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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长安朝云 > 第264章 无限江山

    会昌六年三月二十日,天子下诏:“朕以微眇,获守宗祧,祗荷鸿休,惧不克济。干干夕惕,若涉春冰,旰昃忘疲,宵分假寐。而阳和布候,固阴交争,寒暑所侵,乖于摄理。忽婴疾疚,兹已经时,渐觉衰羸,药饵未效。臣僚爱我,中外叶心,祷祝毕为,针石备至。皇子冲幼,未经师资,军国事重,须选贤德。稽于训典,谋及大臣,用建明哲,以贰神器。亲叔光王怡,宜改名忱,植性忠孝,翼翼小心,礼乐生知,聪明天纵。温文敏裕,博厚宽仁。言必依经,雅符于《诗》、《礼》;动不违矩,式合于典谟。俾奉丕图,必惬人欲,可立为皇太叔,应军国政事,便令权勾当。百辟卿士,中外庶官,宜竭乃心,辅成予志。於戏!万几不可以久旷,兆人不可以乏统,惟义是守,朕不敢私。宣布中外,咸令知悉。”

    此诏一出,朝野哗然,万万想不到天子会撇开五位皇子,立哑巴王为皇太叔。直到皇太叔入住少阳院后,言谈举止从容不迫,裁决庶务亦颇有手腕,百官这才知道他是韬光养晦,蔚然深秀。

    三月二十三日,天子崩于望仙观,晁灵云得到消息,立刻从少阳院赶到望仙观,安慰痛不欲生的宝珞。

    自从天子在弥留之际立十三郎为皇太叔,她除了为十三郎高兴,最担心的就是宝珞。

    一想到宝珞对李瀍用情至深,从此天人永隔得有多痛苦,晁灵云就揪心不已,只能抱着她不停安慰:“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你就当是为了圣上,节哀顺变吧……”

    “我知道,五郎他对我说过,希望我好好活着,可我做不到……”宝珞眼泪早已流干,木然靠在晁灵云怀中,有气无力道,“他这一走,好像将我的魂也带走了,我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晁灵云听着她消沉的话,急得直掉眼泪:“哥哥,坚强一点,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这种痛苦我也体会过,可随着日子一长,你迟早能淡忘掉这些伤痛的,相信我。”

    “你是说,我会忘掉他吗?”宝珞睁大空洞的双眼,按住自己的心口,惶惶摇头,“不行……我这里满满都是他,一点都舍不得淡忘,我宁愿永远活在最爱他的这一天,也不愿意淡忘掉一分一毫。”

    “哥哥,你总这样真的不行,”晁灵云想着法子逗宝珞开心,“要不我们出宫去看看师父?如今樱桃毕罗也上市了,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尝鲜。”

    宝珞烦躁地打断她:“灵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求你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吧。”

    “不行,你这副模样,让我如何放心?”晁灵云继续耐心地哄劝,“要不,你搬去少阳院和我一起住吧,免得一直在望仙观里睹物思人,伤心过度,损了身体。”

    宝珞一听说要她搬出望仙观,立刻瞪着眼发火:“我说了哪儿都不去,你怎么还一直逼我!光王才当上皇太叔,你就在我这儿发号施令,摆娘娘的架子吗?”

    她气冲冲说完,寝室中一时陷入沉默。宝珞知道自己这话一定伤了晁灵云的心,却无意收回,只是自暴自弃地推开她,背对着她躺下:“我就是这样了,你别再管我了。”

    “好,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兄弟了。”

    宝珞浑身一颤,干涸的双眼猛然一热,正要落泪,便听见晁灵云继续道:“我不是你弟弟,自然不必再听你的,你也不能撵我走。今日我做了娘娘,也有本钱搬进这望仙观了。”

    “谁……谁准你搬进来了……”她淌着眼泪,哽咽道。

    “不用你准,我不但要搬进来,还要和你睡一间寝室,天天杵在你面前,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晁灵云霸道地放话,当真摆足了娘娘的架子。

