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双兔傍地走(二)
“……谁怕了。”
云摇像根木桩一样竖立在水雾缭绕的浴池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绝不往浴池里看一眼。
“小爷只是没有与人同浴的习惯……同为男子,也不行!”
覆面的青铜面具下,那人似乎低低嗤出了声很不信任的嘲弄的笑:“是么?从未有过?”
这句低嘲的语气,叫云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世她在天悬峰洞府后山的温泉浴池里干过的“好事”。
心虚情绪一时暴涨,她语气都不自觉加重了些:
“自、自然!”
“也罢,”水声波动,雪色长发铺展在湖面上,如月下翻涌于流渚间的银鳞真龙,那人虚靠在青石上,懒撑着额仰她,“只是,我何时说要你与我同浴了?”
“……嗯?”
云摇下意识地回过头。
便正对上了薄光粼粼间,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眸。
“过来,”慕寒渊的声线被水汽蒸蔚得低哑,钩织着错觉似的笑意,“为我梳发。”
云摇:“……”
“?”
那人说完便已在水中侧过身,冷玉般细腻流畅的薄肌拨动了荡漾的水纹,涟漪从他身周扩开。云摇明明站在浴池外的青石板上,心底却恍惚也有种被那涟漪波及的微眩。
如暗涌的海面上,那只行将被吞下而不知的小舟,被风浪一潮潮荡举上新的高点。
几息过去,仍无动静。
戴着青铜面具的新任城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侧过脸,面具未能掩住的,侧展的下颌线凌冽向下,水色勾勒得他脖颈修长。
“为何还不过来?”
云摇兀地回神,脸颊灼起迟钝的后温:“我是答应……做你的侍卫,梳发什么的,该是婢女的事情,为何也要我做?还是我去给你喊别人来——”
“我唯一的贴身婢女不是被你带走了么。”
不知有意无意,那人似乎在“贴身”二字上咬了重音,听得云摇眉心不由地蹙了下。
她转到一半的身又正回来。
“难不成,小伶之前做的事,我都要一并为你做?”
“小伶?”
青铜面具下,那人长眸微狎,眼底如危险流光,“才一日过去,唤得就如此亲近了啊……”
“嗯?”
云摇没能听清他背对着她的低语声,下意识往浴池边进了一步。
慕寒渊道:“便是要你将她所做过的一并都做了,那又如何?”
“我是你的侍卫,”云摇磨牙,“不是侍女。”
慕寒渊却笑了:“你怕是记错了,昨夜我说过,是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而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只须带一柄剑站在旁边就可以了的侍卫。”
云摇一怔。
昨夜那人扣着小伶的颈,漫不经心地朝她擡眸,启唇时所说的,似乎确实是……
[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
回忆完的云摇心里一梗。
还真是。
“你故意算计我。”云摇慢慢吞吞地收紧手指,握紧了剑。
“怪就怪你救人心切,自丧分寸,”慕寒渊笑意凉薄,“或者,你若后悔了,现在就将那婢女还回来。”
云摇眼神微动:“若还回来,你会将她——”
慕寒渊轻飘飘地一句:
“杀了。”
云摇:“……”
区区八个月不见,慕寒渊怎么就变成这副叫她认都不敢认的德性了?
