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坊间春事愈来愈隆盛,这厢天井里桃花方谢,那答晒台上杜鹃又红。烟柳成阵,绿侵重檐;蔷薇抱团,粉压短墙,把陈旧的盈虚坊点缀得锦绣斑斓,半老徐娘一般。
月余来,许飞红的心情也像这繁华的春事一般,时而欢愉、酣畅,时而又忐忑而悬望。
自从学校工宣队黄师傅让她领头写了那份充满革命激情的倡议书后,许飞红便成了学校的大红人。校革委会主任在全校大会上点名表扬了她,号召全体学生以她为榜样,树立起远大的革命理想,时刻等待着祖国和人民的召唤。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区里面其他学校相继请她去为毕业生做报告,讲述自己如何确立起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干革命的崇高目标。报告的内容是校革委会政宣组组织笔杆子写出来的,许飞红背得滚瓜烂熟。在台上做报告的时候,她也会情绪激昂,热血沸腾。事后想想,愈想愈惶恐,真要去边疆去农村插队落户,自己心甘情愿吗?心里面的回答很明确:不情愿!少小年纪怯生生跟着妈妈从浙东山区走进盈虚坊时,周围人们鄙薄、轻蔑、嘲弄的目光她还记忆犹新。现如今,她已是堂堂正正的城里人,再也没有人敢小觑她许飞红了。更何况,她们家好不容易才住进了花园洋房,她好不容易才能跟丁丁哥哥比着说话;才能大大方方地坐在丁丁哥哥自行车的书包架上;才能跟丁丁哥哥在古银杏树下面约会!她决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弃这一切,她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捍卫她即将赢得的幸福。她曾经企图推辞去其他学校做报告,可是校革委会领导以为她是谦虚,愈是称赞她,愈是推荐她去更多的学校做报告。许飞红又不敢暴露自己真实的愿望,那是必定会受到批判和处罚的。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工宣队黄师傅信誓旦旦说过的话,总不会食言吧?!将黄师傅要自己写倡议书前前后后的情景温习一遍,心情便又明朗起来。
许飞红方才抚平了自己的情绪,不料母亲又来把她搅乱了。晚上八点刚过,吴阿姨结束了一天全部的劳作回转守宫。许飞红面朝里,侧靠在床上想心事,听了声“妈”,便没声息了。吴阿姨撩开花布帘子,坐到床边沿,轻轻拍了下女儿圆浑浑实墩墩的臀部,轻悠悠道:“小茧子,今朝又去哪处做报告啦?吃不消了吧?老早关照过你,这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贪它作啥?现在呼隆隆将你捧到云端里,到时候真叫你去插队,阿木灵关进,你连一丝丝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还是老古闲话讲得对,我们不站人前,也不落人后。这种报告我们不做了!”
许飞红扭了扭腰躲开妈妈的手掌,没好气道:“哎呀妈,你不要制造紧张空气好吧?我跟你讲过几遍啦?黄师傅说了嘛,分配的时候还是要按照政策的呀!”
吴阿姨叹口气,忧心忡忡道:“不是妈妈多心,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天早上我在门口头碰到里委会张阿姨,我夹忙头里打了个招呼要走,被她一把捉牢,笑眯眯对我讲,吴阿姨你真不容易,儿子已经去插队了,还要送女儿出去,到时候,我们街道里也要开欢送会的。你听听,好像已经敲定了你要出去的!”
许飞红冷笑道:“弄堂里有的人本生就熬不得我们家,当然是见风说雨、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那种闲话,你有空去听,我才没功夫去想呢!”
吴阿姨道:“老古闲话讲,莫道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出。这闲话若是闲人讲的,不听也罢。从里委会张同志嘴里吐出来,意思就不一样了。照你单根爷叔分析下来,讲不定你们学校毕业分配小组已经跟街道里弄透过风声了!”
许飞红坐了起来,双臂环膝,下颏搁在膝头上,怔怔地不出声。吴阿姨搡了她一把,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那工宣队跟你下了保证,你当然还是要盯住他啰!口说无凭,最好能讨个什么凭证。”
许飞红又咚地仰面躺下身子,眼睛盯住天花板,睫毛一搧一搧道:“人家堂堂工宣队长,校革会副主任,大笔一挥就可分配你去插队落户,何必费这番周折来噱你入瓮?我见着他会再问他的。不过,妈,求你不要什么事都去跟电话间阿跷讲,好吧?他那间电话间,简直就是盈虚坊小道新闻编辑部!”
