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再落贼手
听到那回鹘男人亢奋的声音，太和公主浑身剧烈颤抖，却按住晁灵云的肩膀，自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举起手中印鉴，用回鹘语厉声喝道：“放肆！我乃回鹘可敦，尔等谁敢无礼？”
回鹘可敦常年居于金帐，回鹘各部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未曾见过太和，然而见她通身威势，宛如天神下凡，一时竟不敢造次。
发现可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回鹘士兵渐渐聚拢，包围住太和与晁灵云。几名士兵去报告长官，再由长官报告将领，最终惊动了亲眼见过可敦的宰相，赶来鉴定真假。
宰相一见太和，大喜过望，连忙躬身行礼：“卑职拜见可敦！可敦身陷敌营，一定受尽了苦楚，万幸天神保佑，指引大军今日途经此地，才能解救可敦！”
太和面无表情地看着宰相，沉声道：“黠戛斯可汗想通过我与大唐交好，所以派遣达干十人送我前往大唐，向天子投诚。若非今日遇上你们，只怕大错就要铸成。”
宰相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咋舌：“万幸万幸，这几个月回鹘各部由乌希特勤统领，已集结了三万大军，近日正准备还击黠戛斯，夺回可敦呢。”
太和一听乌希特勤的名字，立刻想起那个豹头环眼、野心勃勃的回鹘贵族，心中一阵惊骇。
就在她怔怔失神时，宰相已吩咐左右：“还不快将驼车牵来，护送可敦回大营！”
太和回过神，已知躲不过这一劫，便指着晁灵云，对宰相道：“这女子是汉人，在黠戛斯时一直侍奉我，对我忠心耿耿。我要将她带回大营，你们不可怠慢她。”
宰相连忙躬身道：“卑职遵命。”
太和改用汉话对晁灵云道：“我们马上要去回鹘大营，到了那里你依旧做我的婢女，来，先见过回鹘宰相。”
晁灵云对宰相行了一个礼，低头走到太和身边，毕恭毕敬地扶着她。
须臾回鹘士兵牵来俘获的驼车，太和带着晁灵云一同登上驼车，等车缓缓起行后，才悄声问她：“十三弟的计划是什么？”
“十三郎说，黠戛斯如日中天、回鹘死而不僵，这两族的纷争会持续很长时间。若公主回到回鹘，黠戛斯就帮不了我们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晁灵云正说着，忽然感觉到裙下一动，忙低头掀开裙裾，就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冒了出来，原来竟是自己从黠戛斯带出来的小兔狲“绿珠”。
“绿珠，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爱宠失而复得，晁灵云高兴地拎起绿珠，抱在怀里，继续与太和说正事，“十三郎希望公主设法说动回鹘首领，率部南下，依附大唐。”
“南下？”太和听得心惊肉跳，“不行，回鹘大军南下，必会侵扰大唐边境。我虽薄命，却肩负和亲使命，岂可使两国龃龉，百姓受苦？”
太和毫不犹豫地回绝，让晁灵云多少有些受挫，她放开绿珠，直言相劝：“公主此言差矣。如今回鹘王庭覆灭，早已亡国，剩下的只有野心勃勃的将领与残部，两国盟约已是名存实亡。公主留在这里，无非是辗转于贼手，这根本不是促成两国修好，而是令大唐蒙羞。”
“灵云……”太和浑身一颤，被晁灵云的话戳到痛处。
“忠言逆耳，我不得不说实话，请公主恕罪。”晁灵云向太和道歉，却继续劝她，“公主宁可滞留于回鹘残部，也不肯南下，固然是深明大义。可身为大唐公主，除了肩上的责任，更代表了大唐的威名与尊严。和亲，是两国至尊之间的结盟，当年穆宗皇帝愿与崇德可汗缔结秦晋之好，才将公主远嫁回鹘。按理说崇德可汗去世后，回鹘就应该将公主送回大唐，却遵从本国旧俗，践踏大唐礼法，几次三番逼公主改嫁，这已经算是藐视大唐、背信弃义了。”
