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已经将河堤码头对外开放,许别处货客船及渡船在此停泊,狱岛所出布纱、腌鲜鱼、铁器、蔬菜等物,也由集云社邀城中商贩来河口贩运。虽说车马便道筑成还需时日,从东华门官道过来有些不便,但胜在河口物价比曲阳镇要低廉一些;商客船、渡船在河口这边停泊靠岸以及货物泊岸入草市贩售,所收的厘金也十分的低廉,且无其他官吏再事盘剥,河口这边的河堤码头开放十余日,倒也聚集了些许人气。
这边酒楼、客栈等店铺都没有建起来,夜间留不了外人,募工及军户流民以及东阳本乡子弟上千人聚居在此处,左近又有角楼灯火映照,却是晚间散工后,河口篱墙内也显得十分的热闹。只是向晚时分,码头没有渡船停靠,河口篱墙内的行人绝大多数穿粗布衣衫,两个穿着长衫的文士站在河堤码头上眺望朝天荡自然十分的显眼。
林缚乘船回河口,远远就注意到这两个文士,看到周边还有几名佩刀的健壮汉子,想来是这两名文士的护卫。河堤码头开放之后,河口这边自然也没有道理再阻拦龙蛇混杂的人物进入。上岸后,林缚才看清这两人的面貌,年轻的文士也有三十一二岁,脸形瘦长,留着短须,穿着长衫,背有些驼;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白面微须,眼睛狭长,卓然立在高处,显得气度不凡。
李卓的车驾护队已经进入江宁境内缓缓而行,计算行程,差不多后天就能像只蜗牛似的抵达江宁城;按察使司也早接到秘报,李卓并没有跟随车驾同行,早在过仙霞岭时,就便衣快骑带着三五个随扈抄小路离开。按察使司这边也是满头的冷汗,借清匪的名义,将名下的千余名缉骑悉数派往南线。三天前看到这两人与另外一人站到轻舟船头,林缚就有所怀疑,此时走到近处,见中年文士的相貌与旁人描述的李卓的相貌别无二致,才知道李卓真是先一步抵达江宁了,心里想:那个年轻的莫非就是浙西名士高宗庭?都说董原与李卓闹翻之后,高宗庭也离开军中,没想到他与李卓同时现身在江宁。
循着李卓、高宗庭的目光望去,东阳号正在朝天荡里的水面上鼓风而行,船尾拖出一道白浪,林缚也不知道这两人站在这里看东阳号操训看了多久。周普留在狱岛上协助赵虎训练新编武卒与武卫,不过林缚上岸来身边也有护卫武卒随行,那李卓与高宗庭也有带刀护卫相随,两边接近,倒是护卫先警惕起来,李卓、高宗庭这才转回身来,高宗庭朝林缚作揖说道:“林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
“高大人与督帅有何赐教?”林缚作揖问道。
高宗庭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们的身份给林缚一眼识破,李卓却哂然一笑,指着朝天荡里的东阳号帆船,说道:“我闲来在此观看,东阳号与四车船分进合击似为水营操训之法,想必你也知兵事?”
“禀督帅,朝天荡水面开阔,历来为纳匪藏寇之地,防匪拒寇之事不可不操训熟练,水营操训之法,职下也是自行揣摩略知一二……”林缚说道,这年头强豪巨族拥私兵已是常事,他在朝天荡以水营之法操训东阳号不能算惊世骇俗之举,唯一遗憾的就是他无法在东阳号上装备重型的战具。他心里又觉得奇怪:李卓何时到江宁的,怎么对河口的情况如此清楚?他看了高宗庭一眼,知道李卓轻易离不开军中,但是高宗庭可为他的耳目。
“呃,”李卓轻应一声,似有所思的看着朝天荡辽阔的水面,说道,“我观此船,船舱中腹间有横隔舱,侧舷也用坚木,如此坚船,在扬子江里游弋似有些大材小用……”
内陆河风浪小,有些帆船甚至连龙骨都不用来节约造船成本;东阳号采用水密隔舱结构,整座船分成十一道舱,一舱破损进水不会影响其他船舱,水密隔舱用厚木料将船舱横向分隔,同时也增加船体的横向牢固程度,除此之外,东阳号在两舷采用与龙骨相同规格的整段长木料对船体进行二次加固。毫无疑问,林缚购入东阳号并要求龙江船场加固就是为海航而生,若只在内陆江河里航行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林缚不知道李卓对舟船的见识也不浅,在此等人物面前也不敢胡说八道,思量着说道:“全赖督帅大功,东南战事平息,朝廷得以再度依赖东南财赋,漕路大盛指日可期。然近十载来,内河漕路失修,无论是白沙河还是石梁河,水浅难行千石船,即使东南愿多供米粮,想要短时间内恢复旧观也困难,唯有走海路一途。集云社购入东阳号是为贩米去海津做准备。除东阳号外,集云社还另购了两艘大船……”长山岛是他守护最严谨的秘密,只要他与长山岛的关系不外泄,他这一番谎言,谁也拆不穿。