吴阿姨用关节粗大的食指戳了下女儿的额角头,嗔道:“小茧子,不要没规矩!人家那只脚也是为救你哥哥才叫劳动榻车压断掉的。”
许飞红忽地将眼帘合上,不吱声。前几年,母亲跟跷脚单根走得很近,盈虚坊里各种难听的话都有。小茧子听了,心里很大的不痛快,因为她从来没有忘记掉自己的父亲,她本能地不喜欢跷脚单根成为自己的继父。幸而她们搬进了守宫,跷脚单根倒也识相,再不踏进她们家门,弄堂里关于吴阿姨与跷脚单根的闲话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许飞红嘴巴上硬,心里面何尝没有担心?接连两三天,她天天都找点因头去工宣队办公室,都没见着黄师傅。一打听,原来黄师傅请了一星期假结婚去了。许飞红颇感意外:看看黄师傅总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才结婚啊?
许飞红因为揣着心事,下学回家,一路上懒得跟人搭讪;有人挑她言语,她也只是敷衍地应一声,径直走过去了。这么一来,她便错过了这一日里盈虚坊间的头条新闻。不过,但凡你是盈虚坊间人,哪怕你一时错过了什么新闻,隔一时那新闻仍会不请自来地跑进你耳朵里去的。新闻,新闻,便是要人尽皆知,才成其为新闻的呀。
却说许飞红揣着心事走进守宫大门,一抬脸,看见扶梯口走下一个人来。门道里光线暗,却从那灰脱脱、窄窄细细的身影上认出是谁,便立定了。待那人走得近了,许飞红毕恭毕敬喊了声:“畹丁姐姐。”
果然是冯畹丁,手里拎着一铅桶垃圾,有点份量的,将她的腰拧成麻花状,只是极敷衍地拉开唇线作微笑状,应个景,便从许飞红身边擦过去了。
冯畹丁回上海治疗妇科病的消息已经在盈虚坊间盛传了一时,现已成了旧闻。
盈虚坊人家是没有秘密的。旧闻中还有许多细节描写,说守宫冯景初李凝眉夫妇因冯畹丁的住处,五斤哼六斤地大吵了一顿,甚至把冯景初跟常家巽小姐的陈年往事统统兜翻了出来,只差没演全本“金玉奴棒打负心郎”了。然而,最终还是李凝眉出面,一柱擎天地搞定了局面。她先找里委会阿姨们倾述多少年来的苦衷,动情处隐然吞声,珠泪涟涟,赢得了里委会阿姨们的同情。便由她们去跟房管所协商,将守宫二楼尘封数年的书房打开,暂借给冯畹丁治病期间居住。更有坊间资深人士披露:李凝眉能够打动里委会阿姨和房管所负责人的制胜法宝,便是多年前的一张旧报纸。报纸头版图片新闻是一张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的照片,一列即将西去的火车,从车窗中探身而出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由衷地笑着,挥手向站台上送行的人群告别。照片下面是年轻战士们激情洋溢的诗句——“再见了,上海!再见了,爸爸妈妈!为了解放全人类,为了共产主义,我们不辞奔走天涯!”照片上有一段注释:“日前,又有一批有志青年响应党的号召,响应祖国和人民的召唤,奔赴西北边疆,成为光荣的军垦建设兵团战士。有关部门党政领导和各界群众数千人到车站欢送。”细心的人马上认出了,照片上车窗左边后排的女生正是当年清丽可人的冯畹丁!据说,在妻子面前素来冷傲简漫的冯景初先生,也因为李凝眉女士能在动乱中慧心巧手地保存下这张旧报纸而感铭斯中,并心甘情愿地向她“负荆请罪”了。
许飞红已经不止一次在守宫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门廊里遭遇冯畹丁了。她对从前的冯畹丁没有任何记忆,当时她幼小,冯畹丁又寄宿学校,难得回盈虚坊。这些年来,许飞红零零星星从坊间听得一些关于冯畹丁的信息,关于冯畹丁奇谲诡异的出生啦,关于冯畹丁修美绰约的外貌啦,关于冯畹丁忠贞不渝的爱情啦,等等。许飞红对冯令丁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是怀着一份探奇仰慕亲近的感情的。却见眼前的冯畹丁,面色憔悴,身量消瘦,枯柳枝似的,一阵风便能卷了她去。不免又增添了几分怜惜。不过,许飞红是何等敏感,还是从冯畹丁划过自己脸颊冷冰冰的目光中觉出她内心的刚强,这刚强中掺合着的对她许飞红的轻慢与不屑。许飞红肚皮里暗自冷笑。从前,她也曾因自己生为娘姨的女儿,并且住在直不起腰的楼梯间里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现如今,她却能笑脸坦然面对种种轻慢不屑的目光了。娘姨的女儿已经住进了守宫,和你们冯家人共顶一张屋檐,共享一座花园,共用一个灶头间;更何况,娘姨的女儿正在千方百计帮助你们冯家的宝贝儿子毕业分配留在上海工作呢!许飞红坚信,到那时,冯家人会对自己感激、信任、尊重的,她和丁丁哥哥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美好、幸福的!