太和眼中泪光闪动，叹息道：“都怪我命不好，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这不是公主的命。公主想想永安公主，当年和亲回鹘的本该是她，却赶上保义可汗身故，依照大唐礼法躲过了与崇德可汗的和亲。还有乾元年间嫁给毗伽阙可汗的宁国公主，在继位者有妻的情况下，也按照大唐礼法拒绝了殉葬，活着回到大唐。如果在回鹘蹉跎一生是命，为何别人都不从，却只叫公主认命？”
太和难以置信地望着晁灵云，颤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才疏学浅，哪能知道这些掌故？这都是十三郎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念叨的话。”晁灵云向太和深深一拜，恳求道，“如今黠戛斯占据了草原腹地，回鹘残部若不南下，势必要迁徙到更远的地方，公主的归唐之日将遥遥无期。当年公主因为十三郎才被迫和亲，这些年公主在回鹘受苦，十三郎的心里有多煎熬，公主可知道？他日夜牵挂着公主，在长安韬光养晦，积累实力，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将公主接回大唐。公主就当是成全他的一片苦心，答应了吧！”
太和慌忙扶住晁灵云的肩，急得眼泪直掉：“别这样，你快起来。”
“公主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晁灵云额头抵着毡毯，哽咽道，“公主，你远嫁回鹘二十年，为保两国和平付出了那么多，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如今回鹘国破，我们动用此计也是为了自保，何况回鹘残部与大唐实力悬殊，真到了边境，也未必敢滋扰百姓。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归唐，便是真打上一仗，也必定能速战速决，不致生灵涂炭。”
“要是真打起来，回鹘挟制着我，唐军投鼠忌器，如何速战速决？”
“有十三郎从中斡旋，他不可能无视这点，贸然挑起战争，公主何必多虑？”
“嗯，我是相信十三弟的。”太和擦干眼泪，又开始替李怡发愁，“十三弟如今在大唐处境堪忧，他能出面斡旋吗？万一被神策军发现了可怎么办……”
“我相信十三郎，他说能办到，就一定会设法办到。”晁灵云笃定道。
太和点点头，终于放下了顾虑：“好，我答应你。等回到大营，我会见机行事。”
“多谢公主！”
二人商议已定，便沉默下来，驼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抵达了回鹘大营。
晁灵云挑开车帘向外张望，只见营地里到处燃着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不由惊叹：“这座大营不知有多少兵力，看规模不比黠戛斯部落小呢。”
太和想到她听不懂回鹘语，自然不知道自己与宰相的对话，便告诉她：“这块营地有三万兵力，目前由乌希特勤统领。乌希特勤出身回鹘王族，是个阴险贪婪、野心勃勃的人，你要小心防备他。”
晁灵云连忙应道：“我会的，公主放心。有黠戛斯的前车之鉴，这次我一定谨言慎行、管好自己。”
太和欣慰地点点头，这时驼车猛然一停，太和掀帘向车下望去，脸色瞬间一变：“是乌希特勤，他竟然在这里。”
临下驼车前，太和再次郑重地提醒晁灵云：“乌希特勤不比黠戛斯可汗，千万别让他注意到你。”
“明白。”晁灵云应了一声，低头抱着兔狲，老老实实地跟在太和身后。
驼车下，乌希特勤紧盯着脸色苍白的太和公主，唇角勾起一抹邪笑：“微臣药罗葛·乌希，拜见可敦。”
“免礼。”
