒渊尊一早便在,那位萧仲师兄让我来请你也过去呢。”

    “知道了。”

    片刻后,云摇同丁筱一起到了九思谷的前殿殿外。里面正有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

    “……我不同意!这种时候,怎么能两股分行?那分明就是给藏在暗地里的魔修以可乘之机!”

    “可如今这灵宝之事已传得天下皆知,多少散修恶贼明里暗里地盯着,若不抛出个饵去,引走那群饿狼的注意,那我们岂止是背腹受敌?又怎么防得过来?”

    “分了就能防过来了?护灵宝上天山的人是不是还得少、不能引人注目?那这和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不分一样是群狼环伺!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乱子!”

    “你强词夺理!总之,我不同意分行!”

    “气死我了,萧仲你来说,分是不分!”

    “……”

    云摇进来得也是巧,刚好赶着九思谷那两位大约是长老的新面孔对吵之后,那短暂的一刻寂静。

    于是,不管是尴尬的,转移注意的,循声望来的——全都不约而同地回头,将视线聚焦在了云摇身上。

    跟在她身后的丁筱呼吸都屏住了。

    云摇却好像没看见一样。

    红衣女子很自然便走向了慕寒渊,在他身旁专给她留出的那张上席落座,然后更自然顺手地接过了慕寒渊递来的茶盏。

    她微微偏首,轻声:“你昨夜是不是又弹了一夜安魂曲?”

    殿内寂静,众人眼神诡异,对面几位九思谷的长老更是有带着方才吵架的怒意,这会看向云摇的眼神都有些冒火了。

    不过慕寒渊还是未叫云摇的话落在空处,他微微颔首。

    “跟你说了,这样太耗费心力和神魂,今日就要出发去东海天山,你这样损耗可不行。”

    云摇刚说完,就感觉某个方向投来了情绪强烈的目光。

    “?”她扭头,对上了主位的萧仲。

    萧仲和她对视两息,忽起了个敷衍应付的笑:“给几位长老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干门小师叔祖门下次徒、寒渊尊的师妹,也是不久前天下皆知的那位已经习得奈何剑法、得了干门小师叔祖真传的干门二代弟子,云幺九。”

    这话一落,方才还对云摇十分不满的几位长老,神色略微迟滞,也稍微和善下来。

    还有人目光带着“果然人不可貌相”的打量。

    云摇:“……”

    萧仲从上回就看她不顺眼,今日却夸得这么突然。

    一定没憋好屁。

    果不其然。

    “此次护送灵宝东赴天山之行,除了干门特来襄助的弟子们之外,寒渊尊与其师妹也会一同前往。”

    萧仲说着,话锋一转:“干门与我九思谷同气连枝,算得上一脉相承,寒渊尊将来更是要登临乾元道子之位的人,依我看,此行既有他们二位在,那这件事就需问过他们的意见,晚辈不敢擅自决议。”

    烫手山芋来得飞快,躲都来不及,就砸怀里了。

    “……”

    云摇微微磨牙。

    果然是萧九思那个伪君子谷主带出来的,这一肚子坏水才是真的一脉相承。

    在一众九思谷长老期盼的目光下,慕寒渊却是先望向了云摇。

    约莫晚他一息,云摇也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过后,各自转回,顺理成章就接过了话头的却成了云摇。

    “两门确是同气连枝,一衣带水,想要我和寒渊……师兄,与你们共进退,自然也可以,”云摇从椅里起身,目光转过众人一圈,最后落在萧仲脸上,“但至少得让我们知道,这神秘得招惹来了仙魔两域注意的所谓‘至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何作用吧?”

    “……”

    九思谷几人间微起了低声,显然内部也有分歧。

    片刻过后,萧仲没有站出来,倒是云摇今日才见了的几张长老新面孔中的一位主动开了口:“云道友,并非我等藏私,而是这件事事关重大。实不相瞒,就连我谷内弟子,前几日竟然都出了那叛谷之人,否则也不至于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

    “没错,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座下那位稍有些急脾气的长老忍不住插话,“两位道友何必执着于此呢?”

    “……”

    云摇忍住了翻个白眼的冲动。

    所以说她明明信任九思谷的这些人,但又最厌烦和他们打交道——不是萧九思那种表面谦谦君子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就是这种到死也倔的。

    打一次交道她要短十年寿。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云摇语气都冷下来,“若是几位长老觉得寒渊尊和我不能信任,那又何必放我们入队,还要日夜提防着呢?”

    急脾气长老还要再说话。

    云摇横眉望过去:“连这东西是什么、何人来抢、为何来抢都不得知,你们要我如何防范?若真是强敌来犯,生死攸关,你们又凭什么要我们为它拼死一战?”