许飞红每每遭遇冯畹丁,每每陷入这般尴尬境地:她热辣辣一片诚意迎上去,冯畹丁冷冰冰不卑不亢推回来。要是别人这般对她不恭,许飞红哪里肯隐忍迁就?依她的脾气,必定辣辣划划地回击过去。偏生此人是亲爱的丁丁哥哥的姐姐,许飞红纵有百般怨气,瞬间便转化成更大的热情。她喊着“畹丁姐姐”追上去,从冯畹丁手中夺下垃圾桶,朝门角落一放,笑道:“畹丁姐,冯令丁没告诉你啊?我妈妈会帮你家倒垃圾的。垃圾箱在下巽桥头里,有一段路呢。你身体不好,不要累着了。”
那冯畹丁宅心本是仁厚,被她这么一来,倒觉着有点歉意了,才努力堆出整张笑脸,是暮霭中蔫蔫的一朵晚佘縻。诚诚心心道:“谢谢你,许飞红,我不累。吴阿姨从早忙到夜,要她当心身体噢。”便又去拎垃圾桶。
许飞红坚决地捉住她的手腕制止她,道:“畹丁姐,你不要客气嘛,这是顺带便的事体。你放心,我妈活动惯了的。若一天不活动,她反倒要病倒了。”
冯畹丁便不再坚持,只连着说了几遍“谢谢”。
许飞红哪里肯作罢?她很想跟畹丁姐姐谈谈心,让畹丁姐姐了解自己,喜欢自己,接纳自己,成为冯家一员。于是她捉住畹丁姐姐的手腕不松开,殷勤道:“畹丁姐,我陪你到花园里采花去。李同志房间里不断鲜花的,隔两日就要我妈送一束上去。现在快起露水了,摘花最好。”
冯畹丁又吐出一串谢,道:“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下回吧。”终于从许飞红掌心中收回自己的手臂,抽身上了楼梯。
许飞红追到楼梯口,冲着她背影问道:“畹丁姐,你不回新疆去了吧?”
冯畹丁的声音像一片枯叶子飘下来:“我看好毛病就要回去的……”
许飞红定定地望着空寂了的楼梯,许时,三楼传来呼嘭一声,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应该定心了,不想心里面仍是满满的,沉甸甸的。
许飞红怅怅然开锁进家门,将书包掼下,便习惯地掀开桌上的揭罩,看看母亲今天会替自己“讨”点什么小菜。揭罩中竟是空的,并不见那只旧钢中饭盒。许飞红“哼”地冷笑一声。我们的吴秀英同志又去做活雷锋了!这些年来,母亲为盈虚坊间人家做钟点工,赢得了人前背后一片好名声。坊间有的人家很不识相,欺母亲糯米心肠,付一个钟点的钞票,想方设法派你两个钟点的生活。母亲总是笑眯眯的有求必应,不过,再忙再累,她也不会耽误宝贝女儿的饭菜,盛满小菜的钢中饭盒总是候分刻数地放在揭罩底下了。自从常天竹出事后,情况却有了变化。母亲一有空便往常家跑,并且经常一时半刻脱不了身,无法将钢中饭盒送回家。凭心而论,许飞红非常非常同情常天竹的遭遇,也举双手赞同母亲无偿去常家帮忙。可此刻,一想到母亲对常天竹吃心吃肺的样子,竟把自己的女儿抛到脑后,气便涌将上来。她咚咚咚走到门口,要去常家找母亲。咣啷拉开了门,却又止步了。母亲的脾气她最晓得了,平日里没少训教她,吃亏就是福,为善积德天消百灾。又道:“小茧子啊,盈虚坊家家户户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人有德于我处,万不可忘;我有德于人处,不可不忘。将心比心,便是佛心啊!”罢罢罢,就随吴秀英同志心愿,由她将为人民服务进行到底吧!
