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落花时节又逢君
晁灵云回到长安这天,恰是四月十五,初夏微雨浥湿了她衣上的轻尘,温柔抚慰着疲惫的归人。
她牵着驴子,从城南启夏门进入长安,擡眼望见蒙蒙烟雨中的慈恩寺大雁塔,心口不由一热。
多少年前,也是这个日子,也是这样的小雨,她和十三郎就相约在慈恩寺中,一同观赏花季即将结束的牡丹。
想到那一天,晁灵云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可惜那里空无一物。这几年日子过得颠沛流离,李怡送的螭龙金耳坠和白玉指环都被她珍藏在妆奁中,很久不曾戴了。
晁灵云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这都入夏了,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转念一想,李怡若已回来,自己私自离开长安的事可就瞒不住了,要敷衍一个那么难糊弄的人,她得多伤脑筋?倒不如他晚些回来,自己可就省事了。
晁灵云心里打着小算盘,两只脚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慈恩寺,等她醒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山门前。
罢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应该去看一看当年的牡丹吗?
晁灵云打定了主意,便随着游人香客欣然走进寺中。今日冒雨赏花的人依旧不少,她先去浴堂院看了那两株粉红牡丹王,发现赏花的人不是携家带口,便是出双入对,自己一个人着实突兀得很。
若身边没有那个人,便是赏心乐事,又有何趣?
晁灵云一时间觉得兴味索然,等一路流连到东廊院,见到了潇潇烟雨中娴静幽谧的白牡丹王,铺天盖地的相思便像这一场婆娑的雨,将她从身到心淋了个透。她的心神不由一阵恍惚,仿佛时光瞬间倒流,让她在扶疏的花叶间看见了李怡清浅的双眼。
“十三郎……”她的心空落落的,喉头却堵得发紧,忽然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泪眼蒙胧地转身离去。
“娘子且留步。”
正欲离开东廊院的晁灵云被人唤住,她回过头,便看见一名老僧双掌合十,躬身向自己行礼。
眼前这位老僧晁灵云认得,她和李怡好些年春天都会到慈恩寺赏红牡丹,这位老僧正是日常养护红牡丹的僧人,她慌忙上前还礼:“上人有何指教?”
那老僧笑道:“娘子既然来赏牡丹,理当尽兴而去。”
晁灵云一愣,擡手拭去眼角泪痕,讪讪反问:“谁说我不曾尽兴?”
“这座寺中真正的牡丹王,娘子还没见到,怎能算尽兴呢?”老僧意味深长地笑道,“娘子今日若不去看一看那树牡丹,必定留憾。”
晁灵云低头叹道:“那树牡丹有多好看,我岂会不知?只是从前都有光王陪我看,今日他不在,我就算去看了,也是徒增伤心……罢了,好几年不曾到寺中访花,我不该辜负上人美意,还请上人替我引路。”
老僧颔首微笑,为晁灵云引路:“娘子请。”
晁灵云跟着老僧前往藏花的僧院,一路进禅房、过甬道,直到推开甬道尽头的木门,看到立于花下的人影,她的呼吸瞬间一窒,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满树牡丹红欲燃,已开始蓄发的李怡站在花树前,穿着一身朴素的白麻衣,静静望着她笑。
“十三郎!”她呜咽一声,张开双臂飞扑过去,紧紧搂住李怡,生怕这只是自己相思过度,做了一场梦。
李怡同样用力度十足的拥抱来回应她,在她耳畔欣慰地低语:“我终于又抱住你了……”
他这句话深情、赤诚,又带着一股孩子气,让晁灵云两眼弯弯,破涕为笑:“十三郎,我好想你!”
李怡的下巴正抵在晁灵云的肩上,闻言亲昵地厮磨了两下,笑得满面春风:“我知道,小沙弥报信说你进寺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晁灵云开心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傻笑,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多失态,羞赧地想从李怡怀中挣脱:“哎呀,我们叫人看笑话了……”
“谁看我们的笑话?”李怡不但不放人,还得寸进尺地按住她,狠狠亲了一口,“放心吧,我一早就交代好了,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在这幽静的庭院里,亲吻声就显得格外响,晁灵云满面通红,掐了一下李怡的腰:“你是故意的吧?佛门清净地……你,你别这样……”
李怡捉住晁灵云的指尖,轻啄了一下:“这座庭院里没有清规戒律,只有花前、月下。”
“你这登徒子,坏家伙……”晁灵云白了他一眼,忽然发现李怡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顿时心中一紧,暗暗叫糟。她连日来又是跑马又是骑驴,一双手干燥起茧,身边又没有侍儿替她涂脂抹酥,悉心保养,李怡见了怎会不起疑?
果然就听他狐疑地开口问:“你不是从家里来慈恩寺的?”他稍稍松开晁灵云,上下打量她,很快就发现了更多疑点,“你这身衣服,是连赶了几天路吗?还有靴子上,全是泥。”
天呐,这才多长时间,他就已经看穿了她。晁灵云无奈地认命:“十三郎,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去了一趟潞州。”
李怡一愣,盯着她问:“为什么要去潞州?”
