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地狱变
岁时之元始,人间之盛庆。
天下最盛是长安,长安最盛是新春。新春最盛处,便是各处伽蓝佛寺。
自宵禁结束开始,长安寺院无一不是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善男信女想要进寺烧香拜佛,若没些本事,凭你是达官显贵,都只能望洋兴叹。
常乐坊赵景公寺中,仇士良领着几个手下拜了佛,从蒲团上起身,笑着向全程作陪的光王道谢:“今日若没有殿下关照,卑职连山门都进不了,多谢殿下了。”
“不必。”李怡抿唇一笑,依旧像一根呆板的木头。
李怡身旁的王宗实便代为解释:“殿下的意思是,大人不必言谢,佛祖有教诲,帮助他人接触佛法乃是法布施,殿下能帮上大人的忙,就是积了功德,心里高兴着呢。”
李怡顺应着他的话,双手合十,从容施礼,俨然一位虔诚的佛门信徒。
仇士良瞧着滑稽,讪笑道:“卑职看得出,殿下是有大智慧的人。”
李怡微微一笑,对王宗实比了个手势,让他代为传话:“殿下问大人,大人可曾逛过赵景公寺?”
仇士良摇头道:“卑职俗务缠身,鲜少有空闲礼佛。再说卑职过去掌管五坊,大行田猎之事,一去寺里就要被和尚教训,听得卑职好不烦躁,后来干脆见了佛寺就绕着走,只求耳根清静。”
李怡听了他的话,面露遗憾道:“可惜。”
一旁王宗实连忙解释:“殿下的意思是,佛寺里其实有很多乐子,百姓们才会不论男女老少,皆爱到寺中烧香礼佛,大人因为厌烦僧人说教,错过这些乐趣,实在可惜。”
仇士良听了,不免好奇道:“卑职到底错过了哪些乐趣,倒要请殿下指教。”
“俗讲、茶禅、牡丹、壁画。”李怡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如数家珍。
“听起来有点意思,这寺中有俗讲吗?”仇士良问。
李怡摇头,王宗实道:“回大人,俗讲以慈恩寺的戏场最妙,这赵景公寺里最出名的,是一幅吴道子的壁画,《地狱变》。”
“《地狱变》?”仇士良暗暗琢磨这名字,同时盯着李怡,蓦然冷笑,“卑职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这幅壁画吧。”
王宗实立刻躬身引路:“大人这边请。”
仇士良便跟随着王宗实和李怡,大摇大摆地前去观赏壁画,他的几名手下却面面相觑,皆不知大人为何不向光王发难,倒优哉游哉地逛起佛寺来。
原来今日颍王入宫,仇士良受他所托,带着一帮手下在兴庆宫监视光王,准备伺机而动。
不料拜贺过太皇太后以后,光王车驾离开兴庆宫,没走多远,竟主动折返,与仇士良的人马打了个照面。
别看哑巴王嘴里吐不出一句整话,他身边的内侍倒是能说会道,拿烧香礼佛当借口,三两句话就把仇士良忽悠进了附近的赵景公寺。
现在倒好,不但烧香礼佛,还要去赏壁画了。
一群恶贯满盈的凶徒嘀嘀咕咕、不情不愿地跟在仇士良身后,走到位于佛寺南中三门里的东壁下,不经意间一擡头,却发现眼前三千世界猛然一变,只剩下黑白二色,条缕分明地勾勒出一幕狰狞地狱。
何谓画圣之笔,穷极造化,这帮只会逞勇斗狠,胸无点墨的人并不懂。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用眼睛看、用心感受,绘画的精义正在于此。
只见眼前苍峭幽泉,百鬼夜行,骷髅山积,蛇趸攒动。死去的人辗转于百般酷刑之中,被凌迟的身躯皮肉磔张,如龙鳞倒竖。掉进油锅的焦臭可闻,被拔舌的惨嚎震耳,还有那石磨之刑,磨眼里冒出蛙张的双腿,朝天蹬直,仿佛还能听见两片磨盘在辘辘转动。
一群彪形大汉身强力壮,神魂却被壁画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倒,硬是在大白天被吓得毛骨悚然、两股战战。
生前作孽,死后报应,阴司地狱,府门洞开。
自己死也不要去这样的地方!
