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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长街行 > 第十三章

    常衡步是在那座被人们传闻得扑朔迷离却早已灯消火灭、水尽鹅飞的深宅大院里长大的。

    他还能依稀记得少时的些许景象。

    除夕夜,画栋雕梁的厅堂里挂起曾祖父威赫的肖像,两厢里红烛高照,香线袅袅。各房亲眷会聚一堂,接辈份依次给祖父母磕头拜年。

    四张八仙桌“田”字型排开,当中是一张红木圆台面。桌面上杯盘齐整,水陆毕陈,荤素菜肴堆得密匝匝厚墩墩。老家的佃户每年都会送来自酿的米酒,烫得热腾腾的,空气中弥漫着酽酽的酒香和蜡烛味。小孩子是没有心思吃年夜饭的,他们的肚皮老早在灶房间东吃一点西吃一点地塞饱了。只等一巡酒敬完,常衡步就悄悄恳求姐姐常耘步陪他到西院戏台看戏去。

    常家每逢过旧历年都会请戏班子进院子演戏,那一段时间,常家积谷仓旁边会辟出一道边门,盈虚坊的乡亲乡邻都可以随意进院子看戏。常家不收一只铜板,还供奉茶水和点心。耘步比衡步年长三岁,小小少女却已是风骨秀爽,容止俊雅了。姐弟俩平日里总是你唱我和、你帮我衬的。于是两个人趁大人们摆龙门阵谈山海经之际,悄悄溜出厅堂。衡步经常跟着下人钻那条“蛇弄”,晓得里面只有檐披处有道缝隙透点星光,便缠着娘姨给他留了一副尺把长的红烛。他们先在灶膛里点燃了蜡烛,便从灶头间的边门直接进了“蛇弄”。衡步怕戏文早过了半场,急煎煎地小跑步。“蛇弄”里的青条石长年不见阳光,潮湿,滑叽叽的,衡步跑了几步就扑嚓摔倒了,手中的红烛骨碌碌滚出丈把远,横倒在墙角边,火苗点着了蜡油,哄地整根烛棍都烧起来。耘步扑过去,啪啪地用脚又跺又踩,熄灭了火焰,“蛇弄”里霎时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衡步懊恼道:“忘了带包洋火,我还有根蜡烛。”耘步惊魂未定,道:“宁愿摸黑,这里太窄,万一着火了怎么办?”衡步很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花匠讲的,这两边墙脚都是用防火砖砌的,不怕火烧!”慢慢地他们互相望得见身影了,这里到戏台不过几十步路,于是姐弟俩牵扶着走出了“蛇弄”。

    常衡步还记得,那次常府请进院来的是刚刚唱进上海滩的绍兴女子文戏班,唱的是一出《箍桶记》。

    常衡步五岁那年,父亲请了一位晚清秀才的族伯教他和姐姐读《论语》《孟子》,背唐诗宋词,写小篆隶书,练珠算加减。常家早有开私塾的传统,小孩子先在家上一年私塾,识得字,拿得起笔了,再送到洋学校去念书。常家的私塾就开在西院颂经堂那一进院子左侧的偏屋里,来上课的除了常家堂兄弟姨姐妹的靠十个孩子,还有盈虚坊中一些殷实人家的小孩,倒也济济一堂,书声朗朗。

    常家震少爷在私塾中挨先生手板子是出了名的,常家巽小姐的好学不倦也是出了名的,被人赞为“女公子”。

    衡步每每挨了板子,在教室里忍住不哭,当着姐姐的面才涕泗横流。耘步轻抚他的掌心,柔声细语宽慰他。还会掏出铜板差随行的娘姨到街上买只热呼呼的茶叶蛋,剥了壳,暖暖地让衡步捏在手心里,疼痛很快就消失了。这法子是祖母教耘步的。祖母在靠十个孙辈孩子中最疼爱耘步,耘步乖巧、伶俐,且面庞子长得像尊水月观音,老人们以为,这是有佛性的缘故。

    下了课,小孩子们通常会在西院里游戏一时,最喜欢爬进戏楼里扮戏文。男孩子用燃尽的木炭描花脸,女孩子摘了凤仙子花涂腮帮。常衡步和姐姐扮过“梁祝哀史”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却是反串,衡步扮祝英台,耘步扮梁山伯,因为当时衡步小,又长得秀气。时常演到梁山伯病死,耘步就直直地横躺在戏台上,扮祝英台的衡步真会抱住她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姐——姐——,你快醒来呀!”把大家都逗笑了。

    有时正逢上盈虚庵中的静虚师太来常家讲经,下了课,耘步就会带衡步去颂经堂听经。衡步听不懂经文,只觉得钟儿磬儿敲打得好听。耘步却总是仰面痴痴地望着经堂圆攒顶上的观世音圣诞出家成道全帧图发呆。那时候,衡步心里面害怕姐姐会跟着圆顶上的观世音飞走,总是紧紧地攥紧了姐姐的手,一刻也不松开。一场经诵毕,耘步的手背上总会留下几道红指印。

    跟随静虚师太来常府的年轻尼姑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团脸粉白,青光光的头皮下一双晶亮的银针眼,一笑两条横括弧,讨人欢喜。静虚师太讲经时,她就垂目盘腿静坐一旁;静虚师太讲完一段经,她便不紧不慢敲起木鱼,轻轻吟唱佛曲。她的嗓音柔软轻盈,带点了沙哑,柔柔地唱来,就像一匹新丝织就的缎子徐徐地铺展开来。众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哼吟起来,颂经堂便浸润在一派清净和谐的气氛中了。只等年轻尼姑手中木鱼曳然停息,大家方才收声。于是,静虚师太又接着讲下一段经文。如此循环,直至薄暮侵窗,月出东山。

