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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长街行 > 第四章

    吴阿姨初到盈虚坊做奶妈那年,盈虚坊面前还没有马路,却是一条墨黑乌亮的河浜,赤练蛇冬眠般地卧着。虽是条河,河床深深的,却水线不通,糨稠的河水一洼一洼,尽深处也只及人膝盖,有的段落赫然裸露出淤泥与垃圾混杂的河底。

    那一日,吴阿姨跟着同乡小姐妹沿河边仅三、四尺宽的弹硌小路走进来,穿过拱形的上震桥进盈虚坊,正巧有风微微拂过,扑面而来是一股酸胖胖臭哄哄如同隔夜馊粥的气味。吴阿姨拿手捂住口鼻,道:“都讲上海地方十里洋场,香风袭人。哪里想到这味道比我们乡下刚浇了粪水的菜园还熏人。”

    小姐妹恨声道:“我来的时候,这水还会流淌,水还是铜绿色的。没几年功夫啊!喏,家家都往里倒垃圾,还有上面好几片厂子,龌龊水都往上面灌。政府也不来管一管!”

    吴阿姨和她的小姐妹自然不会知道,这条河已经流淌了千年百年,它原是古上海滩蛛网般的水系中的一条小支脉,本无名,因明成化年间有高僧在河北岸兴建了座盈虚庵,便得名盈虚浜。当初,盈虚浜距上海古县城二十余里,水面虽不宽阔,却水势充沛,畅畅快快数十里,从吴淞江出来,曲曲绕绕,斗折蛇行,直游至徐家汇地区,与肇嘉浜和蒲汇塘汇合,是上海县城通往太湖流域的黄金水道之一。

    曾经,盈虚坊方圆几十里平畴沃野、阡陌纵横,小桥流水,农舍星布,禾苗青翠,菜花金黄,是一派宁静富足的江南水乡。盈虚浜中盛出莲藕,每逢夏日,河面上风荷枚举,翠莲成荫,河水清澈,游鱼群戏,是古上海滩著名的景观。

    竹枝词原是诵咏风土人情的一种民间文学,它与地方史志有很密切的关系。上海洋场竹枝词中有这么一首词:

    北出吴淞接三泖,

    去舶来樯逐浪高。

    何必求仙瀛海去,

    楚地亦有蓬莱岛。

    依词中地理方位分析,这首竹枝词很可能就是描述盈虚浜一带的景致。

    如此看来,当年盈虚浜上“去舶来樯”,航事十分繁荣。但凡交通便利之处势必会聚商成市,渐渐地,各路商人到盈虚浜沿河开设店铺;四乡村民挑担的、摇橹的,带着自产的菜蔬禽蛋鱼肉、蚕丝土布竹器,到这里来做买卖;有钱人看着这里风水好,纷纷前来起屋造楼。数百年时光积淀,至明嘉靖年间,盈虚浜两岸已形成一座秦砖汉瓦、重楼叠轩、街巷交错、桥梁横贯的繁盛集镇了。

    坐落于盈虚浜北岸的盈虚庵,随着周围人丁逐步兴旺,庵内香火日渐隆盛,逢初一、十五日,或是菩萨生辰、清明、冬至等要紧日子,前来进香祈祷的太太小姐们络绎不绝,庵门内外一派云鬓雾衫,俏语娇音。捻香捋袖素手寒,叩首珠钿摇叮噹。还有一帮文人雅士慕名前来探胜寻幽,惹出不少风流韵事,传为世人笑谈。也有竹枝词为证:

    回廊深庵明烛高,

    古树修斋香火袅。

    禅机三味凭心参,

    盈虚从来一步遥。

    天下事从来是“至则反,盛则衰”,衰为盛之终,盛为衰之始。也许,正应了盈虚浜“盈虚”两字间的奥妙,盈虚浜在它日渐繁盛的过程中已经埋下了日后衰败的因素。

    清咸丰十年至同治元年,太平天国李秀成部属驻扎在盈虚浜附近,并且在浜北岸设立了一座火药局。不久,清政府调集精锐部队,凭借洋人资助的洋枪火炮攻打太平军,流弹引爆了火药局,隆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大火直烧了两天三夜,几十幢民居被烧成焦土,就连盈虚庵也未幸免,可怜梵宫清殿毁于一旦。日后经年,虽有多方乡绅集资重建,其规模与前终不可同日而语了。

    至民国13年,军阀开战,浙沪联军进驻盈虚浜。士兵扰民,鸡犬不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更至八·一三淞沪抗战失利,上海沦陷,闸北、虹口一带难民纷纷西迁,在盈虚浜两岸搭建了密麻麻蜂窝般的芦栅茅屋。楼阁毁弃,商肆凋零,集市萧条,昔日华楼雅市的古风荡然无存。

    民国初年,政府为了维系航运,曾数次大规模疏浚盈虚浜。然租界工部局为扩大地盘,不断越界筑路,不久,盈虚浜的东南口被法租界当局填塞辟为马路。几年后,盈虚浜西北口也被洋商以便利交通为由而填没。盈虚浜真正成了一线死水。其时民国政府历经战乱,已无力出资疏浚河流,盈虚浜“去舶来艢”的壮观景象只是老一辈人记忆中的海市蜃楼了。

    吴阿姨初到盈虚坊做奶妈是在1958年的春头上,没过多久,人民政府终于来管这臭水浜的事了。市政府发出号召:“苦战一年,消灭‘七害’和全市的臭水浜!”那是个大跃进的年代,政府一声令下,全体人民都行动起来了。各区都成立了治理臭水浜的指挥部,组织了各方力量参加浩大的填浜筑路工程。当时,守宫男主人冯景初冯同志是华东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还被光荣地聘为盈虚浜填浜筑路指挥部的技术顾问。

