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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第98章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云摇僵在了慕寒渊的怀里。

    她出剑前便知道自己这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想过自己会重伤、会死、兴许还会生不如死。

    她唯独未曾想过,慕寒渊会不闪不避——

    不,他分明是主动迎上来的。

    原来纵使为恶再多,魔的血也一样滚烫,灼人,洒在她手上就叫她剑都快要握不住了。

    云摇指节颤栗,不知为何难以自持地悲恸绝望:“你不该…你不该杀那么多人……”

    魔一动不动地靠在她身前,将她圈在怀里,他下颌抵过她的肩,放任汩汩涌出的血淌了她满怀,将这个纯白无瑕的小仙娥染成了他的颜色。

    在她终于忍不住第一声哭腔时,慕寒渊却靠着她,声线沙哑地低声笑了:“只有这个时候,你和她最像。”

    云摇僵在慕寒渊怀里。

    即便早有猜测,但真正听到他亲口证实,她还是不由地心里发凉。

    她该庆幸么,幸自己长了一张与他拼死也要救回的师尊一模一样的脸。

    若不然,她大约就会像此刻司天宫禁地内外,血路沿途旁倒下的那些司天宫的仙人们,或是那日青木神宫的那个最无辜枉死的小仙娥……

    被他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毫不留情甚至不会多施舍一眼地杀掉。

    而她就是为了这点系于旁人的可笑的特殊,竟昧了心志将他救回起始仙山中。

    这才有了今日司天宫禁地里外的惨状。

    一切都是她的错。

    也应当由她来弥补。

    云摇指尖颤栗着要松开插入那人心口的剑,只是刚要离开剑柄的刹那,她手上忽地吃力——却是被慕寒渊修长凌厉的指骨攥住了她的手,狠狠握回了剑柄。

    “慕寒渊……”

    云摇颤声欲挣扎,却挣脱不得,直被那人借她的手握着剑,一寸寸将冰冷的剑锋从他心口抽出来。

    更多的血如瀑如涌地灼过她的手背,将她雪色的纱衣染得通红。

    “铿——”

    血色清冷的剑锋竖下,在两人面对面跪地的身体之间撑住了地面。

    凌厉如剑的指骨,攥着剑格上小仙娥那只染满了他的血的手,纹丝不放。

    “想杀我?我早便说过了……”

    慕寒渊握着她的手,将试图逃脱的小仙子一点点拉向自己,他覆耳低声。

    “你在妄想什么。”

    “……”

    云摇眼神骇绝地望着,慕寒渊心口位置的空洞处,一瞬生长出无数的血色丝络,顷刻间,就将那里的血肉重新覆满,愈合。最后连褴褛的衣袍都在他的法力震荡下,完好如初。

    慕寒渊低声疯魔地笑着,一根根松开了指骨,他信手向后一拂,衣袍荡起,而墨色的木琴凌空飞来,横贯身前,几乎要将这仙界的空间都撕裂开一道口子。

    “你竟让我想起她了……作为惩罚,该有些人替你死掉。”

    “嗡!”

    弦音狰狞。

    刹那之息,云摇身后四方便有数名仙君在魔焰的纠缠下发出濒死的痛鸣。

    “慕寒渊、你停手!”巨大的痛楚叫云摇一下子醒神,她死死抵着剑尖,从地上撑起身,朝慕寒渊举起了那把颤栗的剑,“——我叫你停手!你再、再敢杀一人,我就——”

    “就如何?”

    慕寒渊蓦地按止了震颤不已的琴弦,他长眸如血地扬起,眼角魔纹蛊烈至极。

    望着面色煞白、满身都是自己的血的小仙娥,他心里竟有种难以压抑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犹如背叛,叫他身周怒意的魔焰更盛。

    慕寒渊低声笑起来:“你能如何?”

    他朝她走近,不惮以最轻柔的语气说出最刺耳的话音:“杀了我吗?就凭你?”