    法事散了,祖母每每要请静虚师徒在自家院子里吃上一顿素餐,是常府大厨在特备的素净小灶头上另做的。说是素餐,却比盈虚庵的日常斋食丰富得多。各种素鸡素鸭素鱼素肉,烹制得美味上口,几可乱真。祖母每每点名让长着水月观音面庞的孙女耘步做陪客,衡步虽不喜素食,因喜欢做姐姐的跟屁虫,便也常常列席。

    巽小姐年岁不大,却是一览成诵的颖慧,席间与静虚师太探讨佛经大义,深入浅出,颇有见地,静虚大为赞赏。她与那个年轻尼姑更是相见恨晚,颇有香火因缘。那年轻尼姑姓倪,耘步便带着衡步一起唤她倪姐姐。

    这位倪姐姐身世凄凉,十多岁时家乡横遭天灾又遇兵灾,父母先后暴病而亡。叔叔婶婶笑眯眯冷冰冰对她说,你眼前有两条活路,要么到上海四马路的长三堂子里学弹唱歌舞,要么寻一座尼庵撞钟敲磬做尼姑。长三堂子里面红粉绿脂、珠灯暖香,日子好过点;尼姑庵里青灯黄卷,木鱼念珠,日子清苦点,你自己好好掂一掂忖一忖!她却不假思索道:“我要削发做尼姑去。”叔叔婶婶想想做尼姑实在可惜了她一副花容玉貌,便是百般劝说。争奈她早已木人石心,抓起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先将一头秀发齐根剪去了。叔叔婶婶道她尘缘已绝,只好顺遂了她的心愿,打听得上海城西南向盈虚浜畔有座香火隆盛的盈虚庵,便一脚把她送了进去,自此斩断骨肉亲情,再无了音讯。

    耘步曾经为倪姐姐的遭遇一连几个晚上泪湿绣枕,无法入眠。锦衣玉食的深闺小姐头一次晓得了人世间还有这般的窘迫生计,也头一次体味到什么叫做苦痛悲哀。她更是钦佩倪姐姐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冰雪节操,总在盘算,自己能为倪姐姐做些什么?她曾想把自己箱笼里的绣衣缎袄挑几件送给倪姐姐,可是倪姐姐在庵堂里一年四季着灰白的土布大褂,哪里能穿绣衣缎袄?她也曾想把父亲经商从东洋带回的胭粉膏脂送几盒子给倪姐姐,可是倪姐姐脸不敷粉已自白,唇不点朱却鲜红,根本用不上胭粉膏脂啊。想来想去,听倪姐姐讲过,佛曲中她最喜欢吟诵广大灵感观世音,口念心诚,只觉得通体透明,身轻如云。耘步决定描一尊观音像送给倪姐姐。她问母亲讨得两尺上等丝绢纱,浓浓地研了一池好墨,细细地勾描起来。足足化了三个晚上,描得一尊莲坐观音像,又嘱花匠拿到画坊里镶配了红木镜框,便恭恭敬敬捧到盈虚庵去了。倪姐姐接着这尊白描观世音像,感激涕零,自不当说;便是静虚师太,特地打坐诵经,为宝像开光。从此,常府曾孙辈的巽小姐能描观世音像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后来,说是巽小姐画的观世音,真会显灵,逢观世音圣诞出家得道日,便会有清香扑鼻,祥云萦绕,诚心叩拜,有求必应。盈虚坊中吃素念佛的人家,陆续有上常府重金求巽小姐的观世音像,耘步真就有求必应,却从不肯受人钱财。

    常巽常耘步小姐日后香消玉沉,不知所终。她所描画的那些观世音像大都也随着岁月沉浮,人事更替,如落花枯叶般漂坠零散了。却有一帧仍然存留在盈虚坊内,便是那位倪姐姐,现今人称倪师太手中的那帧。有人曾撞见过,倪师太躲在后厢房数珠念经做功课时,那帧镶了红木镜框的观音像就放在她面前。

    “八.一三”淞沪抗战那年,常衡步已有十三、四岁年纪,对盈虚坊遭遇东洋鬼子飞机轰炸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段日子,天边弥漫着一蓬一蓬云团般的硝烟,脚底板不时地感觉到地皮在微微地颤抖,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轰隆隆闷雷般的轰炸声,辗得人心时而激奋时而忧虑时而惶恐。

    常府内西院与东院之间“蛇弄”的小门都封死了,西院的积谷仓库与戏楼成了难民收容所,住进了几百个从闸北江湾一带的炮火下侥幸逃出来的难民。当时,常衡步就读的圣约翰中学和常耘步就读的圣玛利亚女中校址都靠近苏州河,苏州河上常有东洋鬼子的飞机盘旋,从学校教室窗户望出去,机翼上鲜红的太阳旗标记触目惊心。为了保证学生的生命安全,学校便宣布暂时停课了。常衡步常耘步回到盈虚坊,父亲母亲不允许他们走出院门半步。可耘步哪里肯依?那年的巽小姐满十六了,做人行事有了自己的准则,心里的楷模是鉴湖女侠秋瑾和七君子中的女君子史良。她瞒着父母参加了声援“七君子”的签名运动;“七.七”卢沟桥事变,她亲笔手书秋瑾名句“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的条幅,悬挂于闺房之中,以表心志。她对父亲道:“爹爹,您从小要女儿熟读《论语》《孟子》,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如今国难当前,我如何做蜗牛蜷缩一隙呢?”父亲原是耿介开明之爱国士绅,便不再阻挡女儿,只叮嘱一句:“自己小心了。”

