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书桌上静静躺着一枚光亮的银币,表面磨损已经很严重了,正面依稀可见一个放射状图案,半露于一条水平线上。我想,这可能寓意旭日东升,放射状线条显然是象征着光的普照,水平线代表地平线?水面?除此之外,正面读不出任何蕴涵。缺乏华丽花纹的装璜,整体却表征着一种难以言尽的和谐。背面也相当简洁,铭有一圈文字,有些字已经被岁月磨平了,但是通过对整体的研究,我还是能勉强认出来,那是一圈德文字母:Ominibus(一切)EX"Nihilo"Ducends(出自“无”)SUFFICITUWUM(一而足),下划线部分为我的臆测所补充。这似乎是东方哲学的暗示性风格,却来自于一个十七世纪的德国造币师之手,显示出设计者独特的趣味。我对这枚寓意晦涩的纪念币毫不奇怪,因为它原本就是一个怪人邮寄给我的。李泰依,我的童年伙伴,我的大学同学,我的情敌,我的学术敌人,于半个月前失踪了。今天我却收到这样一个邮包,除了一枚古代欧洲银币和一个狂草签名显示出泰依桀骜不驯的风格外,别无他物。
冬日温煦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挤进来,光洁的银币表面反射着熠熠的光辉,在我久久凝视的目光里虚化出一圈诡异的光芒。书房里霉湿的空气静滞得让时间凝固。
我完全可以设想这样一个情节:李泰依半个月前卷入一件恐怖而神秘的事件,他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想要留下一个东西暗示他的处境,而这个世界上他除了能相信我,别无值得信赖的人,连警方也不能惊动,所以他邮寄我这样一个东西,他祈盼我的帮助。
室内电视投影屏上依然在没完没了的播放李泰依与好几个科学家同失踪的消息,还有警方毫无头绪的闪烁言辞。在我们这个国家,李泰依是个名人。当然,我也是。不然,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想到我。从电视新闻看,他失踪后留下唯一的线索便是我眼前这枚古币了。
窗外响起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我迅速把银币攥在手心,放在帽沿,又不安的取下来,塞进鞋底,基本上包括塞进肚腹在内的所有可行的主意都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正在我踌躇这个硬家伙是否会对我的胃造成伤害时,门开了。这群穿制服的家伙进入房间从来不懂使用钥匙。
“我有权控告你们!”我感到自尊受到严重冒犯。
来人满脸微笑的向我展示他掌上的证件,其实他的肩章比证件更有说服力。我的愤怒咆哮戛然而止。
“您误会了,艾先生。我们需要您的协助,这并不是一次搜捕行动。”上校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我已经从他们的制服读出些讯息。与宪兵作对显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我只好忍着皮鞋里的硌疼向门外走去。
二
“这个黑家伙倒是和布伦瑞克家的俄罗斯转盘很相似。”奥古斯特公爵打量眼前这个齿轮交错的复杂机械,想起那天欠布伦瑞克的赌债还没还呢。
一个衣着光鲜但与宫廷时尚格格不入的中年男子委琐的站在大厅里,在贵族们嘲笑的目光里局促不安的搓着手,嘴里激动的嗫嚅道:“公爵,大人,殿下,这个装置、轮盘,哦不,机械一共使用了254个齿轮,还用到了阿基米德螺杆、气压连杆、曲轴……”
“可是,它到底有什么用?”公爵想到这个人不堪回首的过去,心里顿时来了火,“你曾经还设计过虹吸管、旋转式抽水机、液压提升机,还有该死的滚珠轴承马车,这些玩意儿都有什么用?”
提到滚珠轴承马车,大厅里顿时会意的响起一阵哄笑。这个从不进教堂的人曾经扬言他发明的一种轮子陷在深车辙里的马车从阿姆斯特丹跑到汉诺威只需六小时,结果布伦瑞克公爵特意授命他的仆人骑一匹骡子与这种新式马车赛跑,居然轻松胜出。原因是马车轮子的滚珠压坏卡在车辙凹槽里,进退不得,闹出汉诺威最大笑话。奥古斯特公爵事后勃然大怒,撤消了对这个子虚乌有巴黎大学高材生的资金援助。
“大人,它能计算。”他灰色的眸子里聚集着小而亮的光芒。
“计算?你是说这堆死木头疙瘩长有一个大脑?”公爵故意提高了声调,以致大厅里最偏远角落里的一只埃及黑猫也喵了一声,加入到被公爵高妙幽默感染的欢乐海洋里。
那人自己也憨憨的咕噜一下,伸出胖乎乎的手挠了下光秃秃的脑顶,便兀自握紧那黑家伙的大手柄,腆着肚子吃力的摇起来,嘴里哼哧哼哧的发出吃奶的狠劲,装置的大轮盘笨拙的转动,带动一排几十个不同长度的齿轮发出咯吱的摩擦音。大家绕有兴致的望着他滑稽的动作,稍稍安静下来。
“大人,刚才我把273与36两个数输入它的轮盘,现在我转动它后,轮盘上的数字已改变了,指示的刻度是9828,它输出了正确的乘法结果。”
公爵狐疑的从台阶上走下来,端详轮盘上的指示,又居高临下的凝视他光亮的头顶,似乎在检验他形状不规则的硕大头颅是否与他的机器一样是齿轮动作的。“可是会加减乘除也没多大用处,我拥有的三百个会计员,他们闲得慌。”
他红光满面的脑袋顿时紫得像蔫了的茄子。
“鲁道夫。这件机器还是有用的。”一个清新的声音传来,是公爵夫人索菲女士,沙龙宴会上最引人注目的对象。她身着束腰长裙,被紫贝壳拓染的裙褶曼妙生风,她站立的地方光线似乎更亮了。
“我们庄园的收入每年都存在上千个塔拉的计算误差,会计员对复利的计算更是舛误百出。如果我们把统计结算的任务交张这个可爱的木头家伙,光是节省下来的会计员的工资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何况它不需要进食,更不会隔三岔五罢工要求涨工资。”她修长的睫毛轻拂着一汪波光流转的湖水。
厅堂里鸦雀无声,公爵托着胡子虬结的腮帮,浓须里透出的气息因冥思而更粗厚了。
“夫人。”一个绅士走上前,恭敬欠身致意,“我很怀疑这个黑家伙能否运转精确,它的齿轮难保有一天因为缺乏润滑油卡住了,或者嘣掉了一个齿牙,造成的误差可就不好估量。连瑞士表也会掉链子呢。”
“威廉,你可以为大家演示一下你的机械吗?”夫人转向他。
他在夫人温煦的目光里不安的扭动肥硕的身子,好像被冬日的暖阳照得全身毛痒痒的。羞涩的说:“哦,好。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半个小时后,大理石地板上帐簿狼藉一地,还横七竖八的躺着五六个筋疲力尽的汉子。
“狗屎!叫那群混闲饭吃里扒外的废物全部滚蛋!”公爵愤怒的把一册帐簿撕得粉碎,对管家咆哮着。通过机械的计算很快把上半年庄园的所有帐目核算了一遍,发现了好几十个假帐错帐漏帐窟窿。
公爵满意的抚摸那台丑陋的机械,就像在捋他那匹心爱的小红马驹的鬃毛。
“这玩意儿还不错。只是威廉,你还得改进它的动力系统。我虽则打发了300个会计员,但还得雇佣几十个苦力。”公爵心疼的望了一眼地板上气喘吁吁的汉子,“你这个家伙计算乘方居然要八个汉子来驱动转盘!”
“大人,我已经在设计一种水轮机,以后若是要计算十位数以上的乘方,我们可以在莱茵河畔建一座类似磨房的建筑,利用水力来推动机器。”他的声音因为看到胜利曙光而微微震颤,使他夹杂着巴黎口音的莱比锡乡下腔更显滑稽。
“鲁道夫。”夫人笑吟吟的说,“我还发现这台机械的一个副功能,我们可以让威廉制造一台小型的加法器,给我们胖乎乎的孩子们做功课使用,他们顺便在摇动柄杆计算时消耗点多剩的脂肪。”
“不要!”背后响起未来的选帝侯乔治王子与夏洛特公主绝望的呼声。
三
上校十指交叉置于胸前桌上,脸上的微笑弥久不散,温柔的说:“艾博士,我们可以分享一下您脚底的秘密吗?”
