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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科幻 > 长铗中篇作品 > 止戈之武

  (发表于2005年9期《科幻文学秀》)

  我一出生,母亲就死了。母亲殷红的血漫卷了一大片晦色的天空,淹没了我苍白的眸子。那以后,天空常在夜幕降临之前为我点燃一朵朵绚烂的霞彩。在这团心脏一样搏动的血红火焰前,我总能听到旷野的风带来的一声狼啸,声音里面的腥甜气息让我迷醉。说起来好笑,我才十岁,却常常守着孤寂的影子怀念老时光。尽管我的童年毫无出奇之处,他们,我的族人却相信我有个不祥的前世。到后来,我自己也坦然相信了这个谣言:我的骨子里奔突着狼的血液。

  我的伯伯令尹子文是这个谣言的制造者,但他是个预言家,楚国人相信他的话胜过相信巫觋。他从来不敢触动我白多黑少的眸子。他的目光浑浊而不失深邃,一碰我便泥鳅一样机灵的溜走。我会用放肆的眼神一路追逐他狼狈逃跑的目光,然后不自觉的流露出胜利的微笑。我笑起来双唇紧闭,不发声响。他们都揣测我笑的时候牙床是咬在一起的,他们在我无声的笑里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脆响。

  子文对我的父亲子良说:“一定要杀死他!这个孩子有虎熊之相、豺狼之声。不杀,我若敖氏家族必有灭门之祸啊!”

  父亲在他大哥的恐吓声里局促不安的咳嗽着,虽然他身为楚国大司马,在战场上是个真正的军人,在家族中却是个懦弱的男人。他曾经无数次执行过哥哥的命令,每一次都得到满意的应征。然而这一次,他那能挥舞八十斤大戟的手颤抖了。或许,在杀机萌发的一刻,他从我熟睡的脸上重温了母亲的笑容。他终究没有杀我,从这层意义上说,他是个失败的军人——在敌人最羸弱的时候心慈手软,是军人的渎职。果然,不久之后,他便死于一场指挥失误的战斗。值得庆幸的是,死在合适的位置总比活在不合适的位置强。

  自始至终,我相信,令尹子文是最了解我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从来不必掩饰什么。还是十岁,我在子文的“邃宇”①见到了萧娆。她是子文从吴越战场上带回的战利品,与她一同被掳来的还有她的母亲。童年的记忆绸缎一样褪尽了颜色,只记得她很单薄娇柔,就像一片泛黄的飘零的树叶,在我冷冷的目光里盈盈的笑着,打着旋儿。我很好奇为什么我冰棱一样尖利的目光没有刺疼她薄如蝉翼的脸。我径直走过去抓她的手,她却鸟儿一样跳开了,依旧盈盈的望着我,那目光里流淌着丝竹的音乐、吴越的呢喃软语。我于是对子文宣布:“我要她了。”

  她果然成了我的丫头。我一点也不奇怪子文答应了我,因为我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他既然断定我是狼的品性,他就要满足狼的胃口。子文死的时候召开了家族会议,我踮起脚透过窗棂去看里面。灯油在金盏里蛇一样嘶嘶游走,几朵灯花在风中缤裂,迅即幻灭。黑乎乎的脑袋上笼罩着馥郁的兰膏香。子文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灯焰,横空伸出一只干柴枯臂,声嘶力竭的说:“子越椒以后是要当令尹的。他一旦掌权你们就赶快逃跑吧,不然必有杀身之祸。那时,恐怕连若敖氏的鬼由于无人祭祀,也要挨饿了。”这样,这个世界唯一理解我的人眼睛暴凸着断了气。门吱呀开了,长辈们垂首鱼贯而出。他们惊讶的看到了我,我在这万人同哀的气氛里不合时宜的笑着,我的笑无声无息。

  仁慈的子扬蹲下来平视我的眼睛,他宽大肥厚的手掌覆盖了我的脑顶、额、脸再脖子,说:“子越椒,你走吧,逃到云梦泽去。那里有於菟②、麂子、山猫……还有狼。”

  我偏偏脖子,似乎天空里有一种奇妙的声音在游走,它牵着我思绪越飞越高,越飘越远。我俯瞰身下,我的族人正交头接耳,滑稽的策划一场我缺席的阴谋。

  我为什么要逃?行武出身的若敖氏家出过逃兵吗?我已然听到远方沙场上战马的嘶鸣,兵戈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我的血液灯油一样点着了,它旺盛的燃烧,像一面破战旗一样猎猎有声。

  从小,我就喜欢在萧娆的目光里踢熊旅的屁股。大人对这一场面充满了恐惧,他们好心拉开我,教育我说:“熊旅将来是要当国君的。”我轻蔑的朝天空翻出鱼肚色,说:“我将来是要当令尹的。”