“大人这城主做得,当真悠闲,”云摇一边不自在地走近,一边嘲弄,“两仪城南已经兵临城下了,玄武卫恐怕也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北门,城主大人还有心在这里沐浴梳发么。”
“外面的事自有旁人处置。”
那人倦懒着声线不为所动。
“扰不到你我,你做我教你做的事就好了。”
“……”
放在浴池旁的长条桌案上,那只羊角玉梳还是被云摇拿了起来。
她有些拙然地在浴池旁半蹲下身,朝水里映着的青铜面具的眸影嫌弃地招了招手:“靠近一些,我够不到。”
慕寒渊僵了下,然后还是依言,向后退了几寸,靠在了池边沿的石壁上。
云摇迟疑了下,垂手,从水里捞起他一截雪色的发。
和想象中冰凉如雪的触感不同,它是柔软,温顺的,像银色的水一样流淌在她的掌心,好像一时不察就会从她手中滑落,稍纵即逝。
云摇拿起梳子,轻慢地给他梳了下去。
室内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抑下,只余留潺潺的水声,和满室旖旎的暗香。
云摇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生涩笨拙。
即便小心提防着,还是在某次落梳时,指尖蹭过了慕寒渊长发下的颈侧。
那人蓦地一颤,倏然擡眸。
池水中,他线条流畅的背肌瞬时便绷起张力凌冽的弧线,垂发下的脖颈微泛起红,像是蕴藏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似的,叫人无故紧张得要窒息。
云摇僵了下:“我不是故意……”
慕寒渊垂在水中的指节捏紧,又松开去。
几息后。
云摇才听得他声线低哑地问:“你似乎丝毫都不好奇我的发色。”
云摇一怔,下意识看向指尖间银锻似的长发:“魔族中种族繁多,形态各异者都有,发色,不算什么。”
“那你呢。”
“什么?”云摇顺口接了。
“你喜欢黑发,还是雪发?”
梳子在他发间一停,云摇有些莫名奇妙地仰眸看他:“有区别吗?”
“自然有,若不同的发色,便代表着不同的人呢?”慕寒渊在水影里望定她的眼眸,不给她分毫逃脱的机会,“你会喜欢哪一种?”
云摇想了想,垂眸笑了:“我喜欢,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那种。”
“……”
水影摇晃,背对她的人却像是怔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地与她在水里的投影对视。
等醒回神,云摇微蹙着眉歪了下头,拖腔慢调:“城,主,大,人?”
慕寒渊眼神晃动。
某个刹那下,他藏在面具下的清隽面庞上忽然从眼角绽开了一分狰狞——
云摇只见身前浴池里的那人蓦地折腰,擡手复住了心口位置,像是在隐忍某种剧烈而猝然的痛意,连背对她的修长脖颈上的青筋都一瞬就暴烈地绽起。
云摇一惊,跟着慌神地跪到了池旁,擡手就要将灵力向慕寒渊体内灌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身上还有伤吗?要不要我……”
只是云摇的手尚未落到他背上,手腕就蓦地被人攥住了。
那是几乎要捏碎她的力度,云摇吃痛地仰眸,正撞入了池中转回来的慕寒渊如沉渊的眼底。
暴戾,恨意,痛苦,眷恋,思念……诸般情绪刻骨之深,汹涌如潮地将她淹没。
而下一刻,手腕上的握力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反抗的拉力——
“哗啦!”
云摇被拖进了水雾氤氲的浴池里。
慕寒渊将云摇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石上,身前是滚烫的泉水,如沸如灼,却抵不过他低靠下来的,面具下那双眼眸里望着她的炙烫的温度。
如此近的距离、蒸蔚氤氲的水雾、他灼人的呼吸和不知谁的急促交叠的心跳声,甚至还有她几乎清晰感受得到的他的胸膛起伏,
这一切迫得云摇呼吸都□□,脑海空白,连思绪也随之停滞。
最后一点理智死死拽着她,叫她没有将那句“慕寒渊”脱口而出。
在他眼底的神魂深处,云摇恍惚看到了两道如太极阴阳图般,黑白游转的魂影。
那是……什么?
云摇只觉得识海震荡,那骇人而无形的余波,叫她神魂都跟着动荡摇曳。
“摘下来。”慕寒渊沉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伏在她耳边。
“什么…?”