我愠怒的望了他一眼,无奈的把硌脚的银币扔到桌子上。
他装腔作势的用放大镜钻研着,鼻子尖几乎贴上那枚沾染脚臭的银币。良久,他郑重的说:“这是一枚十七世纪德国纪念币。”
废话。我在心中没好气的说。
“你知道它的设计者是谁吗?”
“我对这些没有兴趣,长官,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还有,把那枚银币还我,这是私人赠品,它是银的,又很古老,我还没有慷慨到想把它捐给国家。”我故意不着边际的嚷嚷。
“私人赠品。嗯,不错。”他端正身子,用严厉的目光攫住我的眼珠,“它来自你的朋友,李泰依先生。你和李先生是什么关系?”
“请问,这是审问吗?”
“不是,艾博士。但是合作是对双方有好处的。”
“可是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在心里把这个家伙的祖宗与下三滥词汇造了一万个句子。
“确是如此。如果你已想不起,我可以帮你回忆。”他对着桌上薄如蝉翼的显示屏,行如流水的叙述道:“你与他是大学同学,你们的专业是经典物理学。他在硕士攻读的却是量子计算机,你则转攻信息经济学。你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取得不小的成绩。你们的学术观点势同冰炭,私交却是颇佳。我们还了解到,”他乜斜了我一眼,“你在大学里热情的追求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最终成了李先生的妻子……”
“你们该不会愚蠢到相信因为我是李泰依的情敌所以要为他的失踪负责吧?”我嘲弄的冲天花板无声的冷笑。
“不是,艾博士。”他真诚的望着我,“李先生的失踪之于国家是一个巨大的智慧损失,而对于您,我相信,也会因失去一个相争鸣的知音而痛心。”
我心里什么地方颤抖一下,咀嚼着他意味深长的话,没说什么。
“这枚德国古币,”他小题大作的用尖头包着软布的镊子夹起古币,举到我眼前,“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因为它的设计者是莱布尼茨。”
我努力控制上半身镇静,双腿却在桌下不住抖动。诚如他所言,这是个重要的线索。他言一出,我茫茫然的脑袋就像打开一个豁口,一下子涌出许多可能性念头。莱布尼茨是李泰依终生膜拜的偶像,他在给我的书信里许多次提到莱氏哲学。我故作惊异的说:“莱布尼茨?那个微积分的发明者?老天,这与李泰依失踪有关系么?”
“你应该知道,莱布尼茨不仅仅是个数学家。”上校严厉的望着我。
我觉得再伪装已是好笑,只好老实承认:“我只是了解到莱布尼茨与牛顿分享了创造微积分的荣誉,此外在哲学上,他还是三个大陆理性主义者之一①(①另两个是笛卡尔、斯宾诺莎)。”
上校满意的点点头:“现在,我坦然告诉你,我们的情报表明,你的朋友李泰依可能卷入了一个叫‘莱氏秘境’的秘密组织,这个组织是以一门神秘主义思想体系作为纲领,这个思想非常邪门,完全与我们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它轻易的把一个又一个宝贵的科学家洗脑,对国家的稳定与发展造成极大威胁。事实上,失踪的科学家人数远不止官方在媒体上所公布的那个数字。所以……你明白事件的严重性了吗?”
“你是说,他,不,科学家,被一个组织控制?还是他们就是组织本身?什么思想纲领?与莱氏哲学有关吗?”我语无伦次的冲他喊道。
可他已经刷的立起,走过来把那枚古币塞进我的口袋,拍拍我的肩膀,宣布我可以回家了。虽然他的国字脸上是一副空白的表情,我却已经读出了答案。
四
乔治怨恨的望一眼油光发亮的加法器,甩了甩酸疼的膀子,说:“哎,‘考古新发现’②(②莱布尼茨因其怪异的衣装享有“考古新发现”这一绰号),你说这无穷小这玩意是不是比任何数都小?”
公爵夫人索菲在一旁监督孩子们的作业,夏洛特小公主咬着笔左右晃动着脑袋。
“小主人,它非常小,小到……小到无法用数字表示。”莱布尼茨笨拙的回答。
“到底有多小?能用你的加法器算出来吗?”
“那可不行。”他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可又无法向年轻的选帝侯晓明其中的奥妙,“我们可不能用对待数字的方式对待无穷小,我们通常用无穷小的比值dx/dy来计算它。”
“你不是宣称你的机器万能吗?怎么连无穷小也无法运算呢?再者,无穷小连一刀稿纸也载不下它小数点后O的个数,要它又有什么用?把它当作O算了。就好比别人欠了我无穷小量的钱,我做个人情不要得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的损失。”乔治颇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满脸天真的质问他的秃顶教师。
“小主人,你可不能小看这无穷小,因为它们的比值非常有用。我们可以用它来计算波浪和琴弦的运动,计算曲面的面积,计算有负载的射线的弯曲……”他的灰色眸子随着叙述的深入变得生动起来,浮动着熠熠的光辉。公爵夫人安静的倾听着他,柔和的目光里盛满了赞许。
“不懂不懂。”夏洛特小公主把手里的书本一甩,捂住脑袋使劲摇晃毛茸茸的小脑袋,说:“你教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玩,布伦瑞克家的阿瑟克讲的才好玩。”
他眼眶里的光辉立即黯淡了。阿瑟克是一名博学的英国牧师,他在布伦瑞克家的身份跟自己在奥古斯特公爵家的身份一样。他已经听说阿瑟克掌握了英国数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他们是一种几何的方法来应用差分,这种方法虽然明白易懂,却操作麻烦,概念上远不如他所使用的代数学方法清晰。
“夏洛特,不许胡闹!把书本捡起来!”索菲严厉的训斥道。小公主挂着眼泪,任性的嚷道:“就是就是嘛!他们都说‘考古新发现’教的东西没用,还有他发明的计算器也是废物!他们还说他们出一道题可以让计算器立刻卡死……”
莱布尼茨难堪的翕着肥厚的嘴唇,痛苦的闭上眼睛。小公主童言无忌的话像一场犀利的冰雹袭击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其实他又何尝不曾听说布伦瑞克家那群智囊敌意的扬言?他自己也早已意识到自己机器的缺陷。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我得改进机器,让骄傲的英国佬闭嘴。
他从内心的挣扎中回过神来,小公主已哭哭啼啼的被夫人锁到另一间房间面壁去了,乔治趁机飞也似的逃了出去。索菲抱歉的望着这个只会憨笑的不规则大脑袋,发现他似乎在一刹那衰老了许多。可是浑浊的瞳孔里依旧顽强的跳跃着火焰。
“威廉,孩子们不懂事。”索菲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
“夫人,我不介意这个。只是,我要证明给有些人看,我的理论我的机器都是精确的!我只是缺乏一个更强大的理论来武装我的机器,否则,我的机器将是万能的。连宇宙万事万物发展的始末都可计算!”
“我相信你,威廉。”夫人微微颔首,雍容的脸庞浮满一层淡淡红晕,似乎她已经看到他所预言的那个神奇的世界。
他顿时热血贲张起来,简直要遗忘自己的位置,以为又回到在巴黎求学的青年时光,在酒吧里要了几杯廉价的啤酒,牛哄哄的与一群自命非凡的人没完没了的辩论着。
“我已经制造出一台计算器送给彼得大帝的使者,他们将把它送给东方的中国皇帝③(③指康熙。),交换一个东方的神秘典籍。我过去从东方语焉不详的残篇断简里搜索到一丝吉光片羽,我相信这个强大的理论将来自东方!”