    宏伟的工程即将开战之际,盈虚浜填浜筑路工程指挥部突然接到一封由盈虚坊几十家老住户具名的群众来信,信中言辞凿凿,声称盈虚浜乃盈虚坊风水之源,万万填不得。并以史为证,民国初期,盈虚浜东南口西北口先后被洋人填堵,导至盈虚浜两岸逐年经济衰败,街市萧条的后果。切切恳请政府改堵为疏,出资疏浚河道,恢复水路通航。

    当时,工程指挥部怀疑此信乃心怀叵测之人背后煽动,利用风水邪说盅惑群众,挑唆群众闹事,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他们怀疑的对象便是那位昔日的常家小开,去年,反右斗争中被定为右派分子的恒墅常衡步常先生。然而,专案组进行了缜密的排查,在信上具名的人家一户户地盘问,却没有人指证常衡步参与了此信的起草。指挥部了解到守宫冯景初工程师与常衡步曾有私交,便派他去恒墅摸底,力争劝导常衡步自己坦白交代罪行。

    吴阿姨进守宫做奶妈才半年,那天傍晚,男主人与女主人又争起来。女主人不让男主人去恒墅找常衡步谈话,女主人丹凤眼梢吊得竖起来了,冷笑道:“封你个顾问,得了三分颜色,你倒真想开染坊了。你以为人家真是赏识你啊?人家是试探你,谁让你跟常家牵丝攀藤缠不清的?那个常衡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就范?弄不好就说你和他是串通一气的。我看你是太平日子过得腻了是吧?”

    男主人坐在沙发上,脑袋垂到膝盖之间,忽然一甩头发拔起身子,低低吼道:“你不要啰嗦了好不好?指挥部让我去,我能不去吗?你不去,人家也好讲话的,你心里有鬼对吧?”

    女主人让男主人一句话说闷了,停歇不语,迟迟,方才没头没脑问道:“吴阿姨,上回对过常师母讲,要过来看看我们小公子的,她来过没有啊?”

    吴阿姨一头雾水,怯声道:“没有,没有,有谁要看小公子,我都会跟李同志讲的……”

    女主人便道:“这就好,吴阿姨,你吃口饭,就抱小公子过去给常师母看。”

    吴阿姨只好点点头,忐忑着女主人不晓得要出什么花头。

    女主人又回头跟男主人说:“景初,要去就今天晚上去,吴阿姨耳朵竖直点,他们讲点什么你记在心里。万一人家要诬赖冯同志,你好做个见证。”

    吴阿姨方才明白了女主人的良苦用心,着实惊叹女主人的机巧心思。

    那日晚上,吴阿姨真的抱着小公子到恒墅去了。恒墅的女主人才生了个女孩,比小公子小了大半年,是自己在喂奶,她看守宫小公子被吴阿姨奶得白白壮壮的、好生羡慕,便拉住吴阿姨,从头到脚地请教起来。

    吴阿姨先是看着冯同志跟常先生进了书房,心里还嘀咕,他们躲到书房里去说话,我又不是顺风耳,哪里听得到他们的言语?正忧虑着,却被常师母小公子长小公子短地一夸赞,听着心里受用。加之难得碰到常师母这样高贵优雅却又随和慈善的女主人,便也诚心诚意地传授起带小毛头的经验,却将自家女主人叮嘱的话儿搁到脑后去了。

    也不晓得过了几分钟,亦或半小时一小时,忽见书房门打开,常先生和冯同志说说笑笑走出来,吴阿姨这才暗暗叫苦:他们说点什么,自己一句话也没听见,回去如何向女主人交代?没法子,只得抱着小公子,慢拖拖地跟在冯同志后面回守宫去,准备着看女主人吊得笔笃直的丹凤眼,准备着听女主人尖刻锐利的斥责。

    吴阿姨每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体总要连唸几遍“阿弥陀佛“。男主人一进客厅,就往沙发上一靠,粗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女主人喊了声:“王阿婆倒茶!”一张桃叶脸直仰到男主人鼻根下,步步紧逼,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了呀?常衡步坦白了没有?”

    男主人少有地面带有点疲乏的笑容,道:“常衡步坦白什么?他根本不同意弄堂里那些人的讲法。”

    女主人一跺脚,道:“你看你,晓得你不是常衡步的对手,被人家三言两语就花倒了吧?他说不同意那些人的讲法,指挥部的人怎么能相信呢?”说着转头寻吴阿姨,想问问吴阿姨听到点什么。

    吴阿姨一进门就抱着小公子躲到敞廊里去了,透过玻璃门看见女主人的头转来转去,晓得是在找自己,进去不好,不进去又不好,正两难之间,却看见男主人从中山装袖管里变戏法似的抽出一卷纸筒递给女主人,女主人的头便不转了。

    男主人道:“你担心的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到了,常衡步当即写下这帧条幅,让我交给指挥部。”

    女主人抖开那卷纸,真是一幅行草条幅,上书:“通衢大道,恒远昌盛。”,左边小字是:“庆贺盈虚浜筑路工程开工,恒墅常震敬书”。

    女主人擎着那幅字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蹙着眉尖不言语。男主人便又解释道:“常衡步跟我摊了底,说是常家祖上建盈虚坊时确实做过风水道场,并按照周易三十二恒卦的位置布局建筑。老住户也是听了传言,却并不解其间真正的义理。其实,水是通,路亦是通,填浜筑路并不会破坏风水。那水是断流,路却可通引天下,人民政府做的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随后才欣然落笔,写下这帧条幅的。”

    女主人沉吟道:“你这么跟指挥部汇报,他们会相信吗?毕竟,常衡步头上还顶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呢。”

    男主人微微颔首道:“这个嘛,我何尝没想到?我打算召开写信的老住户开一个会,将常衡步的意思转达给他们,打消他们的顾虑。只要他们不再上访写信,问题解决了,指挥部何必再追究下去?我是晓得的,盈虚坊的老人骨子里对常衡步这位常家小开还是蛮敬服的,尽量房钱是交给房管所了,他们总归以为住的是常家的老屋。”