其实此刻的许飞红肚皮倒不觉得饥饿,并不急着吃饭。平常放学后,她从不急着回家的。有时留在学校出墙报;有时上要好的女友家去玩;有时也会在弄堂里跟人聊天,议论议论坊间旧闻新传。最近一段,每每下了学她就急匆匆回家,是因为自畹丁姐回来探亲,冯令丁一放学就早早地骑车回守宫了。
许飞红掩上房门,转身推开通园子的落地玻璃门,一步跨到敞廊里,先朝墙脚根瞟去——丁丁哥哥那部十八吋的猛钢永久牌脚踏车已经潇洒而霸气地支撑在那里了!
许飞红咬住下唇,锁住由心底蹦上来的笑意,把优美的唇线都憋弯了。
许飞红含住笑,信步走下石阶,沿着苍苔茸茸的青砖小径信步走来。她穿着一件合体的白底粉花的确凉短袖衬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小少女曼妙的曲线。此时余晖尚存,玫瑰红的霞光静静地笼着满院子的青翠浓绿。仿佛有一只美丽的粉蝶儿闯了进来,顿时云蒸霞焕,流光溢彩。
这件衬衫是母亲熬了两个通宵替许飞红做起的,才上身子。前几年的旧衬衫破的破,小的小,许飞红便嘀嘀咕咕跟母亲吵着要做新衣。吴阿姨一度着实犯了难。每月吃辛吃苦挣的几十块钱,在盈虚坊的劳动大姐当中也算是多的了。可吴阿姨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儿子插队落户几年,挣的工分还不够他自己填饱肚子,月月要吴阿姨贴补;浙东老家除了年迈的公婆,还另有一笔少不了的开销。吴阿姨又不忍心委屈了女儿,到了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哪个不爱漂亮?拿坊间相熟的老东家的话道:“吴阿姨的巧,哪怕没有米也能端出一桌像像样样的饭菜来。”果然,吴阿姨当晚就从箱底翻出早先李凝眉送给她的那件半新旧的豆沙色起团花毛葛罩衫,用张申报纸包了,放进竹篮底。次日清早,拎着出门去了。夜里收工回家,豆沙色毛葛罩衫变成了一段白底粉花的确凉料作,不多不少,正好替女儿做起一件短袖新衬衫。
许飞红非常喜欢这件新衬衫,都舍不得换下。也确实再没有合心的衣裳可换,临睡前脱下,搓一把,晾在廊檐下。天气愈来愈热,的确凉又薄,一觉睡醒,那衣裳就干了。
许飞红晓得自己穿这件衬衫很妩媚,衬着周围的青翠浓绿愈发鲜丽。她伸手摘了朵粉红的蔷薇把玩着,掀起眼皮朝三楼老虎窗张望着。隔着纱窗,隐约有人影晃动,其中一个一定是丁丁哥哥。许飞红就希望丁丁哥哥这个时候走到窗前,探出头来看她一眼。少女的本能告诉她,此刻她的美丽一定能够打动丁丁哥哥的心。
最近一段,许飞红在学校一直没找着机会跟冯令丁单独说话,短命“门板”陆马年,魂灵头似地跟着冯令丁!坊间有种种关于冯家的议论,就有人说,冯景初这回借口替冯畹丁看病,是想把冯畹丁留在上海。平时,母亲经常历历碌碌讲些冯家的事情,许飞红早就晓得,冯令丁的父亲更疼爱的是女儿冯畹丁。这么一来,冯令丁可惨了,他毕业分配想分在上海工矿就非常困难了。为此,许飞红心里七上八下了好一段。方才,她终于从畹丁姐姐口中得到了顺遂她心愿的确凿回答,她真恨不得马上告诉亲爱的丁丁哥哥呀。
三楼老虎窗的纱帘上,人影一会儿散了,一会儿聚了,一会儿静止不动,一会儿又晃动起来。许飞红心里面叨念着:丁丁哥哥,把头伸出来呀,快点呀,我有话对你说呀!
却听得屋里有人喊:“小茧子——小茧子——天晚了,你跑到园子里干吗?不怕蚊虫咬啊?”
是母亲回来了!早不回,晚不回,偏就在这一刻!许飞红恨恨地一跺脚,跑回屋里,冲着母亲道:“轻点好吧?我又不是聋子!”许飞红就怕母亲肆无忌惮的喊声让三楼的人听见,多难听!
吴阿姨见了女儿便眉开眼笑,连忙从竹篮里取出钢中饭盒子,道:“肚子饿了吧?今天下午实在是不得空……”
许飞红气鼓鼓打断道:“又去常天竹家了是吧?我看你再认个干女儿得了,或者取消我这个女儿资格,索性搬去常家得了!”