五
我回到寓所第一件事便是翻开厚厚的哲学卷典,搜寻与莱布尼茨有关的条目。数学家,哲学家,诗人,法学家,政客,发明家,炼丹术士,图书馆长,采矿工程师,历史学家,档案工作者……我不敢相信,大学课堂上那个只与一个定理共存的莱布尼茨居然还拥在这么多个身份,我简直要怀疑历史的真实。从上校的暗示我断定,我所要寻找的是一个作为哲学家的莱布尼茨。可是莱布尼茨在哲学上的建树——以我这个外行人的眼光看来——毫无特别之处。他的哲学主要是给亚里士多德学派的经院哲学加以修订,把毕达哥拉斯与柏拉图的传统理念现代化。然而在风格和精神上,他似乎是一个苏格拉底。他经常与人辩论,试图调和各种不同观点,像一只哲学牛虻,蜇这个一下,刺那个一下,所以他似乎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
我几乎要气馁的瘫倒在书堆里,一行蝇头小字映入我眼帘,它是一段注释,印在一本砖头厚的《欧洲哲学史》1255页页底:莱布尼茨最精湛的思想并不是为他博来声望的那种流俗哲学,而是一套他束之高阁的秘传哲学。他公开宣扬一个体系,讲乐观守正统,玄虚离奇而又浅薄。另一个体系却秘而不宣,是相当晚近的编订者从他的手稿中慢慢发掘出来的,这个体系内容深奥条理连贯,富有斯宾诺莎风格,并具惊人的逻辑性,却最终推演出一个荒谬绝伦的世界。所以他一辈子也没有发表它。
我欣喜若狂的敲动键盘,搜索“莱氏秘传哲学”,却一无所获。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能在开放的网络上找到它的渊源,它还能叫秘传哲学么?
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同事哲学系资深教授杨甫。我与他同是三潇大学职称评定委员会终身委员。他是个难缠的家伙,平时遇见最好装作没看见。不然他定会抓住你的手臂,热情洋溢的向你阐述他对悖论的最新研究。
“莱布尼茨?”话筒那边杨甫的声音异常颤动,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主动缠他讨论哲学,搞哲学的人都很寂寞。
“他的主要成就是在形而上与逻辑学上。他曾经给出过上帝存在的四种证明,他信奉单子论,在物理学上他质疑牛顿的绝对时空观……”电话那头他舌绽莲花滔滔不绝。
“停,停!我只想了解一下莱布尼茨秘传哲学是怎么回事。”顿时我感到电话那头变得死寂,就像有什么人把电话线打了个死结。“嗯,莱布尼茨秘传哲学,也就是他未公布的那个哲学体系,喂,你在听吗?喂喂喂!”我急了。
良久,他掷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对这个感兴趣?研究这个没前途,这根本就是个荒谬透顶的体系,它还未建立就已崩塌,因为它的基础原本就是歪的!这是死路一条!拜!”
清脆的挂断声像是一计耳光,把我打懵了。
六
至显贵的公爵至仁厚的王子殿下:
在这刚开始的新年,我以忠实的心上书恭贺殿下,今年与以后许多年中继续享受健康,并实现所有对您的国度与封地有益的愿望……
这次我顺便奉上上次我幸能与殿下谈到的事情,关于一枚纪念币。我设计的图案虽然小且简陋,尚待专家改善,但我却认为这是值得用银铸造出来以引起来世注意的一件大事……世上没有比数字之源的理论更能证明上帝从无中创造有的道理,这银币便是用朴实的零与一来代表创世。因此我在图案上写了这些字:造化之谜……
您忠实的奴仆威廉"莱布尼茨
“什么乱七八糟的!”公爵把莱布尼茨厚厚的元旦贺函扔到一旁,乜斜了一眼阶下那个油光发亮的头颅,“这就是你设计的图样?它的简陋不说,它的纪念意义又何在?为了纪念你从中国人那搞到的一张破图?上面写满了埃及法老也看不懂的丑陋的象形文字!还有,这些眼花缭乱的条条杠杠又代表什么玩意?”
“大人,这图不寻常啊,它相传是中国的第一个皇帝④(④指伏羲。)所创造。他发明这些线条符号来演绎世界万物的变化。我通过耶稣教会传教士白晋先生从中国人那搞到这张叫作‘易经六十四卦方位圆图’的画,我设计图案的灵感就是来源于此。”
“好吧。”公爵粗短的下巴艰难的挤压脖子上层积的赘肉,打了个呵欠,扬扬手,“你解释一下这幅图的奥妙。”
“中国人用两条不相连的横杠表示阴爻,即零,用不间隔的长杠表示阳爻,即一。这样用短长横线平行排列,就可以表征世界上所有的数。这实际上是一种二进制。”
“二进制?难道中国人只长有两根手指吗?“公爵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爆发出咳咳咳的浑浊笑声。厅堂里也响起一阵附和的哄笑。
“大人,”他纤细的脖子支起硕大的头颅环顾四周,郑重其事的说:“二进制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发现。因为这是上帝所使用的进制,对于神圣的主而言,简洁即是美,零与一足以囊括整个宇宙的信息!”
“荒谬。”一个红发绅士打断他激昂的演讲,他正是阿瑟克,作为布伦瑞克公爵的代表参加这里的新年晚宴。他说:“二进制十进制只是不同的记数方式而已,在意义上又有何孰优孰劣之分?而且表示同一个数,十进制显然更简洁。”
这显然是不争的事实,大家频频点头,转而用犀利的目光照射厅中那个光秃秃的脑袋。
“不错,就代数运算而言,二进制与十进制并无区别,但是。”他嘴角挂上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进行逻辑运算呢?”
逻辑运算?大家面面相觑,这是闻所未闻的一个概念啊!
“试问,一个命题可以或者为真或者为假吗?”
“当然不能!‘或’是一个排他的逻辑算符。”阿瑟克迅捷的回答。
“正确。那么我们能否用代数符号‘+’来表示‘或’这个逻辑运算呢?”他在一张白纸上演示,“我们用0表示命题为假,用1表示真。若A为真,B为真,那么A或B也就是1+1得到什么呢?是2吗?”
围观的智士们陷入沉思,有人已经领悟到什么,却把诧异的呼声压抑在腹底。公爵纳闷的环顾他的智囊团,他不明白为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前噤若寒蝉。
“显然不是2,而是0。”莱布尼茨自己回答道,“因为‘或’运算是排它的,说绍姆堡或者在汉诺威或者在普鲁士是错的,因为它刚好两者都在。所以等于0。使用十进制我们会得到荒谬的2,使用二进制呢?按照进位的规矩,1+1复归于0。既能进行代数运算,又能进行逻辑运算,这就是二进制的优势。”
哼。阿瑟克冷冷道:“诚如这样,又有什么用处呢?自亚里士多德时代以来,三段论⑤(⑤由三个命题构成:两个前提和一个结论。命题又有四种不同形式:全称肯定、全称否定、特称肯定、特称否定。由此可产生256种论式)便足以担当逻辑推理的一切工作。我们根本无须借助启蒙儿童的加法运算来帮助推理。”
“三段论只能进行简单的逻辑推理,实际上在某些领域它会推出错误的结果。所以我设想像解决计算问题一样解决逻辑问题……”他双眼抬向半空,小眼睛就像春风拂动的湖面一般生动起来。
“哈哈哈哈。你该不会想制造一台机械哲学家来代替你原来那个三匹马才能拉动的计算器吧?”阿瑟克狂肆的笑起来,漂亮的胡须根根上翘,挂满了嘲讽。
“为什么不呢?”他一本正经的歪头质问:“如果我把二进制与我的计算器结合起来,我将对上帝创世的一切洞悉幽微!宇宙中最僻远的黑暗也会被光明照耀!”