    满堂阒然。

    四位九思谷长老在沉默中对视后,大约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其中一人起身离开,向殿后走去。

    而最开始对云摇开口的那位慈眉善目的长老起身,颇为恭敬地给云摇作了剑礼:“云道友教训的是,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失虑了,干门如此赤诚以待,我们确是不该再作遮掩,我师弟这便将那件灵宝请来。”

    老者一顿:“至于这灵宝,尽管这些日子仙魔两域为它闹得风风雨雨,但事实上对于多数修者来说,它其实都与一块普通石头无异。”

    云摇微微蹙眉。

    她身后,慕寒渊神色淡然如常,丁筱和何凤鸣却已经是藏不住的惊愕与不信了。

    一眼将四人神色收于眼底,长老苦笑:“其实这也是我们不愿说出的原因——就算直说了,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诸位都不能相信。”

    何凤鸣忍不住抢问:“若真如此,为何仙域内如今皆已盛传,言此物是天地至宝、世所罕见?”

    “…这位是?”长老迟疑了下,看向云摇。

    云摇头都没回:“干门弟子,长老卢长安门下。”

    “……”

    几位长老面色同时显现出不同程度的微异。

    都是在“卢长安”的名字之后。

    云摇嘴角一翘。

    ……哼。

    藏得那么深,还不是被她试探出来了。

    与之同时,她身后,慕寒渊眼尾含笑,似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躲在他袍袖下的小金莲不解地抖了抖花瓣。

    这点默契无人察觉,堂中正暗流涌动。

    最后还是九思谷长老率直开口:“卢长老,似乎与浮玉宫的几位宫主交好?”

    何凤鸣又不是傻子,方才就察觉这点诡异了,刚要开口,就被身前懒洋洋的红衣女声截住了——

    “长老放心,他前些时日为了我门中事和他师父闹掰了,这件事好些仙门弟子都应知晓,你们九思谷中也有在看热闹的。现在已经快被他师父赶出来了,无须担心。”

    长老面露迟疑。

    云摇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当然,很可能是个苦肉计加反间计。”

    身后刚感动又心情复杂的何凤鸣猛擡头:“?”

    就听云摇不紧不慢地:“但也没关系,他要真敢有二心,不用九思谷出手,我亲自给他料理个亲师父都认不出来的模样——这样,可以了?”

    长老叹了声气,苦笑:“云道友玩笑了。既然你如此说,想来也对我们所瞒之事有所猜测。没错,我等是为了防众仙盟中人,甚至很可能是某个仙门高层内的合道境修者。”

    “……”

    前提浮玉宫,如今“某个仙门”是哪个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云摇毫不意外,慕寒渊自然更是波澜不惊。

    而他两人一侧,初次听闻这个消息的丁筱和何凤鸣,方才即便有所意料,现在也已经扛不住地傻在那儿了。

    开口的长老面色沉凝地看向云摇:“若是谷主与我等这些年的暗中调查无错,那当年贵宗五师祖之死,便大有蹊跷。”

    云摇眼神微晃了下,垂眸:“什么蹊跷。”

    “谷主说过,在贵宗五师祖赶赴两界山之前,他曾到贵宗拜访,与慕前辈闲坐手谈过几局,彼时见慕前辈神思不属,似有心事,便出言问了两句。”

    “却得知,彼时仙域一众新起仙门之中,竟然有修者罔顾伦理,为了迅速提升修为,而行那残害生魂、道魔合修之法!”

    “——!”

    丁筱惊骇,而何凤鸣更是连椅子都险些未能坐住。

    两人身前的云摇却像闭目似的。

    她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前往梵天寺的路上,在仙域西南那座城池客栈里,先后遇到的那三个身藏黑雾之中的诡异修者。

    残害生魂,道魔合修么。

    云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节微挤出咔咔的声响。

    “……”

    慕寒渊于她身后撩起眼,眸色有些复杂地望着。

    “可惜,当时谷主虽然震惊异常,但被慕前辈玩笑带过,说只是不成气候的小宗门而已,他自会出手料理,万万没想到……”

    长老一顿,憾声道,“再听说慕前辈的消息,便已是他遇魔域修者举城突袭,葬身于两界山了。”

    再开口时,云摇的声音有些轻哑:“原来他就是为了这点事,才‘死’了啊。”

    她哑然失笑,借着转身回席,藏下了睫底那一线泪意。

    慕寒渊将茶盏正递于她身前。

    云摇接过,合着眼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总算灌下她满腹酸涩与恨意,她笑着合掌,缓缓将瓷杯捏作齑粉。

    “我师门众人,全都死在了仙魔之战里——他们人人天赋仙才,破境飞升有望,他们是为谁而死?可笑仙魔之战结束尚未逾十年,竟就有人要效仿魔域修行……”

    云摇缓张开手,任那齑粉被风吹散去。

    风中,若有剑声铮冷清唳。

    “浮、玉、宫。”那三个字犹被嚼碎了,咬成粉都不足泄恨,云摇一字一顿地沉下声,像要将它们死死钉在脑海里。

    “师尊。”