  熊旅的身后始终屹立着一个青色的身影,一张栎木角弓斜挎在他的膀子上。他的目光高出我们头顶一大截,他注意的方向总让旁人忽略他那双不动声色的手。而我不会,从狼的视野看,那是一双训练有素的猎人的手,它青筋突起,巨茧丛生,亘古不变的蜇伏在箭翎的不远处。他是楚国的神射手养由基。

  熊旅曾讨好的对萧娆说,将来他要娶她作后宫妃子。我狠狠的打掉他环绕娆儿的手臂。萧娆像是从樊篱里挣脱的鸟儿扑着翅膀躲到我的背后。熊旅的一只手指在我鼻前颤抖不止,两条浑浊的大青虫在他的粗鼻孔里出出进进。养由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路过这里又迅速游走开了。

  我说:“你以后可以娶许多老婆,齐国的,郑国的,而我只要萧娆一个。”

  熊旅憨憨的笑了。他努力的挤出爽朗的声响,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的离开。我于是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傻瓜。

  娆儿轻轻偎着我,她的小手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睡在我的掌心。她婀娜的身体像一株蔓柳,明明没有风,却摇曳生姿,丽影婆挲。

  “你的身上有菱角的气息。”我并没有吃过菱角,那江南水乡的黑漆精灵。

  “菱角是什么味道的?”她翘而长的睫毛下碧波温柔。

  我闭眼睛向天空耸耸鼻子,朝朔风的方向贪婪的嗅着,我的脖子陶醉的扭来扭去,最后我把鼻子停在她宽大的衣衿里,睁开眼睛,我的视线手掌一样铺展开去,捧起她逃避不及的一汪秋水,说:“就是这样的味道。”

  十五岁那年,我终于被放逐了。跟随我的除了我的影子,还有萧娆。她的睫毛上眉梢上挂满了忧伤。我告诉她,这没什么,熊旅小子还被公子燮和子仪挟为人质折磨来折磨去,他尚能笑嘻嘻的乞求每餐有肉羹喝,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来了,云梦泽。瑰丽的阳光从雾蔼里喷薄而出,把一片黛青色的大地蒸出云龙的变化。我听到麂子的呦鸣,杜宇的悲啼,还有农人在他狭窄却是肥沃的田地里调教他耕牛的吆喝。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大片大片的荻苇翻滚着希望的绿涛。五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我的祖父与云阝国的女儿在潮湿的沼泽地里苛合,他们欢乐的声音与这片云蒸雾绕的土地浑然一体,在楚国诗人的笔下流淌出浓墨重彩的篇章。他们生下了我的伯伯子文,并抛弃了他。於菟哺育他长大。③楚国人对这一传说充满了敬畏,以至没有人敢去验证它的真假。

  “为什么若敖氏人能尊重一个於菟带大的孩子,却不能容纳一个人群里长大的狼子呢?”她的目光太息一般幽长。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正容问:“你怕我吗?”

  她什么也不说,凝睇直视我白多黑少的眼珠。

  “我是狼子,我会吃人的。因为我喜欢血腥。”我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戏谑的味道,每一个字都来自我咬合的牙床。

  她一怔,说:“为什么你要背着一个装满仇恨的袋子活着呢?”她的双眸上凝结着一层幽蓝的雾蔼。

  “这不是仇恨,是血液里一种呼唤。”我转身去拥抱楚国的风,那片祖先流血流汗的土地里蓬勃的散发一股腥甜的气息,它像一条暖热的狗舌头一样亲热的舔我的眼睛、鼻子、脖子。一个声音在我的腹底拱动:我会回来的,楚国。萧娆是泉水的化身,她可以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她把两片柳叶含在嘴里,天空里立即划出一道雀儿的啁啾。她随手采摘一截空心的香椿嫩枝,嘴唇咂巴几下,青皮里流淌出一串泉水叮咚。她的玲珑十指扭成任意形状,一触嘴巴,便绽放出清扬的哨声。我在她的声音里偶尔埋头,偶尔眺望。我可以望很远很远,我的视野里曾经出现过一支麋人纠集的衣彩斑斓的队伍,几个歪戴着切云冠游荡的侠士,几群驱着牛车举家逃往西方的难民,甚至孙叔敖决堤灌雩娄之野的大水。望着望着,我就忍不住露出无声无息的微笑对娆儿说:“离我们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每当骤雨过后,漫山遍野有铜绿如雪花小豆点缀其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娆儿为我纺麻作衣之时,那小花便泛出红霜,其香如醇。

  “娆儿,这是一种叫海州香薷④的花儿。”我把小红花插在她芬芳的云鬟,“你知道吗?将来,这里会成为楚国的万世基业!那时,楚国折钩之喙,足以镕铸九鼎!”我哈哈大笑起来,一只受惊的黑凫从烂草丛里扑腾而起。娆儿一言不发的望着我,两片鹅黄的柳叶从她唇间坠落。

  又是风,给我卷来熟悉的讯息。得得马蹄声被黛黑色的沼泽吞没,几个绛衣博袍的身影狼狈的从马背上跃下。我振衣耸冠站起来,我的宝剑与带勾撞击出美妙的铿锵。那几个人红着脸走近,敛容说:“子越椒,回去吧。若敖氏需要你。”