    常衡步记得,那段日子,东北方向的硝烟愈来愈浓烈,闷雷般的轰炸声也愈来愈密集。姐姐仍一大早就往家门外跑。衡步几次缠住姐姐,要跟她一起出去,都被姐姐拦住了。姐姐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你是我们常家的命根子哟,偌让爹爹晓得我带你出去了,他非得打断我两条腿呢!小弟你就心痛心痛姐姐这两条腿吧。”愈是不让去,衡步愈是难捺好奇心。他悄悄用一串铜板买通了守门家仆,头晚上就睡在门墙边上守门人的小屋里,待姐姐来喊家仆开门,他索噜一下,像只野猫似地先窜出了门。耘步见状,也只得由他了,只关照守门人不许告诉父亲知晓。

    常衡步跟着姐姐朝西走几步就踅进了西院里的难民收容所,原来耘步已加入了学生救国联合会,就被分派在盈虚坊的难民收容所里工作,分发各处募捐来的衣物食品,还将难民中的小孩子组织起来,教他们认字,唱救亡歌曲。跟耘步在一起工作的还有一位震旦附中高中部的男生,衡步听姐姐喊他“冯兄”,便也跟着喊他“冯兄”。

    这一天,正巧盈虚庵的师太们送来了庵里面自产的莲子松糕和莲泥馅的擂沙团,莲子是取之盈虚浜中的白莲花,别有一番清香可口,师太们还在院中央架起一口大铁锅,煮了粘稠稠一锅白米粥,难民们拿着茶缸或饭盒依次领取稀饭糕点。

    其时,盈虚庵的静虚师太已经圆寂,倪姐姐承袭她师傅做了主持师太。她也有自己的法号“涵清”,可盈虚浜一带的老百姓已习惯称她“倪师太”了。常衡步看见姐姐跟倪师太低言悄语了一番,姐姐便塞给倪师太一叠纸片。倪师太将纸片掖进布袍宽宽的袖管里,双手合掌,念着“阿弥陀佛”,去给难民们说经讲道。她从袖管里抽出纸片散发给难民,说道:“这是白衣大士神咒,每天睡觉前漱口净手,静心颂念,便可有求必应,心想事成了。”衡步问一个难民要了那纸片来看,纸片的正面确实印着“白衣大士神咒”,另一面,却是救国联合会发布的“救亡情报”,其中有救国联合会通过的《抗日救国初步政治纲领》、七君子事件真相等内容。衡步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紧迫。他跑到耘步跟前,叫了声:“姐——”耘步温和地对他一笑,轻声道:“小弟,你什么也别跟爹爹说,好吗?”衡步喘着气,僵硬地点了点头。耘步格格笑着,道:“说话要算数的,来,钩钩还还,一百年,不许赖!”便伸出小指与衡步的小指钩了钩。许多年以后,衡步还记得与姐姐拉钩时的感觉,姐姐的小指腻滑而柔软。

    盈虚坊遭东洋鬼子飞机轰炸是发生在凌晨。常衡步那一段经常跟姐姐去难民收容所服务,人总是处在亢奋状态,到了晚间便很疲乏,头挨枕头就跌入梦乡。他是在梦里面被巨大的爆炸声震醒的,只见窗外火光映红了半张天空,到处都是哭喊呼救的声音。一个女佣冲进来,拎起外衣裹住他的肩头,一边道:“震少爷,快下地室,东洋鬼子丢炸弹了!”原来常家人起屋时,便在灶头间下面留了宽敞的地窖,平常堆着杂物,要紧关头便可躲人。

    衡步跟随女佣走下地窖的石阶,昏幢幢的煤油灯光中,只见地窖中已挤满了人,母亲扑过来一把将他扯进怀里,道:“乖乖,魂灵头吓出了吧?”衡步顾不得回答母亲,他面孔扭来扭去寻找姐姐,叔叔伯伯婶婶娘娘堂兄弟表姐妹的,一张张面孔看过去,就是不见耘步姐姐水月观音般的脸。父亲也急了,厉声问女佣:“巽小姐呢?”女佣慌慌张张道:“巽小姐房里没有人,我只顾把震少爷领来了。”父亲立身要去找人,幸而守门的老家仆拖着耘步进来了。爆炸声起,耘步便冲出大门要去难民收容所,谁知那里是一片火海。耘步呆呆地立着不会动弹了,是老家仆死活拖着她回来的。

    常府上下在地窖中躲到次日上午方才爬出来,地面上的情景让他们大惊失色而郁愤填臂。盈虚坊有三分之一被炸成了废墟,最惨的是常府西院的难民收容所,除了颂经堂还留了个骨架,“蛇弄”的耐火砖墙还屹立不倒,其余尽是一片瓦砾。有难民抚着亲人的尸体哀哭,还有人双手扒拉着断樑碎石,一声声喊叫着亲人的名字,其情其状惨不忍睹。

    日后,常衡步对人说起这段故事,总叹道:“是小东洋鬼子的一颗炸弹活生生地将我们常家炸散了的!”

    其实,常府东院的房宅只一进门墙间被弹片削去一半,稍作修缮即可居住。当时都说,全亏了蛇弄那两堵耐火砖起的墙,挡住了西院的熊熊大火,否则,整座宅院都难保全。然而,面对一墙之隔的残败景象,时不时传来的悲啼痛号,常家人哪里还住得下去?捱至深秋,上海沦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常家人岂肯仰人鼻息,任人宰割?便是陆陆续续抽丝剥茧般将产业转移出去。大家庭自然是维系不下去了,只得各宗各房各自安排自己的生活。

    常耘步常衡步的父亲刚巧年前在霞飞路福开森路口那座万国储蓄会投资建造的诺曼底公寓中顶下了一套宽敞的公寓,这当口正好一家人搬过去住了。常衡步自此离开了盈虚坊,十余年后才重回故地。