吴阿姨轻轻在她后颈头拍了下,嗔道:“你这孩子,哪里学得这付小肚鸡肠的!再说了我今天还没有顾上去常家呢。”
许飞红斜了母亲一眼:“嚯哟,还有哪个比常天竹更让你挂心啊?”
吴阿姨惊讶道:“怎么?你还不晓得吗?”
许飞红噘起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我晓得什么呀?”
吴阿姨噗哧一笑,道:“我还当我女儿就是盈虚坊间的千里眼顺风耳呢。莫非你真不晓得?你们学校工宣队黄师傅结婚了!”
许飞红耸了耸肩胛,道:“这算什么新闻?再讲他黄师傅结婚,跟你吴秀英同志有啥搭界呢?”
吴阿姨道:“就你嘴巴凶!结婚不算新闻,可他黄师傅分到了一间新房,并且就在老恒墅的二楼,朝向欠缺点,正正气气,足有十五、六平方米大小,听讲是区革委会特批的呢。这算不算新闻呀?”
许飞红怔怔地看着母亲,一时竟无语以答。
吴阿姨略有点显派道:“今天下午,是里委会干部叫我相帮他收作新房间去了,一直忙到这一刻呢!”
许飞红缓过神来,愤愤不平道:“做起报告来满嘴马列主义,只顾叫人家斗私批修,艰苦奋斗。自己倒适适意意筑起安乐窝来!”
吴阿姨“嘘”了声,道:“这种话外面不好讲啊,你的前程还提在他手心里呢。”
许飞红道:“我又不是白痴!”
吴阿姨叹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黄师傅真正是时来运转了。听人讲,从前在厂里原是个讨人嫌的懒料坯,生活不好好做,好事坏事百有份。倒是文化大革命成就了他,造反造反造出头了,当了工宣队,样样便宜都占尽了。像他这样的人,要相貌没相貌,要品行没品行。听讲家里头像只螺丝壳,大概比我们那间楼梯间大不了多少。夜里房门一年四季不好关,三兄弟睡觉打地铺,脚要伸到门外头。哪个姑娘肯嫁给他?所以弄到快四十了才结婚!”
许飞红乜斜着眼道:“吴秀英同志,你说说看,你这种话呢?分明是给工宣队脸上抹黑嘛!”
吴阿姨啐道:“鬼丫头,就晓得捉你妈的板头!前弄后巷都在传,我也只是听听,只竖起耳朵不张嘴的。”
许飞红格格一笑道:“吓吓你的。我实在想不出来,哪样的女人肯嫁给他。新娘子你看到了吗?是不是秀色可餐呀?”
吴阿姨又朝她后颈脖拍了一下,道:“小姑娘,讲话不要那么促刻好吧?新娘子倒是独养囡,所以没有上山下乡,分在环卫所工作。个头比黄师傅高出半个脑袋,蛮壮实的,是过人家做生活的样子。脾气也爽快,方才硬塞给我两块钱。她力气大,我推也推不掉。”
许飞红挑起眉毛叹道:“这世上还真有桃花运啊!”
吴阿姨道:“唯一遗憾的是,新娘子长了满脸的麻子,听讲是小时候出水痘落下的。不过,远开点看,看不大清楚,还过得去。”
许飞红先一楞,随继捧腹大笑,笑停了,道:“妈呀,峰回路转,出奇不意,且听下回分解。你好去做说书先生了。夫妻两个人不见得总是远开点观察啰!”
吴阿姨也忍俊不住,道:“罗卜青菜,各有所爱。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许飞红因道:“这倒好,省得我去学校找黄师傅,每次都要挖空心思寻由头。妈,肚皮饿了,吃好饭我就去新房找他。”
吴阿姨连忙揭开钢中饭盒,下面一层碧绿生青葱油拦黄瓜,上面卧了两只鼓囊囊的油面巾塞肉。吴阿姨又去碗橱拿出碗冷饭,咕哝道:“也不晓得自己把饭先热一热。”
许飞红两根指头拎起只油面巾正往嘴巴里塞,忙道:“我喜欢吃冷饭。”
吴阿姨便问:“要不要冲碗紫菜汤?”