  我的堂叔子扬被蔿贾杀死了,心宽体胖的子扬当上令尹不足一年。出产职业军人的若敖氏居然干不过出产书生的蔿氏。从族长手里接过那缺了一角的令尹帅印之时,我嘲笑的鼻息吹翻了族长雪白的胡子。

  我召集为我家族世代锻造兵器的工匠上千人,秘密把他们迁往云梦泽。那里很快便竖起了高大的炉缸,周遭伐薪为炭的百姓人口增长了四倍,繁茂的森林退却了数百里,露出褐色的苍痍地表。不久,楚国的地理志上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地名:铜绿山。我决心设立铜官,专门负责铸造统一制式的蚁鼻币。最远的铜官设在吴楚边境的湘水洲上。后来,楚币成为各国市场上最活跃的币种。吴国的造剑师同意楚国直接用蚁鼻币支付薪酬。从临淄归来的商人告诉我,蚁鼻币轻便精巧,工艺复杂,难以仿制,因而成为商人的至爱。子贝的部队从前线带回一支两百人的俘虏,按照律法,这些人披枷游行后将被处死,以尸体筑为京观以扬威耀武。我释放了他们,把他们安置在若敖氏的封地:蒸野。不久,楚国人惊喜的发现,这群外乡人造出了楚国最强劲的弩弓。

  一个膀大腰粗的车右为我演示这种武器的威力。他坐在地上,用腿蹬住弩机的弓臂,双拳攥住弩弦奋力后拉,安放在机枢的齿口。然后他小心的装上箭镞,平端起来,轻轻扣动悬刀。箭去雷霆,势可堕月。弓弦嗡鸣久久不绝。“五百七十步。”前方士兵高声报告。他站立的地方,火红的枫叶飘落一地,箭身深深没入树干,半截漆黑的雕翎震颤不止。

  我接过这件机械。它的弓臂由栎木制造,坚韧卓绝。铜质机件熠熠生辉。牙短而宽,前有两齿,后端与望山联铸为一体,侧视如钩。由于射程的显著提升,望山的高度远甚于我所熟悉的任何弩机⑤。牙末端有柱孔与悬刀相衔,旁侧有机牛的缺口。牛有柱孔,以枢衔于弓臂的槽内。另一端伸出二齿,上齿极短,扣于二牙之间,下齿略长,与悬刀缺口相咬合。

  “这是谁制造的?”

  众人闪开一个空隙,一个脸上刺青的年轻人抬眼望了我一下又迅即埋头。他就是陈音。

  “我需要可射六百步的弩。”在我的私人宴会上,我向陈音坦陈了我的计划。因为养由基可以射六百步。从某种意义上,这个传奇射手已经成为楚国制弓行业内一项秘而不宣的标准。

  “六百岁的弩没有用处。就算造出来也没有人可以拉动。”陈音抿了口“酎清凉”。我刚刚沸腾的心掉在了冰窟里。

  “可是,养由基可以。”我永远记得熊旅背后那双凛然高傲的眼神。

  “楚国只有一个养由基。如果将军想要振戈奋戟,叱咤宇内,就应该为你的士兵装备实用的武器。”他斜睨了我一眼。

  “你想过两军六百步外对峙之时,敌军可以取我主将性命,而我军只能坐以待毙的情形吗?”

  “不会有这样的敌人。除了楚国的养由基,没人能做到。”冰块在陈音的嘴里发出喀嘣的脆裂声。

  摇曳的灯光下我露出一丝易察觉的冷笑。

  我没费多大劲就把司马蔿贾装进了我的囚车,囚禁在燎阳。见到他时,这个全身干枯萎缩的老头软得似乎没骨头,他捣蒜磕头摇尾乞怜忙乎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么一个委琐的男人会迷恋于血腥的权力斗争。我释放了他的走卒,却砍死了他。

  这是我的宝剑出炉后的第一次淬火。鲜红的血横洒一地,以香茅酒扑地的形状完成一次漂亮的祭祀。在他的呜呼声里我突然看到一个抖动的身影。我想要去扶摇摇欲坠的她,她却异常果决的挣脱了。她的双肩绵软无力,不盈一握,我多想把她搂进怀里,抚平她的颤抖。可是她突然转过身,用泪光闪闪的双眸警告我不要靠近。

  萧娆从此远离了我许多。她变得沉默,仿佛不期而至的冬天带走了她唇间美妙的音乐。她越来越热衷于奴婢的工作,我许多次想告诉她不必这么做,她却在我开口之前鸟儿一样飞走了。