    女主人闷声不响,索索索将条幅又卷了起来,往茶几上一搁,冷笑道:“你为了常家,真正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了吧?”讲是这么讲,女主人的丹凤眼已经放得平平展展了。男主人难得灿烂的脸又阴沉下来,只鼻管里哼了一下。

    数日后,盈虚浜填浜筑路工程指挥部就在盈虚坊牌楼前召开了隆重的开工仪式,鞭炮声锣鼓声响彻云霄。

    常衡步书写的“通衢大道,恒远昌盛”的条幅被装在镜框中,就挂在指挥部办公室正中。

    一年半以后,盈虚浜填浜筑路工程顺利完工之际,常衡步的右派帽子也被提前摘去了,原因便是他为盈虚浜填浜筑路工程立了一功,将功补过吧。听讲,在这桩事情上,盈虚浜填浜筑路工程指挥部起了很大作用。

    话再说回来,盈虚浜填浜筑路工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吴阿姨还记得,里委会在每个支弄弄口都贴上了大红的告示,热情洋溢地鼓动居民积极参与这桩伟大的工程,每户人家星期天派出一个劳力去工地参加义务劳动。吴阿姨扳着指头数过来,守宫里也只有她能出这个力了。她倒是不怕挑泥、填土这些活的,在农村干得多了。可是女主人不让她去,生怕她出了大力,把奶给回了,小公子吃什么呀?最后,还是把男主人推出去应差。其实,工地上还是很照顾知识分子的,加上男主人又是指挥部的技术顾问,便只分配他将倒下的土堆耙耙平,那是工地上最轻便的生活了。当日男主人回来,仍是吃力得饭都咽不下,王阿婆另做了糯米红枣粥给他喝。

    填盈虚浜需要的大量土方是到西北向十几里地外的荒野处挖掘出来的。日后,待盈虚浜填平成路,取土方的野地竟被挖出了一个深十几米的大坑。政府索性在坑里蓄起清水,做成一泊人工湖;又在四周植树种花,修成一座公园,这已是后话。而当时最吃力最劳累的生活就是拉塌车运土方了,那都是指挥部特地挑选出来的青壮男劳力做的活。一车土方总有几百斤重,他们一天至少要跑三、四个来回。

    盈虚浜填平成了路,吴阿姨记住了一个人,他就是拉塌车运土方的单根,那时他还是一个面庞方正、体魄健壮的正常男人。

    十多年来,吴阿姨心里总是纠缠着深深的懊悔,悔得恨不能把日子重过一遍。要是那一天,由她代表守宫冯家去工地参加义务劳动,她看见儿子跑到河滩上捉蚯蚓,她一定会揪住他,啪啪给他两下屁股,将他哄回家去,那么,就不会发生以后那桩惨事了。

    吴阿姨清清楚楚记得,那是个礼拜天,一大清早,她刚进冯家,王阿婆告诉她,里委会来人说了,每家每户出一个劳力,到填浜工地义务劳动。吴阿姨当下就应道,我给小公子喂好奶就去。女主人将小公子递给她,即道:“伤了身子回了奶,谁负责?”吴阿姨当然不敢负这个责任。王阿婆那时已年近花甲,自然不能算一个劳力。女主人就拿一双吊梢的丹凤眼直拔拔盯住正在喝牛奶看报纸的男主人,不紧不慢道:“畹丁昨晚回来了吧?她也14岁了,去工地耙拉几下土疙瘩总行的吧?年轻人锻炼锻炼有好处的。”

    男主人面孔煞青将牛奶杯往桌上一放,用力过重,牛奶却都晃了出来。

    女主人便蹙起眉尖,道:“你什么意思?不成让我去工地啰?”

    男主人站起来,闷声不响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才回头说了句:“我去工地!”

    这一天,吴阿姨总觉得心绪不宁,让男主人代自己出劳力,总归有点说不过去呀!王阿婆就宽慰她,道:“你仔细掂量掂量,这幢房子里谁最要紧?自然是小孩子啰!20年后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再讲了,你我本生就是劳动人民,里委会也是希望冯先生能够带带头出去参加一下义务劳动的。再讲了,冯先生是指挥部的技术顾问,人家不会让他做吃重生活的。”

    大约是午后两点多钟,小公子睡午觉刚醒,吴阿姨替他换了尿布,抱他到花园里散步。忽然守宫花园的大铁门被捶得咣啷咣啷响,有人隔着门高声喊:“吴阿姨——吴秀英阿姨——”

    吴阿姨吓了一大跳,手中抱着小公子又无法开门锁,急得直跺脚,问:“谁呀?找我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捶门声把整个守宫都惊动了,除了那位落落寡合的冯畹丁小姐没现身,女主人与王阿婆都跑到花园里来了。王阿婆咔啦打开大铜锁,拉开铁门,却是一位头戴宽边大草帽,裤脚管卷得老高,赤脚穿双球鞋,浑身上下泥渍斑斑的壮年汉子,一看便知是填浜工地上的人,他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着外面,一时说不出话。

    平日里端方稳重的女主人也有点沉不住了,脱口问:“是我家冯同志出事了?”

