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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曾见桃花照玉鞍 > 第84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第84章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一大清早,魔域的天都没亮,云摇就被朱雀城主府的侍女们给从榻上“拉”下来了。

    禁足她的屋舍四周全数下了里三圈外三圈的禁制,昨晚云摇研究了半夜,得出的结论是,在她仙格受损、识海灵府全都震荡内伤的情况下,不被慕寒渊察觉而离开的可能性,完全为零。

    于是后半夜,云摇干脆往榻上一窝——

    被子一盖明天再说。

    再睁眼,就是直接坐在房内的铜镜前了。

    侍女们穿着一样的宫服,从房间门鱼贯而入鱼贯而出,进来的手里托盘上都端着各式各样的器物摆件首饰……

    人影幢幢,晃得云摇眼都晕。

    云摇是第一次以自己本态的这副形象出现在朱雀城主府,像是个凭空蹦出来的人,侍女们压着上身路过时,窥过来的目光中的好奇简直无法掩藏。

    被那些窥视的眼神搅扰得心烦。

    云摇索性一撑下颌,半靠在妆镜前,任身后侍女摆弄长发,她自己困倦地合上了眼。

    奈何渡劫境的修为在,即便她不愿,屋里屋外这些侍女的低声议论还是直往她耳心里钻。

    “怪了,尊主今日是要同时与两位夫人成婚吗?怎么前院备了一份红妆,这边又送来如此之多?”

    “这房大约是尊主藏得极好的侍妾?之前都未曾见过。”

    “啊,那也太惨了吧,和那位青龙城公主同日出嫁,估计尊主今日都不会来这边露面……”

    “可我怎么觉着,送来这院的红妆,比起尊主夫人那儿还要繁重许多?就连——”

    “大胆!尊主的事情你们也敢妄议!”

    一道稍老态些的声音截住了一群年轻侍女们的议论,屋里屋外吓得跪下一片,口中呼着什么管事。

    察觉对方气息靠近,云摇睁开眼。

    对上的是张老妇人的脸,冲她笑得过分和善敬重了:“底下的人不懂事,不知晓您是尊主的师尊,对您冲撞冒犯了,您可千万不要和这群贱婢一般见识。”

    “……”

    这声“师尊”一落入耳中,方才说话的几个小侍女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起来后还哆哆嗦嗦的,脸上的血色抖得一点不剩,满面青白。

    看着巴掌大的脸,煞是可怜。

    不过云摇这会觉着天底下还是摊上了个逆徒的她最可怜,所以也没多少心情可怜旁人。

    她恹恹靠到妆镜桌前:“没事,几句闲话而已。”

    云摇一顿,看见了老妇人手里。

    同样是只描着金丝龙凤镂空纹的黄梨木托盘,上面是件珠玉满缀金碧琳琅的繁复头冠。

    ……看着得有三十斤重。

    而跟在老妇人一左一右,还有捧着金纹红底描百鸟朝凤牡丹图的大红冠服,以及同样花纹色系的软靴。

    云摇像是没睡醒,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那儿了:“……这不会是给我的吧?”

    老妇人笑着,示意左右两名侍女一同将冠服放在妆镜后面的长条桌案上。

    那儿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快要放不下了。

    老妇人这才捧着笑转回来:“您是尊主的师尊,将来便是魔域最尊贵的人,这点头面,下面人还怕准备得太仓促,您觉着敷衍要责怪下来呢。”

    “即便我是他师尊,这也是他与青龙城公主的大婚之典,”云摇指向那珠玉琳琅的冠饰,“我这个做师尊的,为什么要比新娘穿的还喜庆?”

    老妇人小心翼翼:“那您的意思是?”