  一之日毕发,二之日凛冽。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一年,楚国大饥,庄王即位已经三年。熊旅长大后果然仪表堂堂,威仪万千。甚至他喜欢的獬冠、绛衣博袍也成了楚人竞相效仿的装束。他不喜佩剑,先王传下的湛卢之剑被他用来削百越进贡的果品。湛卢宝剑若果真有“去无道以就有道”之品性,恐怕早就离他而去了。他喜欢佩带美玉,还有绣罗锦底香囊。楚国人认为他们的国君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我不这么看,在我眼里,他依然是那个长年挂着青鼻涕的需要被踢屁股的傻小子。

  庄王喜欢音乐。楚国有一次赠送了郑国红铜千锭,礼尚往来,郑国回赠了庄王一架绕梁琴,外加一支乐师。从此,庄王的渚宫里琴音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绝。庄王迷恋琴音,贪饮黍酒,竟七日不曾上朝。乐尹钟旷闻此琴音,愤然喝道:“靡靡之音也,亡国之乐耳!”便拂袖去朝。庄王因此下令:“有敢谏者,死无赦!”朝歌里的老臣顿时乱成麻团。

  这一年,晋国的战车碾过孤立无助的蔡国。蔡国的求救函在庄王的案上沾满了酒渍。

  这一年,戎人的骡马第一次踏上了阜山,他们鲜艳夺目的衣襟晃花了许多楚人的眼。百濮已经很久没有献贡他们的包茅了。庄王对酒的味觉似乎已经钝化,酩酊大醉的他已经不再迷恋包茅的幽香。

  这一年,郢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的蒲胥市场也萧条了许多。行人面有饥色,郊野饿莩满目。

  我说过我能看到很远很远。陈音为我制造了巢车。下置八轮,车上立一高杆,高杆上安装一座板屋,四周开望孔,外形似鸟巢。高杆像桅杆一样活动自如,可放倒可竖立。行进时,杆平放,使用时,竖起来。巨大无朋的辘轳可把板屋提升五丈,既可以窥探远方的军情,也可据以射击。我的部队就驻扎在郢城之郊,但我从来不窥探郢城的动静。我的视野在远方,那一片祖宗筚路蓝缕开拓的疆土,祖宗的庙祠是否已经荒颓?四野的云越来越低矮,愈来愈汹涌。我仰望苍天,心潮澎湃。耳朵里突然挤满了短兵相交的厮杀声,战车错毂的辘轳声。我腰间的宝剑霎时瓮鸣起来,我按住它,我的手震颤不止。

  大夫伍举终于爆发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梗着老而弥硬的脖子闯入朝歌。庄王正左手抱着郑姬,右手拥着越女,醉眼朦胧的欣赏歌伎舞女的轻歌曼舞。我安排在庄王身边的探报极力向我渲染当时钟鼓齐鸣竽瑟狂奏的气氛。伍举的出现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以至大廷上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活腻了,或者老糊涂了。迂腐气十足的伍举一本正经的要求庄王猜一个谜语。他说:“高高的山阜上有只鸟,三年不飞不鸣,是什么鸟?”

  “庄王是怎么回答的?”在聆听这个故事的同时,我正在为陈音锻造的宝剑验锋。屈指一弹,镝鸣不绝。锷锋的青光刺伤了我的双目。

  “庄王说:三年不飞,飞则冲天。三年不鸣,鸣则惊人。此非凡鸟。”

  我的手一抖,指尖划出一道新鲜的口子。我迅速握拳藏锋,殷红的痕迹依然无法逃脱娆儿远远的目光。

  “椒。你不要与他斗好吗?我们离开这里,去云梦泽。”萧娆在清露之夜翩然而至,她的声音怯生生的。

  我摇摇头,望着她那皎皎的让人爱怜的脸,想说什么,却又无可奈何。我无法向她解释我骨子里的那声呼唤。自从子文死了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能理解我荒唐的血液。熊旅?他或许能。我对他充满了幻想,正如他对我充满了幻想。他给我了很大的权力和自由,我的势力在征讨晋、卫、百濮的战争中壮大了许多,他却毫不在乎。他似乎还在期待我在他的计划里更彻底的演出。他喜欢宫廷戏剧,他用心良苦的让我出演他的角色,正如我居心叵测的把他纳入我的剧情。我们之间充满了默契,我们的表演在旁人看来却是荒诞不经。

  我的匠师在铸造长铗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一个师承欧冶子的老匠人坚持用《考工记》上的六齐配方。而陈音不仅更改了配方,还把铸剑工艺分隔为两个过程:先是浇铸剑脊,再浇涛剑刃。剑脊含锡低取其坚韧,剑刃含锡高,求其锋利。我命二人各执己剑,互相斫击。熊熊炉火旁围满了聒噪的人。陈音手执双色剑,光芒四射。老匠人紧握青锷剑,冷气逼人。只见一道光华破空而出,咣啷一声,青锷剑断为崭齐的两截,被同时斩落的,还有众人的喧哗。四周湛然静寂,炉膛里舔出了狼一样腥红的舌头。

  庄王终究没有一飞冲天,他依然沉缅于他的音乐,他的美人,他的醴酒。苏从、孙叔敖、伍举一个又一个耿耿忠心的大臣哭拜于廷上,庄王却抽出宝剑指向他们的心窝:“不怕死无赦吗?”