    汉子又摆手又摇头,终于吐出声音,道:“吴阿姨、吴秀英吴阿姨的儿子——”

    吴阿姨没等他说完,将小公子往女主人怀里一塞,便扑出了大门。

    吴阿姨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样跑到工地上去的,她的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

    填浜筑路的工地上真是热火朝天,十几面突击队的红旗在炽热的风流中猎猎翻卷,有人领头喊着号子:“嗨唷嗬”,四下里马上响起一片“杭唷嗬”,此起彼伏的号子声使空气热得发烫。还有一班红领巾站在河岸边用稚嫩的声音大声朗诵着诗歌:“……朋友,你参加突击队没有?在这马达般旋动的日子里,你愿意做一只企鹅吗?躲在岩石后边,舔着自己的羽毛?新的历史已冲破旧的陈规,我们是革命风暴中的击鼓手,擂鼓前进,要把胜利推向最高峰。朋友,你参加突击队没有?……”

    吴阿姨却成了瞎子和聋子,视野中的人群只是一片模糊的色斑,耳畔是可怕的寂静,嗡嗡的声音是来自遥远的天际。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儿子,我的儿子,我可不能失去儿子,我吃辛吃苦背井离乡丢下刚出生的闺女跑到上海来做奶妈,都是为了儿子,他爹回来,我是要交给他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的!

    她忽然听见一声“妈妈——”,那尖细的声音像是从天边射过来的一支银箭,嗖地戳在她耳膜上,将她的灵魂唤醒了。她终于看清了,她那淘气的心肝儿子像只泥猴正叭在不远处的土坡上,一张小脸被泥涂得黝黑,只有一双像煞他父亲的眼睛亮闪亮闪,那是她心头的明灯!

    五岁的儿子完好无损地站在跟前,令吴阿姨欣喜若狂,不顾儿子混身泥土,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一旁,报信的工友告诉她,好危险呢,差一点点,一车烂泥就要压到这只小猢狲身上。要不是单根顶住了车了,你这儿子恐怕就不会喊你娘了!

    吴阿姨连忙四处张望着,问道:“哪个单根啊?他在哪里啊?”

    工友也四处张望,道:“就是日早到盈虚坊来喊马桶拎出来的那个推粪车的单根呀,现在大概被送到医院去了吧。”

    吴阿姨心忽落往下沉:“受伤啦?要紧不要紧啊?”

    工友道:“只看到车子一横,连烂泥一道压在他身上。不过他还在笑,还跟大家说,不要紧,不要紧。大概真的不要紧吧?”

    吴阿姨这才略略放下悬着的心,好像一铜吊水,倒去了一些,便轻了许多。她记下了这个名字:单根。日早天蒙蒙亮,听到“马桶拎出来”的叫声,困痴梦懂地出来倒马桶,却一直没注意推粪车人的模样。

    吴阿姨将儿子拎回自己的楼梯间,马马虎虎给他擦了个身,又塞了两只肉包子在他手中,心狠手轻地戳了下他的额角头,厉声道:“不准再野到弄堂里去了,否则把你小屁股劈成两片!”

    吴阿姨出门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反锁了,日影才遮了小半条弄堂,她还得赶回守宫去做事。为了这个儿子,她是不能失去冯家这份薪水的。

    吴阿姨转回守宫时,小公子嗯牙——嗯牙——正闹得不可开交,女主人面孔就没有往日里的好看了,喉咙生硬硬地问道:“小囡出了什么事?老半天的,我已经叫王阿婆调奶糕了。”

    吴阿姨看这山色,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道:“还好,没什么大事体的。”便撩开衣襟将奶头塞进小公子的嘴中。其实,忧虑已经像条小蛇悄悄地盘緾在她心底了,那个单根,不晓得伤得重不重啊?无论如何,人家救了儿子,总得有个表示。可是,那个单根,住在哪里呢?吴阿姨脑筋里老是转着这个问题,直到小公子吃饱了奶,咬痛了她的乳头,她方才收回思绪。

    吴阿姨到盈虚坊才三个多月,况且每日都窝在守宫里,外面人头一点不熟悉,她不晓得应该向谁去打听这件事体。她总算找到了一个盼头:冯同志今天在工地上劳动,他又是工地的技术顾问,一定会知道事体的来龙去脉的!她暗暗拿定主意,等男主人回来,无论如何找个机会问问清爽。

    吴阿姨等着男主人回家,抱着小公子老往园子里去。女主人就说:“日头都西斜了,小孩子吹不得晚风的。”吴阿姨只好待在客厅里,隔一歇就拔长头颈透过落地门上半部的花玻璃看外面。女主人又说话了:“吴阿姨,你在乡下花花草草的还没看够啊?”吴阿姨只好忍住不往花园里张望了,心里面又惧又恨,女主人的眼睛太厉害了,你心里面有芝麻粒大的事都逃不过她。老古闲话讲,女人长对丹凤眼最俏了。女主人就是一对丹凤眼,却不显俏,反觉得突兀,眼梢好像是翘到面颊外面去了,皆因为女主人过分使用眼力的缘故啊。

    男主人一直捱到暮色四合之时方才回来,吴阿姨正在给小公子喂奶,听得门铃闹,听得王阿婆小碎步笃笃地跑去开门,听得女主人问道:“怎么弄到这么晚啊?”

    听得男主人有气无力地答道:“人家还有挑灯夜战的呢,算是照顾我了。”

    吴阿姨忍不住欠起身把脸凑到玻璃上往外看,园子里乌漆墨黑,屋里却灯火透明,她只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一张脸,脸的背后似乎有人影,就好像一张重叠曝光了显影模糊的照片。

    吴阿姨连忙缩回脑袋,她想,说不定已经被女主人看到了!正打算抱着小公子离开客厅,又听得女主人呵道:“看你一身烂泥,等歇再进屋!”又吩咐道:“王阿婆,把冯同志的拖鞋拿出来。”又拿柄籐制的如意拍,在男主人身上劈历拍拉一阵拍打。吴阿姨抱着小公子急忙出了客厅,不想男主人也趿着拖鞋踢历搭拉地穿过客厅出来了,却一闪身蹬上楼梯。女主人追在他身后道:“叫王阿婆给你放缸洗澡水吧?”男主人一边蹬级一边道:“不用了,我叫畹丁帮我放。”