    次年元宵之夜,耘步约了衡步,说去盈虚坊寻觅旧踪,常府西院被炸毁的废墟上已搭起了一排排棚户、陋屋,生存永远是人类第一位的大事。姐弟俩推开斑驳陆离且咔吱作响的大门,但见老屋里窗破墙颓,蛛网连结。人走过,青砖地便蓬起一团尘雾。院子里的两株腊梅不知被谁掘走了,两眼泥坑黑洞洞像一双吃惊的巨目。四角的竹丛无人修整,已是衰败零落,隔年的枯叶腐烂着,当年的枯叶又覆盖上去,厚厚的,散发出呛鼻的腐败的气味。常衡步和姐姐无言地站在曲廊被损的石阶上,枯叶的气味和着料峭的寒风一阵一阵扑在他们脸上。他们互相牵着手,听着弄堂里时不时响起的炮竹声,心里充满了凄凉悲苦痛楚,为他们失去了的安宁富足的少年时光。衡步感觉到姐姐的手指冰凉冰凉,并且死死地捏着他,愈捏愈紧。他有点害怕地抬脸看看姐姐——耘步的脸在惨淡的月色中纸一样白,脸颊上有晶莹的珠子一闪一闪。

    又隔了一断时日,父亲已在香港诸事安排妥当,决定举家南下。

    常耘步却不愿意离开上海,她的理由很正当,她刚刚考取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不想因此中断学业。父亲起初不同意耘步的要求,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独自留在刀光剑影、虎啸狼嚎的孤岛,他如何放心得下?耘步不得已羞怯地透露了女儿家的心事。原来耘步正处在热恋中,对象便是常衡步在难民收容所遇见过的那位“冯兄”。冯兄名景初,其时他已是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土木系的大学生了。父亲让耘步将冯景初带到家里来,冯景初的外相先是让未来的丈母娘十分满意,小伙子长得英武俊爽,斯文一脉,且举止儒雅,彬彬有礼。未来的翁婿促膝长谈了半日,父亲威肃的面孔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意。冯家虽不是钟鸣鼎食富豪大户,却也是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其父靠勤工俭学留洋完成了学业,却已在建筑学界颇有建树了。冯景初子承父业,攻读的也是土木工程。这一点特别称父亲的心意。祖父临终前念念不忘盈虚坊的修整扩展计划。父亲早就设想待儿子衡步高中毕业,就送他去美国攻读建筑学。不想老天周全地,又给他送来个学建筑的毛脚女婿!父亲心中顺畅,又喝了几杯酒,便松了口,同意耘步留在上海继续学业的请求了。

    常衡步清晰地记得与姐姐依依惜别的那一幕,当时他如何能料到,这便是姐姐与他的绝别了!他们是乘轮船从海路去香港的,姐姐和冯兄到十六铺码头送行。船缓缓地离岸,衡步扑在船舷上拚命朝姐姐挥手,姐姐也在向他挥手。姐姐那天穿了身月白色绉纱旗袍,颈间搭着条浅灰的轻纱长围巾,围巾在风中缱绻盘舞,远远望去,姐姐好像一只轻盈飞翔的海鸥,那一刻衡步放纵眼泪扑簌簌地滚出来,他想:反正姐姐看不清他的脸了,也不会羞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常衡步在香港完成了高中的学业,两年后,父亲便送他去美国著名学府攻读建筑学了。两年间,他和耘步偶有信件往来,由于局势的不稳定,信件走得比蜗牛还慢。忽然有一天,衡步记得,是傍晚,但听得一阵嘭咚嘭咚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好像一头暴怒的山熊闯进了家门。却是向来安祥稳当的父亲,面孔上纠葛着怒气和寒气,“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模样,轰隆一声,像颗炸弹投进沙发中。母亲端着青花瓷茶盅,小心翼翼迎上去,如往常一样,轻轻柔柔笑问所以然。父亲喘着粗气,只将一张申报纸掼在茶几上了。

    母亲满脸疑惑,捡起申报纸,刷刷地翻过了,嗔道:“你又不是哑巴,倒是说个明白呀!这张报纸缘何弄得你吞了一肚皮炸药似的?你晓得我有心脏病的,不要这样吓咝咝好吧?”

    父亲仍不出声,摊开报纸,在一张照片上啪地拍了一掌,差点把茶几玻璃拍碎。母亲重又捡起报纸,咕哝道:“不就一张结婚照片吗?这个新娘……”声音突然就卡在喉咙里了。母亲认出来了,结婚照上千娇百媚的新娘竟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常耘步!新郎呢?西装毕挺,戴着付金丝边眼镜,倒也儒雅,却有了点年纪,横看竖看总不像青年才俊冯景初!母亲惊恐地瞟了眼父亲,便再看那照片下一段解说文字:“民国三十二年7月初七,上海保安司令部秘书处处长、立法委员曹秀镛先生与沪上豪门千金、震旦女子文理学院高材生常巽小姐喜结良缘,摆宴百乐门。”

    母亲面孔煞白,好一阵才出声,反反复复道:“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么大的事,耘步怎么会不告诉我们呢?”

    父亲恨声道:“我应该料到的,当初就不该让她一个人留在上海。女孩子眼光毕竟浅,哪里经得住人家金窝银窝的引诱?”

    母亲听不得讲女儿的不好,狠狠白了父亲一眼,道:“耘步什么时候贪恋过荣华富贵啦?她嫁给这个曹秀镛总有她的道理。你就晓得骂,也该差人去打听打听,这个曹秀镛究竟人品怎么样?你上海厂子里那点人都瞎了聋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事先一点不晓得?”

    父亲面孔愈发地黑,道:“耘步的脾气你还不晓得?向来我行我素,你我都管不住,你倒怪起别人来了!用不着打听,这个曹秀镛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从前不过是个耍耍嘴皮子的下级文书,若不是攀着陈公博的势力,他乘直升飞机也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四十多岁年纪了,家里老早就有妻室的,小囡都老大了!”

    母亲急了,跳起来道:“你快去给我订张飞机票,我要到上海去问问耘步!热昏头啦,我们常家的女儿怎么能去当人家偏室的?”