许飞红咬了一口油面巾,唇边一圈酱油渍,道:“不要不要,茶缸里有大麦茶,茶淘饭好吃。”
“冷茶淘饭最伤胃!”吴阿姨拿起暖水瓶,往冷饭里淘了点开水,用筷子搅了搅,将水滗去;再淘开水,再滗去。再而三遍,那饭便烫热了。往女儿面前一放,嗔道:“都快十七岁了,也不晓得照顾自己,还要我操心!”
许飞红正转着自己的念头,没理会母亲,捧起碗就吃。
吴阿姨道:“小茧子,不要囫囵吞,慢点嚼!”沉吟一会,又道:“我在想,你今天夜里还是不要去黄师傅家好。人家新婚蜜月,头天住新房间,莽莽撞撞就去叼扰人家,不大识相吧?”
许飞红翻了下眼皮,道:“急猴猴要我去找他的也是你!”
吴阿姨笑道:“我这里正巧有个机会,新娘子不是在环卫所做事吗?天天做早班,等她落班再去买菜,菜摊就只剩点落脚货了。也是里委会干部牵的线,让我帮他们夫妻带买小菜,讲定了,早上七点左右送到他们家。明早你帮我送菜,顺带便问问黄师傅毕业分配的事体,岂不从容得体?”
许飞红听母亲说的是理,“嗯”了声,只顾朝嘴巴中畚饭。
吴阿姨便立起身,道:“你慢点吃啊。我想想不放心,还是去常家看看去。”
许飞红道:“去吧去吧,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没人拦你,也不用你过五关斩六将!”
吴阿姨啐了句:“就你嘴巴损人!”手已拉开了房门。
许飞红追问道:“常天竹毛病好点了吗?”
吴阿姨答道:“神志还是不大清楚,不过,人倒胖起来了。”声音留在屋里,身子已出了门。
次日,吴阿姨老清老早就去菜场了。照讲,多带一户人家的小菜,对她好比三只指头捏田螺,只需每样菜多称半斤就有了。可是黄师傅这份人家怠慢不得,又是头一天送菜,须得上点心思。幸而她小菜场人头熟,买的卖的都有帮她忙的。早早托人替她在鸡摊前放了只空篮头排队,买到了一只老母鸡。大篮小篮都装满了,先拎回守宫,在厨房间里一份一份分配停当。
吴阿姨精心为黄师傅家配菜,盘算得滴水不漏:“人家是工人阶级,不能太奢侈;人家又是新结婚,也不能太寒酸。吴阿姨将老母鸡一劈作两,半爿是坊间一户人家媳妇做月子,早定下的;还有半爿就归了黄师傅。有这半爿老母鸡煮汤垫底,再配上一荤二素三只碟子,就蛮像样了。新婚夫妻两人吃饭,很丰盛;若临时有两三个亲眷朋友上门,请请客也过得去。
吴阿姨把配好的菜放在一只小篮头里,便去叫醒女儿。
许飞红睏痴梦懂仄起脑袋看了下小闹钟,又倒下去,咕哝道:“妈,这么早吵醒我作啥呀?”
吴阿姨拍拍她肩膀,道:“不早了,你要去黄师傅家送小菜,忘啦?”
许飞红忽隆坐了起来,眼睛没张开就去摸衣裳。
吴阿姨把衣裳递到她手上,便一样一样关照下来:“泡饭我已经热好,还给你煎了一只荷包蛋。黄师傅的小菜都放在小篮头里了,上头有张清单,钞票也算好了,写在上面。这张纸头你先放在口袋里,他若要问起,你就拿给他;若他们不提就算了。”
许飞红扣着衣扣,哼了声,道:“不见得他家吃的菜都要我们垫钞票呀!”
吴阿姨胸有成竹道:“怎么会呢?也就今天了,要紧关头,不要做得小家败气。关键是你要跟他把话说清爽,要讨一个准信,最好要他给你写个字据,懂吧?”
