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Cat的短信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开猎头部周例会。
"安公子过生日,先去西江吃饭,再落夜场,能准点下班吗?我去接你。"
安公子是西江饮食集团的太子爷,不像一般的二世祖般游手好闲,大学毕业后搞了个建筑设计公司,生意不错。我和他在网球场上认识,对彼此的球技惺惺相惜,熟络后很快成为固定混双拍档,在球友里几乎所向披靡。此人号称广州泡吧指南,广州似乎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夜场,这一点自然让同样是蒲精的Cat顶礼膜拜,唯其马首是瞻。
我瞟了一眼对面那张涂得猩红的嘴唇,正在机关枪似的喷射着那些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字眼,知道今天的会一时半会儿是开不完了,便回信让Cat不用等我,我自己去。
"旁边培训部上月做出了120万的业绩,超出了原定Quota(配额)。我们却只是勉强够数,上面给我们的压力很大,这个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Double(两倍)。公司给大家的鼓励是很多的,我很希望你们都能拿到年底的大奖,集体去欧洲十一国游。"
猩红嘴巴越说越澎湃,口沫横飞,会议桌旁端坐的五个TeamLeader(项目组负责人)都在沉默地听着,有人做受用状轻轻点头。我们的耳朵每周都会经历一次这样的洗礼,大家早已经由最初的蠢蠢欲动变成而今的无动于衷。
猩红嘴巴是我的老板,世界Top10咨询公司MMI广州分公司猎头部经理。在外企,我们习惯称自己的顶头上司为老板。而你的上司的上司就是你老板的老板。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像骂人。
我的老板有一张中年妇女该有也不该有的雀斑脸和再厚的粉底也盖不住的鱼尾纹,胸前伟大,穿着高档的灰黑职业套装走出去,俨然一副酒楼部长的派头。
MMI是一家老牌英国咨询公司,据说已经有上百年历史。它的企业管理咨询、数据外包、专业培训和猎头服务在世界上赫赫有名,业务遍布全球。其亚洲区的总部设在香港,我在的广州区是MMI在中国成立最晚的分公司,主要分培训和猎头两个板块。另外还有北京和上海两个点,北京负责企业咨询和培训,上海是数据外包和猎头,三家公司独立运作,统一向香港总部汇报。
MMIGZ在华南地区猎头业内名气很大,因为很多著名的外企都是它的客户,雷打不动,业绩自然是不会差的。外企嘛,还是喜欢找回外资的猎头,这是很多本地的猎头公司打破头也争不到的优势。但其实大家都明白,所谓的外资公司进入中国都迅速本地化,挂着外资的羊头,干活的还不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
我们的Office里没有一个外籍人士,据说原来曾有两位高手坐镇,一个美国人,一个英籍华人。一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这两位高手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带领猎头部过半的人员弃巢而去,还带走了数个大客户和相当一部分资源。
MMIGZ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但其百年历史也不是徒有虚名,在业界普遍等着看好戏的情况下,中国区CEO亲临广州重组猎头部,除了采取相应措施安抚留下人员,更高薪招兵买马,虽无法迅速重现辉煌时期,也总算在短时间内稳定了局面。
经过两年的调整,总算恢复了元气,又开始重新大刀阔斧地拓展市场。
猩红嘴巴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据我们广州区大老板迈克的描述,她从事猎头工作多年,曾在MMIGZ做过顾问,又到企业内部做HRM(HumanResourceManagement,人力资源管理),之后又去了一家业内较出名的猎头公司Xpower担任负责人,是一个功力深厚炉火纯青的前辈高人。
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许多人都不禁暗自嘀咕:英明一世的迈克这一次恐怕是看走了眼。迈克原来是培训部的最高负责人兼公司的副总,原来的大老板引咎辞职后他便顺理成章地坐上了MMIGZ的第一把交椅。他擅长培训咨询和企业管理,可猎头业务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主要表现在日常工作上无法给予我们更多具体的实质性指导,于是他寄望于有着匹配资历的猩红嘴巴,赋予了她极大的权力空间,让其独立操盘,殊不知此举恰恰给猎头部的未来发展空间设置了最致命的障碍。