    “外服留一件,其余的撤下去,看着心烦。”云摇恹恹地耷拉回眼。

    偏巧这边,妆镜前的几个侍女擡手就又要给她描眉涂蔻的,云摇摆手推开:“这些人也全都撤下去。”

    云摇一顿,想了想自己若是披头散发出去,似乎更麻烦。

    她改口,瞥向方才跪了一地的那群小侍女:“留一个帮我冠发的,”云摇信手一指,“她就行。”

    老妇人有些为难地迟疑住了:“这样的话,恐怕尊主那边,我们不好交代啊。”

    云摇轻哂了声,凉飕飕冷冰冰的。

    她眉尾向下压着一瞥,“就说是我说的——他区区一场大婚而已,我能留下来已是容忍至极,他还没资格跟我指手画脚,要摆弄我如何穿衣戴冠。”

    “……”

    房内一时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几息后。

    不知哪个哆哆嗦嗦地在屋外来了一句:“尊尊尊…尊主。”

    云摇没表情地回过头,对上了正停在敞开的屋门外,廊下那道雪发长垂的清绝身影。

    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袍,轻襟薄翎,袍尾镌着暗纹刺绣,在光下隐隐曳起一尾如水色潋滟的光。

    可惜最是清绝的那张脸,却还是藏在了青铜面具下。

    云摇恹然地转回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薄唇浅勾,语气嘲弄又讥讽:“怎么,尊主大人,觉着我说的哪里不对?”

    “师尊自然无咎。”

    慕寒渊穿过跪了一地的侍女,朝房内踏进来。

    镜中,云摇眼尾微微提起。

    她只着了件单薄里衣的袖口下,细长的指骨也徐徐捏紧,冷淡而警觉地睨着妆镜里那道走近的人影。

    直到慕寒渊拿着那双织金描银的红底软靴,停在了她椅旁。

    那人折膝,雪发垂迤过肩头,擦着他面具滑下。他在云摇身侧单膝跪了下来,修长指骨从袍袖下显露行线,然后轻而不容拒绝地,他握住了云摇未着鞋袜的踝足。

    云摇眼皮一颤,带着薄压的恼怒侧眸睖他。

    慕寒渊却低垂着头,像是未有察觉。

    于是,在这满屋噤若寒蝉、所有人死死低着头不敢稍窥的死寂里——

    那人一边极尽细致地给她提鞋穿袜,一边声线倦懒地开了口:“只是,若只留一人侍奉,那自然该徒儿留下,怎么轮得到旁人呢?”

    云摇捏紧手指,指甲几乎要刻进掌心软肉里。

    她从妆凳上转过身来,低头,俯睨着此刻变成正跪在她身侧的男人,还有他身后那满屋死死伏地不敢出声的侍女们。

    云摇咬牙:“…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

    正为她整理软靴顶端最后一点不听话的鞋袜褶皱,慕寒渊闻言,指骨颤停下来。

    一两息后,他却低声笑了:“原来师尊觉着,我是在羞辱你么。”

    被那人面具下漆晦的眼神一蛰,云摇下意识想避开他。

    未曾着过地的软靴蹭过他掌心,向后撤去。

    只是在将要离开他的掌控前,忽又被那人修长凌厉的指骨一把攥住了。

    慕寒渊跪在那儿,微微侧首,面具下他似乎无声笑了。

    连那双凌冽眉目的眼尾都跟着下压。

    “那这样呢。”慕寒渊捏着云摇的踝足,将她想要退离的软靴拉向自己——

    最后踩在了他心口。

    “………………”

    云摇听见了一片死死压着都没压住的抽气。

    血色上涌,一下子将她冲得脑袋都像是跟着轰了一声。

    “慕、寒、渊。”

    云摇咬牙切齿,面红欲滴,忍了三百回才忍下了,没有将那句“你还要不要脸”当着这么多朱雀城主府的侍女的面前脱口而出。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自然是趁大婚前来看望师尊了。我一向尊师重道,师尊不是最清楚了?”

    话声落时,慕寒渊指腹隔着薄如蝉翼的鞋袜,在她踝骨窝里一蹭而过,松了开去。

    云摇:“——!”