这一次,大厅里反常的静谧,连情绪化的公爵也保持缄默。因为这个不值一驳的说法实在太好笑了,已经超出幽默神经可作出反应的极限。
七
辛蒙把头俯在我的肩上,嘤嘤的哭泣,她芬芳的发梢在我燥红的脸颊上颤动,我很快想起了从前,她也是这样环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耳朵下真切的哭泣。曾经我被这场景误导,以为自己在她心里占据重要的位置。经历许多次耳红心跳的打击后,我终于明白,自己在她眼里跟一棵冰凉的大树没什么不同。她只不过需要一个地方搁她疲惫无助的脑袋。她哭过就哭过了,根本不会记起她曾用热乎乎的咸水涂抹一个木桩一样傻站着的男子坚硬白净的衣领。
“好啦好啦。他很快会回来的。”我拍拍她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她猛的抬起头,用还潮湿着的目光盯着我心虚的眼睛。
“因为他那么小气的人,根本不舍得把你交给我。”说完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故作轻松是多么愚蠢,她哇的一声捂着脸蹲到地上去了。她总是这样,在我面前毫无顾忌的表露自己的脆弱,那仅仅是因为她把我当成哥哥,概念明确的哥哥。我心里泛出一团既感动又悲凉的泡沫。
辛蒙告诉我,泰依的书房仍然保持他离开前的原样子。这很重要。我推开书房,映入眼帘的是与我的书房截然相反的景象,我的书房零乱不堪,泰依的书房却非常整齐洁净,以致我在踏入前下意识的想正正领带。我记得大学那会,他比我还邋遢。这就是有老婆的人和没老婆的人的区别啊。我又好一阵感伤。
我在四壁高高的书架前来回审视,浏览后发现李泰依的收藏爱好似乎已较大学改变,哲学上的书反而多于他的专业计算机领域的。我抽下一本书,因为这本书较崭齐排列的书脊要突出一些,就好像它的主人刚刚把它放回却匆忙间未使之完全归位。我轻易的翻到一张书签,陈旧的书签已经发黄了,上面的图案文字漫漶不清,却又似曾相识。我稍稍侧过身子,让肩后的灯光直射,依稀辨认出上面的印刷体字:“儿童游乐园”。顿时一股亲切无比的温暖情愫漫遍全身。这是我和李泰依儿时常去的地方,一张两元的门票可以玩遍游乐场里所有的游戏项目,泰依却对一台港式赌博机情有独钟。翻开书签背面,映入三行熟悉的笔迹:
所有的广告导致商品成本升高;
所有的商品成本升高导致价格上扬;
所有的广告导致价格上扬。
我笑了,这正是他一贯的风格,他就像站在我面前,用只属于我与他的隐语向我暗示一条委蛇曲折的道路。显然这是一个三段论。从逻辑学的角度,从前面两个全称肯定的前提推出后一个全称肯定的结论勿庸置疑。可是这个结论却是错误的,因为我是个经济学家。这很好理解,在一个不允许作广告的国家,一个人要买家具、电器等国家企业垄断的产品,他得付出比在允许作广告的国家高得多的价钱。广告固然是一种商业成本,但广告更是一种商业信息,它让我们知道市场上还有其它产品,以及市场份额、售后服务等有用信息,它引入了竞争,从而造成商品降价。
广告?商品?信息?我黑洞洞的脑袋里有一颗流星划过。“去把你们家所有的报纸拿来。”我向辛蒙吩咐道。
《家庭医生报》,《都市丽人报》,《红颜时尚报》……我愤愤的把一摞报纸掀翻:“李泰依难道不看报吗?”
辛蒙委屈的回答:“他本来就不看报嘛,他整天沉浸于个人世界,对外面的新闻一概漠不关心。”
可怜的蒙蒙,我心里说,假如你当初嫁给我的话又怎么会……
“这个算吗?”辛蒙打断我心里涌出的无数个带省略号的假如,手里高举着一份版面异常挤密的小报。“这是他一个月前才订的。”
居然是《江城信息报》,我心里咕嘟:什么时候这家伙变得这么小市民?仅仅十分钟,我的疑惑一扫而空。一行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撞入我的眼帘。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快找到了它,只能怪它太刺目太异常太简洁:讣告:11月19日下午五点,吉化县通祁煤矿矿难,死者:XX,XX,XX,XX……讣告登在这种报纸上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对于特殊的人来说,这却是一则再明白不过的通知。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而11月19日正是李泰依失踪的日子。
“泰依最近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没?”话一出口,我就悲凉的叹了口气,这家伙什么时候正常过呢?在大学里就被公认为注定一辈子打光棍的疯子。不修边幅,胡子拉茬,还经常破坏公物。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撞路灯路牌读报栏。
果然,她先是罗列出十来条反常举动,又自己否决了它们。比如说晚归或宿夜不归,喝醉酒或没醉也说胡话,夜晚不睡觉或大白天说梦话。于是我得出结论:李泰依在家里的表现完全不及格,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真是个混蛋!蒙蒙,我为你悲哀。”我充满同情的望着她。
“不许你说他坏话!”她夸张的伸掌捂住我正义的嘴巴,又露出羞赧的神色,转向一面澎满阳光的窗户,用幽幽的软软的声音回忆道:“他有时候也蛮体贴的,还很浪漫。他会在我洗碗的时候突然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轻轻唤我的名字,好像我听不见似的。他有时半夜中突然紧紧抱住我,就像一个做了恶梦的孩子一样颤抖不止,却什么也不说。有时他一回家就翻天覆地的找我,好像我会没来由的从地板上消失似的。看他紧张的可爱样子,我就故意躲他,躲在衣橱里听他在外面急促的喊我的名字,心里好甜蜜。当我突然跳出来把他吓一跳他就把我紧紧抱住,还说什么我是他的全部财产,他担心我会不翼而飞。他失踪前一天,我见他呆呆的坐着想问题,我就问他想什么,他说在想他死后的遗产问题,还说要把它转赠给你,要你一辈子作守财奴。我笑他说:你这么穷还谈什么遗产呢?他一眼不眨的望着我似笑非笑的说:“你不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吗?”
当她背对着我回忆这些甜蜜的镜头时,我心里不是酸楚的醋意,不是愤懑的嫉妒,而是至纯至真的悲伤。我从这些平淡无奇的言语里读出了我毕生最大敌人也是最大知音的不幸。当一个疯子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巨大危险之后,他才会反常的想到要以一个丈夫的正常方式来表达他的温馨与爱。
我会珍惜你的最大财产的。我心里震颤着说。我走过去轻轻抚平她双肩的颤抖,把她扭转过来时,发现背影平静的她已经泪痕阑珊泣不成声了。
八
一座修葺一新的大“磨房”矗立在参差的河岸上,只是里面没有传出麦粒的清香,到是有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挥之不去。莱布尼茨为公爵设计制造的高位计算器就建在磨盘的位置上。它拥有30个巨大的轮子,轴承换成耐用的铸铁,这意味着计算功能的加强,同时轮齿间需要不惜成本的涂抹润滑油,以保证它们能驯服的工作。
奥古斯特公爵有意在水轮计算器建成之日大搞排场并制造强大的舆论气氛,以挽回近几年在与布伦瑞克公爵竞争中落下风的糟糕声誉。当然,他决然不会忘记给布伦瑞克公爵寄去诚挚的邀请函。
“磨房”前是一个宽阔的草坪,公爵用心良苦的在草坪上排列一百二十张桌子,那是供240个会计员准备的。绅士们持高脚荷兰杯互致寒暄,交头接耳。在清脆的碰杯声中,一身油污的莱布尼茨在巨大的齿轮与绞链间隙里爬进爬出,做最后的调试。
拥有良好职业声誉的公证员从千里之遥的伦敦请来了,他用一双剑桥蓝的眼睛真诚的望着大家,宣布:计算器和两百四十个会计员所计算的是同一系列数学问题。
然后公爵急不可耐的下令竞赛开始。
“嚯!”当公证员每一次神情飞扬的从“磨房”里走出来,宣布计算器的最新进展,人群都爆发一阵赞叹的呼声。
一个小时后公证员宣布:计算器共解决了21个数学难题,而所有的会计员共完成一个半难题。人们连欢呼都顾不上,纷纷挤到公爵前头,要求订购这种高级机器。公爵对每一个庄园主、商人、贵妇人的热情表示诚挚的感谢,末了都加上一句:此机器暂不用作商业用途。言下之意,他是出于纯粹的科学目的为探索自然奥秘而制造它的。
公爵眼角瞟见人群外远远站着的布伦瑞克,故作惊诧的高嚷着走过去:“布伦瑞克,我的兄弟。你难道不想订购一台么?如果你需要的话,哦当然,你的产业那么大自是非常需要这样一台机器。以我们的交情我可以送你一台,它可比你家里那台只会抽老千的俄罗斯转盘公道多了。”
“是吗?我倒是宁愿相信俄罗斯转盘。”布伦瑞克波澜不惊的说。
“哦?”公爵扬扬眉毛,“看来你还是无法理解我的机器的奥妙。”
“我当然理解,只是它根本就是一个白痴!”