他寄予厚望的这位高人来了一年多,除了每天像个拿着鞭子的监工在各个Team(项目组)之间来回巡视、指手画脚地给一些虚无的指导和许诺,或在每周的例会上给我们做激励洗脑然后拿着计算机噼里啪啦地计算我们每周每月的完成量外,并没有任何地方能表现出她的绝世武功。
当她一次又一次毫无新意地在例会上搬出她那套哄拐蒙骗的激励措辞,我也一次又一次地放任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以抵消内心难以遏制的厌恶和逆反的欲念。
有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坐在我正对面的妮可想必也是如此,只怕比我更强烈。
尽管此刻她也默不作声,脸上却写满了不屑。
妮可在MMIGZ成立初期进入公司,从助理做到现在医药Team的Leader,平常作风犀利、行事嚣张,和同事的关系颇为紧张,但公司对她很是宽容,毕竟是一个追随了公司七年之久的元老级人物了,如此忠心的员工老板总是特别喜欢的。不知道是以前和猩红嘴巴做同事时有过宿怨还是基于对猩红嘴巴能力的鄙视,她对猩红嘴巴的到来表示了强烈的不合作态度——我行我素。由于她的团队业绩一贯不错又深得大老板照顾,猩红嘴巴虽然对她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
坐在妮可旁边的苏珊比猩红嘴巴早来半年,负责物流和仓储(Transportation&LogisticsTeam),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兼素食主义者,宗教信仰令她凡事忍让,态度谦和,属于中立派。她那组的业绩也像她的性格一样,一直处在中游,不过不失。
再过来就是坐在我左边的琳达。琳达和猩红嘴巴年龄相仿,却比猩红嘴巴显得年轻许多。她也是MMI的老臣子,原来是培训部的资深员工,三年前转到猎头部来,担任制造业组的助理顾问,后升为顾问。一年前那两位高人离职后,她临危受命,被提为制造业的Leader,这一年来她的团队业绩稳健上升,甚得迈克的赏识。琳达婉秀沉稳,心思细腻,进退之间很会把握分寸,对猩红嘴巴的工作十分配合,属于中立偏支持派。
我右边的两个孖宝莎伦和贝蒂是跟着猩红嘴巴一起跳槽的,负责IT方面的Case(案子),由于她们Team目前只有她们两个和一个助理,不设Leader,每次TeamLeader会议都是两人一起参加,我们都戏称她们为Twins。她们自然是猩红嘴巴的忠实粉丝,言听计从。
至于我,来之前实在没想过会是这么复杂的一个局面。
02
迈克找到我的时候,我在原来的公司陷入了事业的瓶颈期,上升的空间很少,而我又刚贷款买了我的小公寓不久,一时脑热签了五年期,每月要还银行过万的银子。所以当迈克开出挖脚的条件时,我考虑了一周便答应了。
入职前我跟猩红嘴巴见过两次,谈话过程还算顺利。
令我有所不安的是这个未来的顶头上司给我一种挺不靠谱的感觉,在她口中,一切都光辉灿烂。她当时给我画了一个很大的饼,许诺了很多,就差没跟我说:小妹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天塌下来有姐给你顶着!
谈话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她言辞模糊地要我做好兼并两组的准备,说是有些同事可能有离开的打算。
后来从琳达口中我才知道,在我跟旧公司交接的一个月里,猩红嘴巴已将我描述成她高薪找来的FMGG(FastMovingConsumerGoods,快速消费品)、B&F(Banking&Finance,金融类)的超能猎手。而她想要我兼并的自然是妮可的H&C(Health&Chemistry,医药化工类)Team。
于是在大家心里,我理所当然地也就成了Twins那样的、猩红嘴巴用来打江山占地盘的头马式人物。我也马上明白了,为什么上班的第一天,当猩红嘴巴领着我到办公区跟同事介绍我的时候,每个人会表现出不同的反应。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妮可那一组所有人的皮笑肉不笑,而妮可一径注视她的电脑屏幕,连头也没抬,只在鼻子里嗯哼了两声。
可怜一心只想多赚点银子的我就这样被卷入一个复杂的江湖,且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经过刚才的介绍你显然也已经发现,我们部门是清一色的女将。我在踏入MMIGZ大门后迅速发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瞬间接收到危险的信号。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更何况有25个女人,偏偏猎头还是人精扎堆的行业。
25个女人,25个人精!
我的脑袋里迅速蹦出白骨精、盘丝洞、温柔乡诸类字眼!