  我的探报把庄王的昏聩作为邀功夸大其词的叙述多遍,他还不厌其烦的提到那郑国乐师弹奏的琴音。那是一种让人昏昏欲睡如痴如醉的音乐。它的流淌舒缓如潺潺流水,婉转如林间鸟鸣。萧娆远远站着,皱了皱眉头。她的目光如水,波光闪闪。

  后来,后来庄王对大臣们俯首贴耳说了什么,大臣们就抱成一团哭泣起来。探报叙述的时候嘴角不自觉的挂着一丝嘲弄,我的严峻让他刹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探报说,庄王出外打猎时看到有勇士搏杀了虎豹,就说:吾以是知其勇也。看到有人把他的猎物平均分给大家,就说:吾知其仁也。

  听到这里,我笑笑。庄王狩猎的场景就在我的巢车下进行一样清晰,甚至我一闭眼,就立即浮现庄王背后那个无声屹立的身影,他眺望无方的苍白眼神一如往昔。

  我决心入都朝觐庄王。萧娆出人意料的要求同去,我答应了。

  “野有蔓草,零露湍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美人的歌声甜如饴蜜。庄王从美人的衣褶里抬起迷离的双眼:“殿前何人?”

  “子越椒。”我迎声而上。两个武士试图卸下我的陆离长铗,被我一挥手碰了踉跄。

  庄王走着之字路,从宝座上蹒跚而下,他热情的勾着我的脖子,压着我的肩膀,酒气薰天的说:“后面,那美人,美人可是萧娆?”

  萧娆一袭红衣,双唇紧闭,两眼幽亮。

  “喝酒,喝酒。”庄王慷慨的赐我“酎清凉”美酒。我的案前鼎壶盘盏琳琅满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越美人的歌声羞赧娇媚,有如撩痒。这大殿里澎湃着丝竹的乐音,音乐的海洋淹没了众人的头颅,他们的脸上浮满了陶醉与满足。我的思绪随这绕梁的乐声循环而上,愈飞愈高,愈转愈快,我头晕目眩,乐不可支。突然,一声清冽的哨音有如春归的雀鸣,似曾相识,无比亲切。叫醒了浑噩的冬天。我一激灵,从高空坠落,触地间我猛的睁开双眼,娆儿远远站在我的眼角,她的目光清澈宁静。我如梦初醒,拔剑而起,萧然剑气划破了脂一般粘滞的空气。

  “大王,臣请舞剑以涨兴致。”

  养由基腰间隐匿的手突然蜷曲,青筋暴起。他的目光依旧高扬于众人头顶。庄王点点头。

  飒,飒,飒。难道是醇醴的作用?我舞剑的手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缠绕不清,我困在我自己编织的剑光里。突然,我听到一声清晰的雀音,两声,三声,四五声。熟悉的雀鸣欢快的停在我的肩头,为我干脆利落的剔掉周围的喧嚣,我跟随这雀鸣的节奏,理清了剑术的套路,银蛇狂舞,剑绽梨花。伴随一声高亢的啸叫,金雀拔入云霄,我的手腕就势一抖,陆离长剑一骑绝尘,虹贯长空,贴着那个郑国乐师的鼻尖掠过。琴弦铿然绷断,乐师晕厥过去,瘫软如泥。美人尖叫失色,娇柔无力。剑身深深没入合抱堂柱,四周湛然静寂。

  庄王抚掌大笑:“好剑。”他走到双色陆离剑前,凝视良久,厉声道:“谁能把此剑拔下?寡人赐万金。”

  众人交换眼神,最后把目光笼罩在养由基的身上。他却把高飘的目光掠过众人头顶,抬向殿穹,仿佛半空有一道大雁飞过的轨迹。

  “若无人,寡人当用湛卢宝剑斩断其尾!”庄王的身影突然挺拔了许多。

  “恐怕湛卢之剑也不堪一击吧。”我冷冷的说。

  “此话怎讲?”

  “臣双色宝剑,精铜煅造,终刚强兮不可凌。若斩断,臣只求一死。若不断……”

  “怎样?”

  “臣恳请陛下赐我一宝物。”

  “好!”言未毕,庄王振臂一击,一道长虹呼啸而过,那把传说中用来削贡果的宝剑气焰竟如此逼人!铛!众人的牙齿一噤,火光四射,空中传来一股呛人的金属煅烧味。庄王举着半截残剑,面色苍白。但他的黯然转瞬即逝,回过头来对我轻松一笑:“你想要什么?”

  我指了指他背后那个孤傲的身影:“两支先王的宝箭。”

  养由基的肩上斜挎的箭囊永远是黑布包裹的,他的弓空着的时候却比满弦时更可怖。没人知道他的箭囊里有多少箭,或者一支也没有。但我知道里面肯定有三支宝箭:文王攻打息国的战利品。

  庄王艰难的点点头。

  我握着宝箭离去的时候,许多战战兢兢的心目送着我的背影。探报后来告诉我,我留在堂柱上的长铗成了庄王每天上朝必定研修的政务。

  “你为什么要两支箭?”萧娆后来问我。

  我告诉他,因为陈音为我发明了可双发的强弩。

  “你应该多要一些。”她说。

  “为什么?”