    父亲颓丧地道:“你这时候赶去有什么用场?你看看这张申报纸的日子?生米老早煮成熟饭了!”

    母亲愣怔了一息,便捂着嘴巴哭出声来。

    父亲呵斥道:“哭她作甚?她自己不要脸,把我们常家的脸都丢尽了!权作当初不生不养!”

    父亲当即给上海厂里的下属发了电文,令他们去申报纸上登一则声明,与常巽小姐脱离父女关系!

    常衡步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哪怕黄河倒流,日出西山,他也不会相信姐姐真的贪图荣华富贵而背叛与冯兄的爱情。可是,申报纸上的照片却是明明白白地摆着的了。衡步断定其间必有隐情,他给姐姐写信,打电报,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姐姐不回信,不回电,真的和家里断绝了往来。

    常衡步便是带着这样疑惑与伤痛远渡重洋去美国读书了。到了美国他仍不断地给姐姐写信,仍然是石沉大海,渺无回讯。

    常衡步却意外地在校园中撞见了冯景初。

    一天傍晚,他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他蹭蹭蹭地上楼梯,迎面也是一位中国留学生正蹬蹬蹬地下楼梯。因为见是个黑头发黄皮肤,常衡步不由得多瞄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他惊讶并兴奋,脱口喊道:“是你啊,冯兄!”

    对方先是一愣怔,随即却道:“你认错人了吧?”便勾了脑袋自顾急匆匆下楼去了。

    常衡步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冯景初呀!莫非自己相貌变化那么大,冯兄他竟认不出来了?莫非姐姐负了他,他仍记恨着常家?莫非他另有隐情,不能对我说出口来?这么飞篷般地转念着,常衡步连忙别转身追了下去,一边大声地喊:“冯兄——等等——我是常震呀——”

    前面的人听得他喊,竟头也不回地愈是加快了步子。常衡步来气了,你愈是逃我,我愈是要拿你问个明白呢。也加紧了步子。

    他们就读的这所大学筑在树木葱郁的小山岗下,面前,还有蜿蜒逶迤的一道小河。常衡步追着冯景初,直追到小河边,冯景初无路可遁了,方才停息。正值晚霞艳炽,河水被映得像匹金碧辉煌的彩缎。他们两人隔着四、五步路,互相对峙着,像两只既将开战的斗鸡。

    片刻,常衡步道:“你为什么要逃?”

    冯景初回他一句:“你为什么要追?”

    常衡步道:“你心里明白我为什么要追你,莫非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冯景初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究竟谁做了亏心事,我想你心里也明白。我现在跟你们常家无有丝毫瓜葛的了。”便夺路要走。

    常衡步横身拦住他,急道:“冯兄,你不能一下子撇得那么干净,当初家父之所以同意我姐姐留在上海,大半是因为有你陪伴着她的缘故。姐姐为什么忽然就跟曹秀镛结婚了呢?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总要给我父母一个交待对吧?”

    冯景初嘿嘿嘿笑起来,笑了一阵,脸却变得愈发阴沉,道:“你姐姐为什么要嫁给什么人,你们不去问她,倒来问我,哪有这等舍本逐末之理?我已说的很清楚,我跟你们常家没有任何牵连,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找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一跺脚,肩膀撞着常衡步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常衡步不再追他,再追他作甚?看得出他对姐姐是满腹的怨恨,想来定是姐姐负了他的。只是这一条,常衡步横竖想不明白。依据他对姐姐人品情操的了解,姐姐决不是那种贪慕虚荣、见异思迁的水性女子,她究竟为什么突然改弦易辙,去嫁与一个年岁比她大了许多且又是千夫所指的汉奸呢?常衡步独自在小河边盘亘了很久,直到深蓝的河水中浸满了繁星,暮色将古城堡式的校舍修饰得剪纸一般,方才悻悻地离去。

    常衡步自此不再去找冯景初了,他为姐姐对冯兄的背叛,实在没有颜面再见冯兄。冯景初与他虽在同一个系,却比他高了几级。有时两人在校园里远远地看到对方,都匆匆地回避了。

    常衡步思念渺无音讯的姐姐,思念得心痛;又揣着姐姐突然结婚的谜团解不开,纠缠得心乱。他只有拚命的念书,拚命的做作业,以此来麻木自己。悬梁刺股、目不窥园,倒成就了他的学业。两年光景就这么过去了。

    却又是一个傍晚,常衡步仍坐在图书馆他数载不变的位置上用功,脸埋进书页中,便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纷烦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啪”地一声,他不由得仰起脸,浑身一震——竟是冯景初,把一本厚厚的精装封皮的书重重地摔在他斜对过的桌面上,正是为了惊动他!

    常衡步脱口道:“冯兄是你!”

    冯景初用手指按住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又做了个手势,要他跟他走。

    常衡步心里是想,你不是说再不交往的吗?可却身不由已地离开座位,跟了他走出图书馆。

    这一回冯景初不朝小河边跑,却反身上了小山岗。穿过一片落叶层层松软的乔松冷杉混杂的林子,到了山顶,竟是蜿蜒逶迤的一片青草地。于是冯景初站住了,默默地眺望着天际。这一边,鲜橙般的落日镶嵌在青莲浅灰的云层中,沉静而辉煌;另一边,已是暮霭沉沉,却聚集着一簇银河般的亮光,正是华灯初起的城区。

    常衡步耐心等了一息,耐不住了,恨声道:“老兄,你莫名其妙把我引到这里,不会单是让我来看风景的吧?”

    冯景初背朝着他,指着那簇灯光后面黑黝黝无比深遂处黯然道:“那里不见五指处应该是大海,大海再过去,就是上海了,你能看得见吗?”