    宝珞无声地哭着,没脸回头与她和好,只能蜷缩着身体,乖乖地由着她从背后抱住,将脉脉温暖传递给自己。

    ……

    三月二十六日,新帝即位,于含元殿行典礼、加元服。

    这样重要的日子,晁灵云必须出席典礼,没办法继续待在望仙观里陪宝珞。她在离开之前,暗暗检查了寝室里的陈设器皿,确保安全无虞,又叮嘱宫女看好宝珞,务必时刻注意寝室中的动静,事无巨细地交代完毕,才离开望仙观,前往自己的位次观礼。

    尚舍已于前一日在含元殿中楹之间设御冠席,在朝堂中设百官位次。

    到了典礼吉时,侍中版奏“请中严”。太乐令、鼓吹令便率领乐工前往大殿东阶西南的建鼓外就位。

    同时典仪率领赞者及群官依次进入朝堂,太常博士引太常卿登上西阶,立于大殿西房之外。

    西房之中,李怡头戴空顶黑介帻,穿着绛纱袍,正静静等待。直到侍中版奏“外办”,他才缓缓自西房而出,前往御冠席。

    此时太乐令撞响黄钟,协律郎举麾,指挥着众多乐工奏响太和之乐。

    庄严而恢弘的雅乐回响在含元殿上空,一直传到位于宣政殿与紫宸殿之间的望仙观,惊醒了蜷缩在龙榻上的宝珞。

    她在悠远的乐声中痴痴睁开双眼,恍惚回到昔日,看见了她的五郎头戴冕旒,穿着衮服,如天神般驾临浴堂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在他的怀抱中喜极而泣,唯恐惊破了美梦,只敢将脸埋在他胸前,委屈地啜泣:“五郎……我好想你,你终于回来了……”

    ……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惟祺,以介景福。”

    含元殿上,太师一字一顿地说完祝语,为李怡戴上沉重的冕旒,随后太尉上前,为他设簪、结缨。

    冠礼结束,李怡离开御冠席,先前往大殿东房更换衮服,再进行后续仪式。

    命妇院中,晁灵云位于内命妇的席次前列,正在赞者的导引下从容行礼,忽然无端一阵心悸,让她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

    她连忙打起精神,稳住身体,用余光留意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到自己的失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没失态,若在如此重大的仪式上出差错,罪过可就大了。

    她心里牵挂着宝珞,好不容易坚持到礼毕,跟着队伍缓缓退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望仙观。哪知刚过光顺门,便看见本该待在望仙观里守护宝珞的宫女,正一脸惊惶地躲在角落里,对着人群张望。

    晁灵云立刻溜出队伍,疾步走到宫女面前,板着脸训斥:“让你守着才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话音未落,那宫女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哽咽起来:“娘子,才人薨了。”

    猝不及防的噩耗犹如五雷轰顶,晁灵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摇摇欲坠的身体被宫女及时扶住,才没有一头栽到。她整个人瞬间崩溃,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宫女,厉声尖叫:“你说什么——”

    “奴婢罪该万死,娘子息怒……”

    晁灵云已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顾向望仙观飞奔。

    此时望仙观中,太医已将宝珞安置在龙榻上,美人容色安然,宛如沉睡,令人唏嘘不已。

    晁灵云跌跌撞撞地冲进望仙观,见到太医,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哭着问:“人救回来了吗?”

    太医无奈摇头,俯首告罪:“微臣无能,实在无力回天,万望娘子节哀顺变,保重玉体。”

    晁灵云直接瘫坐在地上,望向躺在龙榻上的宝珞,脸色一片惨白:“哥哥,哥哥……”她撑着发软的身体,爬到龙榻边,失声痛哭。

    望仙观中的宫人们跪在她身后,也跟着哭成一片。

    宝珞生性豪爽大度、温柔可亲,素来深得宫人爱戴,如今决然以身殉情,追随先帝而去,众人除了惶恐自责,更是悲恸难抑。

    晁灵云听见背后哀伤的哭泣声,忍不住回过头,痛心疾首道:“你们那么多人,怎么就守不住她!”