    吴阿姨原是想在楼道里拦着男主人问问工地上的事,自然是问不成了。又怕女主人觉出什么,心里极力搁落地不安稳。幸好女主人忙着张罗晚上的小菜,吩咐王阿婆烫一壶黄酒,多添两只下酒菜,给冯同志解乏。她那对突兀兀的丹凤眼因为怜惜丈夫的脉脉温情而和顺许多,并且缩回到脸框里去了。

    客厅里八仙桌上碗碟都排放停当,小菜也一只只端出来了。女主人又在男主人常坐的那边加了只青花小酒盅,嘀咕道:“不晓得从浴缸里出来了没有?”说着就上了楼梯,却在扇形的转角处遇到从楼上下来的冯畹丁。

    冯畹丁今天把两根及腰的长辫子对角盘了起来,耳朵边用天蓝的玻璃丝扎成蝴蝶结。她穿了一条毛蓝布宽背带裤,里面是件雪白的泡泡纱短袖衬衫。一身的蓝天白云,脸庞上淡漠得似乎眉眼都化了,整个人似雾似烟,仿佛消停就会散得无影无踪。

    女主人停住了,与冯畹丁正好一上一下面对面。两人僵持了片刻,这片刻大概只有一、两秒钟,外人是感觉不出来的。女主人便道:“碗筷都端整好了,小菜也上桌了……”停停,竭力不带情绪,声音把握得如同用尺子划出来一般,“你爸爸还没有出来呀?倒比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泡的时间还长。”

    冯畹丁两手食指互相勾着放在面前,下巴抵住胸锁骨,道:“爸爸叫我下来说一声,他累得倒了胃口,不想吃饭,只想睡觉。”声音像吹气似的,飘在空中,要让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捕捉。

    女主人像是一口气被噎住了,一时竟不做声。冯畹丁擦过她的肩膀往下走,走下几级楼梯,又停住,用她扁扁的盘着发辫的后脑勺对着女主人,又道:“我也不吃了,学校七点上夜自修,不好迟到的。”声音像是从丝丝缕缕的头发里冒出来的。随后便穿过走廊,拉开镶着彩色玻璃的大门,一闪就不见了,被晚风吹散了。

    女主人一只手撑住楼梯拐角处雕成莲蕊状的立柱,自己也像立柱般呆了好半天。吴阿姨偷眼往上看了一眼,发现女主人虽是无声无息地立着,那对丹凤眼的眼梢却又远远地伸到脸颊外面去了。

    这时,王阿婆正巧小心翼翼地端了只砂锅出来,一边叫道:“三鲜汤滚唻,趁热吃起来。”

    女主人终于出声了,声音还很大,道:“王阿婆你把砂锅端下去,今天这顿夜饭不吃了!”

    王阿婆吓了一跳,砂锅差点脱手,连忙稳住,进不好退不好,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女主人这才一级一级下楼来,脚挪得很慢,好像脚跟上拴了铁镣,倾令哐啷一步,倾令哐啷又一步。走到底了,女主人像是漫漫长途用尽了力气,眼梢撑不住了,软耷耷地收回到脸架子里面来。她朝王阿婆摆摆手,道:“奇了怪了,呆着做啥?冯同志累了,吃不下;我也累了,不想吃。你们搬到灶头间去吃吧。”

    王阿婆这才活络起来,端着滚烫的砂锅转回厨房。又出来收拾碗碟,又把已端出的小菜端回去。这样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最后拿了擦布来抹桌子,女主人忽然又说了:“王阿婆,等你们吃好饭,煮一鑊子米烧粥,放点莲芯、桂圆、赤豆,冯同志讲不定一觉睡醒想吃东西了呢?”

    王阿婆一边抹桌子一边道:“太……李同志,我马上就去烧,这几样东西没有一个时辰哪里熬得烂?”

    女主人从吴阿姨手中抱过小公子,呶了下嘴,让她进厨房吃晚饭。吴阿姨好似得了大赦令,哗搭一转身钻进厨房。她和王阿婆一个坐在矮竹椅上,一个坐在长条凳上,各自用蓝边菜碗舀了饭,搛了一堆菜。王阿婆大概饿急了,面孔扑进饭碗就不出来了,只听得扎搭扎搭的咀嚼声。吴阿姨心里面的事体不倒出来,饭是塞不进去的。便捧了碗,叽叽咕咕将方才去工地的事一五一十倒给王阿婆听了,末了,求恳道:“王阿婆,晚一歇冯同志要喝粥,你代我问他一声好吧?他在工地上的,一定晓得那个推粪车的单根送到哪个医院去了。”

    王阿婆面孔终于从饭碗里拔出来了,嘴四周一圈油腻,道:“你要晓得他送哪家医院做什么?人家哪里搞得清烂泥堆里的小猢狲姓甚名谁?”

    吴阿姨道:“做人的道理嘛,受人滴水,报之涌泉。涌泉我也没能力还报,一点点心意总是要还的呀。”

    王阿婆用手掌抹了下嘴,又往饭单上蹭蹭,道:“这个道理么我是心服的,我看机会了,太太走开的话,我会帮你问的。”

    次日清晨,吴阿姨提前了刻把钟,到了守宫,碰到王阿婆便挤眉弄眼向她发出问号。女主人正好在旁边,王阿婆的眼睛一直躲开她。总算候到女主人进厕所间去了,王阿婆对着吴阿姨又摇头又摆手的,道:“我帮你问过先生了,等于问了个泥菩萨,一问三不知。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好像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外面沸反盈天,到他这里还是死水一潭。不要看他脑门宽大,却是只实心高庄馒头,任你再新鲜的馅子也塞不进去了!”