  “因为陈音已在制造连发十支箭的射鲵连弩了。”

  我笑笑。

  “其实你是在编造借口。”她突然说。

  我不置可否,心中为她的聪慧赞叹。

  “你为什么不杀死郑国的乐师?他是郑国派来的奸细。”

  “为什么要杀死他?”

  “他弹奏的靡靡之音,会害人的。”

  “靡靡之音是什么?”我想起商纣亡国的往事。

  “谁听了这种音乐就会不知不觉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就像着了魔一样,甚至被这种音乐控制,做出荒诞的事来。庄王就已经被它迷住了。”

  我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那只是很普通的‘阳春白雪’罢了。”

  她急了,拿出一本图谱古书,那是我从云梦泽游侠手里得到的一本剑谱。她缓缓翻开书页,说:“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里面的图式啊。”

  她的手捻住书边,呼啦啦翻得更快了。奇怪,里面一招一式的动作居然连贯起来。

  “明白了吗?”

  我摇摇头。

  她在书页里夹上几张丑陋的鬼符,快速的翻动书页,原来连贯的动作间恍惚有什么黑影一闪而过,但整体上还是一套完整的动作。

  “虽然那音乐的曲调很平奇,但是乐师在旋律里加入几个不易分辨的音符,这些音符与人最阴暗的心理相契合,容易摄取人的魂魄。在剑经里夹带鬼符,修炼就会走火入魔,沉缅于靡靡之音,人就会不思进取,贪图享乐。”⑥

  我恍然:“怪不得我在舞剑的时候心神难定,剑路缭乱。所以你暗中吹动口哨,打乱靡靡之音的节奏,以理清我的套路。”她点点头,她的眸子像大雨初霁的天空一样清澈,我拥她入怀,对天空兀自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奇怪的望着我。

  “你不了解熊旅。”我说,“恐怕靡靡之音所迷惑的不是耽情声色的庄王,而是高枕无忧的郑人罢。”

  娆儿顺着我的目光朝天空望去,那上面除了一钩新月,什么也没有。

  栖于高阜,三年不飞不鸣,此非凡鸟。谁能理解庄王自称寡人时的孤独呢?自欺欺人的郑人,蠢蠢欲动的晋文公,甚至忠心耿耿的伍举、苏文也不能理解,趋利若鹜的庸人更是不得要领,所以他们率领群蛮七进七捷,最后一役却被碾为齑粉,死到临头都对这一切莫明其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熊旅是一匹天马,但他还须脚踏飞燕才能奋蹄跃空,叱咤宇内。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熊旅属虎,饮马黄河、问鼎中原是他九死未悔之霸业!我属狼。”我露出惨白的冷笑,“狼子野心是我的本性,我之于他,正如他之于楚国。楚国的《祭典》规定:庶人有鱼炙之荐,士有豚犬之奠,大夫有羊馈,国君有牛享,那么,楚人又该拿何等牺牲祭祀社稷天下?”

  她摇摇头,她娇柔的身体在我怀里水一般失去形状。

  “我!”我的回答在廊亭里久久回响,我的牙缝里渗出无声无息的笑,长铗在剑鞘里不安的瓮鸣,四野狂风大作,墨云翻滚,吞没了残月最后一丝光亮。

  种种迹象表明,黄河彼岸正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崛起。在前线的士兵缴获的战车、战马、兵器之中,我发现了统一制式的车芈、车辖、马衔、马镳、箭镞以及弩机的各部件。每一个部件上都铸有清晰的铭文:秦主中国。秦弩的望山高度与楚弩不相上下,射程应相差无几,但是秦国机件规格的统一意味着可以随时更新磨损的零件。弩机上刻有作工、锻工、磨工的名字以及50石、80石、100石的制式,其分工之精细制作之标范可见一斑。秦之铜箭,凸脊,三角扁翼,当箭头刺入身体,两翼倒刺牢牢钩住伤口,难以拔下。深深的血槽吸血蝠一般抽出伤者的血液。更可怖的是,镞头含铅。我亲见一个战士拖着一支秦箭回到楚国,那箭如生根一般死死咬在肉骨之间,巫医刚刚为他把箭奋力拔下,他便大叫一声,金疮崩裂,污脓横飞而死。