    “娘子息怒,奴婢们真的尽力了……才人推说要小睡,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龙榻上,哪知她竟躲在床帐里,用自己的长发绕住脖子,将发梢结在床屏上,躺着自缢了。奴婢们真的是防不住啊……”

    晁灵云听得浑身发抖,想不到宝珞竟是如此一心求死。

    躺着自缢需要多大的意志才能成功?原来她承受着那么深的痛苦,而自己只会劝她节哀顺变,又有何颜面说自己真的在关心她?

    晁灵云自责不已,一直守在宝珞身边,默默地掉眼泪。宫人们劝不住,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再有半点闪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寝室中忽然鸦雀无声,晁灵云在一片浑浑噩噩中,听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声音:“朕的大喜之日,你竟一直在落泪吗?”

    晁灵云抽噎着回过头,隔着一层朦胧泪光,看见身着衮服的李怡站在几步开外,清浅的双眼半隐在冕旒斑驳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温柔。

    “十三郎……”她恍惚低喃,疑心自己正陷落在一个梦境里。

    寝室内的宫人早在天子的授意下,悄然离开,李怡走到龙榻前看了一眼宝珞,感慨道:“王才人至情至性,令人钦佩,朕会追赠她贵妃之位,与先帝合葬。”

    晁灵云草草擦了一下眼泪,哑声道:“多谢陛下。”

    李怡向她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站起来,与她并肩携手,缓缓向外走。

    晁灵云这一日遭逢大喜大悲,此刻两眼红肿,恹恹无神,已是身心俱疲。于是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任由李怡牵着走,默默地与他一起登上望仙观的最高处——高达百尺的望仙台。

    “这望仙台是先帝为得道成仙所筑,今日第一次登上这里,倒的确有几分腾云驾雾、骖鸾驭鹤的神仙意境。”李怡揽着晁灵云的腰,伸手引着她往天上看,柔声道,“灵云,他们此刻已在天上相守,这未尝不是一种圆满,你不必太难过。”

    晁灵云心中一酸,被风吹干的泪眼再度湿润,李怡摩挲着她颤抖的脊背,又伸手向下指,与她一同俯瞰着灯火辉煌的大明宫:“你看,眼前这片人间才是我们的归属,你要早点振作起来,好好陪着我。”

    晁灵云顺着李怡的指点,望着沉浸在夜色里的宫宇,只觉得星星点点的灯火清冷而遥远,心中倍感萧索:“十三郎,以后我们要怎样相守呢?是不是你在前朝统御百官,我在后宫与妃嫔争宠?这样我们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李怡惊讶于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又觉得这样的问题,也只有她才会问:“自古得了江山的人,都是如此守成,恐怕我们也未能免俗。”

    “是啊……未能免俗……”晁灵云怅然低语,脑中模模糊糊闪过许多人影,却终究归于一团混沌,“百代千秋,不过是重复同样的轮回,想想就觉得好没意思……”

    李怡看着晁灵云落寞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世俗的陈规,也许只是束缚庸人的迷障。

    而眼前人是不一样的。

    一时暮春晚风吹散云翳,往昔岁月如缤纷落英,温柔地覆满心路。他的灵云,他坚韧的伴侣,曾经陪他走过大好河山,北到回鹘、南至循州,她和自己一样,足行万里路,心中有天下。

    一瞬间灵台清明,心中了然,李怡转过身,郑重地面对爱人,伸出双手相邀。

    “灵云,眼前这片河山,你可愿与我共枕?”

    尾声入骨相思

    李怡即位后,封晁灵云为美人,第二年,大赦天下,改元大中。

    宫中咸知今上独宠晁美人,然而天子后宫不可空虚,饶是今上如此痴情,终究还是未能免俗,各地遴选出的美人自大中二年开始陆续进京,充入后宫。

    就在宫人们满以为要看见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宠大戏时,晁美人竟溘然而逝。

    天子哀恸欲绝,追赠其为昭容,并于潜邸安正院寝室内设画像,时常驾幸小住,以资纪念。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一方深红色的薛涛笺上,李怡笔走龙蛇,缓缓写下这首恻艳的小词,落款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上了自己的本名。

    自从即位后改名为忱,他便将这个“怡”字留给了她。

    深嘱伊,莫违期,入骨相思卿可知?