“可悲的自尊。”公爵耸耸肩转身离去。
“你的机器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公爵站住了。莱布尼茨抬起头,用黑乎乎的手擦擦滚圆额头上的汗珠。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投向那个提问题的人,阿瑟克。
“请问若有一个富翁拥有十份不同价值的产业,每份产业都不可再分割,他的两个儿子继承遗产,该如何分配?会计员,请给机器输入一组十个不同的随机数。”阿瑟克对身边的会计员礼貌的吩咐道。
公爵释然,他还以为这个来历不凡的英国佬会提出什么难题,没想到只是简单的两个儿子分遗产而已。他坐下来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扣打膝盖。
很快,机器计算结果出来了。“验算一下吧。伦敦大学高材生。”公爵故意尖声道。
阿瑟克微微一笑,看也不看,把处理结果扔了出去,说:“机器很聪明,它是对的。现在若这个人拥有一百份不同价值的产业呢?会计员,请给机器输入一百个随机数,谢谢。”
莱布尼茨直直望着阿瑟克,目光迷离,他油污满面的脑门更光亮了。
不一会,会计员取了计算器处理结果。
“会计员,现在请输入一千个随机数。”
莱布尼茨的脑门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灰色的瞳孔黯然无光。公爵不解的望着他的
首席科学家,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好紧张的?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长,很多人的双腿都站麻了机器才运算出结果。
“会计员,现在请输入一万个随机数。”阿瑟克冷冷道。被机器戏弄的会计员已经从刚才机器处理问题的时间长意识到什么,顿时愉快的活跃起来,加紧向机器输入一万个随机数。布伦瑞克漂亮的胡须微微上翘,环抱双臂不动声色的伫立着。
奇怪。已经过去好长一段时辰,吱嘎吱嘎的机器仍然没有停止动作的意思,计算似乎还遥遥无期。
“喀嚓!”站在机器旁的莱布尼茨被震得一抖,支着臃肿肚子的两条纤细的腿不住摇晃。大家争相涌进磨房去看机器发生了什么。儿童手臂粗的绞链硬生生的断裂,露出新鲜的参差断面。
“绞链太细。”公爵讪讪的说。
哼。阿瑟克鼻孔喷出一股冷风:“用牛腿粗的绞链也没用!⑥(⑥分遗产问题在数学上是难解性问题,可证明是不可能找到一个现实可行的程序(时间耗费是输入长度的一个多项式函数而不是指数函数的程序)来解决它。当输入的长度稍长,一定会引起时间上、元器件上、程序长度上的指数爆炸。也就是说莱布尼茨要在可接受的时间内计算出它,得制造一台拥有无数个转轮的计算器,若要用一个有限个轮子的计算器来计算,他又得等待无限长)因为它要算出来,恐怕要等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九
“泰依,我们回家吧。”我的手藏在裤袋里,紧紧攥住最后两个铜子,那是回家的车费。
小鼻子上架着大眼镜的泰依埋头揿着他的计算器,没有理我。
“你再不走,我就走了。”
“唔。”他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空中花园”的转盘,“空中花园”的主体是一个玛雅金字塔式的锥形转台,分五层,每一层都排满了琳琅物品。游戏的方式是往机器的樱桃小嘴里投币,如果时机把握得好的话,硬币会通过一系列碰撞,把你觊觎已久的物品推出来。当然,大多数时候,能得到的是最底层的廉价物品,连精明的大人也只不过偶尔得到一包香烟。泰依却迷上了这个把戏,他想得到的是最顶层的一台天狼星望远镜。
“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那顶层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成功得到过,老板是骗人的。他故意偷偷替换顶层的东西。”
“我知道。可是,机械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计算的!按照我的计算,顶层的东西是有一定机率得到的!”他朝我使劲晃晃手中的计算器。我看见他的背后,远远站立的老板与他的朋友的忍俊不禁。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还是先计算一下口袋里的钱够不够车费吧。”
“哎呀,又差一点,只差一点就碰到了,我的计算还不够精确,太可惜了。”他啧啧惋惜,“艾森,你能再借我两个硬币吗?就两个,我发誓……”
“哎呀,又只差一点。”一个小女孩的叫声唤回我的回忆。游乐园已经改成了主题公园,这个游戏项目却一直存在,只是上面陈列的商品已改头换面,透着一点时代气息。最高层是一个全息视像仪。
“规律是可计算的!”我回味着那个自信的小玩家的豪言,掏出一个硬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投了进去。
美妙的“哐啷”一声,周围传来艳羡的啧叹声,我有点陌生的望着出货口的全息视像仪,愣住了。可是,我检查这个昂贵的家伙,却一无所获。
“送给你。“我把它交给那个沮丧的小女孩,她刚刚输光了身上所有铜子,红烫的脸正贴着“空中花园”玻璃外壳上伤心呢。
我正欲转身离去,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先生,留步。”是一张很陌生的中年人的脸,他脸上浮着一丝职业性微笑。
我狐疑的走近他。
“我是这儿的老板,李先生说,如果有谁赢得了那台视像仪,我就把这个转交给他。他递给我一张崭新的镀银卡片。
“谢谢。”我迅速接过卡片,转身离去。我已经不再怀疑什么,就像那个坚信“规律是可计算的”的男孩那么笃定。
吉化人压根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通祁煤矿。直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告诉我:“这里的鸡鸣山窝里的确有一个大煤矿,但已经废弃五十多年了。”
“老人家,您能带我去看看吗?”我恭敬的问。
“不不。”老人使劲摆手。
见我欲求助他人,他好心提醒道:“你不要去为好。以前那里就是因为出过一次大矿难而废弃的。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外面来的人又开始对这个地方感兴趣。了解情况的本地人都不会去的,因为有个说法:那里进得去出不来。这不,前段时间好些个外地人进去后,现在还没出来呢!”
当然,我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重金雇来的向导把我领到目的地后扭头就走。我拉住他要求他三天后在此处等我,我预付现金。因为在这深山老林,我还没有把握沿来时的路下山。他憨憨的笑笑,露出山里人洁白的牙齿,说:“我不能收你的定金,因为我不能对不住人。说老实话,我是没见过进去后还能出来的。”说完便急急的消失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
我痴痴立在黑黢黢的矿井口,里面凉飕飕的风扑咬着我的面孔。一台老式液压提升机就摆在我面前,就像是在等我。机器的型号有些古老,可滑索与轮轴间却是光亮的。我摸索着在机器的背面找到一条小缝,把镀银卡片插进去,机器仪表显示器“嘀”的一声亮了。我揿下启动键,机器微震着下移,黑暗逐渐吞没了我的脚、胸、双肩、头乃至头顶那一点豆大的光亮。在下坠的过程中我的思维是静止的。我的义无反顾来自于黑洞不可抗拒的吸引,从我触摸那一枚古币起,我就已注定要扎入黑洞的腹底,去窥探它的秘密。
什么锐利的东西闪耀了一下,我顿时失去知觉。
十
“喀,喀喀,喀,喀喀……”他满头大汗的贴着转盘倾听机器内部异常的摩擦音,心也似乎在被绞链拉得喀喀作响。转起来,转起来,他咬牙切齿的默声为它加劲。可巨大的齿轮仍旧咬合得纹丝不动。公爵夫人伸出修长的脖子观望这边,一边不停的用遮阳帽扇风,这磨房的空气凝固了一般,非常憋闷。
“把水坝闸门开到最大!”莱布尼茨回头狠狠的向助手吩咐。经验丰富的助手却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说:“那会超出设计承载范围的。”
“别管!你聋了吗?我说去开!”莱布尼茨歇斯底里的冲他咆哮,围观的人们顿时失色。
“哗!”湍急的河水像是一只久困樊篱的猛兽,凶猛的朝水轮扑去。“喀!”一声刺耳的断裂声在磨房里久久嗡鸣,绞链断了,水轮在扭成麻花的轴承上疯狂空转着。莱布尼茨歪倒在他的散架的机器上,仿佛他脚下的厚实大地在一刹那倾斜了。
“威廉,实验失败了,我们却又收获了许多不是吗?我会劝说公爵继续为你的计划资助的。”公爵夫人柔声安慰道。
“可是,夫人,这次失败我唯一的收获可能是:我以水力驱动转轮的方案是永远行不通的。”他的声音几近哽咽。
“为什么同样的方案十进制的计算器成功了,二进制却不行呢?”