    吴阿姨一腔热忱又落了个空,愈是这般阻滞,愈是对那个名唤单根的推粪车工人牵肠挂肚起来。

    早上出来的时候,天光还算清明;近中午,吴阿姨正抱着小公子在花园里散步,四周围忽然暗了下来,阵头风忽喇喇地横窜,乌蒙蒙的天际划过两道霍闪。吴阿姨连忙抱着小公子躲进屋,就听见女主人喊:“王阿婆,起阵头了,外面晾了多少东西啊?”

    王阿婆把菜刀往砧墩板上一搁,冲到园子里去收衣裳。长脚雨就撵着王阿婆的小碎步来了,接天啣地稀哩哗啦一阵落,花园低凹处便积起了水塘,绽开着千朵万朵水花。

    吴阿姨晚上回楼梯间的时候,弄堂里的水已经齐脚踝了,水面上飘着污秽和垃圾。吴阿姨心疼她脚下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便赤了脚趟污水回去。快到家门口,看见瘦即零仃的儿子赤脚赤膊,只着一条短裤,跟一帮男小孩踩着混淘淘的积水互相追逐着,喊着:“落雨喽,打烊喽,小八腊子开会喽!”吴阿姨气不打一处出,跑过去拎住儿子芦柴棒似的胳膊,叭叭,先在屁股上敲了两记,呵道:“还不给我死到家里头去!”

    盈虚坊自民国15年起屋造楼,栉风沐雨了将近四十个年头,地下管道日长势久自然地渐趋壅塞。平常日子,逢大雨急雨阵雨,弄堂里常常会水漫金山。现今填浜筑路工程就在家门口铺开战场,政府下令限时限刻完成,指挥部拼命抓工程进度,已无睱顾及对泥浆水排放的处理,于是大量泥浆水也涌到盈虚坊的下水道来,弄堂里一班老住客都讲,现在我们盈虚坊的下水道,就像小孩子扁桃腺发炎时候的喉咙口,一滴水也咽不进了。

    盈虚坊地面下的落水道虽是不畅通,可盈虚坊地面上传播各种消息的耳道嘴道却永远不会阻塞,就像弄堂里的积水一样,阵头雨刚过,就漫遍了地角天涯。

    吴阿姨牵肠挂肚了没有许多时间,关于单根的下落当晚就水落石出了。灶头间里,烧饭做菜的女人们手动得勤快,嘴动得更勤快。吴阿姨从她们的言语中听到了“单根”两个字。她原已在守宫吃过晚饭,只需给儿子炒碗蛋炒饭,把昨日剩的扇子骨汤滚一滚就完事了。却找出粒粒屑屑许多可做可不做的事,烧一铜吊子水啦,把东一块西一块的抹布搓一搓啦,洗洗平常喝茶的搪瓷缸啦,来回往灶头间跑。长一句短一句地听明白了单根的事。阿弥陀佛,单根的一条腿是保下来了,不过横竖比另一条好腿短了两寸,落下了终生残废。单根住哪家医院也弄清楚了,他老婆也不去豆浆店上班了,日日在病榻跟前服侍。因为算是工伤,指挥部给他发了一笔补贴。脚跷了,推粪车的工作不好做了,街道跟环卫所讲好,索性把单根的关系转到里委会,让他在盈虚坊里扫弄堂摇平安铃。

    女人们看到吴阿姨一趟一趟地跑灶头间,多嘴的就对她讲:“你儿子管管牢,单根也不会出这种事体,讲到底他是为救你儿子受伤的!”

    吴阿姨面孔涨得血红,嗫嚅道:“我晓得的,我会重谢他的……”

    吴阿姨便开始准备起来,早点起身,拐到马路菜场肉摊头,斩了块五花猪肉,从乡下上来时带了些自己醃的梅干菜,一批肉,一批菜地在海碗中放好,压紧了,入锅蒸,蒸上两个钟头,肉酥软,入口即化,梅干菜油光光的又嫩又鲜,均出一小碗给儿子,其余的都塞进一只钢中饭盒里。另外还在点心店买了四只乔家栅粽子,两只赤豆粽,两只肉粽。这些东西没化多少钞票,看看也拿得出手。又从枕头套中翻出一只旧信壳,把里面的钞票都倒了出来。她在冯家统共做了三个多月,又寄回乡下一点,所剩不多。她拾块五块地凑足一百块钱,用张旧帕子包了,掖在裤兜里。

    那天下午,吴阿姨哄着小公子睡着了,就跟女主人请了半天假,用一只网线袋兜了钢中饭盒和四只粽子,拎在手中。她向王阿婆打听那家医院怎么走?王阿婆告诉她,从盈虚坊左手的上震桥向北走,走到牛桥浜路再穿出去,穿到华山路,在华山路上乘48路公共汽车,乘三站就到了。吴阿姨就说,只要三站呀,走走过去也没几脚路,就走过去了。

    吴阿姨在住院部门口打听到单根住的病房号,门卫盘问了她几句,发给她一块大拇指宽的木牌,木牌上用红笔写着病床的号码。吴阿姨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单根住的病房。

    那是一间狭长得很像船舱的病房,正面是窗,左右靠墙一溜七、八张病床,床与床之间只有一只床头柜大小的距离。吴阿姨循着木牌上的号码望去,看见已经不很白的印着许多污渍的白床单下露出一对有机玻璃黑纽扣般闪闪发光的眼珠子,这眼珠子很活络,一歇转向东,一歇转向西,这就是推粪车的单根吗?

    吴阿姨便走过去,走到床横头站住了,一位穿着深浅咖啡细格子两用衫的女人正要给单根擦身子,板凳上放着一盆热水,一块旧毛巾放进去搓了两把,绞干了,随手就撩开被角。单根连忙把被角翻回去。女人又撩开了,单根又翻回去。两个回合下来,女人叫起来:“单根棺材,开什么玩笑!你不擦,生褥疮不要怪我!”单根不响,一双扣子眼含着笑意看着吴阿姨。女人也有所觉察,扭回头,看见有个清清爽爽的女人站在那里,怪不得自家男人不肯撩床单了。她没好气道:“你这位阿姨站在那里看什么西洋镜?你屋里总归也有个男人的吧?”

