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少根筋新娘唐席岁月是朵两生花唐七公子昨日之爱燕垒生师傅越来越幽默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武侠 > 长安古意 > 长安古意 之 登坛3

  5、“罢、歌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腾王阁上,与王勃《腾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腾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只见腾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

  而腾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座花,飞羽觞而醉月了”。

  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腾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的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腾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腾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象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督都看起来象是好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腾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是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地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

  相距腾王阁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阁。

  那配阁要远较腾王阁低上许多。只见那配阁阁顶,这时正蜷伏着一个黑衣人。他的身材极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际,几乎都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来,包托那些侍卫,也包括裴琚。

  他的身子本隐于阁檐张翼的阴影中,阁下人语笑喧哗,注目的不过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没有谁会望见他了。

  他就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

  他一双警醒的眼睛一直在游目四顾,只有很少很少地,会偶尔一扫裴琚。可他那一扫之下,眼里总会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情。他见裴琚于满座觥筹交措间,自然尊华的风姿,心里总是不由浮起一丝钦敬。

  他是钦羡着裴琚那尊华洒然的仪表的——就算一个男子,其实也会钦羡于同性的仪表,因为,那是他梦想拥有而不曾拥有的。在苍华的心目中,所谓男人、就应该是那样的。

  苍华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了苍九爷的影子。苍九爷枯瘦苍劲,那是苍华心眼里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苍华虽看似粗悍狂荡,放野不羁,可在他每当仰望苍九爷和裴琚时,心头不由都会升起一种孩子般弱小无依的钦羡与无力——在他们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象一个孩子。那种心境,有如五岁时刚刚丧父。他幼失怙恃的心里总是无端地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强悍到可以做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苍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无论这双手已如何有力,可他一意苦练终于熬出头的人生其实并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么一个他可以钦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无论如何,他就是泼出这一条性命,也会把他护恃住他的。

  而裴督爷,今日看起来,怎么会这么的无力?

  他是厌了吗,厌于这些朝争暗斗,已厌倦疲乏于这个尘世里。那里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份是因为自己的离去?

  苍华一抬眼,今日,他潜伏于此,暗护裴琚,可以说,已违背了华苍二姓的族规与苍九爷的严命。可,苍九爷纵是他钦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苍家子弟共同的苍九爷。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独自暗暗仰慕、独自拥有、独识其风彩的裴琚。

  猛地,一抹杀机从他的额头升起。他额下那对一字的眉一拧,他双目的瞳孔忽然缩紧。

  戈阳苍家本出身鹰爪门,这一手鹰眼之术苍华可以说是自幼修炼起。

  他盯的是‘满芳楼’一个送菜的伙计。

  ——这个人不是平常的伙计!

  ——杀手,清流社的杀手。

  ——这人,他已找了他好久了。即找到了一个,就不难发现其余的暗伏同党。

  这批人一共八个,苍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再重又确定。没错,一共是八个,有一个隐身于平常士绅之中,还有两个化身为他的仆佣,坐于腾王阁倒数第二层中。

  而那个端着一尾鱼正要送上楼顶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场杀局的前奏。

  苍华游目四顾,还有四个,或扮为平常百姓,或乔装成老迈村妪,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贩,或负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后,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后仓惶间急退时所有可能的退路。

  苍华的手一紧,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块琉璃瓦,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手?

  他的眼前浮现出苍九爷那一张严厉的脸。如果出手,以苍姓一族的族规来说,他几乎就是反出苍家了!对于苍姓一族,他本没有什么依恋,从小他们对他可未见得好来。可是仇恨压迫有时反而会把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冲破这一层牵系,可严厉的苍九爷却是横在他心头冲不破的一层屏障。他从来不怪苍九爷对自己的严厉,他是一族之长,是他以六十龄之身,怆然挺立,给苍氏一族,上上下下,热血子弟,衰颓父老以一个完整的家族与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调教的护卫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侧,应该也可以应付得了这一场危局吧?

  可,苍华的手指忽然狠狠抠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裴琚他现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给万生众姓以一个安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送与东密与他朝中政敌的可乘之机。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乱,他是一向平大祸于未发之前的,这是他立身当朝最让上下交称的一样政绩。如有骚乱,纵可压服,已失颜面。以后裴琚所渴望的升迁也就会变得很难很无望的。

  而苍华,他是一直想凭己之力,护住裴琚,托起他一朝真的可以纵翮而飞的。

  苍华心里冰炭交催,然后他一注目,却见裴琚在看罢那名刺时忽一抬头的目光,目光难得的一现悠远。

  ——他的心头在想起自己——苍华心中热血一冲,裴督爷此时的心头想起的是自己。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什么家累族规,什么苍九爷的严命!他要帮他,因为他正想到自己,帮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景仰的裴琚!

  阁内外的人根本来不及看到什么,只听到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鹰鸣。那一声突然传来,底气苍华,声音嘹厉。

  众人心头一惊之际,只觉得被那一声叫得茫茫一失。然后有反应快的人一抬头,只见半空中似乎正有一头大鹰划过。那只鹰张翅扑袭,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会有人认得那是苍华在弋阳苍家中独得的‘附物役形’的鹰隼大法。那苍鹰般的影子直扑向腾王阁最高处倒数第二层,中间只在一棵老槐树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后它凭空下袭,只听得有人‘啊’了一声,全没及看清楚前,那个‘满芳楼’端鱼的伙计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阁外的湖边飞掠而去。

  众人却根本来不及想到什么,只见到地上一个摔碎的盘子与那条热气腾腾的鱼。

  腾王阁下本伺伏的四个乔装杀手的面色却变了,阁上的那个乡绅和他的两个随从面色也变了。他们悄不出声,于众人抬头仰望之际,悄悄退出人群,就向湖边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个嘶哑而兴奋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么?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听一个中年人喃喃应道:“鹰!好大的鹰,好大的一头鹰抓了满芳楼的一个伙计去!”