    温八叉才名籍甚,诗词备受推崇,他却一向不大喜欢,倒是这首小词精巧别致,很符合他近来的心境。

    他爱的那个人长行远方,眼看就要违期,他却只能困守明堂,饱受相思之苦。

    当初真不该答应她假死出宫的馊主意,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狡猾的女人,满口发誓不离不弃,最初的确只离京一两个月,便会回到潜邸与自己团聚,倒还可以忍受。

    哪知今年二月吐蕃内乱,被吐蕃占领的秦、原、安乐三州,以及石门等七关突然来降。他立刻任命太仆卿陆耽为宣谕使,诏令泾原、朔方、凤翔、邠宁、振武五镇出兵应接。

    结果说好了要陪自己摘樱桃、赏牡丹的人,立刻以自己的吐蕃出身为由,向他请缨去前线,又赌咒发誓不出半年,自己一定会回到潜邸与他团聚。

    如今眼看着八月已至,河西、陇右捷报连传,收复了大片失地,那个早该回到他怀抱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长相思,摧心肝。

    李怡搁下笔,对着满纸相思,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陛下——”王宗实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房门外,“小人就知道陛下在这里,陛下……”

    “你又来催朕回宫。”李怡打断他,不悦道,“朕若是为此错过了灵云,你该当何罪?”

    “小人若是耽误了陛下与娘娘团圆,自当罪该万死,不过小人就是为了娘娘而来,伏请陛下听小人一言。”

    李怡一听事关灵云,不由话锋一转:“你进来。”

    话音未落,王宗实已笑容可掬地进了门:“陛下,方才巡边使来报,河陇的诣阙使团后日便要抵京。小人斗胆前来请陛下回宫,为后日的典礼做准备。”

    自从河西、陇右回归大唐,当地百姓便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诣阙使团,经天子恩准,由巡边使带兵护送,前往长安庆贺光复。

    李怡微微吃了一惊:“使团后日便能抵京?竟然那么快。”

    “诣阙朝天这样天大的喜事,谁不愿意赶路呢?可见陛下光复河陇,百姓是如何欣喜若狂。”王宗实眉飞色舞道,“陛下,娘娘前往河陇,至今未归。依小人之见,以娘娘的性子,多半会跟着使团一起抵京。”

    李怡双眼一亮,颔首道:“嗯,她的确心系天下,爱民胜过爱朕。”说到最后,语调里尽是酸楚的醋意。

    王宗实嘿嘿赔笑了两声,小心翼翼道:“陛下若觉得小人言之有理,这便起驾回宫吧?”

    八月初八,河陇百姓千余人诣阙朝天,天子登临延喜门楼,君民同庆河陇光复。河陇百姓欢呼雀跃,当场脱掉胡服,改换唐人衣冠,观者皆呼万岁。

    李怡站在门楼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城下男女老少,心中却只挂念着一个人。

    同沐风雨,共枕山河,你一心所向,于今日圆满。这天下归心、载入青史的一幕,你看到了吗?

    此时、此地,你到底有没有同我在一起?

    相思入骨,魂不守舍,李怡双眸低垂,目光扫过城下百姓,恍惚看到一道熟悉的倩影,在拥挤的人群中一闪而没。

    “灵云!”他脱口喊了一声,飞快往门楼下跑,将惊呼的侍从甩在身后。

    身着衮冕的天子突然驾临城下,鼎沸的人声瞬间直冲九霄。

    猝不及防的神策军护卫手忙脚乱,生生用肉身阻挡住蜂拥上前的百姓。

    “陛下——陛下——”王宗实吓得面无人色,追在李怡身后大喊,“请陛下速回门楼,以免百姓骚乱,引发险情!”

    李怡听而不闻,只是怔怔望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却始终没见到心底最渴盼的那个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失约的负心人,可知你触了逆鳞,会有什么下场?

    天子雷霆震怒,回宫后将厚厚一叠报平安的信笺亲手点燃,又在雪片般的笺纸化作火蝶时,一脚踹翻了火盆。

    浴堂殿寝宫被烧掉了一半。

    王宗实心中有数,平日闲不住的嘴皮这次竟一声不吭,只将头发被燎焦的天子请到望仙观暂居。

    懊丧的天子唉声叹气,龙体在榻上翻滚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忽然叫醒了正在打盹的王宗实:“朕年近不惑,为何竟弄不懂女人心?”