    常衡步先是点点头,连忙又摇摇头,他不晓得冯兄突然找他的缘故,但他听出冯兄的声音是毛糙糙的,就像起球了劣质毛料。

    冯景初突然就单腿跪了下来,双手掩面,呜咽出声。

    常衡步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有点滑稽,又揣摸不出冯兄究竟唱的哪出戏,只得故作轻松状,道:“冯兄,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古人还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却犯了男儿大忌了!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至于你这般伤心的还有什么?”

    冯景初瘖哑着嗓问道:“你当真还不晓得?”

    常衡步冷笑道:“晓得什么?你跟我两年来未说一句话,我会晓得你什么?”

    冯景初长叹一声,道:“你果然真不知情啊!常震兄弟,你姐姐……”

    常衡步心脏霎那间停歇不动,问道:“我姐姐怎么样?”

    冯景初哭着迸出一句:“常巽她,她不在了!”

    常衡步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昏眩地问:“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冯景初涕泪滂沱,哽咽道:“家父来信提及,盈虚坊起了一场怪诞的大火,常巽小姐葬身火海,尸骨未存。这桩事体在上海滩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常衡步像被人刷地抽去了筋骨,软软地跌坐在山坡上了。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太迅猛,令他万箭穿心却欲哭无声。

    这两个曾经与常巽小姐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在静谥的小山岗上待了许久,那轮鲜橙般的落日一点一点地沉没了,天地间暮色四合,他们互相只看见对方的剪影。并且从身底下的草尖上和周围小树林梢间卷起一阵接一阵的晚风,修修的风声令人毛骨悚然,心底却是无限的悲凉。

    冯景初终于先开口了,道:“常震兄弟,我们撮土为香,祭一祭常巽……”

    常衡步勉强点点头,方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们双手刨土,各自在面前堆起一座小土堆。都双膝跪下了,泥首叩拜亡灵,不觉泪如泉涌。

    他们忽觉得眼门前光亮了一层,便抬起头,看见月亮正跃上了林梢。那是一轮半圆不圆的月,像只摔碎了的破盘子,碎口锯齿般尖利,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们互相看得见对方的五官形状了,冯景初盯了常衡步一眼,常衡步感觉到他的眼神犹犹豫豫,欲说还休的样子,便道:“冯兄,你还有话没告诉我对吧?姐姐她已不在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冯景初似下了很大的决定,重重一叹,道:“我不想常巽至死还背着个恶名,我虽怨她恨她,却从未相信她真会背叛我们的山盟海誓……”

    常衡步听到自己的心怦怦怦跳得很重,沉住气,问道:“冯兄,巽姐她,究竟为什么要嫁给那个姓曹的?”

    虽然这山岗上别无他人,冯景初仍凑近了,放低声音道:“我想,她一定是接受了某个组织的安排,不得不为之。”

    常衡步一惊,脱口道:“组织?什么组织?”

    冯景初沉吟道:“无非是两个方面,或重庆,或延安。不过,据我判断,常巽素与重庆方面无有瓜葛,大都是延安方面。”

    常衡步心是沉沉的,脑袋却有醍醐灌顶的感觉,记忆中从前跟姐姐在一起时的一些细节一一突兀出来,真叫他懊恨自己的懵懂和无知,愈是增添了对姐姐的钦佩与思念。不由得仰面对着那轮残破的月亮长啸一声:“姐——”

    冯景初慌忙捂住他的嘴,道:“常震兄弟,这只是我的猜测,万万不可同任何人提及,包括你的父母。否则,万一泄露出去,你们家都不得太平了。那些畜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常衡步又是一惊,扒开他的手掌,问道:“难道,巽姐是被人所害?”

    冯景初停顿了一歇,才道:“也只是我的猜测。”

    常衡步恨声道:“回去找曹秀镛要人去,巽姐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不相信,他会一点不知情?”

    冯景初用力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道:“我已托朋友打听了,那曹秀镛早两个月就失踪了。据保安司令部里面的军士讲,曹处长是被极司菲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请去的,进去后就没有出来过。据此判断那曹秀镛一定和常巽是一个组织的同志了。”

    常衡步一把捉住他的手,攥得很紧,问道:“冯兄,你一定也是那个组织的人了,怪不得,你们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情感……”

    冯景初抽出手掌,将五指插入浓密的头发,又将脸埋入双漆之中,又停顿了一歇,终于叹道:“我真不是什么组织的人,我不配,我没有那般境界和勇气,我只想好好唸书,学点本事,日后有个立身之本。我曾痛骂常巽的绝情,甚至谴责她那个组织太不通人情,太残酷,竟让人自吃砒霜去药老虎!”常衡步道:“你这样骂她,她作如何解释?”

    冯景初道:“常巽始终不承认有什么组织,她给我的理由是,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实际的,我只是个穷学生,而曹秀镛高官厚禄,能够给她安稳舒适的生活。你听听,这哪里像是常巽说的话?可我知道,她若真是那个组织的人,他们是有纪律的,打死也不会松口的。所以,常震兄弟,我只能说是我的猜测,我只将它告诉你一个人。以后,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想办法搞搞清楚,终究给世人一个真实的巽小姐。”

    常衡步百转回肠地望了他一眼:听冯兄的口气,是把这千古难题推给自己了。自己当然是义不容辞的,可他冯景初就能心安理得地推得一干二净吗?转念又想:说到底,如今,冯景初与常家真的没有任何牵连了,人家凭什么还要把巽姐的事扛在身上呢?便低低地用力地道了句:“我会去做的。”明显说给冯景初听,心里面却是对着姐姐亡灵发的誓。

    他们俩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岗上一直坐到那枚破碎的月轮缓缓地偏了西,溟蒙的雾帐冉冉地从山谷中升起来,远处的灯河,周围的树影都渐渐隐去了,仿佛天地间只留下他们两个,只觉得一阵阵悲凉袭上心头,浑身寒意,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于是他们心绪惆怅地转回学校。学校已关了大门,他们是攀着围墙上的粗籐越墙而入的。