  鹰?——裴琚心头灵光一闪,然后脸上就难测其深心地笑了起来。

  他一摆手,那底下一层的阁内,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拈笙按竽,清吹小唱起来。

  不一时,腾王阁内外就已恢复了平静。

  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护住千家万户衣食安稳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会表现出一丝犹疑。虽然他今天还是有意地表现出一点软弱无力。

  ——这个世界,你处于其中,其实绝不可能真正的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码要看起来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争斗且让它暗隐于地下,练达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间所有的是非对错。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点这样的日子,一点虚华的热闹给平时在欲望途中争竞惯了的小民牲灵们一点普天同庆的假象与休憩。

  ——政治政治,政治对于他来说,不只是那些险恶的朝争廷斗,还包括一定要适时给这苍凉天下,危乱时局涂抹上一层金粉的。粉饰后的太平会一定程度上会熄灭人心里那一份思乱之欲,给人们一个虚幻的假象,他们才会听话地跟着你走。不要试图给人看到什么真的真相,没有人当得住的,他们要求的快乐不就是当政者可以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

  裴府的小戏在江西一地可谓名贯一时,平常人等闲也听闻不到,所以这时,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时不由人人噤口,竖着耳朵,听那半空里飘来的清音细韵。

  裴府的小戏果然非凡,只听这时,笙箫俱住,裴府戏班的当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赵氏孤儿》:

  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死在冷宫,那里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让裴琚听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触心。赵氏孤儿,复仇伐命,他忽对着满座缙绅呵呵笑道:“呵呵,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没想却唱起了程婴的故事。当今天下,不知有几人还有胸怀——抱揽天下如揽孤儿。”

  他口里说着,眼睛似看着在座的诸位,可目光却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远处。他的脑中,这时想起的,居然是那个他自己也没见过几面的妹夫。

  ……肖愈铮,那么瘦拨而挺的身躯,那种真正的怀抱天下如揽孤儿的神态。他倒也真得当得上是一个、真男子。难怪棂妹,会对他倾心如许。耳中只听程婴唱道:

  ……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言而无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愈铮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个《肝胆录》托付给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儿。可自己,能接下吗?

  当今之局,东密与清流社俱都虎视于侧,已经够乱的了。他必需要示之以弱一些吧?

  只听他喃喃道:“可是,纵有此心怀抱天下如揽孤儿,斯人已去,这孤儿之托,却有几个有肝胆者可以担负得起?”

  满座缙绅象都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裴琚扫了他们一眼,却知道,就在座中,这些南昌城中的世阀旧族,只怕就不有不少人与东密与清流社有着种种说不清的干系。他忽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一个羊皮小卷——棂妹昨晚最后还是遣人来把这东西交付了他。

  “我这些日子倒得了一本新的戏文,倒真是一出绝好的戏文了。文中尽有肝胆,可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众人望向那有些发黄的羊皮小卷,只见卷头有三个字清拨孤挺,力透纸背,似乎只在那笔意中就可看出提字人的风骨。那三个字却是:肝胆录。

  旁边有一人承颜笑道:“听说裴大人可有着一副好嗓子。加上以裴大人的风骨卓见,这天下,再好再有肝胆的戏文,只怕别人纵不配唱,裴大人也绝对配得唱上一曲了。”

  说完,他一附掌,就准备哄动众意,让裴琚当筵歌上一曲。

  却见裴琚一摆手,闷声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这样高亮雄壮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

  说着他轻声一叹,“所以,这戏文只怕早已不适合存在于世。”

  然后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径自伸到桌上的那煨着“一品锅”的木炭之上。座间只闻一阵焦臭发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结舌,却也无人敢劝,眼见着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烧成了灰烬。

  耳中只听裴琚轻声一叹:“肝胆一录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然后,他看起来很真诚的无力。

  苍华这一爪抓得极为用力。

  他双手十指洞穿了那个装扮成伙计的人双肩琵琶骨,那伙计肩头的血登时急如泉涌。

  可那伙计也当真凶悍,一路上在苍华飞掠疾扑、全力要避开腾王阁内外耳目之际,一拧腰身,身子竟倒钩而上,一双腿向苍华或鼻侧,或会阴,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击,一下下全反攻向苍华全身要害之地。

  苍华双手俱占,一时无法反攻,只有全力扭身闪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会阴小腹的搏命反击。

  他出身鹰爪门,提纵之术本为拿手,可这样的半空搏杀对于他而言也还是第一次。他不只要顾及那伙计的全力攻袭,眼睛还向下望去,只见前三后四,已有七个人影疾追而至。

  看他们的身手,果然都足以当得上一流好手。苍华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若放任这几人出手,今日腾王阁上,裴都督纵保无虞,那也是一场足以耸动江西的大乱了。

  他这一下疾扑几已耗尽已力,好容易才扑至湖畔一个杂树丛中,四周无人,他双手猛地用力一抓,只听那伙计惨叫一声——苍华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双琵琶骨已生生抓断,连同好大两块血肉。那伙计身子已级失控,从丈许高处直向下跌落而去。

  可他跌落前的一霎那,还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发出了他终于得隙的全力一击。

  苍华在空中闪躲不便,只觉一阵巨痛从小腹处传来,这一痛真痛得痛彻心脾。他扑出之势已尽,落地之际,一个肘锤,正硌在那伙计喉间软骨。那伙计又目一翻,登时身登鬼薄。

  苍华双手中还握着从那人肩头抓下的两块血肉。这时痛得再也受不住,身子一翻,在地上滚了两滚,勉强避开那追袭而至的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仆从三人的联手一击。然后,他一张手,手中血肉一掷,那两团肉就直向那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一个仆从脸上掷去。

  那两人下意识一接,接了后,虽凶悍为清流社杀手,看着自己手中那块还温热热的肩头之肉,几乎忍不住要弯腰呕吐起来。

  苍华面对的是以一当七之局。江湖中,以一对多,拚的就是一个快。他身子忽提纵而起,趁那接肉的两人无暇救援,另一爪就抓向那另一个仆从喉头。他鹰爪门修习的就是这一份扑如鹰隼,错筋折骨的工夫。那人惊于他凶悍的同时,避让不过两招,已被他一爪捏住喉头,只听轻微的‘咯’的一声。又一杀手命丧于苍华手底。

  可接下来后面的四人已经扑至。苍华一身黑衣的身影已旋飞而起,他的功夫却并不高搏远逸,而是一味的凶狠狂荡,所出之招俱都是贴身博命之技。

  对方或锁或刀、或掌或尺,苍华一双粗硬的手上却鲜血淋漓。他身在危怠,但他心里也知道,江湖中,本没有什么绝对的高手,生死存亡不过都寄于一线之机。是这一线之机里,你该如何发力,又何时发力!

  苍华的披风适时飘起,他的敌手共有六人。身后的敌手还只见到他的披风遮眼,苍华却已从那披风中跳出,近身、曲臂、扣腕、折肱。他的大小擒拿一十九手出手就是折筋断骨之力。

  他身后的三人为那披风遮眼,一时以为他还在那披风之下,一招招凶狠招式尽向那披风击去。可这一招招才才达及,心中正自狂喜之际,已听得同伴二人的狂呼痛吼。

  他们都是清流社培养多年的杀手,无论当何局势,本断无这等痛呼之理。那三人神色不由变了。然后,他们见到那披风落下,苍华并不在其内。而对面的同伴有一人已萎然倒地。另一个人,此时,臂断,腕断,足断,膝断。苍华出手居然是鹰爪门中最辣的连苍九也一向禁令门下慎用的“反折枝”。

  “反折枝”之术招式去向本尽为捉拿对方关节,捉住之后,反向就撇。这一路手法极为凶残,所以鹰爪门中,就是同门对练,也绝对不用此术。

  还活着的一人却在苍华爪下,他的一只左臂肘处居然向外的反折出去,腿的膝关节已断,双腿居然反向的向前跪在那泥地里。

  他全身四肢虚吊吊地向本绝无可能到达的方向晃悠悠地如大鸟折翼。那份晃荡荡的惨壮一眼之下几已击碎了余下三人再战之念。他们顾不得看到苍华他本人此时也面色苍白,只看到他一脸的狠色。

  那三人领头的一人定了定,忽大叫一声:“风紧,扯乎!”