许飞红不作声,踢蹋踢蹋跑进厕所间去。
吴阿姨跟到厕所间门口,道:“那我去别人家送菜了,你弄停当自己去,讲好是七点钟,宁早点,莫晚了。”
许飞红仍不应,刷牙刷得满下巴泡沫,倒像扮了《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
吴阿姨最晓得是自己女儿的大小姐脾气,犟头倔脑的。不过,出了这房门,女儿却是胆大心细,待人接物巧舌利口、理数得当。这在盈虚坊也是有口皆碑的。便定定心心出门做生活去了。
许飞红梳洗毕,吃了早饭,看看时钟,七点还差二十分钟,太早,便又将碗洗了。她盘划好了,六点五十分出门正好,提早一、二分钟可到达恒墅。守宫恒墅原只隔条窄弄,抬脚可至。近两年窄弄被堵得严实,只好绕道而行。
许飞红挎上书包,拎着小篮头出了门。
晚春的七点光景,已是天清气明,朝霞铺锦。盈虚坊间一天日子的大幕早就拉开,正是急管繁弦渐入佳境之际。不断有人招呼许飞红,问道:“这么早去学校啊?”许飞红便将小菜篮头举得高高,响响亮亮答道:“给黄师傅家送菜去。”
小时候,许飞红也曾随母亲去过恒墅,印象中那是和守宫一般宽畅舒适的美丽房子。如今却像钻进盘丝洞一般,走道中黑漆墨托,手脚动作稍微宽势点,就会极力搁落撞到两旁的什物。她将小菜篮头抱在胸口,吸肚收臀,小心翼翼盘旋环绕,总算上了二楼。二楼楼道横一架碗柜竖一道布帘拦隔得七零八碎,愈是拥挤逼仄。许飞红终于看到左首一扇门上贴了张大红金字的喜字,忖道:“一定就是这间了。”
一路绕过来,许飞红已经没想过,倘若是新娘子开门,接了篮头,顶多谢一声,不请她进门怎么办?她也准备好了,要杷喉咙放响点,好让屋里的黄师傅听见。她有把握,黄师傅一定听得出她的声音,也一定会出来跟她打招呼的。只要能见到黄师傅的面,她就有办法了。
情况却出乎意料的顺利,开门的竟是黄师傅。暗头里许飞红看不清黄师傅的表情,只见悬空两颗眼乌珠夜猫似的贼亮,声音是惊喜万分的:“是许飞红同学!你也晓得我搬进盈虚坊啦?我们成了邻居啦!”
许飞红忙将篮头往他跟前一送,道:“黄师傅,我妈妈让我给你们送小菜的,祝你新婚快乐,幸福!”
黄师傅一手接过篮头,另一只手趁势捉住她的胳膊,热情洋溢道:“来来来,进屋坐坐,我正想托你给同学们带喜糖去。”
此一举正中许飞红下怀,便任由黄师傅捏她胳膊的手偷偷摸摸地不老实。进了屋,她才暗使劲抽出了胳膊。
那黄师傅贼秃兮兮嘿嘿笑着,嘴巴里道:“坐呀坐呀。”两只手又肆无忌惮地抓住许飞红肩膀,把她摁进沙法里面去了。
许飞红有点恼怒,却又不能发作。脑袋左右旋了旋,故作轻松问道;“黄师傅,新娘子呢?你不要那么小气好吧?让我们也认识认识嘛!”实为提醒他行为不要太放肆了。
黄师傅很卖弄地笑道:“她呀是单位里的劳动模范,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婚假没有满,就代人出早班去了。否则,我作啥要托吴阿姨代买小菜呀?”又道:“时间还早,你坐一会,我给你倒杯茶去。”
许飞红得空环顾了下房间,是市面上千篇一律的那种纤维板深红漆家俱,凭结婚证就可以买到。不过一般人买了大橱就不能买五斗橱;买了五斗柜就不能买大橱。可黄师傅家是大橱五斗橱齐备的,还多了两只人造革小沙发。五斗橱中央放着一尊石膏毛主席全身像,像的左边是一只三五牌座钟,像的右边是一只红灯牌收音机;窗台下还有一部蜜蜂牌缝纫机。这几样东西都紧俏得很,一般人结婚,能搞到一件就很不错了。再看床上,橘黄色大朵牡丹图案的床单,铺着白的确良带蕾丝花边的床沿。斜角摞着一叠被子,一条大红梅兰竹图案锻面被,一条粉绿撒花人造丝面子,外加一条驼色羊毛毯,上面再压了两只玫瑰红绣鸳鸯戏莲图案的枕头,堆得跟座山似的。
许飞红暗自冷笑:这种天气哪里盖得住这许多被头,无非是志满意得的炫耀罢了。她的目光从床横头往上移,落在白粉墙上的一帧彩色结婚照上,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新郎新娘并肩坐着,新郎胸前别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头像,新娘胸前别一枚白底红字的“为人民服务”徽章,规规矩矩,呆板拘谨。那黄师傅胡苏拉渣的下巴剃得精光;乱蓬蓬的头发梳得锃亮,毕恭毕敬穿了件深铁灰的卡叽中山装,因头颈短,下巴连着领头,活像一只大生梨放在一只小盘子上。他笑得很用力,颧骨堆起,把原就平坦的鼻梁遮得看不见了。新娘子在照片里看看并不难看,一点察觉不出有什么麻皮。长端端的面孔,剃了个新式的游泳头。左眼梢有点吊,便显得比右眼睛大了些,且眼珠总像是斜视着,却不觉别扭,反而添了些许风情。也在努力地笑着,使上门牙突兀出来,稍微破坏了整张脸面的和谐。许飞红想起母亲说和话:“远开点看,看不大清爽。”便起身到床沿头,仰起脸看那张照片,仍没看出新娘面孔上有什么白麻皮。忖道:“或许是这摄影师技术高超,竟能将麻皮拍得如此光洁平滑?莫非是母亲夸张虚饰,言过其实了?”