“这是因为同样大的一个数,二进制需要的位数更多,也就是说我要在机器里添加多得多的转轮,轮间的摩擦阻力成指数增长。我需要更先进的驱动系统,荷兰风车、液压、水力都是不行的。要说释放能量的效率,燃烧是最高的。可是我却找不到把热量转化成驱动力的方法⑦(⑦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动能这个概念,从莱氏著作看,莱布尼茨是能量、动能两概念不分的,故有此一说。)……”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眼角的鱼尾纹鸟爪一般深深陷了进去,双手抱头,十指蜷曲,让人怀疑他头顶上的头发可能就是这样被揪掉的。
夫人幽幽的叹了口气,委婉的说:“想开点,威廉,其实你发明的十进制计算器用在会计结算上已是绰绰有余。”
“不!”他的声音异常尖锐,“把二进制和计算器结合起来才是一项旷世的工程!”
“有什么不同吗?”夫人的长睫毛上挂满了疑惑,双眸像幽蓝的湖水一般泛动着。
“本质的不同。如果说发明十进制计算器就像走夜路的人点燃一盏马灯,发明二进制计算器就是旭日拭亮黎明的天空!那时的天空与我们现在头顶的天空将截然不同。”他激动的挥舞拳头站起来,张开双臂,向河水奔流的方向吼道:“那片天空下,《数学原理》⑧(⑧牛顿在1687年出版的科学巨作,奠基了现代物理学基础。)里的三大原则将一文不值。人们只会做唯一一件事:把工作交给计算器吧。在那片天空下,将不复存在巧舌如簧的政客,空谈无益的学术骗子,甚至连柏拉图、苏格拉底也要通通消失!因为天底下不再有值得一辩的疑难、悖论、佯谬。那片天空下,世界上所有的职业都会绝灭,两人若是有争议,让我们像会计员一样坐下来算算吧!计算器会告诉我们全部真理:上帝创世的奥秘,生命的诞生消亡,自然的寒暑变迁,文明的曲折演化,万事万物的一切始末!”
湍急的河水在他脚下激荡回折,翻滚的细碎的浪花扑天盖地,连大地都在簌簌震悚。
十一
“你醒了。”
我环顾左右,周围没有一个人。除了洁白的四堵墙。耳边响着轻柔的古典音乐,我起身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却没找到任何类似扬声器的装置。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而且这张床在我转身后也凭空消失了。更诡异的是,我的肚子仅仅是咕噜了一下,我就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个银灿灿的盘子装着金黄色的不明物质摆在床头一个平台上,我已经没有耐心研究这盘金黄色物质的化学组成以及它是怎么出现的,它散发的郁馥香气昭明较著的表明它欢迎我。我不客气的塞了满满一嘴,味道还不错,有点像肉渣与木耳的复合体,只是吃完后舌头有点麻涩。
那么门呢?我大块朵颐之后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双腿顿时一弯,向后倾倒,可是屁股下面踏踏实实的垫上了一张椅子。这张椅子像是从墙上长出来的,椅面的曲线与我的屁股完全契合。这显然不是什么人体工程学可以解释的了。当我往后躺去,椅面上又长出一个椅背,不消说,天生是为我这种长期俯案工作的驼背设计的。我想要什么姿势,它便随着我后仰的背调整角度。我明白了,这房子长着一个智能的大脑。所以我冲房顶说:“房子,你好。我想出去。”
很令人沮丧,根本没反应。我懵然中被一个灵感袭击,咬牙向墙撞去。墙开了,一个跟我的体形一样大的窟窿迅速打开。我刹住冲势,反转身去看刚才开缝的地方,墙又严丝合缝的合为一体。我久久瞻仰这堵静默无语的墙,心中充满了犹太人对哭墙的那种感情。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光华璀璨的走廊之中,两侧仍然是光秃秃的白墙。我沿走廊向前走去,注意到身后的灯准确灭掉,而前方的灯依次打开。一个人在似乎永无尽头的两面单调的墙之间走只会疯掉。所幸,我如法炮制以头撞墙,墙就像舞台的帷幕为我展开一个又一个新奇的世界。在有些房间里,我看到一台台不知名的机器,它们就像低吼的野兽生机勃勃的工作着。在有些房间,我疑心置身于国家博物馆,四处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精美艺术品。我就像一个被开启了好奇之匣的孩子,不停的穿墙入室,每一次都带来光怪陆离的视觉享受。后来,我终于被吓倒了,是一个活人,面无表情的望着破墙而入的我。
“嗨。”我讪讪的冲他打招呼。
他却一言不发的路过我的左侧,出去了。
他听不懂我的话吗?聋子?哑巴?可是他也得有表情啊,除非他是个瞎子。再往前走,人渐渐多了,甚至还有似曾相似的面孔,沉默的与我擦肩而过。
“郭正宽。”我抓住一个离去的背影,热情的搂住他的肩,欣喜若狂的嚷道:“我是艾森啊。去年太平洋财富论坛上,我们有才一次激烈的交锋啊。那一次,呵呵,我态度有点过火,向你道歉……”我的声音渐渐低哑,颤栗,哆嗦,面前这位当年在数百名国内外专家前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著名经济学家以一个提线木偶的动作从我手中挣脱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劈头盖脸的把上次攻击他的我骂一顿,或者漠然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这是为什么?你们怎么了?被洗脑了吗?”我抓住一个又一个来来往往的人:植物学家吴菲,社会学家隋祥,音乐家徐晴晴……
“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对话这种低级交流,艾森。”一个冰凉的金属质感的声音击中我后背,我心里却剧烈的生出一股暖热。
我转过身,是李泰依。他还活着,肢体健全,毫发无损,可是那脸上冷若冰霜的表情让我不敢相认。
“请抛弃你牛顿世界的全部概念,来理解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的嘴巴是紧闭的,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入我耳中,我不想去探究其中的奥妙,因为难以解释的地方太多了。
“牛顿世界?”我茫然。
“外面是一个牛顿定律支配的世界,不是吗?”他反问我,他死灰般眼睛里还藏着一丝余热,这让我心里生出些许希望。
“不错。但这里不是吗?我难道不是因为重力站在这里?”
“世界是一样的,但解释的方法不同。”
“这里面怎么解释?跟莱布尼茨秘传哲学有关吗?”我明白这是问题的关键。
“正确。”他传来两个字就没了下文。
“如果以莱氏秘传哲学来解释世界又会怎样?”我急不可待的问。
“准确的说宗圣莱布尼茨不是在解释世界,而是在计算世界。”
我艰涩的笑了。这一定程度上验证了我的推断,于是说:“我想,这里面存在一台强大的计算机吧?”
“正确。我们这个世界是在终极计算机‘熵’的运算下运行的。我们的社会结构、经济、生活、物质资料的生产分配,全是通过熵的指示。”
“食物呢?”我非常自然的想到这个第一问题。而且这的确是个难题,这里是几百米深的矿井,没有光,就肯定无法生产蛋白质。从无机物中制造的蛋白质都是枉然,因为即便是能生产只会是右旋蛋白质,而人类需要的却是左旋,这便是造化的神奇。
“通过合成细菌生产,味道不错吧?”
“细菌的食物又从何而来?空气?”我嘲讽的说。
“一条远达千里的暗河。”
诚然,这是合理的。细菌可以通过分解暗河里携带的营养物质生产有机物。看来莱氏秘境不完全是个封闭系统,任何有限封闭系统都是无法维持自身平衡的。我的知识结构告诉我。
“能源呢?”
“一个5000吨级的铀矿够了吗?”
我无话可说,这里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科学家,还有一台超级计算机,又有什么技术手段达不到呢?