    我清楚个屁。

    云摇差点被他气得厥过去。

    然而那人已经得逞地起身。

    他向外走去,犹带着笑的话声坠在身后。

    “记住了,她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她若叫你们来杀我,那你们谁敢不提着刀到我屋舍前来,我就杀了谁。”

    “是……是,尊主。”

    在那一片颤声的应喏里,云摇捏得指骨都咔咔作响。

    ——这个疯子-

    云摇在正午前,被轿辇擡去了殿外的观礼广场。

    大婚之典虽定在离仙域最近的朱雀主城,但广场内,汇聚的却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的军士。

    各大主城的首要尽数在列,居于大殿长阶下。

    而云摇下轿辇的地方,却在那数十级长阶之上,唯一的一张榻椅旁。

    “他要我——”云摇僵停在轿辇前,指向那张俨然凌驾于魔域四部之上的尊椅,“坐在这儿?”

    “是,大人。”

    经了早上那番事后,老妇人此刻对云摇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了。挥退侍者,她亲自上前,为云摇垒起那方尊位高榻下的软玉足凳。

    云摇冠服袍袖下,指骨紧攥:“我若不上呢。”

    老妇人迟疑了下,却没说话,而是掉头看向这张尊位正对的方向。

    云摇预感到什么,随之转身。

    越过了眼下的几十级白玉长阶,还有阶下那片乌压压的魔域部众,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朱雀城主城城墙楼上。

    一身血衣褴褛的凤清涟,就被捆缚着双手,气息不知地架在刑架上。

    “……慕、寒、渊。”

    云摇咬得牙关紧颤,奈何剑清鸣之音在城外隐而将发。

    然而这一息剑气,却已经触动了城中慕寒渊专为她一人设下的禁制。

    顷刻便有绞杀生息的气机,隔空定在了凤清涟身上。

    ……他会死。

    云摇蓄起的灵力蓦地一松。

    几息后。

    她冷声而笑:“好,好啊。既然你一定要我喝你和陈见雪这盏奉茶,那我等着喝便是了。”

    说罢,云摇回身,径直坐上了长阶之上的尊椅。

    而这片刻间,已经足够阶下所有人察觉方才那隐而未发的奈何一剑的气息。

    不少魔域修者早惊变了面色,更有年长过三百岁者,恐慌地瞪大了眼睛指向长阶上方:

    “云摇!是那个干门小师叔祖,云摇!”

    一声暴起后,更多惊愕议论跟上。

    “她就是三百年前号称一剑压魔域的那个云摇真人?!”

    “岂止?一年前她出关归来,在众仙盟天山之巅解封神剑奈何,一剑就将那碧霄老道劈得容发俱乱,吐血昏厥!如今仍是货真价实的仙域第一人!”

    “那云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尊主莫非是将她擒了来?”

    “你看清楚,她坐得可是大婚上只有父母师长才能够坐的尊位!”

    “你们可记得,去年冬月,仙域传闻里那位圣人渊懿的寒渊尊显祸世预卜,后来当众入魔,最后被他师父云摇在悬剑宗绝巅上一剑刺死、抛尸天堑寒涧的事?”

    “嘶……云摇几个徒弟来着?”

    “就、就一个。”

    “那我们的尊主大人,莫非,就是……”

    议声未绝。

    忽有报声传遍四野:“尊主驾至——!”

    殿外,几十级白玉长阶下,偌大观礼广场上同时收声,跟着,便是如潮海倒伏、风吹草低般乌泱泱跪下去的一片。

    四方魔域部众,尽皆俯首。

    “尊主圣安。”

    齐声如唱,响彻九霄。

    长阶之上,那张尊椅里,云摇俨然已经是在场不知其数的众人里,唯一一个还未跪的了。

    她死死攥着扶手上鎏金的兽首,任它犬牙棱角将她手心硌得烙下了印子。

    越过那些伏地的身影,她能够清晰看见,那两座同至的大婚轿辇落下,穿着婚服的慕寒渊与陈见雪分别从两座轿辇上下来。大红的袍尾拖在他们身后,迤逦过白玉长阶,在视线里留下如血一般的残影。

    若是再这样下去,大婚之后,慕寒渊重启魔尊殿,即位魔域至尊。

    那距离这红色残影变作真正血海,笼罩乾元……也不远了。

    她必须要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云摇捏着兽首扶手的指节紧得颤栗起来,直到那犬牙尖锐的棱角终于被她生生楔入指腹,一点鲜红的血从指尖溢了出来。

    “啪嗒。”