    “嗯……那一定是因为陛下龙马精神,虽近不惑,犹胜弱冠。”王宗实睡眼惺忪,直到脑袋被枕头砸了一下,才清醒过来,“小人谢陛下赐枕!嗯……娘娘是千古奇女子,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陛下不必介怀。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娘娘自然就回来了。”

    “什么叫该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该走!朕这满腹牵挂又当如何?不能用常理度之,难道还要求诸鬼神?”

    “嗯……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召巫师卜问一下。”

    李怡瞪了王宗实一眼,第一次知道此人犯困的时候竟如此可恨。可惜一只金丝绣枕已经赏了他,此刻手边只剩下一方玉枕,念在多年主仆情分,今夜姑且饶了他一条小命。

    李怡恨晁灵云狠心绝情,负气不再去潜邸,一心扑在朝政上。没想到这一恨竟恨了两个月,恨到最后他没了脾气,竟真的召见了巫师,卜问伊人归期。

    巫师卜得一辞:夙愿得偿,祥鸟来归。

    冬,十月,西川节度使杜悰奏报,大军已取维州。

    捷报传来,李怡醍醐灌顶,立刻走夹城赶往潜邸。

    行走江湖的人,动作总是比捷报还快的。安正院里,裹着狐裘的女郎一身风尘仆仆,却顾不上梳洗,正坐在桌案边,手里拈着一张深红色的薛涛笺,满脸陶醉。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绛唇缓缓唱罢,晁灵云忽然笑容一僵,傻了眼。

    要死了,她不但违期,还是大大的违期。

    等见到十三郎,还不知他要如何跟自己算账呢!

    原本河陇光复后,她只是想去维州祭拜一下头领和同伴,哪知到了西川镇接触到节度使杜悰后,得知他有光复维州的计划,她当即决定推迟回京。

    不管是为了家国天下,还是为了实现头领和自己的夙愿,都可以算作她留在西川的正当理由,可她的心总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想起李怡就阵阵发虚。

    这两个月,她连平安信都必须隐了地址才敢寄出,除了报平安,笺纸上更是填满了肉麻话,只求能安抚住大明宫里暴躁的情郎。

    唉,当初真不该高估了自己,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将约定的时日改成一年!

    晁灵云正愁眉苦脸,暗暗懊悔,冷不防身后扑来一双手臂,将她狠狠抱紧,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总算抓住你了,晁、灵、云!”

    全文终

    番外一皇家好女

    我叫李瑗,小名圆圆,今年十岁。

    我是大唐的广德公主,我的母亲是晁昭容,大皇兄郓王温,皇姊万寿公主,与我是一母所出。

    我六岁的时候跟随父皇母妃搬入大明宫,我的皇兄直接出阁,没有入宫,从此我就很少能见到他了。

    我对皇兄有限的了解,都是从别人无限的夸赞里拼凑出来的,什么钟灵毓秀、出口成章、天纵英才,都是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

    如今我难得才能见到他,加上四字经的印象,以至于一听他说话就别扭。

    作为一个出口成章的人,说话怎么能不骈四俪六,对仗押韵呢?

    出于对皇兄的关心,我认真劝过他几句,结果他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连笑都笑得不规范。

    我已经懒得和他说话了。

    至于皇姊,不消说,就是一卷会走路的活《女则》,我和她也聊不来。

    宫人们都觉得我话太少,性子古怪,只有从潜邸就一直跟随父皇的王内侍说,我最像父皇。

    唉,父皇明明健谈得很,哪里像了?