我苦笑着点点头:“好。现在我想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逃避现实吗?创造小宇宙吗?玩隐居吗?搞黑社会吗?啊?”我狠狠掐住他的双肩,使劲摇晃。
“现在我们互相看对方都是可悲的。”
我的手指无力的脱落,怔怔的望着他。
“这是个令人兴奋的世界。”他的声音中多了几份激动的颤音,“牛顿世界的人永远也不能明了的造化之谜都会在这里揭晓。这是因为牛顿的理论乃至外面的全部科学体系是建立在公理之上。在一个封闭的逻辑系统里,某些命题是不可能得到证明的。所以他们捏造一个上帝来作为第一推动。而在这里,我们是以计算的方式理解宇宙,计算即是存在!因为上帝就是以计算的方法来创造世界,宇宙便是由标准化模型软件驱动,计算着量子场、化学物质、细菌生命、人类、恒星、星系的一切变化。从这层意义上,我们就是上帝!只要我们拥有一台强大的计算机!”
他的声音在长廊里久久回响,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我们,他们忠实的走在熵所计算出的路径里。
“作为一个科学家,还有什么比扮演上帝的角色更重要的吗?在这里宇宙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它就像一个纯洁的处子在我们面前坦露,这便是我们如此痴迷此境的原因!”
我轻蔑的摇头。他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嘴角隐约一扁:“艾森,你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有什么疑难吗?让熵来解答你。”
“好!”这正是我要针锋相对的,“我最头痛的莫过于经济规律无法用数学模型来预测,不消说全球经济,就是一个股市的动态也朝夕难料。”我心里在冷笑:准确的经济预测是数学上的不可解问题。
“那是因为你的数学模型太简陋。”李泰依不以为然的说。
我左边的墙上立即出现一个大屏幕,一个个眼花缭乱的数学符号在我眼前飞逝。每一行程序都注有清晰明确的解释,否则,即便是作为经济学专家的我也难以卒读。随着数学演绎过程的深入,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若有所悟却又难以洞彻,似是而非既而恍然大悟。最后,机器开始模拟运算,我惊讶的发现,从亚洲金融危机到纽约道指泡沫的破灭,从信息经济的异军突起到南北合作的崩溃解体……股市、市场的每一个跌宕起伏的末枝细节都精确的再现,我几乎要认为这是一个纪录片,而非数学模拟。我如痴如醉的跟随跳动的曲线回忆一个个经典的经济事件。但是,随着计算的进行,开始出现偏差,到后来因蝴蝶效应,导致完全不符的错误结果。
屏幕灭了。我幸灾乐祸的说:“看来,熵也是个虎头蛇尾的家伙。”
“好笑!这是熵出于你理解能力的考虑,只编出一道有限长度的简单程序来模拟。若是需要,它可以把人类社会的诞生到灭亡的全过程毕露无遗的再现。”
我凉彻全身。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科学家都钟情此境了吧?哥德巴赫猜想,宇宙大统一模型,宇宙创世之谜,生命的诞生进化在这里就像孩子的图画读物一样清晰。”
我零乱的思绪在汹涌的海面上沉沉浮浮,突然我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据我所知,全世界还没有一台计算机能达到这个计算能力,熵是你们的幻想吧?”我想起莱布尼茨的悲剧,这个发现了二进制又发明计算器的人是他那个时代离现代计算机最近的人,可是他失败了。我不禁涌出一个问题:如果莱布尼茨在与牛顿的对抗中取得胜利,世界又将怎样?像他所预言的只剩下会计员吗?两个人再不会有分歧,因为只需坐下来计算便行了。
“如果你学会用计算的方法看宇宙,就会发现制造这样一台计算机是简单的。”
我愕然。
他有些失望的望着我说:“对于一名物理学家,所有的自然系统难道不是计算机吗?岩石、原子弹、星球它们固然不运行Linux程序,但它们也记录处理信息不是吗?在物质内每个粒子的行为正像一台计算机的逻辑门,由自旋的方向可编码一个比特。”
“你是指量子计算机。”这是他的专业。
他摇摇头:“量子计算机之于熵大概相当于算盘之于量子计算机吧。”
“那是什么?”
“如果我们需要在最小的空间里置最大的质量,你会想到什么?”
“黑洞?”我张大了嘴巴,喉咙变得黑洞一般深不可测。
“正确,黑洞计算机。”
我全身汗涔涔的,脑袋里就像被硬塞进一团黑糊,一时无法接受。
“请做个计算,一千克物质全部投入到翻转比特位之中,则每秒可运算十的五十一次方次。计算机存储容量用热力学计算,1KG的物质转变成一升体积的能量时,温度是10亿开氏度。熵正比于热温商,相应达到十的31次方比特信息量,够了吗?不够我们再增加一千克物质。”
我的脑袋豁然开朗,全身血液沸腾,这的确是个疯狂的构想啊。
“粒子无论何时发生相互作用,都会引起彼此翻转,借助于JAVA语言想象,粒子就是一些变量,它们的相互作用就是运算。每一比特每秒翻转十的二十次方次,等效于时钟速度100GGHz,够快了吗?不够我们任意增添物质。”
“可是黑洞怎么能释放信息?你这台计算机只会有输入而没输出!”
“霍金辐射⑨(⑨在经典力学中,黑洞被定义为空间中连光线都不能逃逸出来的区域,黑洞是看不见的。但是在斯蒂芬"霍金将量子效应考虑进去后,他发现黑洞会像黑体那样辐射,其辐射谱的温度与黑洞质量成反比。)呢?”
我哑然。
“一个1KG的黑洞放出霍金辐射,辐射波长等于黑洞半径,相当于强烈的伽玛射线,粒子检测器将能够俘获并解码。”
我痴痴的望着李泰依,大学里那个异想天开的疯子又回到我面前。我常常反思为什么自己会在与李泰依争夺辛蒙的竞争中失败。今天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我是牛顿世界的人,注定要以常规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而他,作为异度空间的人,他超然高逝于传统社会,离群索居,特立独行。这样的人别说对女孩子具有致使的诱惑,连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折服于他犀利的思维。
我不甘心的问道:“你们想过吗?宇宙无法抗拒熵增,生命无法抗拒衰老,你们有一天终会死去,谁来维持你们的世界?你们这个脆弱的世界会像一瓶香水轻易的挥发掉。”
“我们是永生的。”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我们老了,我们尽可以把我们的记忆与意识存储到网络之中,利用思维程序来思考。”
思维程序?我哑然失笑:“记忆固然可以存储,可是意识却无法复制。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早已证明过人工智能的有限性。”
“不错,任何一台特定的机器智能都是有限的,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说,人类智能没有这种局限性。”
我无言。我觉得自己是在与一堵墙搏斗,这面墙无限延伸,高不可攀。严实的墙体上寻找不到一个可供攀缘的豁口。我注意到他提到网络,而不是熵的存储空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是说,你们打算死后在网络上生存?网络?是指莱氏秘境的内部……”
“不。就是网络,全球网。”他嘴角挤出一丝狰狞。
我全身火热起来,谁都知道在一个开放性网络上潜伏意味着什么,这就好比在一个公众场合放一个装炭疽病毒的瓶子,看来他们并不打算永远维持莱氏秘境的封闭性。
他看出我的焦灼,轻描淡写的说:“你知道了,我们并不想维持现状。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么?”
我怎么知道?我心里大为光火。我被你留下的古怪线索一路追踪到此,你却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因为我们想做一个试验。”他说,“你是个非常好的实验对象,一个牛顿世界的典型代表。我很矛盾。从私人感情上,我不想把你拉入组织,因为蒙蒙,你知道,在外面她需要一个可依赖的人。但是对于我们的世界,你这样高度理性的人却是非常宝贵。只是你非常正统,恐怕无法接纳我们的思想。于是我们想做个试验。看伟大的莱氏秘传哲学是否能征服一个牛顿定律束缚的科学家。如果能,那么我们为什么不颠覆外面那个世界呢?宗圣莱布尼茨在数百年前的对抗中失败了,我们要改变这个结局!”