    这以后,常衡步与冯景初在校园里遇到不再互相回避了,但也没有突然亲近起来,大多只是客套地点点头,寒暄一两句便各自走开去。只有他们心里清楚,当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互相会感觉到相互的抚慰和依靠。

    不久,便爆发了日本飞机偷袭珍珠港事件,美国国防部下令,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放了两枚原子弹,自此,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同盟军节节胜利,法西斯溃不成军。这年的8月15日,小日本终于放下屠刀,举起了降旗。中华民族历时八年艰难卓绝的抗日战争胜利结束了。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常衡步和所有旅居海外的华人一样,听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兴奋之情难以言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群留学生聚集在一家华人餐馆中庆贺胜利,开怀饮酒,纵喉歌唱,唱“义勇军进行曲”,唱“游击队之歌”,大声吼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憋屈了多少年的国仇家恨,岩浆般喷涌出来。

    其时,常衡步大学学业即将完成,他原打算开过毕业典礼就收拾行李回家,父亲却急电嘱他不可轻举妄动。父亲对国内局势并不乐观,东洋鬼子是投降了,然而国共两党磨擦不断,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父亲也是小心翼翼,投石问路,只将和昌丝织厂搬迁回上海,大半家业仍滞留香港、南洋一带。常衡步只得按捺下思乡之情,留在美国继续攻读研究生。果不出父亲所忧虑,没过几个月,就发生了震惊海内外的“皖南事变”,国民党军队偷袭奉命转移的新四军部队,数千抗日战士的鲜血染红了群峰丛林。半年后,蒋介石又以30万精锐之师将中原解放军铁桶般地围困起来,号称“三个月内消灭境内共军”。内战硝烟霎时燃遍了刚刚从日冠铁骑下挣扎出来的九州大地。常衡步回国无望,思念亲人,整日里长吁短叹,哪有心思读书?幸亏,在那段煎熬的日子里,他结识了一位美丽清纯温柔的女孩。这个日后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常衡步身边,便能使他焦躁紊乱的心情平定下来;他看着她深潭般纯净安宁的双眸,便觉得生活原是那样有滋有味,且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和希望。他和她有多少个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黄昏,有多少个红袖添香、勤奋攻读的夜晚。常衡步日后回想半世人生,那两年才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啊!

    冯景初早常衡步获得建筑学的硕士学位。常衡步以为冯兄会继续攻读博士,他晓得冯兄自从常巽别嫁、爱情失意之后,了断情思,一心只在事业上做功夫了。不料冯兄突然前来向他道别,说是要回家了。常衡步追问其因,冯景初长叹一声道:“家父母为我订下一门亲事,催我回去洞房花烛夜呢!”衡步心存狐疑:像冯兄这般博雅饱学之才,向来傲世出尘,怎么会甘愿束缚于父母的包办婚姻之中?这话涌至舌尖又被他吞回肚子里,人各有志,人心玄妙,如今自己和冯兄仅仅是一般的朋友,不问也罢!他怀着满腹惆怅与淡淡的酸楚送走了冯景初。那一霎那,他猛然想起与巽姐绝别的场景,巽姐身着月白旗袍的身影在他眼门前久久挥之不去。倘若不是恋人温香柔软的身子依偎在一旁,衡步真想跟随冯兄登船越过大洋回祖国去!他想:或许冯兄正是为了寻觅巽姐的亡灵遗迹才毅然回国的呢?

    常衡步准备研究生一毕业就与恋人举行婚礼,究竟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生活,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哪里都可筑一所爱巢,安一座安乐窝。

    命运的转折往往出人意料,让人猝不及防。

    常衡步突然接到家中急电,父亲病危,令他速速归家。并道:早回三日能相见,迟回一刻难团圆。衡步不敢延顿片刻,当即定下了归程的机票。临行前与恋人难舍难分,一百个许诺一千个应承,只等安顿好家事便即刻返美,正可赶着参加金秋的硕士毕业典礼。他哪里晓得,他会被国事家事羁绊,身不由已滞留在上海,再无机会去美国了。

    常衡步先坐飞机抵达香港,再从香港搭船到上海,紧赶慢赶,还是化了差不多十天的时间。父亲已到了尸居余气,大渐弥留的地步,听得儿子切切的呼唤,他回光返照地撑开了眼睛,用尽全力死死盯住儿子老成了许多的面孔,仿佛要将他整个地锲入自己的眼球。

    那是个多事之秋。年初,蒋介石千辛万苦当上了行宪后的第一任中华民国总统,却是未敢舒颜,忧虑重重。他面临的是军事上的败绩频频,经济上赤字累累,各等官吏尸位素餐,贿赂公行,以至民生涂炭,天怒人怨的危急局面。国库里的钞票已经无法维持国民党剿共战场上庞大的军事开支,民国经济已经走到崩溃边缘。蒋总统需要重振党国,需要黄金储备,他咬咬牙,决定孤注一掷实行币制改革,派出年少气盛,尚具正气与勇气的长子蒋经国去上海做督导员,与那些耀武扬威的大亨们对阵!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挽救病入膏肓的政局,只二月余,被蒋氏父子视为救命稻草的金圆券就成了废纸一张,成为世界上最短命的货币。由此,蒋氏政权陷入了举步维艰的绝境。

    可想而知,力单势薄的民族资本在那样严酷的经济环境中支撑自己的事业是多么艰难,常衡步的父亲便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而病倒。这一刻,他攥紧了儿子的手,竭尽剩余的全部气力,向衡步交待了两桩大事:其一,要将常氏企业支撑下去、发展壮大。待重振旗鼓,蓄足财力,便要将盈虚坊转为他姓的房产一一赎回,依照曾祖父留下的布局图改造修缮、恢复原貌。这是祖父临终嘱托父亲的大事,怎奈父亲生不逢时,连年战乱,力不从心。如今,这三代人的期望都寄于常衡步身上了。父亲说到此,又将眼闭上。常衡步却看见有黄豆般的泪珠从父亲眼角沉滞地滚下。父亲就闭着眼淌着泪,又说了他的第二桩心愿。他要常衡步不遗余力查明常巽的真正死因,尽可能地找到她的遗骸,妥善收殓。