    瞧过我爬树的康将军还说,我最像母妃呢。

    这些大人,尽会拿我当小孩子哄,嘿嘿,真开心。

    其实我只是不爱说话,我想说的话全都记在肚子里呢,等到我将来会写字了,我就会把它们一一写出来。

    没错,我如今靠着宫人挟带进宫的各类市井杂书、志怪传奇,已经把字都认全了,只是还不会写。

    我可不会把自己的本事说出来,不然正经的功课就要增加,反而耽误我看有趣的书。

    就在今年,我立下大志,长大了一定要写出一卷轰动坊间的奇书,让阅者争相传抄,长安纸贵。

    我,广德公主,天天住在大明宫里,听宫女内侍们将全天下都不知道的秘密放在嘴里闲嚼,岂能浪费这些精彩的宫廷秘事?

    写是一定要写的,就是要对不起我的父皇了。

    父皇是我未问世的奇书的主角。

    一手创造出无数传奇的天子。

    我要写的第一个故事,是父皇在没做皇帝的时候,为了躲避迫害出家当和尚,万里走回鹘,救出太和公主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母妃说给我听的,她说我就是出生在回鹘,因为腊月里早产,天太冷,才把我冻成了一只呆头雁。

    母妃总是爱加油添醋乱讲,以后我是一定会把呆头雁这段给删掉的。

    我要写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太皇太后郭氏的离世。

    我的祖母郑太后,曾做过太皇太后的宫女,据说从前很受欺负。父皇即位后,自然要以牙还牙,气得太皇太后爬上勤政楼,闹着要跳楼自尽。

    这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可惜勤政楼在南内兴庆宫,我没法去看热闹。

    后来楼自然是没跳成,不过当天晚上,太皇太后便骤然崩逝,宫里因此议论纷纷。

    我在墙根玩泥巴的时候,听见宫女们悄悄说,是父皇当日龙颜大怒,命宫人以后一律不许尊称她为太皇太后,当面要唤她“郭婆”,把太皇太后气得吞了金。

    这个故事要是写出来,我大概会被神策军满城通缉吧?

    嗯,我该给自己想一个假名了。

    我要写的第三个故事,最离奇,是关于我母妃的。

    我的母妃薨逝后,父皇在潜邸的寝室里放了一张她的画像,每到想念母妃的时候,便会去潜邸小住,看画思人。

    我听最喜欢讲鬼故事的郑内侍说,母妃的画像是请高人作法,在画里锁了魂的。父皇去看画的时候,会关起门来施一种法术,母妃就能从画像里走出来,不但能说会笑,还要吃饭洗澡呢。

    有这么神奇吗?

    唉,写故事倒在其次,我好想听听母妃的声音啊。

    这不就在今天,父皇又想念母妃了,一个人骑上马跑去了潜邸。

    王内侍带着人马随后赶去,我的心也跟着痒痒的,央求郑内侍带我去。

    郑内侍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肯,我拿出公主的架子,告诉他如果不带我去,我就向王内侍揭发他说锁魂的鬼故事,故意吓唬我。

    郑内侍没法子,只好把我藏在了拉御用衾被的马车里。

    幸好如今是冬天,父皇在潜邸需要用衾被,不过这些衾被也太多了吧,一天一换怕是都嫌多啊!

    我被塞在堆成山的衾被里,险些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马车到了地方,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钻进装衾被的箱笼里,被内侍们搬进了寝室。

    果然,我听见了母妃的声音!

    “十三郎,真的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

    “哼,你求饶也没用!这笔账我非跟你好好算算不可!”

    “啊,十三郎,饶命啊……”

    唉,父皇不是想念母妃吗?怎么一见面就和母妃吵架呢?

    听母妃的声音,她都快哭了。

    不行,我要帮母妃!

    于是我心一横,一头顶开箱笼的盖子,大喊了一声:“母妃!”

    这是我第一次被父皇打屁股。

    我哭得很凶,好在母妃答应我,以后我想她了,也可以跟着父皇一起到潜邸来。

    这顿打,挨得很值。

    就在母妃替我擦眼泪的时候,我听见父皇在一边说:“圆圆这丫头,性子闷闷的,倒是挺有心眼,像朕。”

    母妃白了父皇一眼,笑着说:“女孩子家,性子随你有什么好的?”

    唉,母妃这是嫌弃我了?

    母妃说过,我的名字是父皇给取的。瑗,就是一块美玉上有个大大的心眼。

    我会是这个性子,都怪父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