    神识传音里,忽响起慕寒渊的清声。

    云摇微顿了下,垂眸,对上了那人坐在身侧,撩起长眸阒静望她的眼睛。

    多神妙的一双眼,好像只消他看她一眼,她的心情便会被他眼底的沉渊抚平。

    “那些踩在你师门血骨之上,为一己私利为所欲为之人,”慕寒渊轻声传音,“我会为师尊从这世上尽数抹除。”

    云摇微微一怔。

    慕寒渊这眼,这话,这神色,犹如酷烈暑日下,为她倾奉上的一盏雪茶。

    雪意沁人,轻易便抚平了她心底滚烫的怒意。

    可又有一丝莫名不安的凉,取而代之地,沁入了她心底深处去。

    她下意识地擡眼,在近在咫尺这张如冰雪清隽秾丽的面庞上,像是幻觉地,见血色魔纹从他眼尾沁起。

    云摇用力眨了下眼。

    一切幻觉又已褪却。

    ……够了。

    云摇在心底警示自己。

    他不是前世的慕寒渊了。

    她不该再怀疑他,这样只会将他推得更远。

    殿内一片阒静。

    九思谷几位长老已经交换过目光与传音,虽不解“云幺九”这样一个晚生了三百年的后辈弟子为何如此同仇敌忾,但至少都觉得欣慰得很。

    至于旁人,就是受打击了——

    “浮玉宫……怎么会……他们可是仙门之首啊,何必要做这种事?”何凤鸣忍不住拍桌站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此刻满腔怒涨,却又不知道该朝谁去。

    他是不能理解师父的一些言行,但他也绝未曾想过,师父一向交好的浮玉宫几位宫主,竟然有可能参与到如此、如此可怕的事情当中去。

    师父他也……知情吗?

    云摇闻得何凤鸣的颤声,冷淡回眸:“三百年前的仙门之首可轮不到他浮玉宫,若非你师祖们尽数死于两界山,哪里轮得到宵小称首?”

    何凤鸣震栗原地。

    便在这诡异沉默里,云摇听得九思谷长老突然起身,望向殿后:“灵宝来了!”

    “……”

    云摇回身。

    从殿后上来的几名九思谷弟子,正四人合擡着一只花纹繁复、封印重重的箱子。

    只是云摇此刻没顾得上打量这件叫两域为之疯狂的至宝,她的眼神带着某种震惊,望着走在箱子旁,那个一副没心没肺的松散模样的……

    “乌天涯?!”丁筱惊得猛站起身。

    “咦?师妹,你怎么也来了?”

    隔着数丈距离,乌天涯顶着那副见惯了的笑,朝云摇走了过来。

    云摇僵在了原地。

    为何会是他?

    按照她之前的推论,若有萧九思那个伪君子在的九思谷,真能与魔域什么人推心置腹地信任,那就只可能是五师兄。

    可此刻现身的为何会是乌——

    忽地,一线灵光掠过云摇的脑海。

    乌师兄。

    五师兄。

    “——”

    云摇蓦地攥紧了指节。

    乌天涯一步步走近。

    而自她这一世出关后,在干门第一个认识这人以来,两人间相处过的一幕幕画面、一句句话声,也在云摇面前不断地倒放。

    [……方才我在行宫里溜达时就听众仙盟的人说了,梵天寺那位在外云游的红尘佛子明日就到,刚好等他一起入秘境……]

    [师妹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就那个被云摇小师叔祖强行追求过的,梵天寺入世修行的红尘佛子啊……]

    眼前画面退到入葬龙谷前。

    是他出言,醒得她避开了红尘佛子。

    [……怎么,这么快就心疼你师兄啦?]

    [师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不留情面的。]

    [师妹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和寒渊尊相识已久了?]

    [师妹对浮玉宫……]

    又退到藏龙山数百里外的客栈中。

    她初醒来时,也是乌天涯为她捋清了葬龙谷出世的暗藏阴谋。

    [云摇,回来吧。]

    [云摇,回来吧。]

    山神庙前。

    那个将她从魇丝梦中拉回来又消逝不见的声音。

    [……师妹你瞧,人家师妹对师兄多温柔小意,呵护体贴,说话都温温柔柔的。]

    [寒渊尊总不可能舍了自己青梅竹马的真小师妹,选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假……]

    初次历练的那个村庄里。

    他字字句句皆听以为玩笑戏弄,却又似藏有真意。

    [师妹,你,你可不要吓师兄啊。但神识探出,确实、确实没什么东西在啊……]

    [白天是没有,夜里可就不一定了哦。]

    [……!!]

    历过一次轮回塔她才想起来的,从前怕鬼的并不是她,而是前世因她而死的五师兄。

    …………

    一幕幕画面向后退去。

    而此刻殿内,乌天涯也走到了云摇面前。

    云摇眼前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她以为的、自己第一次从这个世界里醒来的那天。

    那天她遇见了一个莽撞的弟子。

    他喊她的第一句话是——

    [师妹。]

    “师妹。”乌天涯笑着站在她面前,擡手在她眼皮底下晃了晃。

    [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那时站在她身前咫尺,青年失神地望着她。

    [乌天涯。]

    [……咫尺天涯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