“不算其他,东南每年正常运往燕京的漕粮应有六百多万石,每年的实际漕运成本就近三百万两银,这还不计漕运航道的日常疏浚成本,若遇河水泛滥或北方旱灾,正是北方需要大量米粮救灾时,偏偏漕路又往往会因为给洪水冲击或水浅而堵塞,以使北方的灾情越发的严重。”高宗庭听林缚说集云社有意利用大帆船走海路往北方贩米,说起内河漕运的利弊来。
林缚小翼回答道:“庆堂年间,朝廷也曾改行海路漕运,那段时间大量建造八桅巨帆,一艘船载重三万石到四万石。只是当时为了节约造船成本,户部拨给各船场的银钱有限,再给层层克扣,造成后的八桅巨船抗风浪能力相对较弱,使得海路航运的倾覆翻船事故频频。加上当时朝野依赖内河漕运为生者众,对海路漕运自然也极尽攻击之能事,使海路漕运试行五年就告取消……然而以职下浅薄见识,内河漕路整顿非一年两年之功,东南战事平息后,输入燕京的漕粮将大增,内河漕路的弊端或恐突显,怕到时甚至会加剧北方的粮荒,商贾走海途贩运,有利可图。”
“哦,原来是这样,算是有远见之举……”李卓轻轻的应道,也没有特别的表示,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海津位于燕京东二百里处,若有货物走海路从南方运抵燕京,海津是燕京东部最重要的转运港口,林缚眯眼看着朝天荡的东阳号,他刚刚那番话说得半真半假。要是不考虑海盗,仅以千石载重的帆船计,此时千石米从崇州出海扬帆北上运抵燕京最快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一趟往返只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折去人工损耗能净赚三百两银;将北方的货物运抵南方贩售还能再赚一回钱。除了风雨季不通航之外,一年能跑三四个来回,当真是暴利之事。要是大越朝能够中兴而治,林缚倒想当个逍遥快活的大海商,但是大越朝眼下风雨飘摇、暮气沉沉,中兴之治只怕是不可期。
“林大人,你原来在这里……”赵勤民有事要找林缚,看到他在码头这边跟人说话,远远的招呼着走过来,走到近处疑惑的打算了面相陌生的李卓与高宗庭两眼,正要跟林缚说话,又觉得有些事情不便在外人面前开口,只问道,“这二位是林大人的朋友?”
“赵先生来得巧了,恰逢督帅与高大人私服苙临河口,我真要找人去报知顾大人去,”林缚说道,他不管李卓心里在想什么,吩咐身边的护卫武卒,“你去狱岛让杨典尉率一队武卒到河口来护卫督帅与高大人周全,”又吩咐另一人,“你拿我牙牌骑快马速去按察使司禀告副使顾大人,说督帅与高大人莅临河口……”
“……”李卓这才回过神来阻挡道,“你无需这样,我们停留片刻后就走。”
“恕职下实难从命,”林缚作揖道,“督帅大驾抵临江宁,职下知情不报,若是致督帅在城外生出意外,职下头顶上的乌纱帽可不够抵罪,恳请督师不要让职下为难……”
东南诸郡堪当“督帅”这一称谓也不过两三人而已,赵勤民瞬时知道眼前这两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是什么身份,忙整束衣冠给李卓、高宗庭长揖施礼:“学生赵勤民见督帅、高大人……”
李卓看着林缚随行的两名护卫武卒在接令后就迅速离开往各处通报去了,知道他在江宁的行踪实难继续隐瞒下去,也有随遇而安、随他人折腾的心思,只是要林缚、赵勤民陪他在河口随便走走。
杨释很快率领一队守狱武卒到河口;按察使贾鹏羽与按察副使顾悟尘没有急着赶过来,让杨朴率了两百余缉骑来加强河口的戒备以防万一;杨朴过来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验明李卓的身份,总不能江宁一大帮官员跑过来迎接,结果迎接的是个冒名顶替之徒。入夜后,江宁守备镇军健锐营就手持秦城伯、王学善以及贾鹏羽等人合署的手令接替了河口的防务,河口外侧的水道也多了几艘战船巡视。
林缚与赵勤民陪同李卓、高宗庭在草堂前厅里说话,李卓对海路漕运颇感兴趣,林缚自然是畅所欲言,顾悟尘计划今年秋粮收上来之后要使江东郡对燕京的漕粮输供达到一百二十石,就要做好走海路的准备,以防止内河漕路堵塞。
林缚让人将李卓抵临河口的消息捎回城去,杨朴率缉骑与守备军府健锐营相继接替了河口的防务,知道江宁诸官员随后就会赶来,林缚也不便在草堂给李卓、高宗庭准备宴席,便让柳月儿准备了一些茶点送来。