然而反思满身杀孽,一群人个个汗流浃背,陷入绝望。恰在这时,寺院钟声骤然响起,如当头棒喝,惊醒梦中人。
不想死后下地狱,唯有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钟声振聋发聩,梵呗虚缈遥唱,在佛寺庄严肃穆的气氛中,仇士良默不作声,一路看完了壁画,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干笑:“这地狱图够吓人啊,不愧是吴道子的神作。”
“这壁画惩恶扬善,发人深省,的确值得一夸。”王宗实笑道,“关于这幅壁画,还有一段逸闻,不知大人听没听过?”
“哦?你倒说说,是什么逸闻?”
“据说吴道子之所以能将《地狱变》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是因为当年长安还出了个画技惊人的皇甫轸,吴道子怕落了下风,竟在背地里雇人杀了他。这《地狱变》正是融入了画圣本人的恐惧与忏悔,才会如此传神。”
“哼,又是一个加害对手的故事……”仇士良沉吟着,冷冷一笑,“从古到今,天底下就没几件新鲜事。”
“可不是嘛,”王宗实笑着附和,又指着壁画道,“大人瞧,据说这几个被凌迟的人是吴道子照着杀手的模样画的,为的是将凶手千刀万剐,以慰皇甫轸之灵,免得他自己死后被阎王爷算账。”
“哼,谁是真凶,谁是为虎作伥,骗得了阎王爷吗?”仇士良不屑地说完,忽然面色怔忡,像是明白了什么。
敢情光王这是在指桑骂槐啊?
仇士良顿时面露不悦,王宗实却仿佛没有看见,兀自笑道:“大人,请恕小人直言,那吴道子可不会落入阴曹地府,被阎王爷算账呢。”
“为什么?”仇士良颇为意外。
“画圣一生为佛寺画了无数壁画,令观画者对佛法生敬仰心,引人向善,可谓功德无量。”
“你是说,积德行善,就能抵消自己的杀孽?”仇士良迟疑地说完,不由心动起来。
“不但能抵消杀孽,还能修来世,甚至往生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倒是不敢奢望,”仇士良叹道,“我等无根之人,能指望的不就是一个来世么……但不知我等粗人,又能如何行善积德?”
不等王宗实回答,李怡忽然开口道:“布施。”
仇士良一时没听明白,便听王宗实在一旁解释:“大人,殿下的意思是,菩萨有六度法门,这布施就是其中之一。布施又分财施、法施、无畏施三种。大人方便做哪一种布施,都是可以的。”
仇士良恍然大悟,拱手问李怡:“敢问殿下,若是卑职想为佛寺捐些功德,该找谁呢?”
这一次,李怡终于自己说了一句整话:“本王准备为慈恩寺大佛重塑金身,大人既然发愿布施,本王一定替大人安排妥当。”
仇士良大喜道:“好,承蒙殿下不弃,卑职便觍颜劳烦殿下了。”
仇士良的几名手下也将光王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准备改日再到寺里做些布施,积德行善,替自己修一个好来世,免得死后堕入阿鼻地狱。
欣赏完壁画,王宗实又代光王开口,邀请仇士良去精舍饮茶。一行人正要动身,忽然宫中敕使赶到寺中,秘密对仇士良耳语了几句。
仇士良脸色瞬间一变,立刻向李怡告辞:“殿下,卑职有急事,先走一步。”
李怡颔首,王宗实便拱手道:“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待到人一走,王宗实忍不住露出一脸坏笑,恭维李怡:“殿下料事如神,《地狱变》还真把这群鼠辈给吓住了。”
李怡莞尔道:“画圣就是画圣,第一次看见《地狱变》的人,就没有不被震慑的。这些人离寺以后,慢慢就会回过味来,不过我已经用安排布施这一招牵制住了仇士良,也不怕他反悔。”
“殿下妙计。只要是身居高位的权贵,哪怕他再心狠手辣,真敢不畏神佛的,小人还没见过呢。”王宗实笑道,“仇士良既然发愿布施,必定不敢反悔,至少在大佛金身塑好之前,殿下不必担心他会下狠手。”
“嗯。”李怡点点头,眼望山门,沉吟道,“我倒是好奇,方才敕使对仇士良说了什么,让他走得那么匆忙。值得仇士良如此慌张的事,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