我仿佛可以看到自己的前景堪忧。
可我已没有退路。
幸运的是,直到我试用期满,猩红嘴巴仍然没有如愿地挤走妮可。
头一个月,她让我尽快熟悉情况,筹建自己的团队,随时做好接替合并妮可那Team的准备。
第二个月,她要我不可松懈,要多了解医药组的业务和客户情况,以确保能顺利过渡。
第三个月,她让我既来之则安之,多做BD(BusinessDevelopment,业务拓展),脚踏实地先把自己的FMCG和Finance的单子做起来,医药先放一边,不要胡思乱想。
我哭笑不得!
拜托!我可是一直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根本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事到如今她居然叫我别胡思乱想!
当初那两位高人拉大队走了之后,FMCG的猎头单由妮可那组暂时接手,我来了之后猩红嘴巴要她把这一块业务移交给我,妮可居然出乎意外的爽快。我梳理资料时才知道,由于她们组专长不在FMCG,这类单子做得并不理想,大多打打散弹半死不活地维持着,不但常常遭到客户的抱怨,还把一些忠实的老客户也流失掉,交到我手上的根本就是盘难啃的隔夜馒头。
我知道许多人都在等着看我如何粉墨登场,是一鼓作气扬名立万,还是偃旗息鼓一败涂地。
偏偏我生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越是困境倒越是激发了我的斗志。在猩红嘴巴紧锣密鼓却又毫无章法地进行着她的排除异己大计时,我并没有被她的巧言令色乱了阵脚。我十分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做出成绩,而不是去充当一个无谓的傀儡,进而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我把原来跟着我一起做了多年快消的高级顾问嘉雯带了过来,并接收了培训部那边转过来的一位有金融HR(HumanResource,人力资源)背景的同事维姬担任助理顾问,负责金融方面的Case,加上从琳达组分过来的一个Researcher(寻访员)天娜,组成了初步的作战团队。
业务方面,我决定快消和金融双管齐下。MMIGZ在金融软件这一块的猎头业务量并不大,我利用原有的资源迅速拉了两个金融类的大客户过来,我曾帮这两个客户解决过无数的招聘难题,跟对方的HR负责人早已经由客户做成了朋友。基本上无论我服务的是哪个公司,不管我走到哪,他们的猎头单就跟到哪,而他们如果跳槽了,新公司的猎头单也自然是我的。
快消方面,我翻看了前人的操作资料,梳理出几个有价值的客户,带着嘉雯一起去登门拜访,用诚意和专业的态度打动客户,拿回来少数的职位。由于多年积累的人才储备颇丰,针对本地快消外企的需求,我们在短时间内便能推荐适合的人选,得到客户的赞赏。几个回合下来,我们的专业让客户恢复了不少信心,交给我们的Vacancy(招聘职位)也越来越多。
在试用期结束,当我的团队需要面临Quota考核的时候,我们已经创造了收款38万、预收款50万的业绩,一时风头无量。
"金融方面Yoyo很强啊,她的资源应该很多,你可以问她Share(分享)一些,是不是啊Yoyo?"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偏过头,看到猩红嘴巴正抛给我一个似是询问实则强迫的眼神。
"AS/400平台负责研发的PM(ProjectManager,项目经理)你以前有做过吧?"琳达看出我刚才走神了,马上醒目地开口帮我接话。
我回了一个感谢的眼色,转向贝蒂:"应该有的,你把JD(JobDescription,职位要求)发给我,我筛些Candidates(候选人)给你参考参考。"
"Thankyou。"贝蒂喜形于色。
"啪"的一声,妮可突然把她的笔重重地搁在会议桌上,又偏着身子换了换坐姿,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
猩红嘴巴盯了她一瞬,心中不悦又不便发作,只好若无其事地让贝蒂继续汇报。
我看在眼里,心里不禁轻笑,其实相处下来,我感觉妮可就是个直脾气,虽然平时明刀明枪的有些吓人,但比笑面虎暗地里阴你一招要来得光明磊落。我知道她刚才的动作很明显是对猩红嘴巴这种强压式作风表示反感,同时,也对我的轻易妥协表示不屑。
刚才的情况是,贝蒂提到她手头的一个金融软件的Case(案子)进展困难,猩红嘴巴立马提出让她找我帮忙。这就会出现一些连带问题,目前猎头部的各个Team虽然都划分了行业的范围,实际上有很多猎头单却很难清楚单一地归入某一个领域。比如,贝蒂这个Case,要找的是一个懂金融软件技术的地区项目总监,这个职位可以从IT线找人也可以从金融业方面入手。所以严格来说,这个Case可以分给IT组也可以分给我。常规的做法应该是拿出来讨论,谁更有把握谁做。但是当初猩红嘴巴根本没有把它摊到桌面上,而是直接把它分给了贝蒂做。现在贝蒂做不下去了,猩红嘴巴又反过来要我提供人选。