起初还在草堂前厅陪着,待江宁府尹王学善、江东按察使贾鹏羽、按擦副使顾悟尘以及江宁兵部左右侍郎、江宁右都御史以及江东提督左尚荣等官员入夜后或车或轿或骑马乱糟糟的陆续赶来河口,草堂前厅就没有林缚能落脚、说话的地方了,他还不能摞挑子躲到狱岛上去。
河口这边给江宁守备镇军健锐营接了防,角楼灯火亮如圆月,原河口安置的诸多募工、军户流民以及东阳本乡子弟都给勒令回了围拢屋,不许在外面逛荡、喧哗,但是各个官员的随扈、跟班都不少,而且脾气、架式都很大,不敢在议事的草堂前喧哗,但指使集云社的伙计起来跟指挥孙子似的,林景中、钱小五他们也只有忍气吞声的尽心服侍。
江宁府这边诸衙门官员都以李卓车驾的行程来计划迎接事宜,天擦黑时听到消息说过来接任江宁守备将军的李卓黄昏时分与浙西名士高宗庭出现在金川河口,此事也由按察使司核实,乱糟糟的一时没了注意跟章法。
河口这边除了流民居住的围拢屋与窝棚、草堂之外,也没有能临时安置官员入住的馆舍,众人不知道是要将李卓当夜就迎接进城,还是在城外给他另外安置个地方。最近的官驿位于在六十里之外的秣陵县城里,要么就是朝天荡北岸的朝天驿;曲阳镇却是很近,也有豪华的客栈,但是将李卓安顿在曲阳镇也于制不合,再说入黑后突然要加强曲阳镇的戒备,将无关人员驱除出去,也有些惊扰民众。江宁城里的主要官员合计着还是先出城来迎接,要不要今夜入城还看李卓他的意思,也派人先去曲阳镇安排,免得到头来慌手慌脚。
林缚就坐草堂外的土埂上,小蛮与柳月儿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边,拿小蛮的话说:“才不高兴服侍那些色眯眯的官老爷……”一切事情都丢给林景中去做。
“这算不算鸠占鹊巢?”柳月儿问道。
“……怕是人家还看不上这茅草棚子。”林缚笑道。
“人家看不上眼,我就是喜欢,”小蛮天真无邪的搂着林缚的胳膊,问他,“你觉得茅草棚子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茅草棚子也罢,琼楼玉宇也罢,得要你们两人在才行,”林缚笑着说,“常言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什么常言道,我怎么未听过这句诗?”小蛮一本正经的盯着林缚的脸问道,柳月儿却想着林缚话里传达的情意,低下头来,将微微发烫的俏脸埋在膝间,身子却挨着林缚结实的腰肉不避开。
“什么诗不诗的,我胡说八道来的……”林缚胡扯着将小蛮搪塞过去,心里想:难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还未问世?也许是流传不广,以他的文史水平,也不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
角楼灯火映照下,林缚看着篱墙里内的车水马龙,人群喧嚣,想着江宁城里的大佬只有宣抚使王添与江宁守备将军秦城伯没有出现。李卓是来顶替江宁守备将军一职的,秦城伯自然不会热忱的出城来迎接李卓,再说若论勋衔,秦城伯甚至比李卓还要显赫,但也不阻拦江宁兵部诸官员以及守备军府诸将到河口来迎接李卓;毕竟论声望,秦城伯自知差李卓太远。江东宣抚使司与江宁守备将军府在权职上没有重叠的地方,宣抚使王添自然不会急于一时就来拜见,待李卓进城就职之后再登门拜访不迟。虽说江宁守备将军平时也管束不了提督府,但毕竟有个战时节制的名义,到江宁后林缚一直都没有见过面的江东郡提督左尚荣也带着提督府副将出城来迎接。看这架式,迎接的规格比顾悟尘初临江宁时要高得多。
听草堂里面传话说李卓今夜就进城,林缚松了一口气,小庙容不得大菩萨,李卓真要在河口多停留一日,河口就要多戒严一日,十分的不方便。看着李卓在江宁诸官员众星拱月式的簇拥下走出草堂,林缚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跟二女说道:“我还要过去点头哈腰呢……”不管李卓有没有将他这个小小的九品儒林郎看眼里,李卓将行,林缚都要上前去恭送的,没有资格凑得太近,跟在众人身后点头哈腰,看李卓骑马先行。
李卓跨上马执辔临行时,视线扫过来在林缚脸上停了一瞬,又转头往远处的角楼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就在守备军府诸将的簇拥下策马而去。健锐营六百精骑随后拔营而走,数百盏提灯将刚夯实路基的车马便道映照得如火龙蜿蜒。来河口迎接的诸官员也都乱糟糟的带着随扈或骑马或乘轿或乘马车跟着回城去,将队伍拖得更长更散。
顾悟尘最后才走,他过来时坐的是马车,临上车前将林缚唤到跟前问他:“入夜前,李卓与你谈了些什么?”