  我时常与萧娆登上巢车,眺望远方。狼烟四起,雁去无痕。离群孤雁的哀鸣声声啄在我的心间,举家逃亡的黎民鸦鸦遍布四野。

  “为什么要有战争?这样的景象难道还不够揪心吗?”娆儿的双眸波光闪闪,已经很久没有闻见叮咚泉响了,她的双唇已然干涸。

  “平息战争的只能是战争。”我转身用目光摩挲她皎洁的脸。多少次,我也曾萌发泛舟江河的念头,可是胸中那股与生俱来的热血怎能按捺?祖宗披荆斩棘以开山林的寸土寸疆不容背弃。止戈为武,这是熊旅韬光养晦之霸主雄心。武为止戈,这是我望断山河之狼子野心。我无法向她解释这一切,我生来不可理喻。狼的荒谬在于,狼应以狼的方式死去。

  我时常用期待的目光望陈音,陈音也用相同的目光望我。他在期待我一个默许的颔首,正如我期待他一个胜利的点头。

  陈音为我演示一辆奇怪的战车,不载员,车厢封闭,外髹黑漆,密不透风。厢顶凿一小人,一杆从中伸出,一木偶小人立于杆端,伸出一只手臂。陈音驱动战车,辘轳八方转动,小人手臂始终指向一个方向。众人惊愕不已。

  “这是指南车,相传轩辕氏首制,我冥思六年,终于复制成功。”陈音打开车厢,里面是犬齿咬合的转轮,由车辘轳带动。当车由正南方向转向东时,车辕前端向左移动,而后端就向右移动,即将右侧移动齿轮放落,使车轮的转动能带动木人下面的大齿轮向右转动,恰好抵消车辆向左转弯的影响,使木人手臂始终指向南方。设计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我的心澎湃不已,目光阑珊。我的战士们聚拢在我的周围,若敖氏人的眼珠子都红了。萧娆一袭红衣,像一朵娇弱的烛焰,在风中摇曳。我毅然转身,手按长铗,远眺北方。风从我的两腋呼啸而过,郢城的轮廓隐约在目。漫山遍野的杜鹃开了,在逶迤的山峦洒下斑驳的嫣红。琥珀色的天空里一只哀伤的杜宇蹒跚路过,它的啼血哽咽纸钱一样洒向大地:七月流火,八月其获。阿公阿婆,作于阡陌。

  我把战场选在皋浒,这里是一片广袤的荒原,远离人烟,地形平整。这不像是一场战争,而更像是一次角逐。没有流血漂杵的屠杀,没有勾心斗角的诡谲,只有公平坦诚的角斗。

  熊旅没有让我失望,他的部队旌旗峻伟,军容雄奇。他改变了古兵制,把他的直属部队分为两广,每广战车30乘。每乘战车除车上的甲士外,另配步卒百人。步卒又分为两编,一编50人。每编分为二两,每两25人。行军时,右军保护主将的车辕,左军供应粮草,前军旌旗开道,后军劲旅殿后,熊旅自领中军元帅,坐镇中央。各军根据旗号井然行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种前所未闻的非对称阵形足以凸现熊旅的指挥魄力。

  我笑笑。我一扭头,我的战士们便在身后发出犀甲与戟尖碰撞的铿锵。若敖氏的战士从来无须阵形,因为他们生存的意义就是撕破敌军的阵形。他们脸上的平静与坚毅让我既骄傲又凄凉。我可以为楚国殉葬,可我有什么资格让我的族人陪葬?

  庄王的使者前来传话:庄王愿用文、成、穆三代国君的子孙为质,请我退兵。我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庄王的部队沸腾了,不容侵犯的贵族血液熊熊燃烧着。

  干得不错。熊旅。我心里暗叹。以有道伐无道,以正义伐不仁。如果你愿意占据道义的高度,就尽管表演吧。我是狼,嘶咬是为了生存,生存是为了嘶咬,我还会在乎嘶咬的名正言顺吗?

  我的部队继续推进。500步,400步,300步。我扬了扬手臂,身后的潮流凝固了。300步外的养由基司职庄王车右,他的目光横扫我的部队上空,定格于寂寥的天空,仿佛那里正有一只诱人的大雁飞过。陈音递给我射鲵连弩。弩腹可装十箭,但我只装上两支漆黑的雕翎宝箭。镞头泛着白冷的锖光,深深血槽里填满了岁月的尘埃。陈音告诉我,我们的射程不能远过养由基,但我们可以快过他。在他摘箭挽弓满弦的刹那,我们已经完成了射击。

  我说:“你见过养由基引箭上弦吗?”