云摇的手腕被慕寒渊青筋绽起的指背如铁箍般扣在青石旁,那人着了魔似的,呼吸沉重而低深,他覆在她身前,冰冷的青铜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颈窝和锁骨。
他捏着她手腕,一点点朝自己的脸侧压去。
“面具,为我摘下来。”
“——”
云摇一惊,指尖蓦地攥紧。
最后那点理智摇摇欲坠:“城、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然而她细长的指节已经被他一根根勾起,他覆着她的手,强迫她的指尖复上他的面具。
夹在冰冷与滚烫之间,云摇听见自己的理智都被摩擦出锐利的呻鸣。
她挣扎欲起:“城主——”
“摘下它……”
隔着冰凉的青铜面具,那人扑在她锁骨上的呼吸却像是要将她烫伤似的。冰冷的面具蹭过她的颈,犹如一个被禁锢的兽吻,獠牙锁在面具后,距离她的喉咙咫尺。
她能同时感觉到他将撕碎她的锋利可怖的兽齿和无法克制的汹涌情欲。
“摘下它。”
“——我不要。”云摇偏过脸,从唇间挤出破碎的字音。
她疯了才会去听他的。
如果这会摘下他的面具,那和亲手打开困着凶兽的牢笼、解开凶兽颈项上束缚的枷锁有什么区别?
而就在此时。
隔开浴池的幔帐之外,寝阁内忽传来铿锵的甲衣与刀剑摩擦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停下了幔帐外。
“禀城主。”
“——”
云摇的身影僵在青石与慕寒渊修长的身躯之间。
她一动都未敢再动,眨着睫毛回眸。
慕寒渊扣着她,冰冷的青铜面从她颈侧擡起,他撇过侧首,望着幔帐外隐约的白虎卫右使的身影。
“说。”
“如您示下,朱雀卫七营已悉数降归。一炷香前,我部与朱雀卫诱玄武卫入彀,于长仪峡谷内将之合围,现已将玄武城十万精兵困于天陨渊前。是否受降,请城主决议。”
“…………”
幔帐外每说一句,云摇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等那段话尽,她已忍不住擡眸,打量面前这张叫她觉着冰冷而陌生的青铜面具。
果然如凤清涟所说,没有什么身陷绝地的危局,也没有什么三城合围的困境,正相反,假受朱雀追袭,逃至两仪城,再设套诱骗玄武卫长驱直下,最后合力围之……
这一切都是慕寒渊计谋的一部分。
而他做这一切,难道当真是为了——
“白虎部从不受降,”慕寒渊垂眸,隔着青铜面,眼眸漆如墨冰地临睨着她,“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
“——!”
话声方落,慕寒渊身影骤然一颤。
他再次伏首屈身,几乎要跌靠到云摇身上,脖颈侧青筋长起,绷得几近战栗。
云摇本能擡手将人扶住,指节攥握,却下不去手。
她微微咬牙:“此举有违天道。”
“……天道?你和他如今倒是一路相似!”慕寒渊恨极,按着汹涌难抑的识海,声音沙哑作笑,“她不明白也就算了,你岂会不懂!天若有道,这世上还哪来的你我!?”
“什么?”
云摇听得茫然又心惊。
那句将出的慕寒渊被她咬在唇间,她切声低头:“你到底怎么——”
刹那之瞥。
云摇望见慕寒渊眼底,黑白两道魂影,犹如太极颠倒,翻转乾坤。
她蓦地一愣。
而幔帐外,正要告禀离开的白虎卫右使闻得陌生少年音,悍然回身,一刀斩碎了幔帐,虎目圆睁地踏入水雾中:“何人竟敢擅闯城主寝阁!?”
云摇惊而擡眸。
只是尚未来得及脱身,她便被身前的人握住了手腕,抵在了坚硬的圆石上。
青铜面具跌入池中。
露出一张清隽冷淡的谪仙面容。
漆眸如墨,唇薄似红樱,那人低垂下额首,青丝泻落,覆过了云摇细白的颈。
像是一个吻,堪堪停在她耳旁。
和之前不同,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轻柔得犹如被薄滑的绸缎系住。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腕心的细腻。
像是确定了什么,慕寒渊覆眸,将吻落上了云摇的耳垂。
“…师尊。”
“——!”
云摇僵绷。
而几丈外,亲眼看自家城主将一位俊美少年压在青石上“狎弄”的白虎卫右使大人,此刻更是如遭雷劈,一副灵魂出窍的呆滞神情。
“当啷。”
刀终于脱了他的手,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