  余下两人如遇大赦,只见他们三条人影跃起,就分开三个方向向远处逸去。

  苍华却没有追。今日,为了不至于在南昌百姓面前留下什么足以引起骚乱的痕迹,他开始擒得那扮做伙计的杀手后,鹰扑之跃本已几倾尽他的全力。不虞之下,还为那伙计在一开始就报以痛击。

  如果清流社三杀手不退,鹿死谁死真是殊难逆料。他忽长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想起的,却是裴琚。

  ——裴大人,你当年提点过我,由此一恩,已成知遇!

  那我就不会让你为当年的选中留下一丝一毫的悔恨惋惜。

  腾王阁顶,青烟未散。裴琚失神只有一刻,脑中忽然想到:棂妹,棂妹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把这《肝胆》一录就这么交给自己烧了去。以她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如此做为,不过是要暂缓目前危局。她也该会料到自己所谋也大,不会不知道,自己与她亡夫在朝中本为政敌。那她为什么……还把这东西交给了自己?

  自己以高堂安危所系之亲情逼迫她,她却会不会另有图谋,将计就计,以这一份所谓亲情暂时稳住自己?

  他一抬头,却见腾王阁下,有一个素锦长衫的人忽然露出身影,一只眼那么深那么千里明见般地盯着自己。

  牟奔腾,自己已烧了胆肝录,明示东密自己与他们并无争雄之心,怎么,他们还不相信吗?

  不信也就不信罢了。无论如何,那个矮小狂悍的苍华,已为自己一瞬间的无力,给重新逼了出来相助自己。

  裴琚静静地望着那个人的眼,手里是《肝胆录》烧后的余烬。那人唇角微微冷笑,似在道:你我相争,这还仅只是开始。江西之局,必定会动荡得永无止息。

  座中一人叹道:“可惜,可惜了那人的好字。”

  旁边却有一人岔笑道:“提起字,倒让兄弟想到了。裴大人,这腾王阁的正面中堂还空着,裴大人精擅书法……备墨!今日裴大人断断要留下些墨宝以为补壁。”

  那说话的正是南昌守王处机。下人早已在一旁大案上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裴琚走至案前,微微凝思。东密、东密,清流社、清流社,你们真的就不会相信我裴琚已醇酒妇人,打算终老于江西一地了吗?

  他忽提起笔,就着那浓墨,泼洒下了三个大字:

  罢、歌舞!

  三字之中,中间猛地一顿。如寄块磊,如示放弃。

  字写完后,裴琚似已颓然兴尽。何必那么尽心?天下争夺原如此,且让自己“罢、歌舞!”吧。

  暮云满天,余阳却突地一灿,为这才修缮的腾王阁涂上了一层看着如此安稳太平的金粉,抹砌沾阑,如此匀细……

  林中忽然有人鼓掌,苍华神色一变,冷冷道:“小十三,你出来吧。”

  林中这时转出一个年轻人,只听他笑道:“华哥,苍姓一族中,你一直压我一头。我总算等到了今日。你已违苍九爷不得再助裴琚之命,这一次我没料错吧?你就情等着咱们宗法祠中的罚戒吧!”

  苍华猛地一扬头,小十三是他在苍门中竞争最烈的苍远的小弟,也是苍家不可小看的一个青年好手,但此人还不足惧。

  天上太阳已觉,他抬眼看着那沉沉的暮云合璧,心中陡然感到的是一份压力。

  林中又有两个人转了出来,其中一人叹息地道:“苍九爷果然没有料错,裴琚为人,善于做伪,善收人心。唉,苍华呀苍华,你就看不清裴琚真正的为人吗?为了他,你这次可是犯了门中大忌。”

  那人年近中年,面上神情和淡,却正是与苍华齐名的华门华苍。

  他身边还有一人默然无语,苍华静静地望着他,只见那人瘦高的身形中挺立着一股飙劲儿——这就是与他在苍姓一门中一向竞争最烈的苍远了。

  那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

  苍华矮小的身子就那么孤伶伶地被遣弃似地站立在暮色里。他胸中却有一种再失怙恃的悲梗之意——他的家,那个他从小生之长之,痛之也爱之的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只听华苍道:“苍华,你束手吧,苍九爷让我们押着你回去。”

  ——族规家累,种种种种,人生在世,岂能如意……裴大人说得好呀。可、他毕竟做了他所想做的。

  苍华忽然低眉垂首——裴大人,且让我护持着你把你要担负的、我却不能全明其深意的所有抱负担负下去。

  6、卖珠人

  裴红棂静静地坐在俯仰轩外。

  七月的绿,绿得是如此浓郁,隔墙的秋千冷落多日了,四周很静,只是偶尔会传来些声音,那是风动隔墙秋千索。

  因为秋千,裴红棂不由想起些少女时节……她自幼生长尚书府,在那表面喧嚣的背后,她知道究竟隐藏了多少密室的机谋……父亲的小妾,跟班侍女的谑笑孟浪,娘亲脸上那全然疲惫的神色,鞭笞与刑罚,一向在外人看来那么清整严肃的祖父和那班男优女妓们的狎闹,繁花细雕的家具边角里那陈年油漆与尘垢的气息……种种密谋,种种诡计,种种阴毒暗算,群小争风,堕胎下药……这一切的一切,就那样地发生在裴尚书府里,也曾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裴红棂的眼底。

  ——三哥的府第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想起嫣落。

  ——嫣落怎么会来到了江西?怎么又会在三哥的府里?