乌希特勤直起身子，打量着一身黠戛斯打扮的太和，假惺惺道：“臣等无能，让可敦在黠戛斯受委屈了。”
太和摇摇头，示意乌希特勤不必多言，又环顾四周，问道：“我的住处可准备好了？”
“可敦的大帐已经安排好了，位置邻近微臣的大帐，就是还要花点时间布置。可敦若需要休息，可以先去微臣的大帐。”
“不必了。”太和一口回绝，“我就在这里等候。”
“这里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微臣怠慢了可敦呢。”乌希特勤故意说得委委屈屈，让太和反感透顶，却又无可奈何。
更麻烦的是太和不动，乌希特勤也不走，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任凭营中来来往往的士兵们侧目。
一刻钟之后，太和公主彻底败下阵来，只能硬着头皮进了他的大帐。
乌希特勤热情地请太和上座，摆出各式水陆珍馐和马奶酒，替她接风洗尘。
三杯过后，乌希特勤便按捺不住，开口问太和：“微臣听宰相说，黠戛斯有意向大唐投诚？”
“的确如此，”太和坦然道，“黠戛斯可汗派人送我归唐，就是为了向大唐示好，获得天子的册封。”
“哼，他凭什么！”乌希特勤愤怒地拍了一下桌案。
太和抿了一小口马奶酒，放下杯子，正色道：“我在黠戛斯数月，亲眼目睹黠戛斯兵强马壮、无坚不摧。短短数月之内，连剿十多个部落，兵力不断壮大。如此强盛的部族，大唐不会视而不见，接受黠戛斯的投诚，册封他们的可汗，是顺理成章的事。反观回鹘，如今四分五裂，根本无力与黠戛斯抗衡，特勤就算看不惯黠戛斯可汗获得册封，又能如何？”
“自可汗死后，回鹘群龙无首，难免陷入衰落。”乌希特勤摩挲着割肉的银匕首，盯着太和道，“如今可敦归来，相信回鹘必将士气大涨，重振雄风。”
太和忍受着乌希特勤无礼的视线，冷冷道：“但愿如此。”
晁灵云听不懂席间的对话，却能感受到乌希特勤言行中的冒犯，不禁暗暗为太和捏了一把冷汗。
一顿饭工夫，晁灵云如坐针毡，终于等到太和回过头，对自己伸出一只手：“我们走。”
晁灵云如蒙大赦，立刻扶起太和，与她一同退出特勤大帐。
就在大帐一旁，属于可敦的大帐已经布置好。太和进帐后一言不发，如一尊木像般坐在锦褥上。
晁灵云不敢惊扰她，埋头收拾帐中细软，正忙着，忽然听到背后幽幽传来一句：“乌希特勤狼子野心，迟早要做可汗。”
晁灵云最担心的事被太和一语戳破，她不由回过头，慌乱道：“公主，那你……”
“怎么办”三个字被她含在口中，久久难以启齿。
太和看着她仓惶的表情，恍惚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还会在乎很多事，会为自己的命运悲愤不平，而今早已麻木：“灵云，不要紧的。”
“怎么会不要紧！”晁灵云眼中泛着泪光，向太和跪下，“在黠戛斯时，公主愿意为灵云冒险，为何轮到自己就宁可逆来顺受？公主，请让我保护你吧。”
太和伸手轻抚晁灵云鬓发，凄然一笑：“你想如何保护我？”
晁灵云伸出自己生着薄茧的双手，冷冷道：“灵云这双手，虽敌不过千军万马，但潜入乌希特勤帐中取他性命，想来不难。”
“你啊，还是不明白。”太和无奈地叹息，扶她起身，“没有乌希特勤，也会有其他人。为了早日南下，忍辱负重是最快的办法。”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晁灵云垂下头，不愿被太和看见自己落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乌希特勤觊觎可汗之位，不可能只与我这个可敦聊聊天，说说话。”太和拿起帛巾，替晁灵云擦干眼泪，“忍耐只是暂时的，我会等着十三弟，你呢？”
晁灵云心神一凛，擡起头，透过泪光看见太和坚定的双眼，如暗夜行路的人蓦然昂首，望见了指引方向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