    它滴落在雪白的玉石阶上。

    一道威慑至极的眼神凌空落来——

    云摇蓦地回神。

    她醒神垂眸,看见慕寒渊正提着大婚冠服,一步步踏上那几十级的白玉长阶,朝她走来。

    只是与规矩俗礼中不同——

    本该与他并行、拾级而上的陈见雪,却是停在了长阶下,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着。

    不对。

    陈见雪明明该上来,同慕寒渊一道给她敬茶才对。

    来不及等云摇想清楚,慕寒渊就已经一步步踏过了长阶,站到了她面前。

    那人在尊椅下停住。

    暗金色的青铜面具被他擡袖,缓缓摘下,雪色长发勾散了一绺,迎风荡起。

    它缠过他漆黑如渊的眉眼,还有那道血沁似的魔纹。

    “师尊…”

    慕寒渊凝视着她,声线发哑:“你可知,我这样一步步真正走到你面前,用了有上千年?”

    “……”

    云摇心底轻颤了下。

    她垂眸,避开了他像要将她吞下湮没的眼神:“我说过了,我早已不是你的师尊。”

    “那若这盏师尊茶,我一定要你喝呢。”

    慕寒渊擡手,旁边的侍者跪地上前,将黄梨木盘上的茶盏举高奉起。

    他捏入指骨间,握着茶盏上前。

    那实在称不得一个“奉”字。

    在茶盏被慕寒渊居高临下地递到唇前时,云摇已经冷冰冰地撇过脸。

    慕寒渊的手僵停在她下颌旁边。

    一两息后,他忽笑了,本就未作掩饰的清沉声线,更是顷刻便荡遍整座宫城殿苑——

    “不错,她就是干门小师叔祖、云摇,亦是我的师尊。”

    “绝巅之上,是她亲手将我逐出师门,一剑穿心,又抛下了天堑寒涧。我在腐烂的白骨间,被那些秃鹫撕碎血肉与脏腑、再一点点重新长出,然后再次被撕碎……”

    “——”

    云摇瞳孔紧缩,她扭过头死死盯住了慕寒渊:“你在说什么?”

    慕寒渊却望着她,笑起来:“天堑寒涧里,我这般茍延残喘了整整十日,才活过来。”

    “整整十日,都未能等到师尊来看我一眼。”

    “不可能,我明明施了——”云摇只听都觉着脏腑撕扯似的疼,疼到她眼圈发红牙齿都跟着颤,“不可能……”

    慕寒渊深深望着她,片刻后才轻声笑了:“原来师尊也会心疼么。只是,你心疼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

    “——”

    云摇无声,几近窒息。

    而在那片无声里,长阶下,偌大无垠的广场中,四面八方的魔域部众终于回过神来。血腥染红了他们的眼眸,无数凶恶气息拔地而起。

    海潮般的声音推涌向最高处——

    “杀了她!”

    “杀!”

    “杀!!”

    “杀!!!”

    “……杀?”

    慕寒渊低声笑起来,“我怎么舍得呢。”

    蛊人的魔纹在那人眼尾处垂迤,犹如欲滴的血泪。

    慕寒渊扔开了手中的面具,垂袖,扣扶在了那只沾过云摇的血的兽首扶手上。

    他用指腹轻轻擦过上面的血痕。

    “既然师尊不愿喝这盏茶……”

    慕寒渊擡手,于近在咫尺处将那盏茶饮尽,杯盏被他抛落,跌在他与她纠缠的袍尾上。

    “——!”

    云摇终于在他睨落的沉戾而情欲汹涌的眼底,猜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侧身要躲过。

    然而还是晚了一分。

    慕寒渊近乎暴戾而又温柔地按住了她纤细的颈,将她压进了那张至高的榻椅里,俯身吻下。

    那口冷透了的茶,被他舌尖一点点灼烫,渡入她唇齿间。

    直到一滴不剩。

    “这盏师尊茶,我奉,你饮。”

    慕寒渊字字切声,如脏腑栗栗的泣音,却又忍不住沉哑至极的、近疯狂的愉悦——

    “今后便做我的夫人吧,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