  沈嫣落本是裴红棂母亲娘家的亲戚。她的出身并不象裴府那么的清贵,她们沈家是早已衰落了。

  沈嫣落在十六岁时来到的裴家。那时,她早失双亲,毫无怙持。照说,家里来了个近亲女孩儿,正好是裴红棂的玩伴,可裴红棂和嫣落的交往并不多。她一直不明白,家里为什么把她与自己隔绝了开来。直到后来好久好久,她才明白,那是家里的男人把她与自己隔绝开的。

  沈嫣落只是一个单薄娇弱的女子而已。裴红棂想,这一生,她都没见过象嫣落表妹那样窈窕的体态了: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拂风。那样的体态,真好象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似。

  嫣落本身象个不沾染一丝欲望的精灵,可她那轻灵的体态,却象能勾引起好多男人的欲望。裴府满门,上上下下,不只一个男人对她垂涎吧?裴红棂永远记得在那次的家宴之上,她不经意一扫眼,看到伯侄叔祖们看向嫣落时是怀着怎样的目光——那样粘乎乎的,似乎一经沾上,便永难清洁的目光。

  所谓世家巨族的男子就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家门的女子教导一向都要求清华贞静,却渴望家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淫荡不羁。

  嫣落是个水样皮肤的女子,所有细微的触抚与刺激都象能激起她最最细微的反应。裴红棂总记得那个七月,她郁闷无聊,所以去了外花园。外花园一整园都是浓郁的夏。裴红棂在花园的花房内,看到了三叔公是怎么把一张老嘴强迫的凑近在沈嫣落颈侧。

  沈嫣落侧过了头,可她脖子上奶色的颈却在三叔公的一双布满老斑的手下似乎皱起了一层奶皮。三叔公那油腻腻的笑至今仿佛还响在耳侧:“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无论做了多少次,你都永远象一个处女。”

  裴红棂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如何的撕裂一痛:原来她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那阴暗的心里喜欢的女人原来就是那样的就算被欺凌无数次后还永远象第一次那样把痛楚那么无依地呈现在他们眼里!

  她的指忽然叩门,然后,她记得自己三叔公怎样仓惶可鄙的脸,记得沈嫣落怎样泫然无依的脸。裴红棂的脸上却淡淡然的,仿佛没有看到过发生的一切。她笑道:“嫣落,我有一个花样怎么也绣不来,你帮帮我吧。”

  从那天起,她都没把沈嫣落放出过自己身边一步,直至出阁。她在心里是那么痛惜着这样一个水样的女子。

  沈嫣落不爱说话,下人们背地里叫她‘木美人’。她也几乎从不哭,起码不在人面前哭。可裴红棂记得自己出嫁的前一天,她来到嫣落床畔,嫣落好象是在平静的睡着,可她看到,她的枕头是湿的。

  ——想到这儿,裴红棂眼里忽然涌出了两行泪。她抬手轻拭……以后,以后嫁给愈铮这么多年,她就一直拒绝再把这件事想起。因为,她总觉得,那是嫣落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对她即然已经无助且无力,能对她做到的最大的尊重也许就是,把她情愿没有发生过的事在自己心头也永远抹去。

  嫁以前她还曾到娘亲身边,请她以后一直把嫣落带在身边,直到嫣落出嫁。

  娘当时看了自己一眼,面对一个马上要嫁的女儿,她的眼光有一种面对一个成熟了的女人的坦白。

  ——她们彼此都知道,那发生在沈家表妹身上一切的一切,所有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可娘的眼光是那么的无力。

  黄蜂频扑秋千索……

  一只黄蜂忽在裴红棂的耳朵边绕呀绕。裴红棂挥手把它赶开,心里却怔怔地想起一句词,为怔怔地想到了嫣落的手……嫣落的手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她的手还跟当初描龙绣凤时一样的灵巧吗?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啊……

  怎么那天她见了自己后,除了扔给自己一包东西,除了一笑,却再没有一句言语?

  三哥的府第会和京中自己从小长大的裴府有什么不同吗?三哥就算智识圆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里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们不会有什么不同。那样的气味,那样暗藏于所有尊华之下的腐败气息,在所有大家巨族里,都是毫无例外地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里。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身外的这个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间卿相家”,可嫣落,那个她轻袅窈窕、清杨宛似的表妹嫣落,却一直是如何的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府第里?

  她们已见过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门去后。等了一会儿,她又见到隔墙秋千又自荡起,秋千上飘现出一抹红影。

  她惊诧地轻叫了一声:“嫣落”。

  嫣落在秋千上冲她嫣然一笑。然后秋千落下,那一笑还在空中嫣花般地挂着,在高柳浓荫中挂着。

  然后,秋千再起,撞破了先前那还挂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脸上却已平淡,再没有笑。她在秋千上一扬手,轻轻地掷过墙一包东西。

  然后,秋千再隐,沙声簌簌,隔墙之人已去。

  裴红棂上前拣起那一包东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绢帕。她解开那绢帕,就见到绢帕里面有几个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认得——那是她自己头上戴过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从那日赣江之畔,遭瘟家班与清流社围杀后就已失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绢帕里,出现在嫣落手里?

  裴红棂面上一愕,然后才注目那丝绢之上。那丝绢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丝,有一缕缕隐约透光的痕迹。

  抽丝——这该是嫣落的手艺。裴红棂知机地把那绢帕在手里张开,回到房中迎着烛光看去。残烛的微光中,那细微的帕上隐抽出两行字:

  问卿可识卖珠人?

  青驴已约会夕林。

  裴红棂一楞,却见那字迹并不工整,但钩抹转折处,颇见肃杀。一钩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钢之钩挥起之意。

  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红棂心底忽有一种激扬升起,然后,她想起了一个人——程非,是窈娘程非!

  她本以为一入裴府就是如鸟入金笼,为三哥所控,再也与外面天地难通一丝声气。

  可,愈铮生前居然还有如此红粉知己!她居然敢潜入裴府,那个让东密都忌惮的裴府——她与程非的机缘原来也并不只那日的钩飞一度、指响十面,没想她不止敢于瘟家班重围中为救自己而轻生一赌,不只敢伏杀欲图暗杀自己的三个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带着愈铮的嘱托、隐入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后,她那一只坚锐钢钩犹自锋利地刺了进来,终于给自己透出了一口气!

  她揣度着那两句寥寥话语中的含意——卖珠人?原来程非当日就取了自己头上的珠簪以备今日之用为表记。她真是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备万全;然后,在自己已进入裴府后,她居然也知那愈铮临终的嘱托,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还知道愈铮所托的人选中还有丁夕林,早已就知会了他前来一会。

  于是,她就以卖珠人的身份借助她救援过的沈嫣落来知会自己?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谋远算?而对愈铮,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死生之谊?