这样的做法换作妮可肯定是要戗声的。因为在猎头界,合作是有分成规则的。有些公司会在奖罚制度里列明,没公开声明的私下也都懂。
像当下这个情况,一方操作的Case,需要另一方提供人选,最后如果成功出猎的话,Case操作方起码要把Value(利益)的50%分给人选提供方。又如果是一方接回来的单子随即转给另一方做,后期不再介入,那事成后接单方就拿Value的20%就可以了。这个Value可以是Performance(业绩)也可以是Commission(佣金或提成),双方可以自行商定。可是显然,贝蒂并没有跟我商量的意思,猩红嘴巴也只字未提。
"Yoyo说说你那Team的情况吧。上个月你那Team可是业绩最高啊,下周又是月末了,可要再接再厉啊。下月香港总部的国际培训我可是向迈克力荐你去的,难得的机会啊。"
猩红嘴巴笑眯眯地望着我,脸上是皇恩浩荡的表情,她的手在计算机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我心里又笑了,她可真会做人,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仿佛施了多大的恩德。我早就知道去香港培训的是每位新同事都会有的机会,琳达、妮可她们都去过,这次猩红嘴巴其实是报了Twins的名字上去的,但最后迈克拍板的是我的名字。
尽管心里明镜似的,我还是很配合地露出了感激而谦虚的笑容。清了清嗓子,我拿出事先已经打印好的Summary(总结),开始汇报。这样的表格其实会议前就已经发到猩红嘴巴的邮箱里。现在要做的无非是当着其他Leader的面陈述一遍,造成各方压力。
"我这边本周新签了一个客户,比上周新增三个职位,目前操作中的Client(客户)12个,职位46个。这周完成的有四个,一共六个Candidates,其中三个下周入职,三个月底前入职。因客户的原因Close(取消)了一个Opening(职位),Hold住(暂停)两个。本月截至目前Performance一共有32.6万。分别是……"
03
开完会出来已接近下班时分,我嗓子干得冒烟,遂端起茶杯去茶水间接水。
此时的办公区灯火通明,分不清白昼黑夜,一路上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键盘的敲击声和各种压低的语调交杂在一起,整个公司弥漫着一种忙碌有序而紧张压抑的气氛。
这些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接完水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妮可迎面走来,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妮可面无表情,在与我擦身而过时却放慢了脚步,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唉,出去聊聊?"
进公司大半年了,我一心沉浸在自己的TeamBuilding(团队建设),对妮可经常表现出来的敌意处之泰然,不回应不示弱不妥协也不反击。对她与猩红嘴巴的明争暗斗是是非非我也置若罔闻不予置评。
时间一长,猩红嘴巴对我不亢不卑的态度感到无可奈何,而我和妮可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彼此碰面都会点点头,不再硬邦邦如仇人相见一般。
而真正打破彼此之间的沉默的契机,说来倒颇为有趣。
话说猎头部固定每月有一次集体活动,吃饭唱K之类。最近流行玩杀手游戏,我和妮可多次同时抽中杀手的牌面,合作起来居然颇有默契,几番回合下来,多少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言语的来往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尽管如此,彼此还是泾渭分明。她这样公然地相邀,不可谓不突兀。
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暗自思忖,不露声色地和她前后脚来到走廊,她领着我拐进了正对着北座电梯的楼梯间里。
这么神秘!我不禁有些好笑,感觉像做贼一样。
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还有和妮可一起做贼的一天!