    魔尊一步步踏近,胸口几乎抵上了锋利的剑尖。

    血顺着冰凉的剑尖,从清冷剑锋上淌下。

    云摇分不清,这是方才留下的,还是新的、再一次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血迹。

    剑锋战栗。

    慕寒渊朝云摇勾起笑:“若不是芙蕖花未曾与你相认,兴许我都会被你蛊惑了——你这副优柔寡断、永远悯这世间一切生者、永远心善也永远对旁人下不去杀手的模样,与她实在太相像了。”

    “……不。”

    慕寒渊笑意一滞。

    他听见了那个声线栗然的小仙子的反驳,她怕极了,语气却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有一个人,我下得去手。”

    “——”

    刷。

    剑锋清冷,划得慕寒渊眸子刺痛。

    他下意识地闭眼又睁开,那柄无比锋锐的仙剑,已经横抵在了少女的脖颈旁。

    慕寒渊眼角猛地一抽,死死攥紧了拳。

    笼罩下整座起始仙山的魔焰,瞬息间,带着焚天的怒意翻腾着冲上了九重天。

    “……你不会以为,我在乎你的死活吧?”慕寒渊听见自己声线沙哑、微颤,不堪一击。

    他死死盯着女子握剑的手,那剑锋和她脖颈间的无隙。

    他好像又回到了乾元的那一日。

    她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慕寒渊便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顶着他的名号和身体的魔。

    魔生来该死。

    来到仙界之前,他本也只求一死而已。

    “我知道,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云摇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剑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迹。

    她自嘲地勾唇:“可是怎么办呢,往生轮还在我的身体里。我若死了,你便再等过千年,到往生轮重新认主,再看它还能不能找回你投胎转世了不知多少世的师尊吧!”

    慕寒渊漆眸里慢慢渍上血色:“为了仙界这些蝼蚁的性命,你敢拿你和她的命来威胁我?……区区一个被整个仙界愚弄的祭品而已——你当真是可怜又可笑至极!”

    “…什么祭品,”云摇握剑的手微颤了下,她回眸,“你什么意思?”

    “你果然一无所知。”

    慕寒渊低声冷哂,慢慢走近她:“记得我昨日问你,你是否来了仙界后,便一直健忘、嗜睡吗?”

    云摇握剑的手攥紧:“那又如何。”

    “哈哈,你说如何?既已成仙,为何会如凡人一般嗜睡?那分明是你仙力与生息都在流逝的表现!而这一切的开端,从你被起始神君的仙格选定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慕寒渊一步近身,在云摇反抗前,他冷下笑意,死死攥住了她手腕,露出了往生轮在她腕心的印记。

    “往生轮自封,要唤醒便需吸纳‘初’的仙格之力,一并被它吸走的还有你的生息!”

    “这仙界内,三圣五尊还有那些上仙们人尽皆知——你不过是继承了初的一部分仙格力量、作为供养往生轮的祭品而已!”

    “……不可能!”云摇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慕寒渊反握住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剑锋。

    血色尽染青锋。

    他不顾掌袖下血流如注,将冰冷的剑刃从她脖颈前一寸寸拉开。

    两人已经靠得那么近,咫尺之间,呼吸可闻,旁人观该是无上亲密。

    唯有云摇在最近处,听得清慕寒渊被她激得暴怒后,一字一句近乎残忍地耳语:

    “只待司天宫之主神魂归位时,你,便会被彻底吞噬。”

    “——”

    云摇僵在了原地。

    无数个画面与记忆冲刷过脑海,她这几百年来曾怀疑又被一次次打消的时刻,她异于常人的一切,原来不过是为了所谓的往生轮认主准备的。

    原来,她注定是被仙界献祭给往生轮与“初”的祭品。

    “仙界人人想要你死,想要他们的初圣归来——”

    慕寒渊低声,勾起她下颌,迫她颤栗的瞳眸与他对视。

    “想要我救你吗?”