晁灵云便将来龙去脉对他大致说了一遍,只隐去了吴青湘和赵缜的事,准备等哪天李怡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消息,再跟他好好解释。当然,若是李怡始终都没发现端倪,这事就可以烂在她的肚子里了。
想归想,这样故意只说出一半真相,让她多少有些心虚,尤其是注意到李怡脸色阴沉,她不觉打了个寒噤,怯怯地问:“十三郎,你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李怡横了她一眼,“李德裕手底下难道没人了?为何一定要差使你?”
不愧是她的夫君,真是打蛇打七寸,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晁灵云支支吾吾道:“这次不是李大人要差使我,是我为了报恩,主动向他请缨的。李大人替我头领昭雪,这份恩情太重了,不赶紧还上,我哪能安心度日?”
李怡知道悉怛谋已被追赠为将军,也知道李德裕重提维州的事,有他自己政治上的考量。对于灵云来说,无论李德裕的目的是什么,为她的头领昭雪的确是一份极大的恩惠。何况这次从回鹘救回皇姊,他自己也欠了李德裕一份人情,倒也不便与他翻脸。
罢了,既然灵云已经平安归来,这一次他姑且可以不计较。
一番思量之后,李怡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对晁灵云道:“下不为例。”
“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晁灵云听他松了口,高兴得扑进他怀里,又亲又蹭。
李怡哪架得住她这样撒娇撒痴,立刻又陷入温柔乡里,忘了这一点不快。他牵着晁灵云的手走进庭院旁的小堂,在茵席上落座:“我刚到长安,打算就在慈恩寺落脚,既然你来了,我也不必再往宅子里递消息,你回去知会王宗实一声也就是了。”
“好。”晁灵云随意答应了一声,菟丝似的挂在李怡身上,伸手拨弄他刚遮住眉毛的短发,“你不用装和尚了?”
“我当初落发是为了方便去回鹘找你,如今你和皇姊都回来了,我用不着离开寺院,自然不必再做和尚。”李怡对上晁灵云凑近的脸,从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痴迷,心里既有自得,又有点无奈,“看到我重新蓄发,你就那么高兴?”
“我可没有嫌弃你秃头啊!”晁灵云立刻郑重声明,又偏过头仔细端详着他,嘻嘻一笑,“十三郎,你这样真好看,比梳着发髻还好看。”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分外喜欢李怡现在的短发,尤其是他轻轻扫过眉尖的发梢,迎着光的时候总是亮丝丝的,让他沉稳的脸多了几分温柔与灵动。
还有摸起来的时候手感也好好呀,一缕一缕的,又坚韧又丝滑,像捋着骏马的鬃毛。
李怡被她薅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按住她作乱的小手,在她耳边卖乖:“如此好看的郎君在你眼前,你就光是说说吗?”
晁灵云痒得直缩脖子,吃吃笑着,大方地献上双唇。
一时小堂中安静下来,阴雨天气,灯烛未上,小小天地里昏暗潮湿,混着陈木和名香的气味,一切都暧昧得恰到好处。堂中小别胜新婚,堂外满树待谢的红花就成了见证的喜烛,为有情人燃放到最盛,再悄然坠落一地烛泪。
两人以堂屋作帐,躲在背光的暗处,但见衣影合二为一,难舍难分。也不知过了多久,晁灵云才从耳鬓厮磨的温存里挣脱,红着脸道:“我要先去浴室,赶了一天路,就算你不嫌我,我也要嫌弃自己呢。”
李怡两眼发亮地笑着,拉住她的手不放:“一起去。”
晁灵云立刻用另一只手捶了他一记,却到底推不开这无赖,被他拉着往浴室去了。
这处庭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食住用一概不缺,又深藏于寺中不为人知,才会被李怡选为栖身之地。
也不知是李怡交代得事无巨细,还是小沙弥侍奉得无微不至,总之浴室里连热水都是现成的。晁灵云既来之、则安之,干脆闭上眼睛享受,还指挥李怡给自己搓背。
两人泡在雾气腾腾的热水里,晁灵云背朝李怡,仰头枕着他的肩,舒服得嘴里逸出一声声轻哼。
嗯……没想到十三郎还挺会伺候人的,真该早点让他服侍自己。
想当初他们相识的第一个晚上他可没客气,自己嫁给他十年有余,早该享享这份清福的。
晁灵云正晕陶陶地感慨,忽然感觉有点不对,睁眼错愕道:“让你搓背呢,怎么手伸到前面来了?还有,澡巾呢?”
“娘子一身肌肤吹弹可破,也不怕被澡巾搓破了皮?还是让为夫用手代劳吧。”李怡咬着她的耳朵,没半点正经样子。
晁灵云被他摸得心浮气躁,气得转身掐了他几下,却正中李怡下怀,整个人被他紧紧擒在怀里,娇软的身子一挨上他肌肉坚实的身体,立刻软成了一滩春水。
偌大一个浴桶,硬是被这两人闹腾掉了半桶水。
这一日晁灵云就留宿在寺中,与李怡相拥而卧,交颈缠绵。小堂内帘栊半卷,濡沫之声黏腻而细碎,伴着刻板的滴漏声,一直响到后半夜。
庭中雨丝风片,花落无声,一片片殷红的花瓣散落一地,凄清中带着无比的靡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