楼梯间里回音很重,妮可刻意地控制着声调。声音虽然不大,可她讲出来的内容委实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根据妮可的一个可靠"线报",堪称执亚洲投资业牛耳的江川集团要秘密地寻访一名大中华区首席代表,接受董事会委派组建大中华区金融投资机构。当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该人选将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此机构的大中华区掌舵人。
妮可有渠道可以争取到跟江川集团方面进行初步猎头洽谈的机会,由于金融这一块她没有优势,便想找我合作。
"你考虑一下,反正我不想交给丽莎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去分,到时候未必能分到你头上。"
妮可朝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一脸不屑。丽莎自然是猩红嘴巴的英文名。
我在脑子里迅速消化着妮可给我的信息,以我对金融行业的了解,江川集团的分量和地位自然毋庸置疑,但是随之而来的难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见我沉吟不语,妮可又加上了一句话:"他们能够给到的佣金大概有20万,"顿了一下,她加重了语气,"是美金。"
尽管我对这一单的佣金数额有着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被客户的大手笔震撼了一下。无论如何,这个数字是我从业以来实实在在接触过的最大一单,哪怕,我还没有拿到它。
我斟词酌句地回答妮可:"这个Case的难度系数非常高,对它的理解和分析我没有太大的把握。起码现在没有。"
妮可专注地看着我,并没有出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分析完这个Case的难度后,我诚恳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以花些时间去做做功课,找找朋友。过两天,我整理个东西给你,希望能够帮到你。"
妮可微笑着听我说完,走上前两步,使我们的距离靠得更近:"不,我的意思是让你考虑一下,我们一起做!"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想,我还是要回去做做功课。下周一给你答复。"
04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这组所在的办公区自然也早已人去位空。毕竟是周末,哪怕大家平日都是加班加点当便当,这个时候也都早早地各自HappyHour去了。
我理解而感慨地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猎头是一门苦差事,压力之大,无法言喻。
外人总是雾里看花,觉得猎头们衣着光鲜出入高等场所,动辄与企业高层过招,工作神秘收入奇高。其实只有你做了猎头,才能体会个中辛酸。
猎头顾问的每一分钟都是在精神高度紧张中度过的。
处理大量邮件,打CC(ColdCall,陌生拜访电话),进行人才面试,写评估报告,客户的沟通维护,推荐人才的信息反馈……你会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而上司和客户都在背后拿着催命符,更要命的是你经常会遇到挫折,CC的不顺利,人才的不配合,客户的刁钻,意外情况导致的临门一脚失利……太多太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就在我拉上手提电脑包的拉链准备走人的时候,突然听到贝蒂在几个隔断后面叫我,原来她还没走,看样子是在等我。
她小跑到我跟前,说:"JD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
我微笑地看着她:"OK,我先看看,有合适的Reference(资料)改天整理给你。"
"嗯,还有那个,"贝蒂盯着我,干笑着,"我向丽莎提过了,这个Case如果出单了我们Commission五五吧。"
"可以啊,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我赶时间先走了哦,周末愉快!"
我笑着冲她摆摆手,快步走了出去。你倒不傻,分提成不分业绩,每月个人业绩最高的奖金可比单项提成要高得多啊。我想你连提成也不舍得分吧,不过可能你也担心,一点好处都没有,凭什么我就会把有用的Candidate给你呢。尽管我还真的没这么想。
走到电梯口,我又和妮可不期而遇。两人随意地聊着搭电梯下到一楼大堂,妮可对我扬了扬手中的汽车钥匙:"晚上有什么安排?我约了人唱K,一起吧?"
我笑着说:"不了,我也约了人。你玩得开心点。"
"OK,下周见!"
两人道别后妮可转身往停车场方向走去,我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出手机,翻着里面的电话簿,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喂,孙总吗?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我寒暄着。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晚饭吧……哦,没关系,那改天好了。"
我当然知道你没空,像你这样的银行家,怎么可能周末的这个时候还放空呢。
事实上我不也有约会,我只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样虚伪地应对,也在不知不觉中享受着这样职业化的转变。人在职场,我知道这样的改变无可避免,就如练武之人要想获得大成,就必须尽早打通任督二脉一样。
"明天?可以啊,下午一起打网球吧,还是老地方,我订场。"
挂掉电话,我又翻出另外一个号码拨出去。
"高总,近来可好?……我挺好的,还是做猎头啊。不过前些日子换了一家公司,MMI啊,嗯,对……哪里哪里,你客气了。你能到这边也是你在证券界的实力有目共睹啊,可不是我的什么功劳……吃饭就算了吧,你也忙。不过周日如果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吧,正好我也有些信息跟你交流下。嗯,那后天我等你电话,周末愉快!"