  他摇摇头。

  “你没见过就不能断定我们的弩快过他的弓。”

  援玉桴兮击鸣鼓,天时坠兮鬼号哭。我拔剑斩断蒿莱,身后的潮水万马奔腾,咆哮着吞噬一切障碍物。熊旅下令的手势短促有力,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他的士兵已经在他坚毅的手势下领悟了战斗的精要。熊旅的战车经过改装,锐上斗下,冲锋起来四平八稳。陈音为我军制造的战车的车轴上安装有弧纹矛,战车错毂时可杀伤敌车的马蹄与车轮。

  两潮交会后立即翻出血和肉的破浪,矢箭交坠,士卒争先。庄王的指挥战车被洪流淹没,突然遁天入地了。我自己的巢车被激流冲击,一时也难以分辨敌我阵地。但是指南车不管车轮如何调转方位,车上木偶的手臂死死指向一个方向,我知道,那里是庄王致命的死穴:左军。

  我和陈音登上巢车,在陈音的操纵下,巢车巍峨的耸入云霄,雄居苍穹,傲睨天下。我的陆离长铗朝一个方向一挥,嗅觉灵敏的若敖子弟兵立即汇成一股激流,向剑锋所指发出迅猛冲击,其势锐不可挡。在我的高空俯瞰之下,熊旅的指挥战车无从逃逸,乖乖的从左奔右突的战车群里露出朱色华盖,了望孔里我看得真真切切,甚至养由基眼角那一线犀利的白光。

  我牙龈隐隐发痒,全身血液奔突不已。我平端强弩,目光如炬,箭去雷霆。飒——飒——

  铛!前箭如白虹贯日,重创庄王身后的铜钲。不及掩耳,后箭拍马赶到,刺破车辕,洞穿伞盖,钉在养由基鼻前的战鼓上。伞架分崩离析,铜钲余音袅袅。

  “将军!”陈音惊愕的抓住我颓然垂落的手,呼道:“你为什么不射死他们?你明可以射死他们的!为什么?”他的脸上沧海横流。

  我凝视他暴凸的瞳孔,说:“我死后,你要像侍奉我一样侍奉庄王,为了楚国,为了苍生!”

  然后,我转身面向了望窗,庄王惊魂甫定的吼叫声扑面而来:“先王攻息国获得的三支宝箭,子越椒偷去两支。现在他两箭射毕,死期已到。战士们,冲啊。”

  止戈为武,武为止戈。熊旅,你没有让我失望。养由基漠然摘下鼓上的宝箭,弯弓满月。

  来得好!我心里舔动着一条狼的粗糙舌头,它迷恋的是自己的血腥。在我仰面倒下的一刻,我看到了那个通体菱角气息的婀娜身影,在鳞光闪闪的苍穹上荡漾。

  【注释】:

  ①楚国宫殿的一种建筑样式。

  ②楚国人把老虎叫作於菟。

  ③令尹子文原名为斗谷於菟,斗为姓,楚人称乳为谷,谓虎於菟,故命之曰斗谷於菟。记录的是他这段传奇的出生史。

  ④海州香薷,一种喜铜植物,可作为找铜矿的标志。

  ⑤现代物理学知识知,望山的高度越高,射程越远。

  ⑥用现代语言说,这是一种催眠音乐。电影艺术有一种插帧术,即插入不易察觉的短暂画面,在潜意识的层面进行暗示诱导,与之类似。

  【后记】

  止戈为武,排除字面上的含义:止戈二字构成武字,还有一层意思:不打仗是为了打仗。这是楚庄王说过的话,也是他的逻辑,他韬光养晦的霸主雄心。

  武为止戈,战争是为了不打仗。这是子越椒望断山河总结出的历史规律。表面上他有嗜血成性崇尚武力的狼子野心,实则是他对社稷对苍生对楚国基业的一片赤诚之心。

  这两种矛盾逻辑却又无比调和。楚庄王熊旅和令尹子越椒是那个纵横捭阖大气磅礴时代的伟大知音,他们的行动充满了默契。楚庄王若要奋发,必须借势发力,正如马踏飞燕以击长空。子越椒深谙此点,早已把自己视作楚国最大的牺牲,死而无憾。

  不飞则已,飞则冲天,不鸣则已,鸣则惊人。庄王无时无刻不在养精锐蓄锐以迷惑他的对手郑灵、晋文、百濮、诸戎,以求厚积薄发问鼎中原。

  剑鸣匣中,血涌不止。子越椒无时不刻不准备战斗,改革政制,更新武装,以图刺激楚国崛起,救黎民于水火,以战制战,保全楚国微薄基业。

  子越椒射出的雷霆两箭,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一箭射庄王,一箭射养由基,两箭充满了警醒意义。射庄王之箭好比牛虻刺激固步自封因陈守旧之老牛,故庄王每日上朝必修钉在殿柱上之宝剑,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光守住祖先基业是无法与诸雄抗衡的,只有改建军制、崇尚科技、推进武器发明创新才能使楚国强大,雄踞天下。一箭射养由基,养由基这位射术卓绝的寂寞高手,他的武艺纵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拘泥于武艺不思进取,仍然可能被先进的武器打败,比如陈音发明的射鲵连弩。

  此两箭足以凸现子越椒之良苦用心,事实上历史记载的真真切切:楚庄王击败子越椒一役使得楚国军事空前强大。这充满传奇色彩的战争更像一次军事演习,楚国人从战争中学到了许多,从先进的战争艺术到精巧的武器发明,从崇尚创新的科学精神到超越时代的政治思维。这根本不是一次肤浅的叛乱,这是子越椒率领若敖氏家族为楚国社稷的集体殉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