他白多黑少的眼睛里蔓延出无限渴望,让我不寒而栗。
“只是,”他刚刚燃烧着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们现在的力量还很薄弱,网上的体系尤其如此。我们得隐藏自己,我们的基地建在这个地下五百米的煤矿,我们的信息库用量子密码保护在全球网的某处。总有一天,它会光耀宇宙,普照天下!”
我眼眶红了,摇着他的双肩:“泰依,你醒醒吧。你看,你们的理论虽然强大,我却不愿皈依你们的思想。你们这次尝试失败了,你们颠覆牛顿的想法也终将失败。泰依,跟我回去!蒙蒙在等你回家。”
“我已经注定不可能像平凡人那样的活着和死去。我是一场瘟疫!一场足以拯救黑夜的瘟疫!将来的历史会证明这一切,我将还你们一个时代,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他曲张着双臂,全身痉挛的歇斯底里,疯狂的咆哮在深不可测的走廊里久久震荡,似乎是冥冥中的响应,沉睡的大地突然惊厥,地底传来野兽的低吼,两侧的墙壁簌簌抖动,顿时天旋地转,我被一团强光吞没。
十二
1698年,奥古斯特公爵死于汉诺威。16年后,莱布尼茨的保护人公爵夫人索菲逝世。同一年,乔治王子前往英国继承王位。莱布尼茨彻底与布伦兹维克家族断绝了关系。虽然他在凄苦潦倒的晚年还一直做着被英国王室雇佣的美梦。
“先生,克拉克⑩(⑩克拉克是一位神学家,也是莱布尼茨与牛顿的朋友。莱布尼茨经常通过与克拉克的书信来往与牛顿辩论。)来信说牛顿在《光学》结尾处提出:为了恢复行星的有序运动,上帝最终不得不参预其中。”年轻的助手俯在莱布尼茨的病榻前轻轻耳语。平时,只要他一提到牛顿的名字,老师昏暗的小眼睛就射出明亮的光来。然而这一次,老师的眼睛依旧紧紧闭阖。
“先生,英国人已经开始认识到牛顿的流数方法的笨拙繁缛了……”他有些不安的凭息聆听老师的呼吸。
“先生,从英国传来消息,一个叫汤姆斯的英国人发明了一个高效率抽水机,这台机器是用蒸汽推动的……”
莱布尼茨皴皱的眼皮猛然撑开,他目光如炬的盯着破旧的天花板。从他僵直的上身与蜷曲的腰来看,他曾试图坐起来,可这一意图耗尽了他生命里最后一丝气力。他终究没能成功。
十三
“一次漂亮的外科手术。”他说。
我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自己身体是否缺失了哪个部件,所幸,完好无缺。我发现自己再次置身于四面光洁的墙内,这次是医院。上校冲我露出弥久不散的笑容。
“外科手术?”我云里雾里。
“不错。我们毁掉了他们,就像手术刀精确的割掉了一个肿瘤。”他以意犹未尽的目光望向天花板,显然,他是主刀医师。
“莱氏秘境毁掉了?你们安全局的人干的?他们呢?你们怎么发现的?”我激动的坐了起来,冲他大喊。
他按住我颤抖的双肩,手指向我传递可怕的劲道。我平静下来,而他也换了一副阴郁沉深的表情。
“一场可怕的瘟疫,120个一流科学家灰飞烟灭了。所幸我们控制了局势。国安局其实早已发现他们活动的迹象,也知道他们在网上存在一个体系。可以想象,这个组织的思想若是蔓延开来,对我们的世界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他们不是黑帮!更不是恐怖分子……”
“不错。”他高声压制住我的反驳,“他们拥有完善的科学体系,又拥有完备的高智商人才库,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拥有一台超级计算机。可是凭这些就妄图与外面发展千年的文明体系对抗,不是异想天开吗?这跟在大自然中的一个玻璃罩里制造一个小生态又有什么区别?你知道,这样的实验已经失败多次了。他们就是一朵在室温下生存的雪花,纳米技术改变雪花的表面结构,可使之在室温下不化,可是这精致的美丽也是脆弱的,一粒尘埃的扰动也会使它化为哭泣的死水。”
“可是他们的理论无懈可击,甚至比牛顿世界的科学体系还要超前……”
他的冷笑让我的话戛然而止:“他们隐藏在全球网的体系不也是密不透风万无一失吗?可还不是被我们轻易的摧毁了?”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量子密码是宇宙中的终极锁。”我的常识告诉我量子密码是不可破译的,因为任何窃听量子流的行为都将改变量子状态从而被收发信息者察觉。
“理论归理论,技术能达到理论的高度吗?比如他们的黑洞计算机,理论上可以计算出宇宙的整个演化史,可是这需要往他们的黑洞里塞进整个宇宙的质量。试想,要是他们真的充当了上帝的角色,他们就应该能计算出自己的末日,为什么却最终未能预测到我们对他们的摧毁呢?
量子密码也一样,支持量子密码不可破解是建立在一组假设之上,其中一个假设是一个光子表示一个量子比特。量子密码系统采用脉冲激光工作,并将其强度减到十个脉冲包含的光子不多于一个,然而这只是统计上的可能性,实际上脉冲可产生一个以上的光子。所以我们可以通过窃取一个额外的光子来解密信息。
另外,把组织搬到地底下500米我们就找不到了吗?”他嘲讽的笑笑。
“你们是……”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吼道:“你们通过我找到了他?”
他真诚的堆满歉意:“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你参于了我们的计划。你口袋里那枚古币帮助我们找到了莱氏秘境,它上面一个纳米技术的玩意工作性能非常出色,当然,你也不错。”
“你这个混蛋!你杀了他们?”我揪住他的硬衣领。
“我很抱歉,我的职责是保护国家的安全。他们不啻是一场瘟疫!不是我们扼杀了他们就是他们毁掉我们!他们的体系本身就有很大的漏洞,一个铀核电站,一个黑洞……任何一个都是致命的……”
我一拳把他击得一晃,军人的体格使他勉强站住了。他没有回击我,抹去嘴角的血迹,平静的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欣赏他们?他们对宇宙独特的领悟,把一切归为计算的存在方式,都让人啧叹。可是欣赏归欣赏,回到现实,我们还得脚踏实地的站在重力场内。虽然很多人都说,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是错误的,可我们还得生活在时空中不是?”他叹了口气走了。
我颓然歪倒在床上,那枚德国古币就摆在床头的桌面上,斜射的光照在上面,造化之谜的图案若隐若现,一个单薄的人影昂臧于混沌的天地之间,他高举双臂,似在咆哮,似在呐喊,似在控诉,他的声音却在真空中迅速夭亡。光影浮动中他模糊的影子虚化成一团跳动的零一数字,渐渐消散,渐渐隐没。万物生于混沌,复归于混沌。我的眼眶一阵暖热,目光顿时模糊起来……
注释:
①另两个是笛卡尔、斯宾诺莎。
②莱布尼茨因其怪异的衣装享有“考古新发现”这一绰号。
③指康熙。
④指伏羲。
⑤由三个命题构成:两个前提和一个结论。命题又有四种不同形式:全称肯定、全称否定、特称肯定、特称否定。由此可产生256种论式。
⑥分遗产问题在数学上是难解性问题,可证明是不可能找到一个现实可行的程序(时间耗费是输入长度的一个多项式函数而不是指数函数的程序)来解决它。当输入的长度稍长,一定会引起时间上、元器件上、程序长度上的指数爆炸。也就是说莱布尼茨要在可接受的时间内计算出它,得制造一台拥有无数个转轮的计算器,若要用一个有限个轮子的计算器来计算,他又得等待无限长。
⑦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动能这个概念,从莱氏著作看,莱布尼茨是能量、动能两概念不分的,故有此一说。
⑧牛顿在1687年出版的科学巨作,奠基了现代物理学基础。
⑨在经典力学中,黑洞被定义为空间中连光线都不能逃逸出来的区域,黑洞是看不见的。但是在斯蒂芬"霍金将量子效应考虑进去后,他发现黑洞会像黑体那样辐射,其辐射谱的温度与黑洞质量成反比。
⑩克拉克是一位神学家,也是莱布尼茨与牛顿的朋友。莱布尼茨经常通过与克拉克的书信来往与牛顿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