林缚窥着顾悟尘的神色,一时也揣摩不透他问这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赵勤民私下跟他说了什么话,小翼的说道:“倒也没说太多话,李督许是经过河口,问了一些狱岛上事,能如实回答的,我都如实回答了。”
“嗯,”顾悟尘坐到马车里,杨朴给他掀着车帘子,他的脸藏在很深的阴影里,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过了片晌,才听他坐在阴影里说道,“李卓抵达江宁应有三五日了,这句话不要漏入他人之耳,不管其人如何,李卓终是陈信伯所荐之人,你莫要忘了这点……”
林缚直觉得背脊有股子寒意直窜上来,嘴里忙不迭的回道:“我知道……”
“那行,我先跟着进城去,看情形到驿馆里半夜后都不得消停;明天你过来吃饭,有好些天我们俩没有一起喝杯酒了。”顾悟尘说了这句话便落了车帘子,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进城去。
看着蜿蜒而去的队伍拖拖拉拉的有两三里多长,无数风灯在夜空下延伸,仿佛一条火龙,林缚站在篱门前,顾悟尘临去时的那番吩咐犹让他觉得心寒。他看了赵勤民一眼,抱拳说道:“赵先生,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心想他应该私下里跟顾悟尘说了些什么。
赵勤民告辞而去,林缚也与远远站在一旁等他的二女回草堂去。
“你是不是想着什么心事?”走回草堂,小蛮忍不住问道。
“呃,”林缚一愣,抬头看向小蛮,问道,“有这么明显?”
不仅小蛮,柳月儿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感慨朝野党争罢了。”林缚说道,又想他心事忡忡的样子说不定也落在赵勤民眼里。
奢飞虎刻意交好这边时,顾悟尘未曾说什么;且不说李卓今日出现在河口是有意还是无意,林缚都小心翼翼的没有表现太过分,顾悟尘却异常警惕起来,说到底还是该死的党争。
奢家叛乱时,东闽镇军在三数月间或降或败,朝中紧急从两浙、江西调兵遣入闽作战,李卓是在当时担任副相的陈信伯的推荐下以江西按察副使的身份率领江西诸府军入闽作战的,诸军皆败,唯有李卓一路在邵武一线稳定战局。随后数年,又是在陈信伯的支持下,李卓以东闽按察使、宣抚使、江宁兵部侍郎、东闽总督等职衔、身份统领东闽战事,以极为不利的局面下,将奢家叛乱压迫回晋安、蕉城、泉州一线,一直到奢家归顺封候。
前年冬北线陈塘驿之惨败,折兵十数万,蓟北防区千里土地与数十万民众悉数落入东胡人之手,西秦党难辞其咎,燕京兵部、吏部、户部等部院的西秦党官员几乎都给牵连一扫而空,楚党也是在此背景下才得以上位的,但是西秦党领袖陈信伯还在相位,当今圣上似乎并不急于用楚党代替陈信伯。
李卓能在东南崛起,是由于陈信伯;许多人相信:陈塘驿惨败之后,陈信伯能保住相位,则是因为李卓——至少楚党内部如此认为。
陈塘驿一战之后,能给朝野寄以厚望来力挽北线狂澜的名臣将帅屈指可数,李卓便排在第一位,最要紧的是李卓在东南战场纵横近十载,麾下精锐能征善战,也是当前最能寄以厚望的一支大建制精锐镇军。
或许当今圣上,或许是楚党内部认为只有将陈信伯留在相位上,才能够从容不迫的将东闽精锐抽调充实北线。当然,当楚党认为一切都从容布局之后,大概也不会再容忍陈信伯继续留在相位上,相反还要千方百计的将陈信伯扳倒,使西秦党彻底的无法死灰复燃。
在顾悟尘的眼里,李卓也是楚党的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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