  裴红棂的眼中忽然有泪,她是直至今日才那么深那么切地感受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

  她轻轻拭尽了泪,想象着程非如何乔装成一个卖珠人,以一种潜藏的锋利直刺入这暮沉沉、重压压的裴府。那晚,她睡得相当安稳,但唇角偶或却会划过一丝冷笑:因为,在这冰雪般的世事里,她终于看到了那可那不惜冒险犯难、可以斫冰击雪的一支腕上钢钩的凌厉。

  那日,裴琚于腾王阁赴宴时,满府护卫过半陪侍,裴红棂才终于有了一见程非之机。

  秋千在墙那头轻轻一荡,程非的身影一翻,就已翻飞入裴红棂被闭锁幽居的小院里。

  裴红棂一时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话。

  程非先静静地开口:“没办法,只能我自己进来告诉你了。因为,你的嫣落表妹已经不会说话。自从她跟你三哥到了江西,为了怕她泄露自己身边的机密,或是仅只为了玩玩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的阴暗心理,你三哥就给她吃了一剂哑药,她已经再不能和人说话了的。”

  她的目光是黯黯的,可那黯黯中分明满是愤怒。

  裴红棂脸上一红,心中腾腾一怒,然后,就是愧,羞愧,为自己一奶胞兄所作所为的羞愧。她知道程非不会说假话,嫣落也不会。她之所言,一定都是真的。

  裴红棂愧色满面地看着面前这样一个女子,都不知说什么话才可以在她面前一现痛恨,一露心迹。

  却听程非淡淡然的道:“肖御使死后,我一听到消息,马上就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找到丁夕林丁大人,以当年‘清听小集’之约约他于近日内必到江西一趟。以我多年与肖御使也算同袍之誉,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想让我做的。我如今已收到消息,丁夕林于前一两日内已经到了南昌之地。”

  “第二件事就是接了清流社诛杀你的命令,前来江西。”

  虽然强压着,猛地还是有一股痛似乎就要在程非那冰封雪函的心底里重又涌起——她无法诉说当时自己做这两件事时的心境,这几乎是……她能为愈铮做的最后的事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一种不知是什么的酸肿酸肿的东西却噎在了她的喉咙里。

  只听程非道:“只是我现在无法带你出去,裴督府护卫极严,我虽有嫣落带着,自己进出都很难如意。”

  接着她一扬头:“但、清流社已请动了‘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两大钟灵赋中高手,他们数日之内,必会对裴府发动绝杀一击。清流社绝不会允许肝胆录落到你哥哥手里去。裴琚深藏潜忍,无论他怎么惺惺作态,无论他怎么装样要烧了肝胆录,清流社与东密对他都绝对不会就放心的。”

  “我已与丁夕林约好,他现在日日都在一个地方等你。而我带你走出裴府的唯一的机会,只有周翼轸与木衡庐发动杀局的那一刻。”

  “你这几天好好等着……我想,也要不了几日了。”

  “唯一的问题只是,你到时愿不愿随我去。”

  裴红棂一掠额前之发,她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可眼中那一股坚决之意分明已告诉了程非她的主意。

  程非一直向着空处说话,看都没有看上裴红棂一眼,可她心中却忽生出些对这个貌似温柔无力的女子的一点尊敬之意。她不能多呆了,她不会允许自己与她成为朋友,满天下的人都可以,就是她不可以。

  裴红棂低声说了句:“多谢。”

  程窈娘的身影已经翻起,她回头只说了最后一句:“不用。记住,我只是在做事,而不是帮你。”

  五天,裴红棂屈指细数,自程非去后,已经五天了。

  她等的那个消息还没有到来,怎么还没有来?

  裴红棂站起身,看着渐浓的暮色中这沉黯黯的裴府。那一场刺杀也该来了吧?

  三哥好象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只是他绝不会知道,自己这些天一直在等什么,不知道那个卖珠人的故事,不会知道那架秋千,也不会知道——裴红棂心底忽升起种狂笑的声音——他的生妹,这些天一直等的却是那样的一个机会:等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对他的绝杀一击!

  这样的时世中,才有她们这样的兄妹,也才有她与程非这样的情敌。

  她等着那一刻,等那杀机初起时,裴府上下,全力防卫。只有那一刻,她才有机会真的逃出去!

  7、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俯仰轩所处在裴府后园极幽深处。

  又是三天了,裴红棂忽听到身外远远的裴府外墙处,忽然发出了一声怪怪的长哨。

  那声音隐约约的,似有什么人正在侵入裴府后园里。

  然后一阵密如急雨的轻微交击声响起。那一声声在已识江湖的裴红棂听来,已分明可以辨认出正是兵刃的交击。那声音越来越近地响入裴红棂的耳朵里。裴红棂眉毛一挑:来得好快!

  听声音,那攻入之人已连过数卡,分明走的就是自己来时从后门进来的路。已跃墙、闯过垂花门,渡荷池、越假山,最后一片声息发出之处距此已不过百尺。

  裴红棂抬头一惊——终于来了!

  暗袭发动的首攻去处是在裴府的后园。

  裴府正堂中,裴琚与胡玉旨还正稳稳地坐着。

  时值未时。每天的这时,裴琚都还在处理着他那几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做一个当政执守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天要面对的首先就是没个完的案牍。

  裴府守卫果然严密,有敌一入,正堂不远就响起了一声玉磬的鸣响。胡玉旨正侍立在裴琚的案侧,他忽一推面前的文牍,凝声道:“来了!”

  裴琚一张淡黄色的、面具似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清流社。”

  接着他慢悠悠地道:“我在朝中这么多年,却也一直没搞清,朝中之人,到底哪些人属于清流社,哪些人又不属于清流社。他们想来都以为,那《肝胆录》所书就是清流社内部的名录,包括他们潜藏在暗的内奸密探。所以,哪怕我烧了它,清流社的人也不肯就此安稳,一定会以杀我为务的。”

  他静静地看向胡玉旨:“后园里的想来还是佯攻。”

  “我的坐息,裴府内部的地图,在南昌城中想来都算不上什么秘密。”

  “他们此一击的鹄的,想来还是在这里?”

  说着,他就望向正堂洞开的门前数十尺处那一面影壁,苍华临去时特意提到了影壁。

  裴琚左手在案下一抄,一把就摸出一把刀来。长不足两尺,却阔近尺半的刀。那是苍华临去时留下的阔沉刀——

  尽有黄沙驰骁骏

  长空雁落不成阵

  请君无定河边走

  水阔鱼沉谁人问?