正揣测猜度间,她突然感觉到一股臭哄哄热麻麻的气息喷到自己后颈脖上,急转身,差点撞翻黄师傅手中的杯子。她连忙向后退了几步,慌乱地道:“这张照片蛮灵的……新娘子蛮好看的……”
黄师傅喜皮塌脸道:“哪里有你许飞红好看哟!”
许飞红浑身起了层鸡皮,狠狠地镇静着自己,做出一副小女生害羞的表情,扭怩道:“黄师傅,你真喜欢开玩笑。人家还有要紧事跟你说呢!”
黄师傅稍微收敛住了,很威势地道:“有什么天大的事?你尽管说出来!”
许飞红委委屈屈的模样,撅着嘴道:“前几天里委会干部跟我妈妈说,要开欢送会送我上山下乡去。你讲奇怪吧?她们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呀?”
黄师傅大手一挥道:“这种婆婆妈妈的闲话作不了数的,我们学校的毕业分配名单还没有公布呢!”
许飞红愈发显得可怜兮兮,道:“黄师傅,听了里委干部的话我妈妈叫我不要去做报告了,生怕真的让我去农村。你晓得的呀,我爸爸死得早,哥哥早就一片红去了,只剩下我和妈妈……”泪珠子已经挂在眼睑上,垂垂欲滴,我见犹怜。
黄师傅的金鱼眼瞪直了,一只手掌趁机搭在了许飞红的圆鼓鼓的肩上,道:“你放心去做报告好了,我黄荣发说话是算数的,不会让你去农村的。”
许飞红克制住自己,暂且忍耐住肩上那只手掌引起的恶心感,道:“可我没办法让我妈妈相信呀,黄师傅,你给我妈妈写个纸条好吧?省得她成天在我耳边啰嗦。”
黄师傅嘿嘿一笑,道:“许飞红你还不相信我呀?”
许飞红涨红了脸,慌不择语:“不是的……没有……因为……”
黄师傅像下了决心,脑袋又朝她凑近了些,神密兮兮道:“其实,你的去向已经基本定下了。航天局给我们学校几个名额,言明要选根正苗红的学生。毕配组初步拟定的名单中就有你呐!”
许飞红一阵惊喜:“黄师傅,真的呀?”
黄师傅略犹豫,道:“我给你看名单,你千万要保密哦。”
许飞红激动得发不出声,只好使劲点点头。
黄师傅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张对折的纸,讨好地递给许飞红。
许飞红展开看,果真是上报航天局政审的学生名单,有五、六个名字,“许飞红”三个字列在第二位。她迅速浏览了全部名单,没有“冯令丁”。稍稍有点遗憾,转而想:他冯令丁当然不能算根正苗红啰。不过只要自己进了航天局,丁丁哥哥随便分在哪个单位也没有关系了。这么一想,心又欢快起来。正盘算着如何跟黄师傅表示谢意,起码,这小菜钱是不能跟他算了。忽觉得背脊上热呼呼软绵绵的一块,正缓慢地往下移动,移到腰间,稍停了一下,抖抖索索,又继续下去,就停在了她的臀部……
许飞红急中生智,跳着转了个身,对着黄师傅调皮地抬手行了个礼,道:“太感谢你了,黄师傅!你喜欢吃什么小菜,尽管跟我妈说,我妈她有本事买了来。快迟到了,我走啦!”不等黄师傅有反应,脱兔般逃出门去。倾零哐郎,昏暗的走道中她不晓得撞倒了什么,却不敢稍微放慢脚步,直冲出了恒墅大门。
屋外是响晴勃日,人来车往。许飞红立住了,喘了好一会,心情方才平定下来。面额上痒痒的,抬手撸了一把,尽是泪水。
许飞红狠狠地吐了口恶气,心想,反正分配去向已定,从此往后,再也不跟这种下流坯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