    吴阿姨面孔一红,往后退了一步,勾着脑袋,朝着床横头九十度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

    病床上的单根哈哈一笑,道:“这位阿姨,你演的是哪一出戏?负荆请罪?包公求情?莫非你前世欠了我一绽金元宝?怪不得呢,你这张面孔我像是在哪里看见过的。”

    女人却警惕地盯住她,嘀咕着:“不要碰到神经病了!”

    吴阿姨连忙道:“我没有毛病的,我欠了你们太多太多,真正是今生今世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了!”

    女人和单根互相望了望。

    吴阿姨眼圈红了,道:“单根师傅,你救下的那个小猢狲,是我的儿子……这个讨债鬼,我恨不得……”

    单根两手一撑坐了起来,道:“不要恨,不要恨,小孩子嘛,全是喜欢玩的,也怪我自己太逞强,跑得太快,一时头煞车煞不住了。”

    那女人翻了单根一个白眼,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总算良心发现,还原真身了!讲讲倒蛮轻巧,再鞠九十只躬,腰也不会断,可是我男人一只脚废掉了,懂吧?他以后怎么做生活?他拿什么来养他的女儿?你叫我们这份人家怎么过日子?”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并且讲一句,往前走一步,像要把吴阿姨吞吃下去似的。吴阿姨已经退到对面病床的床横头了,她仍没有收手的意思,直逼到吴阿姨跟前,两张面孔劈对,差点相鼻头。吴阿姨看得煞清,那是一张相当漂亮,却扭得很狰狞的脸。

    “桂花你给我死过来!你自己看看自己,张牙舞爪像什么腔调!”病床上的单根呵道。女人这才闭了嘴,蹬蹬蹬地走回单根床边,将手中毛巾狠狠地往脸盆中一摔,水溅得一地。

    吴阿姨连忙将手中的网线袋送过去,道:“这是一点小菜,不晓得单根师傅吃得惯吧?”又摸出手帕包着的一百块钞票,放在网袋上,“我刚到上海,在冯家做奶妈,全部凑拢来,只有这点……我会慢慢攒的,我会补偿你们的……”说不下去了,想想自己命运不济,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不觉悲从中来,喉咙口像有一块咸菜头梗着,连忙一巴掌捂住嘴巴,别转身跑出去了。

    吴阿姨去了一趟医院,倾自己所能送了一份薄礼,心里面却并没有好过起来,自责与愧疚愈是加重了。耳根边像有只巧鹦哥不停地重复着单根女人的两句话:“他拿什么来养他的女儿?你叫我们这份人家怎么过下去?”

    吴阿姨盘算了几个晚上,眼泪水浸湿了枕头,主意也拿定了,冯家女主人给的薪水在盈虚坊做娘姨的人当中算顶尖的了,三分之一寄回乡下,三分之一她和儿子过日子,剩下三分之一为单根师傅的女儿存着。虽然数目很少,但燕子啣泥般一点点积,聚沙还能成塔呢。拼上一辈子也要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呀。这么想定下来,吴阿姨觉得心宽了些。

    个把礼拜后的一个晚上,吴阿姨疲惫地急匆匆地回她的楼梯间,却见木扶手旁倚着一个人,一身灰脱脱的竹布大襟衫宽腿裤,在过道15支光电灯泡昏黄的光环中,她的团团圆圆的面孔像涂了一层淡金,活像庙堂里供的一尊菩萨。吴阿姨一个愣怔,认出了她,忙道:“倪师太,你在这里呀?莫非是等我?”

    倪师太说话前先笑,一笑两只眼睛像两条横刮弧,道:“就是等你呀,吴阿姨,你还记得我啊。”

    吴阿姨点点头,心立时三刻翘翘板,一上一下的:我与她从未交往,只在冯同志生日酒会上见过一次。她候在这暗角末落的地方等我,究竟会为哪一桩?面上仍撑出个紧巴巴的笑脸,道:“倪师太,哪里会记不住你呢?进来坐吧,只是屋子太小。”便拿钥匙开了锁,自己先跨进去,把身子贴住门,让倪师太进来。

    吴阿姨看见儿子趴在床上睡着了,便将他往床里面推进去,拍拍床沿道:“倪师太你坐会,我给你倒杯水。”

    倪师太叭嗒捉住吴阿姨关节宽大却瘦骨嶙峋的手,道:“你不要忙,我睡觉前不喝茶。”她仰起团圆脸,左右看看,叹道:“住在这里,难为你了。”又摇摇头,“你东家的脾气愈来愈怪僻了,守宫里那么多房间……”

    “有个睡处,蛮好了!”吴阿姨不想在别人面前抱怨女主人,连忙截断倪师太的言语。床与墙中间仅尺余地,她只好贴住板壁,站着跟倪师太说话。

    倪师太的声音本来就很软,又压着嗓,像是透明的薄纱巾拂过脸颊一般:“我们讲话,不会把小孩子闹醒啊?”

    吴阿姨道:“放心吧,这只小猢狲只有睡下去才安生,就是揪他耳朵敲他屁股也弄不醒他的。”

    倪师太道:“我没有几句话。”说着便从大襟褂子的斜插袋里摸出帕子包了的一方东西递给吴阿姨。

    灯光虽暗,吴阿姨却一眼认出那是她的手帕,前几天包了钞票送到单根医院里去的,怎么会在倪师太手里呢?她把两手背在身后,嗫嚅道:“这个,我不好拿回的……倪师太,我一点心意,否则夜里哪能睡安稳觉?”