  苍华在未入裴府之前,曾在塞上无定河边修练多年。这一柄刀,也是他在无定河边的成名利器。

  裴琚看了那把刀一眼,转头对胡玉旨说道:“胡先生,还请你帮我把这把刀再放入匾后。”

  胡玉旨一愣。

  裴琚忽微微一笑:“苍华可能要来。”

  ——他即知我当此大难,肯定会来。

  这后一句他没说,也不用说。胡玉旨却叹息了一声:“可是,他……已经被苍九爷专门派来苍远与华苍一起押走了的。”

  裴琚只笑了笑。

  在他口中,“可能”二字的意思一向就是“一定”。

  胡玉旨抄起那刀,轻轻提身一纵,已把那刀放入那块“镜清若水”的匾后。他才返身堂上,忽一扬头。他是潜修“坑儒真气”的一代高手,感觉非比寻常。就在他一抬头之后,只见两道身影就已在那粉墙照壁上升起。

  那两个身影升起的姿势如此雄沉沛然。胡玉旨口双目一挑,裴琚却忽吁了一口气——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裴琚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据苍华所言,这一击之距,真正的高手,只要三呼吸。

  那照壁上升起的两个人俱都是高冠博服。他们才一冒出,只见那身材宽阔的一人已开声道:“清流社的杀手果然多事。”

  他的声音里颇有不悦。

  ——“地灵千掌”木衡庐!

  别人不认识他,胡玉旨却认得。他一直未行走江湖,也不是以声名自炫的人,所修功夫也是大器晚成。“星分一剑”周翼轸与“地灵千掌”木衡庐大他不过十余岁,对于他来说已并非是传说中的前辈人物。

  周翼轸与木衡庐这次出手,想来已嘱咐过清流社的杀手不要掺合,没想他们还是抢先发动,要给他们二人制造这一个“机会”。木衡庐冷冷一笑:杀一个小小的江西督抚难道还需要他们来制造机会?

  他心里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听“星分一剑”周翼轸忽开口道:“裴琚,杀你之人,乃周翼轸与衡庐。裴府之人听好了,我二人只诛裴琚裴红棂兄妹,与他人无涉,要命的都躲一边去!”

  他口气里自恃极高,简直可以说狂傲已极。胡玉旨的脸色就已变了:在他‘定军狐’胡玉旨面前,他们也敢……

  他心里的那个“敢”字还没一念而过,脸上的神色却已骇变:只见那周翼轸与木衡庐的身形在说过了这两句话后才在那照壁影墙上发动。苍华所说的话错了,以他们跃起之势,扑到这正案之前,不用三呼吸的功夫,只要两口气,他们就可以瞬息而至。

  胡玉旨一摆头,他侍从裴琚已有七年,举世滔滔,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也唯裴琚一人而已,他怎能容裴琚被人杀之!

  可敌手居然比他预料得还要强。他自恃修为,一向自傲,可这么多年下来,他照顾裴琚,却头一次升起一种面对敌人的无力之感。

  身在空中才才扑出的周翼轸这时已注意到他,只听他招呼了一声:“老木,有‘定军狐’在。”

  木衡庐哼了一声:“交给你了。”

  周翼轸的左手忽向背后一伸,一掣就从领口掣出了一把松纹古剑。他在空中伸指一弹,那甲击青钢的声音就知一支利箭般地向胡玉旨耳中袭来。

  胡玉旨面上神色一震,脸白了白。他料错了,他只怕不只当不住这两人联手一击,可能连一个人也硬拼他不下的。他伸手就要向案上一按,这一按之下,裴琚的椅子就会翻入地上他们早已备好的地穴。在地穴里,周翼轸与木衡庐两个老家伙想再找到裴琚也不那么容易了。

  这本是下策,但当此局势,也只有行此下策了。

  周翼轸却已然见微知著,只听他口里喝了一声“咄”,一点星芒就在他那松纹古剑上突然爆起。那一点星光猛然飞渡,胡玉旨再也不及掀动案上机关,因为那一剑周翼轸已攻其所必救。

  那一剑攻向的人是裴琚。只见胡玉旨左足飞踢,一个一尺高的香炉就已被他一踢而起,只听铮然一声,光影一溅,那香炉已然坠地,可那一点剑气所凝的星光在击中香炉后居然还没全散,犹有余势向案后的裴琚袭去。

  胡玉旨神色一变,已碰到那紫檀大案的手一扣就掀,那一张紫檀大案登时就被他掀起,只闻到一股烧焦的糊味就在那案上散发而起。

  这一剑剑气遥击总算被挡住了,空中的周翼轸面色也白了一白,想来突施这一剑,在他而言,也耗费真力极大。

  可是他两人的身形却一点也不由此变慢,只一个起落,他们就已扑到堂下阶前,伸足一点,看样子,再一扑就可以扑到案侧。

  裴府正堂的檐上,这时却忽响起了一声鹰鸣。那一声沛然嘹亮,然后一柄刀光就在那匾后卷起。

  裴琚一抬头:苍华来了,就是在苍九爷的严令下,就是在华苍与苍远两大高手的押送下,苍华还是脱缚赶来了。

  苍华却没有看向裴琚,此时他的眼中,只有敌人,他已不用向裴琚示意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脱出的押送,又是怎样的反出他苍姓一门。

  木衡庐猛一抬头,一掌上伸,只听砰然一声,那块写着“镜清若水”四字的黑漆金匾就已片片碎裂。

  匾后,却有一个矮小的黑衣人影已抽刀而出,那一刀,长近两尺,阔却足有尺半——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

  ——阔沉刀!

  苍华终于还是来了。不顾他苍姓族规之禁,挥刀来了!

  苍华这一刀居高临下,势道丰沛。周翼轸与木衡庐如此身手,依旧觉得那一刀之攻袭却把自己两人一起罩了进去。

  他两人身姿不改,依旧雄拨而起。半空中,只见周翼轸松纹古剑一振,然后,衬托在他那松纹古剑之侧的却是木衡庐的万千掌影。掌剑齐施,一齐向扑击而下的苍华卷去。

  可他两人却心头一滞:裴府之中,居然除了‘定军狐’,还有如此高手!

  空中只闻得“呛”然一响,那响声一发之后,周翼轸与木衡庐不约而同,依旧直向那案后扑去。——南昌裴府,果然藏龙卧虎!今夜之事,必要速杀才是正路。

  苍华空中已一口鲜血喷下。他一刀虽封住了周翼轸的星分一剑,可木衡庐的地灵千掌的掌力却寻隙而进。他提起鹰爪门的‘鹰击长空’之力聚于左肩后,才险险把木衡庐那地灵千掌一招所蕴之力勉强化去。

  木衡庐号称地灵千掌,那还是他年轻时的绰号,他自中年以后,就已自称,他再也没有千掌,只有一掌,来来去去都只是那一掌。可那一掌的沛然丰裕,却更加让来让人难以抵御。可江湖中人叫惯了,还是依旧称他为“地灵千掌”木衡庐。

  苍华勉力化去木衡庐那一掌之力后,才惊觉,周翼轸那星分一剑居然还有后力,那后力突然袭来,于他全无力防备处已刺进了他的胸口。苍华忍不住开口一呕,又一口鲜血喷下。

  一片血雨中,木衡庐与周翼轸的身形已无遮而进,那片血雨竟也没来得及沾上他们衣服一星半点。

  昏暗的裴府正堂中,他们二人依旧高冠博服,长身古貌地扑击而近。

  苍华的长臂猛地在堂前楹木上一勾。

  ——果然高手,他心中一声惊叹。

  但高手又如何?他借左臂一勾之力,身子猛地在堂前打了一个旋。借这一旋之力,他身形后发而至,疾追直上,居然扑得比周翼轸与木衡庐还快。

  这就是他们弋阳鹰爪门名驰江湖的“鹰扑”之术。

  苍华右手的刀光一灿,竟重又向他二人追击而去。

  ——苍姓一族的鹰爪门,本就一向以提纵之术傲称江湖。何况苍华虽身材矮小,但他的轻功提纵在鹰爪门中却是连苍九爷也不及的一等一的好手。他遇强更悍,木衡庐与周翼轸已扑到案前三尺之地,就在此时,只觉背后刀风一响,苍华居然已经追至。

  木衡庐脸色一怒:“老周,裴琚交经你了!”