挂掉电话,我抬头,妮可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的手机几乎在我合上滑盖的瞬间铃声大噪。
05
我吓了一跳,赶紧按下通话键。
"女人,再不来这帮饿鬼连我这把老骨头都啃了啦。"Cat气急败坏地冲我喊,背景一片嘈杂。
我赶紧安抚道:"好好,我十五分钟就到,挺住啊同志。"
Cat这家伙,说话总是咋咋呼呼口无遮拦,一副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样,如同我们相识的最初。
经历"非典"一役后,全国草木皆兵,我也深感人生无常,想我这般花容月貌万一遇上了不可抵抗的因素英年早逝,也好歹给年迈的父母留下点什么。
于是动了买保险的念头,经朋友介绍,Cat这位出色的寿险经理便出现在我面前。
记得那天她穿着藕荷色的针织上衣深色西裙,容貌俏丽,端庄得体,我一见即萌生好感。大概是没见过像我这么好说话的主顾,Cat心情大悦,舌底生花,讨论完她给我推荐的至尊宝险种的细节后,我们很自然地聊起了梳妆打扮这类女人永远的话题。
她开始热心地对我的造型评头论足,强烈建议我应该把头发披散下来,或者烫成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并向我推荐她常去的那家发型屋,用她的贵宾卡可以打八折,那里的发型师甚至帅得不行。
在知道我盘起长发只是想让自己显得更成熟干练一点时,Cat啧啧地摇头轻叹:"年轻就是好啊,还要把自己往成熟里整,像我这种三十岁的老女人只能拼命想着法子装嫩了,唉。"
三十岁的老女人,Cat喜欢这样称呼自己。如果你也这样说的话,她就会很认真地告诉你,她实龄其实只有28岁半。
事实上,Cat那句自嘲当中包含的优越感不是没有出处。她的皮肤保养得紧实细腻,天生的小瓜子脸极具欺骗性,从外表上来看,你的确很容易猜错她的年龄,也容易忽略她的体重。
Cat是个购物狂,衣服、鞋子、箱包、首饰……所有时尚物件都是她的最爱。和她逛街经常会被她气死,她永远会在多个商品间徘徊不定,一而再地让你给她出主意,而结果往往是她无法舍弃任何一件,最后还是会全部买走。过万的收入通常在月中就已经被她花得七七八八,然后她就会宣布进入艰苦抗战阶段,为期半个月。
我看过相关报道,现代都市综合征里有一种叫职场狂躁症的,其中典型的表现方式就是疯狂购物,精神空虚所致。
对于这个,Cat厚颜无耻:"谁不空虚啊,没爱情滋润的女人就是空虚的。神啊,赐给我一个腰缠万贯的帅哥吧!"
为了达到勾引帅哥的目的,今晚Cat毫不例外地衣着风骚。一字领蝙蝠绸衫倾斜着露出香肩,蓬松的卷发里垂着两个硕大的水晶耳环,紧身牛仔裤勾勒出浑圆曲线,足下一双高得吓死人的高跟鞋。手上还带着夸张的紫金沙戒指和七八串不同的水晶手链,在舞池的迷灯中闪烁着各色魅光。这仅仅是她的小部分家当。
"那家水晶坊这个月又赚了你多少银子?"我忍不住调侃她。
"什么?"Cat嘶喊着,舞池里人影晃动,音乐轰鸣,她没有听清楚。我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啊!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要破产了!"她激动地捂着耳朵,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身体的律动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下一秒钟,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对了!你去香港记得给我买东西啊,我要CD最新款的香水,COACH提花手袋,SKII套装,还有什么……总之我都列好清单回头给你啊。至于你给我的手信,就在TIFFANY随便挑一款就行,我相信你的品味。"
"哼,还列清单,我劝你最好签字画押,准备给本小姐卖身为奴吧。"我越听越无奈,白了她一眼,遂甩开头决定不再理这个狂躁症患者。
旁边一个猫着腰跳舞的鬼佬被我的马尾甩中,Oh了一声做了个搞怪的表情。我赶紧回了他一个抱歉的眼神,他笑着对我摆摆手。我也笑笑,继续随音乐扭动四肢,发泄着一周来的压力和郁闷。
06
"Hello,mayIbuyyouadrink?"