    倪师太道:“我去看单根,单根再三再四要我带回来还给你,他讲,小菜他吃了,钞票是不作兴拿的,你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也是不易啊。”

    吴阿姨心口头呼呼烫,一不当心,眼泪水索落落滚下来。她连忙扯了袖管擦,就被倪师太捉住了手,将那手帕包放在她手中央了。吴阿姨感觉到倪师太的手掌心厚墩墩温呼呼的,却很有力道,让人无法违拗,她捧着那方帕子包像捧着烫山芋,拿拿不住,放放不下。

    倪师太拍拍床沿,让她也坐下。倪师太一双横括弧眼一点点放平了,成了两条直线,叹道:“盈虚坊里有点年纪的老住户哪个不晓得单根的底细?他光屁股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娘进盈虚坊了,他跟这条浜真是有点缘份的。”

    单根的爹娘是撑着一只乌漆墨黑的收粪小船,从苏州河咿呀咿呀地摇进盈虚浜来的。船摇进来的时候,船身轻悠悠的,像只贴着水面飞行的蜻蜓。芦苇搭起的船篷上搭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裳。其实,那五颜六色是衣裳上的补丁,远远望去却也鲜艳夺目。盈虚浜两岸人家看见那一篷鲜艳夺目轻悠悠地飘过来,家家户户都拎着马桶出来了。有钱人家的楠木马桶新上了漆,照得出人影,箍桶的铜圈在日照下锃光煞亮。穷人家的马桶已被粪水泡得木质疏松,旧铅丝横一道竖一道地缚着,总像立时三刻要散架似的。不用个把时辰,小船的粪舱就满满腾腾了,船身沉甸甸的,水线几乎已齐船板了,溅起的水浪把下半截船篷打湿了,湿漉漉的船篷反而更鲜亮起来。男的撑篙,女的摇橹,远远望去,这一对男女像是踏波践浪而行。

    从前有人把单根爹娘撑的这种小船叫做“艏艒”,上海洋场竹枝词中也有一首是说的它:

    安居水上度流年,

    小艇名呼艏艒船。

    江北人家操贱业,

    浮家妻子乐陶然。

    隔年,单根爹娘艏艒船的芦苇篷顶上就多出了一个黑漆墨脱的男小孩,他的爹娘帮人倒马桶时,他就扎到同样黑漆墨脱的河水里,像条乌鲫鱼似地窜来窜去,窜上窜落。

    就是在那一年,发生了撼天动地的一·二八淞松抗战,驻守淞沪的十九路军电告全国:“尺地寸草不能放弃。为卫国守土而抵抗,虽牺牲至一卒一弹,绝不退缩。”日军三易统帅,一再增兵,却未能越雷池半步,之后的蕰藻浜激战,面对敌众我寡的危急形势,六十名勇士浑身绑满炸药扑向日军阵地,壮烈殉国;庙行大捷,中国军队一举歼灭日军三千余人。十九路军无畏的勇气和辉煌战果使中国人振奋无比,上海各界人民都投入支援抗战的热潮中,老百姓都把家里的存粮捐出来运往前线。盈虚坊居民捐出的粮食和各种物质人力榻车来不及运,好几户殷实人家接送少爷小姐上学的黄包车都参加了运输队。单根爹爹自告奋勇用他的艏艒船运粮食,,行程快,又装得多。于是大家相帮着把米袋扛上船,堆得小山似的。艏艒船像是承受不住了,左右摇晃起来。可是单根爹爹说,不要紧的,我这只船进出长江口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他一篙子戳下去,小船便驶出了丈把远。天空不时有东洋鬼子的飞机乌鸦般扑来扑去,单根爹爹不让单根娘随船同去,他叮嘱她带好单根等他回来。可是单根爹爹再也没有回来,传说他的艏艒船刚出苏州河就被东洋鬼子的炮弹炸成了碎片。那年单根还不到五岁,母子俩没有了活路。是盈虚坊的居民们帮助他们在盈虚浜南岸用木柴板和油毛毡搭了间小屋栖身,靠单根娘帮人家洗衣浆衫度日。

    当时的盈虚庵香火正旺,庵中主持静虚师太可怜单根娘俩,破例让单根进庵看管香火供品。单根在尼姑庵中长到十五岁,他娘就把他送进家乡的淮戏班学戏,指望将来是个生计,撞上好运说不定还能成个角儿。无奈单根实在没有那根筋,待不到半年就跑了回来。依然做他爹的老营生,不过不撑粪船了,到法租界粪把头处租了一辆粪车,每日清晨在盈虚浜两岸的弄堂里转悠,吆喝着:“哎——拎出来了啰——”这一喊便喊了十多年,盈虚坊的老住户睡梦头里听惯了单根喊“拎出来啰”的声音,换了别一个喉咙,还真不适应呢。

    1949年人民政府成立以后,盈虚坊的老住户们曾经联名给政府写信,要给单根讨个抗日烈属的身份,可是有关部门调查来调查去,隔了这么多年光景,没有人可以证明单根爹是死于日本鬼子的炮弹的,最终这件事也没了结果。单根倒不在乎,他逢人就讲:“我爹我娘都在上头看着我,要我做人方正,有两只手,靠劳动吃饭。”

    倪师太一板一眼讲完了单根的生世,吴阿姨的眼泡皮都擦得红肿起来。她仍要把手帕包塞给倪师太,道:“愈是这样的人,我愈是要还他的情。”

    倪师太把手帕包掖到她的枕头底下,道:“单根的人品你都晓得了,他断不肯受你的馈赠的,你放心好了,政府给他发了奖励,里弄里也给他安排了妥当的生活。你要谢他,日子还长着呢。”倪师太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欠下身子看了看吴阿姨睡梦正酣的儿子,道:“这小猢狲命大,好好养他吧。”说罢,便告辞了。

    吴阿姨枕着那方手帕包,一夜合不了眼。有老鼠在楼梯间的斜顶上做了窝,极力搁落地很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