  说时,他身形一反,一掌已向追击而至的苍华头顶迎面拍去。

  他迎上的是一片刀光。空中“嗡”然一响,木衡庐本也没料到这个小子如此硬项,居然挡住他与老周联手一击、已受重创后还有余勇奋起出手。

  他掌力一到,苍华已知难以抵御。

  木衡庐情知这小子虽说凶狠,但自己一身功力苦修七十余年,岂是幸至?他一掌拍出后,掌风已凝,第二掌就向胡玉旨击去。

  他万没料到的是:空中“嗡”然一响后,苍华居然会就此弃刀,他那成名利器阔沉刀。

  苍华一把弃了他的成名之刀。他以弃刀之势卸去木衡庐那凝聚内力的一掌之击。只听“当”地一声,那一柄阔沉刀已被击落于青砖地面,苍华也由此一弃免遭木衡庐内力浸体。

  他一弃刀之后,身子反疾扑上前——什么高手?江湖搏命,在苍华眼中,原无高手!他的双手俱出,只见他一双精壮的大手,或勾或挑,或打或拿,已全力动用起了他的“大折枝、小折枝,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

  这十九手“折枝”之术在苍姓一族中就是苍九爷也不会用,那是苍华于浴血百战、贴身博命中练就的。在他“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下”,这个世界,绝不存在什么可以遥击一杀、高蹈飘举的高手!

  肉战——苍华对自己功夫的定义只有这两个字:肉战!他此时双手专拿人关节,因为这已是江湖近身搏命之术。别跟我逞你是什么一击必中、超然绝世的高手!只要让我近了你贴身一尺之地,那这世上就不再有什么高手!

  要有,也只是,以血搏血,以肉搏肉!

  只听“嗤”的一声,就在木衡庐一掌拍击胡玉旨之时,苍华已在他臂上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木衡庐痛得面上五官惨然一变。

  四十年了,四十年来,他已从未当过这撕肌裂肉之痛。

  苍华人在空中,两腿却同时一并一绞,竟向那已扑击裴琚的周翼轸颈上绞去。他感裴琚知遇,竟以一身肉搏之术同向周翼轸与木衡庐袭去!

  那一抹青白之气终于在胡玉旨脸上爆开,然后,他双手双腕俱呈青白。“坑儒真气”,这是他的“坑儒真气”!这功夫施为之下,只有八字:士隐者贫、勇侠者非。这八字也是他胡玉旨所不取。他修习的本近法家之术,从“孤愤”到“五蠹”,那坑儒真气一层层浸漫之下,一时只见堂内俱是惨酷之寒意。

  那片青白真气一暴,同时向周翼轸与木衡庐身周袭去。周、木二人面色沉郁。胡玉旨的“坑儒真气”虽然麻烦,但还不足以让他们怯惧。他们本就是修习内家真气的绝顶高手。可他们万没料到的是,自己居然会在成名数十年后,再如当年街头小混一样,缠陷入与苍华之间的贴身肉搏。

  无论如何,老不以筋骨为能。那黑衣小子分明就在逞着一腔热血,在嘲骂似地对他们大笑:你们老了,你们已老了!这却是个以热血拼杀的时世。江西之局,并非全是你们它些高蹈巨隐,老谋深算之辈所能控。

  一时只见苍华已十指成钩,那钩似是生铁镌就而成的,虽不乏粗劣,但自有他的一份悍烈气势。

  他的双腿或盘或绞,以手扣木衡庐之手,以足缠周翼轸之足。当此近身不过数寸之搏,周翼轸与木衡庐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全无所用。场面一时胶着。正堂之外,传于裴府后园的杀声却已隐退,分明裴府侍卫已渐渐击退了来袭之敌。

  周翼轸面色一变,他三十余年后再度出手,怎能容此小小竖子凭空挡路?

  只见他面上光华一现,拼着受伤,松纹古剑铮然一弹,已重又击出。

  这一招,他击向的是裴琚。

  苍华与胡玉旨同时色变。苍华此时双手已缠住了木衡庐的双手,双腿却已把周翼轸的左脚膝关节处缠住。他缠住木衡庐的双手正在与木衡庐拼力拆解,一生一杀,一缠一握,一发力一收力间,稍有不虞,都倾刻间会遭断腕碎骨之痛。

  可他万没料到周翼轸竟真的会放任自己双腿缠住他的膝上关节。他双腿用力一绞,只听“啪”的一声,周翼轸那毕竟老迈的腿骨再也当不得他如此用力一绞,已应声而断。可他那松纹古剑的一剑光华已向裴琚喉间袭去。

  苍华长吸了一口气,可他知道可能来不及了。他脸上血气一涌,可他不由不一拼。只见他双腿一收,一踢就踢在了那适才坠落于地的“阔沉刀”上,右手疾伸,已不及抓住那刀的刀柄,反抓住刀锋。他的手登时被那“阔沉刀”锋利的刀锋割破,鲜血一流,他竟以左手只手独封木衡庐的双手,右手挥刀一劈。

  木衡庐双掌直下,要在一击之下废了这个小子。

  苍华这一刀情急而发,本已无名,如必欲名之,只能称为:

  知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死酬君,刀飞臂断的知遇!

  木衡庐近身而战一直不及施出的地灵掌力终于得隙而出,那一掌之力全向苍华左手袭来,正中之后,还要沿臂而上。

  这真力内袭,是要直浸心脉的。苍华一中此击,必然无幸。

  可木衡庐虽没有看向周翼轸,可他的面色却突然变了。

  那一剑本已到达了裴琚面前,胡玉旨也已被他全力缠住。那传说中只是一个朝中大员的裴琚忽然伸出了双指,一挟就挟住了那一剑的剑锋。

  周翼轸的剑锋怎可能被人挟住?