从酒吧的洗手间一出来,我迎面碰上那个被我头发甩痛的鬼佬,他也认出了我,惯性地凑过来搭讪。
"No,thanks.Myfriendsarethere."我随手指了指远处,快步走开。
很快我就发现这里面的格局太迂回,而蛰动的人群都有着相似的面孔,我完全搞不清来时的路,莫说找到自己的卡座了。
这个据说是目前广州最新最Heat的酒吧,实在是曲径通幽。我仅仅知道它分为东西两宫。
东宫是深蓝色玻璃重金属装修,黑人DJ打碟,音乐以House为主,多为HardHouse和ProgressiveHouse。热衷热舞的吧友一般都会选择东宫。西宫则是一片大红,大红布幔、水晶珠垂、复古灯笼构成了一个奢靡的空间,音乐多为R&B和Trip-Hop,这里光影憧憧,气氛暧昧,是男女荷尔蒙发酵的理想催化剂。
据安公子也就是这间吧的设计师说,红色是所有颜色中波长最长的颜色,给人一种视觉上的迫近感和扩张感,是最能刺激视觉感官的颜色,它可以使体温升高心跳加速,所以它最能煽动人的情绪,激发人的创意。
激发创意,是激发原始的欲望才对。拥挤的酒桌上、间隙中,到处都是人,猜枚纵酒,眉来眼去,勾肩搭背。
一个穿着雪白抹胸娃娃蓬裙的MM从跟前走过,香肩摇曳生姿,两腿纤细诱人,一些不怀好意的眼光马上追随而去。没事把自己打扮成小白兔,用意不言而喻,酒吧这种地方,谁都深谙个中规则,到处都是无声的暗示。
我翻了翻白眼,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盲头乌蝇般转来转去,落入他人眼里也跟小白兔无异,于是决定放弃这种徒劳无功的找寻,我实在回忆不起来我们的卡座究竟是在东宫还是西宫。
BABYFACE位于广州的沿江路,推开它的后门是对着江边的马路,我现在就站在这里,准备给Cat打电话问清楚卡座的号码再进去让侍者带路。
离我不远处的一对男女起了争执,拉扯之下男方抱住女方强吻,女方挣扎了两下也开始热烈地回应。
好一对色情男女,我回头时不经意多看了两眼,发现他们居然是今晚和我们同来的谢华和张曼!
谢华是安公子的同学,也是阔少爷一个,打着学建筑的旗号在澳洲混日子,偶尔放假回广州会跟我们一起玩,但次数加起来也寥寥无几。张曼则是Cat的朋友,小学老师,有一个谈了多年的稳定男友,开了一家卡通游戏玩具专卖店。今天饭桌上Cat才托她向她男友订一款最新的动感超人玩具来送给儿子。当时张曼还一脸浅笑,一副老板娘的幸福模样。
事情发展得太快,我感觉脑子一时有点脱线,下意识地往酒吧里退,刚退进一个拐弯处就被安公子逮住。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靓妹,上个厕所这么久,不是被拐了吧。"
"还说,你设计的什么破玩意儿,跟迷宫似的快把我转晕了。"我如获救兵,嘴上却不肯认输。
"哈哈,这叫艺术。"他得意地笑着,一边拉着我往回走一边问,"喂,你的同屋住(同居人)几时回来啊?"
"维维啊,可能下月才能下戏,不过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通告。怎么,你想她啦?"我调侃着。
维维是我的同居密友,一个小有名气的广告模特,最近接了个电视剧的角色,正在横店拍戏。安公子一直对她很感兴趣。
"想啊,想到晚上都睡不着。唉,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这家伙油嘴滑舌地唱了起来。
我笑着捶了他两拳,想告诉他刚才在屋外看到的一幕,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我想谢和张的事情,安公子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我告诉了他,他可能也只会回我一句:Sowhat?男未婚女未嫁,都有选择的自由。
也是,如今婚外情都这么多,她张曼玩个劈腿算什么?就像人才选择跳槽一样,有比现在好的工作机会,谁不想要?而谁又能担保下一次遇到更好的机会,不会再跳一次。
07
Cat趴在车窗边开始她第三次的呕吐,不过显然她肚子里已经没有东西能给她吐了。
"每次都喝成这样,你有几个胃啊?!"看她吐得差不多,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忍不住教训道。
Cat擦了擦嘴,喘息着:"嗨,高兴嘛,而且今天吃的都吐掉了,当减肥啊。"
我无语,只能摇摇头重新发动了她的红色POLO。
用Cat的钥匙开门进屋,我把她扶到房间里,她马上像死鱼一样摊趴在床上。
Cat的妈妈闻声披衣而起:"又喝多了不是?小鱼你也在这睡吧,我给你热碗糖水。"
"不用了阿姨,您睡吧,我给Cat收拾一下就回去了。"
给Cat换上睡衣,放了杯水在床头,我关上她的房门走出来。卫生间的门口站着她六岁的儿子冬冬,他正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那双遗传自妈妈的大眼睛乌溜溜的,很招人喜爱。
"冬冬,起床嘘嘘呢?嗯?"我走过去想抱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是酒气烟味混杂,就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鱼姨姨好——"
冬冬奶声奶气地叫我。
"乖,明天礼拜六,爸爸是不是要来接你去玩啊?快去睡觉,不然明天没精神哦。"
"嗯!"