    常衡步记得,当时父亲已经语不成句,断断续续支撑着说完了这些话,已是虚汗淋漓,气若游丝。他痛绝于心,匍伏在地,连连应承,只为讨父亲一个宽心。父亲最后只抬手指了指枕头,便一魂升天了。

    枕头底下,是一叠曾祖父亲手绘制的盈虚坊地形图和一张发黄的常巽小姐的肖像照片。

    常衡步接受了父亲的遗托,像要举起一座山般地艰难。可是他晓得再艰难他也必须举起这座山,舍其还有谁?他却清醒地晓得,他是没有能力没有才智让这座山变得青翠葱茏,鸟语花香,最终的结果必定是他将被这座山压倒,跌入万劫不复的困地。即便这样,他也义无反顾。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他忍痛放弃了回转美国,与恋人相聚,过世外桃园般自在日子的梦想,无奈坐上了危若累卵的常氏企业老板的交椅;他殚精竭虑地收拾残局,克尽厥职、事必躬亲,数年下来,常氏企业也有了转机,常氏丝织品已打开了华东华南及东南亚的市场。正当他稍稍有了喘气的机会,则想腾出时间着手进行盈虚坊的修缮改造工程,却遇上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了全面公私合营,父亲所托振兴家业,修复盈虚坊的计划自然是无法实现的了。常衡步坚决辞去了私方副厂长的职务,只挂了技术顾问的虚名,受聘于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当了一名教师。这是他内心喜好做的事,却也是他审时度势做出的人生抉择。他果然受到政府表扬,当上了区政协委员。其实,他心里藏着自己的小九九。盈虚坊历经岁月磨难已是破损颓败,还能经多少风吹雨打呢?人民政府总归会来改造整修盈虚坊的,到那时,自己作为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的专家,自然就能派得上用场出得上力了。他每每在心里对父亲的在天之灵祈祷,求父亲保佑自己能有机会完成修整盈虚坊的愿望。二十余年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盈虚坊里游荡,他是依着曾祖父留下的图纸步测方位,察看地形,他肚子里渐渐形成了对盈虚坊修整改造的种种方案。表面上,他沉默少言,其实他的内心是那样炽热和焦虑,他急切地等待着他施展才华完成父亲嘱托的时机。这个时机却像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美丽而骄傲的凤凰,迟迟不肯显身,并且愈来愈渺茫了。

    对父亲寻找姐姐遗骸的嘱托,更是常衡步心底时时刻刻潜伏着的痛。通常都是隐隐约约痛着,倘若休闲下来,定定地想起耘步姐姐的音容笑貌,那痛便突然膨胀剧烈起来,好像不上麻药就被开膛破肚一般。

    上海解放不久,常衡步曾收到一封辗转了好几个月才送达他手上的信。黄牛皮信封一边印着“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的红字,信皮中央黑墨水端端正正写着“常巽同志家属亲启”的字样。常衡步抑制不住心似惊马狂奔一般——有谁会称姐姐为“同志”?!看来,当初冯景初对常巽参加某个组织的推测并非杜撰了。他颤抖着手撕开了信皮,先看落款处的姓名,愈发惊讶。写信人的姓名经常出现在当时的报纸上,竟是上海军管会负责民政工作的领导人!

    信中措词非常热情且诚恳,自称他在抗战期间曾是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之一。“八.一三”事件后,他曾装扮成难民住进盈虚坊常家积谷仓改造的难民收容所,开展抗日救国宣传工作,组织难民中年轻力壮者奔赴皖南新四军根据地。在那里,他结识了学生救国会的常巽同志,并介绍她入了党。后因组织中出了叛徒,他奉命撤离上海,仓促间未能联系上常巽同志。他随华东野战军南渡长江,解放上海后,经各方打听,方知常巽同志早已不在人世。信中又道:党和人民决不会忘记为民族解放事业英勇献身的战士,他已将常巽同志情况向有关部门反映,并敦促有关部门尽快派人调查常巽同志牺牲的经过,给予相应的结论。最后请常巽同志家属节哀,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常衡步将两页薄薄的信笺读了一遍又一遍,团皱打结的心房松展轻松了许多。他默默祈祷上苍的护佑,并告慰老父在天之灵!

    常衡步遵照信中所嘱,耐心等待姐姐的福音降临。一个月、二个月、半年、一年……突然有一天,报纸上以黑体粗字通栏标题公布了破获隐藏在我党内部特大反革命集团案件的新闻,那位写信人的名字赫然列于反革命集团成员的名单之中!常衡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闷了,心如同石块嗖嗖地坠入万丈深渊。如果此人成了反革命,当年是他与姐姐单线联系,岂不是姐姐便永无翻身之日了吗?

    常衡步病急乱投医,一次一次地到市政府有关部门申述,依据手中的那封信,希望能为姐姐正名。年复一年,他的申述如泥牛入海,渺无回讯。他并不甘心,亦不死心,仍旧隔一时日便向有关部门递交一份申述信。至57年大鸣大放之际,他又动了心态,再次向有关部门递交申述信,言辞愈发急切而激愤,却因此罹祸,被当作漏网右派戴上了帽子,下放劳动。

    对常氏家业的兴旺,常衡步早就不存奢望;对自己个人的荣禄升适,他亦漠然处之;惟有不能为姐姐正名,使姐姐沉冤莫白,他的心灵便日日在愧疚与痛楚中煎熬,夜夜梦魇,几乎睡不成一个囫囵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