  但这一挟毕竟还是延缓了它的去势。

  苍华突起一刀忽风起绝代,那一刀的风势让木衡庐犹有于那刀落前废苍华于倾刻,可他的脸色还是不由变了:老周完了,老周躲不过,那一刀本并不够快,可是多了裴琚突然伸出的手!

  他与周翼轸相交数十年,心有感应,他猛一回手,内劲微松,就向周翼轸护去。

  苍华与胡玉旨此时已无暇它顾,胡玉旨的“坑儒真气”已集“孤愤”与“五蠹”之力,全力向周翼轸袭去,他们俱无暇看到周翼轸面上那不信的表情。

  只一瞬,只此一瞬,苍华“知遇”一刀已然劈下!

  裴琚忽然松指。

  没有血色,堂中黯黯。然后只觉星光一爆,周翼轸那星分一剑终于爆出了他最后的一丝光芒,然后周翼轸的身躯似乎在他的高冠博服下瞬间萎顿。

  木衡庐忽长哭了一声,知己已逝,他已无心无力再杀裴琚。他一把就抱住周翼轸那萎落的身躯,没有怒目向劈死周翼轸的苍华,反向裴琚哑声喝了一声:“你……”

  “原来你也是《钟灵赋》中人,你就是富贵闲人富平候?”

  苍华与胡玉旨都愣了,连他们都不知,原来裴大人还有这一手工夫。

  木衡庐的身子忽然一拨而起,竟全不顾胡玉旨那“坑儒真气”的追袭,在空中中招后顿了一顿,一声长哭地向裴府之外的暗夜遁去。

  苍华抬眼看了一眼裴琚。

  ——还好,裴大人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苍华的眼中忽有泪意,他的命没有白拚!然后,他右手的“阔沉刀”刀势忽返,竟一刀劈向了自己的左臂。

  ——木衡庐地灵掌力原非寻常,他如果不及时断臂,被其内力攻入心脉,就是不死,他也会成为一废人而己。

  而废人对裴大人是没有用的。

  木衡庐已摆脱掉胡玉旨的追袭,纵出府外。

  府外的夜空中,传来了他的长哭之声。

  而府内正堂的地上,突然坠落的是苍华那一条自己砍下的胳臂。

  8、公无渡河

  什么人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会有一种夕照于林般的宁静?

  象木叶萧萧而落,完整的带着没有一丝遗撼的枯黄,那么享受那么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陨落。

  因为它要拥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长之的土地。

  不愤激也不过于洒然的愤世或矫情,就是那么,一天夕照静静地照着,它静静地而落,夕阳照着它光线下护持的所有的树木生灵——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月隐星微的夜,他让人看上去的感觉也还是这样的。

  丁夕林给裴红棂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裴红棂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已明白,为什么愈铮说的那《肝胆录》可以托付的“两个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脸上那宁静如夕照于林般的神情,裴红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丁夕林脸上的神色却很平常,他疾驰数千里,苦待数日,躲避耳目,潜隐静候,可他脸上的神色却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却给人以一种安稳的感觉。当朝之中,没有人知到,他居然是肖愈铮的朋友。连东密也不会想到,肖愈铮死后会想把《肝胆录》交托给的人竟会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与肖愈铮的清流社有过一翻苦斗。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参他的奏折只怕超过百本——那一切的纷争是不是就是肖愈铮给今日留下的一个余地?

  裴红棂猛地想到,也这么问着。

  丁夕林摇头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场事后,才渐明对方所虑,也才互相心许。”

  他说及“心许”两个字时,脸上浮起了一丝怆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许。徐君目注,季子挂剑,就是那样一种心许。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边的赣江,他不想装得和肖愈铮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这个未亡人。因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够坚强。这个人世,你能祝福于他人的,包括象裴红棂这样一个美丽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下一个苍凉的坚强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须还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看着裴红棂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这个女子——她能一力坚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胆录》轻易交托给她那个三哥,不肯轻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担,只此一点,已足值钦敬。

  他明白接过这《肝胆录》以后就意味着什么,但,那些人世纷繁,不必再说,只有接与不接的决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红棂带到赣江边后,就已抽身远避。她不愿参与愈铮那没有交托给她的隐秘,她猜愈铮此举必有深意。一直隐身于十数丈外的林中监视动静。

  裴红棂的声音开始还清晰可辨,可一瞬间忽变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话,丁夕林默默听着,一连听她复述了三遍。以他当年高中榜眼的姿质,无论多长的话,几可以说过耳不忘,但今日为了郑重,才把那话仔细又仔细地听了三次。

  然后裴红棂道:“丁先生可都记住了?”

  丁夕林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铮该在的地上,脸上忽升起了丝肃穆之意。

  裴红棂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种释然的表情,她终于终于、把这份重担交托了出去。

  然后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边那泥地里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红棂一垂首间,发丝为风拂动,她轻轻地说:“谢谢丁侍郎。”

  丁夕林站着没有动,他不知该不该伸手来搀扶一下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言谢呢?即然你我所求即同。

  裴红棂重又站起时,丁夕林才一挥手,一只小舟就在江边划了过来。

  他离京已久,大事已毕,他必须要赶回去。因为,他要面对的,才恰恰是一场复杂纷争的开始。

  他在船头与裴红棂拱手做别。

  那舟子一划桨,小舟就已荡开了一浆之地。裴红棂的心里浮起了一丝轻松——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丁夕林带携着《肝胆录》秘密的小舟从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从此可以真正的江海寄此余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与化为朝露沆气的愈铮相伴厮守,吞吐交缠的余生。

  可不知怎么,她心中接着升起的感觉:却是一空……

  那是怎样一种空?愈铮一生如此坚执的一样最重样的东西也就这么离她而去了吗?裴红棂忽然觉得不敢看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

  可这时她的心头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两日看她时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声:“不要!”

  “不要过河!”

  她倾力而喊,那声音猛地在这暗夜里炸开,炸响在一天一江的水声风色里。裴红棂神容俱变道:“不要!”

  可是已来不及了,她猛地见到那已驶至的赣江中心的小舟边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几个黑黑的穿着水靠几辨不清的人影在江中冒起。

  然后,舟子惊呼一声,裴红棂最后还来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临沉之时那猛然傲立在舟头的身影。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舟与人俱都不见,转瞬沉入那忽起漩涡的水里。

  裴红棂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湿。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见到那奔腾的赣江之水还是那么默默无语地流着。

  水下定然有一场伏杀,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设的局。

  ——三哥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为他万没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于这暗夜的在那江流里蓬起的一团血色。所有的杀戳都被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见了。生人呀生人,寂灭呀寂灭。裴红棂恸倒在江边的浅水里,发出她离开长安、也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地纵声而哭:“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