    他终于将这个可怜的小仙子逼到了悬崖尽头。

    他要她认清,她想要护在身后的那一张张面孔在至深至暗处有多么的丑陋可憎。

    他还要报复她,竟敢让他想起她,竟敢像她一样、为了蝼蚁性命而以自己的命作为要挟和赌注——

    “多可怜……”

    慕寒渊垂低了身,吻她微颤的睫。

    他的唇是烫的,而从中启声的,却如冰冷剧毒的利刃:“可惜仙界没人会救你——”

    “我也一样要你死,为了复活我的师尊。”

    “……”

    云摇的睫终于颤动。

    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睫羽间滚下,滴在了恶意地俯身假作吻她的魔的下颌。

    慕寒渊僵了下。

    他忽觉燎天的怒火与悔恨,再一次在他无边空荡的胸膛里烧起。

    灼得他肝胆俱栗。

    他僵硬着直回身,擡手,想要去拭身前落泪的小仙子的面颊。

    然而没来得及。

    她忽退后了一步,扬起恸然至极的眸:“好,那便如他们所愿。”

    “……什么?”

    慕寒渊声音僵硬。

    “初圣是很好很好的神仙,为了三界可以赴死,那我自然也能为祂而死。祂若能归来,定比我厉害上一万倍,足够杀了你这个杀人不眨眼、只会为祸世间的魔头。”

    小仙子一抹眼泪,冷硬着心肠,红着眼眶朝那魔勾起个嘲讽的笑:“你真心想我死吗?”

    慕寒渊攥紧了手,同样回以嘲讽:“不然呢。你不会以为——”

    “若你真心想我死,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

    云摇打断他。

    “你就不怕,我知道以后要拼命脱离往生轮,让你救不回来你想救的人了吗?”

    “!”

    慕寒渊眼神微僵。

    他眼底惊涛骤起,声线却压得平寂残忍:“没关系,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会把你带回来,祭往生轮。”

    “……”

    小仙子眼底最后一丝强抑的委屈与怒意终于被激发作最锋利的剑刃。

    她死死扣紧了掌心:“若我不愿叫你们如愿,一死了之呢。”

    慕寒渊眼神一晃。

    那分毫的慌乱终于叫云摇捕捉到了。

    泪意盈盈里,她扬起个得逞的笑:“怎么,原来你还是怕我死掉吗?是这张脸让你舍不得、让你同情、让你为我不平了吗?那你对你师尊的爱,还真是肤浅的可怜!”

    “——住口!”

    轰隆。

    如天怒之声凌空骤降,无边煞气化作一道劫焰,劈向了司天宫中门前,身单影只的小仙。

    只是在云摇阖眸的前一秒。

    刷——

    劫焰偏离了分寸,擦着她眉鬓掠过,撞上了司天宫主宫的正上方。

    “当啷!”

    负责查来看往的天照镜没能经受住这一下,重重地摔进了尘土里。

    云摇睁开了眼。

    面前除了魔焰解开后,满地呻吟但尚有命在的仙人们之外,已经不见了滔天蔽日的魔焰。

    魔的身影也随风散去。

    唯有冷怒至极的余声留在她耳畔。

    “你若敢自戕,我便叫仙界陪葬。”

    魔冷声低哂——

    “我是不会看你死,但你不过是个替代的祭品。这份不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

    云摇在那一片狼藉中站了许久,终于动了。

    她慢慢回过身,在身周来来往往慌忙救死扶伤的仙人们间,无人理会,无人问津,像个独自来到这里的孤单的影子。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只是她忘了。

    她好像注定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唯一可怜她的,也不过是要拿她的命去救他的师尊而已。

    确实。

    魔说得对。

    她当真是活得可怜又可笑。

    云摇想着,僵硬挪动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吭啷一声轻响。

    她低头望去。

    是一面被抛在了尘埃里的镜子。

    云摇弯腰,捡起了它。

    镜面上金光流淌,如云雾消散。

    下一刻,照着她的镜子中,忽然显出了一片混沌的光影——

    上有光华耀世,下是魔焰焚天。

    而至为神圣与妖邪的天地之间,还有两道身影。

    她看见了穿着司天宫的小仙娥宫装的自己,躺在了那个魔的怀里,了无生息。

    原来这便是能预卜仙魔未来的天照镜。

    ……她最终还是死了啊。

    云摇微微睁大了眼,漠然又疑惑——

    只是镜子里的魔。

    为何抱着她哭得那般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