听到这个,冬冬显然立马高兴起来,小脸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爬上床。
"鱼姨姨晚安——"
"晚安。"
我帮他熄了灯,拿好自己的手袋,轻轻带上了Cat家的大门。
下了楼,我慢慢穿过一条甬道,很快就看到我公寓的一楼过堂,玻璃大门里灯火通明,彻夜不灭。没错,我和Cat住在同一个小区邻近的两栋楼宇里。这样的巧合也是我们迅速成为狐朋狗党的一个重要因素,用Cat的话说就是:猿粪呐!
话说认识Cat当日,结束了愉快的谈话后,她执意送我回家,当我告诉她我家的地址时,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连说了三个:"缘分!缘分!实在是猿粪呐!"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常能搭上上下班的私家便车,经常能喝到Cat妈煲的老火靓汤,也经常地,像今夜一样喝到凌晨三点才醉醺醺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我不知道这座不眠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锦衣夜行,一醉方休。
每一幅华丽的皮囊下,都藏着一个寂寞的灵魂。
我们带上各色面具,于日光下粉墨登场。只有在这样静寂的夜晚,才打开自己的壳,让灵魂回归大地,舔自己的伤。
曾几何时,我们也有过清澈澄明的双眸,一如冬冬那样纯真的脸庞。
说起冬冬,真是个乖巧精灵的好孩子。我由衷地希望,他能够天真烂漫地成长。
Cat二十三岁生下他,在他四岁那年离婚。她的婚姻可以套一句时下流行的话: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
Cat这个傻大姐,她会掏心掏肺地跟我们描述她当年怀冬冬的辛酸,如何因为怕孩子缺钙而拼命进补以至于一米六的个头顶着一个硕大的肚子行走困难,如何睡塌了床板却因为风俗说怀孕时换床板会害到孩子而坚持在破床上睡了两个月,最后又是如何阵痛了二十六个小时最终还是挨了一刀生下这个八斤重的心肝宝贝。
Cat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贪玩随性,脾气急躁。她会大把大把地给冬冬买衣服、玩具,然后花更多的钱给自己添衣置物。她会一有空闲就呼朋唤友吃喝玩乐,却很少抽出时间陪冬冬做做功课逛逛游乐场。她还会经常因着某些小事对冬冬大呼大叫,然后又迅速地抛之脑后。
因此冬冬显得比同龄的小孩都懂事沉默,为此我不止一次说过Cat,让她注意一下教育的方式。
每次说起这个,她总是一脸无辜地振振有词:"我是有口无心,那个是我的命根子啊我怎么不宝贝呢。至于逛游乐场什么的不每周都有他爸带他去玩,我去凑什么热闹!"
冬冬爸爸对这个儿子很好,法院把冬冬判给Cat他没有提出异议,只要求每周能见儿子一次,并且每月都会给Cat一笔可观的抚养费。所以Cat也就毫无后顾之忧地继续做她的月光族。
我叹口气,头突然疼得厉害起来。
爬起来灌了一大杯温水,重新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窝里,开始昏沉沉地睡去。
Radio里许美静正在低低地吟唱:
灰暗的深夜
是寂寞的世界
感觉一点点熟悉一点点撒野
你的爱已模糊
你的忧伤还清楚
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
彷徨着彷徨
迷茫着迷茫
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