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龙藏浦乃江宁二十四市之首,庄园私宅鳞次栉比,码头埠口绵延十数里,舟楫相接,宽阔的河面给挤得零零碎碎,船头尾悬挂的灯笼,河水里映着灯火,内外河道在这分岔的龙藏浦仿佛璀璨的星河。
汊口对岸是守备军健锐营的驻地,黑漆漆的,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私下里都传说安吉县城被东海寇破袭后,李卓将奢飞虎召去训骂了一通,之后就直接将健锐营调驻到浦南。
江宁府之后对进出龙藏浦之船舶、商旅的监管也严厉起来,甚至直接派了一队马步兵换班盯着庆丰行的总堂,监视进出。
毕竟背后有奢家支持的东海寇大肆破袭太湖沿岸诸府县,严重侵害了江东郡地方势力。江宁府衙与郡司矛盾重重,但在地方利益上是一致的,没有直接将奢飞虎软监起来,已经算是相当客气了。
西河会的堂口以及孙家宅子就在汊口西侧,外侧的码头上挤挤挨挨的停满了漕船。从河口归来,便是有些微醉,也给寒冷的夜风驱散,孙敬轩拢了拢夹袍,往码头走过去,秋漕就将启运,诸事都要小心,虽说安排有值守的会众,不走一圈、不看一眼,孙敬轩也不放心回宅子休息。
经过女儿文婉的小院,听着里面的娇笑声,知道老二家两闺女也在这里嬉闹。
“爹爹回来了……”孙文婉听着夹道里的动静,探出头来看,见父亲站在月门前想着些什么,问道,“今天的酒吃得如何?还以为你会喝醉了回来呢。”
“林缚与杨朴邀请多是东阳乡党,大家哪有什么心思喝酒?”孙敬轩说道,“西沙岛要用我们五十艘船,我等你二叔回来商议一下。”
“要这么多船?”孙文婉诧异的问道,“莫非他留在西沙岛的人就不会回来了?他真跟奢家硬扛上了?”林缚手里的几艘大船都用在西沙岛,林家也有二三十艘船给林缚用在西沙岛救灾,这时候还从这边再借五十艘船过去,就算东阳号、“集云一”、“集云二”三艘船留在岛上备战,林缚能在西沙岛组织起来的运力也将达到一万五千石之多。往西沙岛如此大规模的输送物资,怕是已经超过救灾、备灾的界线了。
“谁晓得?但是两边的仇怨却是深了,”孙敬轩摇头叹息,也不往深处想,只说道,“都说杜荣想借舒家在安吉杀林缚,反而死于林缚刀下,庆丰行一片混乱,到今天还没有缓过来。舒家寨给林缚所破,男女老小三十多口人缉拿交给湖州府。县人都恨舒家勾结海盗破城,舒家囚徒插标游街时,活生生的给县人扔砖石砸死七人。八月初西沙岛被袭,应是奢家的反击,据说是岛上灾民死伤无数,集云社死伤就有五十多人,你傅叔也丢了一条胳膊。之后暨阳血战,宁海镇说是毙敌四千余人,东海寇给击毙千余人总归是有的,这部分东海寇应该是奢家好不容易在昌国诸岛积攒下来的力量。”
孙文婉感慨万千,林缚去年冬入江宁,在朝天驿与杜荣说誓不两立,旁人只当作狂言、笑话来听,谁能想到一年时间未过,杜荣真就丧命林缚刀下。
“爹爹,你打算借船借人给他?”孙文婉问道。
“也不能算借,集云社跟西河会雇船雇人,生意总是要做,”孙敬轩说道,“奢家如此乱来,总不得人心。没有暨阳一战,说不定东面的局势早就糜烂了。断了漕路,西河会两千多会众拖家带口的喝西北风去?”
“也是,”孙文婉说道,“这江东郡要是由我来做主,我就让林缚去崇州当知县去……”
“吃酒时,倒有人抱怨来着,暨阳一战,林缚这么大的功劳,朝廷才赏擢一级,未免是太小气了。不过就算多升一级,宣抚使司那边也不会同意林缚去崇州当知县的,天下事能轮到你这个小丫头做主就好了。”孙敬轩笑了起来,心里也是感慨世事艰难,西河会看上去人多势众,但是能将西河会放在眼里的朝廷官员还真没有几个。
“林缚在西沙岛这么搞,崇州地方会不会有意见吗?”孙文婉关心的问道。
“地方上的态度倒是值得琢磨,”孙敬轩笑道,“东海寇未成灾时,崇州对林缚插手西沙岛事恨之入骨;听从崇州回来的会众说,崇州县此时倒是担心林缚从西沙岛抽身而出。不过江宁清流士林还是骂顾悟尘、骂林缚的居多……”
“大概比起林缚这个外来户,东海寇的威胁更严重吧。”孙文婉轻声说道。
“伯伯回来了?”林景中的未婚妻、孙敬堂之女孙文珮牵着年幼妹妹的手从里间走出来,给孙敬轩敛身施礼,又跟孙文婉说道,“跟你说好了,后天的事不要忘了,我先回去了。”
“后天什么事情?”孙敬轩问道。
“刑部赵大人后天要在河口讲狱学啊,”孙文珮说道,“后天逢日子河口要开草市,秋漕要启运了,北方的天气冷,我要去买件厚棉袍子送给伯伯你啊。”
“那要先谢谢你了。”孙敬轩笑道,他这些天心思都放在秋漕上,对赵舒翰在河口开讲狱学之事倒没有放在心上。
虽说西河会承运的秋漕也只有四万石粮,但是与承四万石夏漕的区别很大。
首先今年试行的夏漕总量才三十万石,即使洪泽浦漕路给堵,船少,走维扬水路也通畅,夏秋季东南风盛行、水位又高,所以十分的便利。今年东南诸郡的秋漕总量达到两百五十万石,秋冬季风向不利,水位又低浅,洪泽浦漕路不通,江西、两湖的漕船都要拥挤过来走维扬水路,问题会很多。
往年到这时漕船都已经发出,今年扬子江沿线府县事情尤其多,秋漕事务也一再拖延。孙敬轩担心再拖延下去,天气大寒,淮水往北的河流都冰,那才是大问题,很可能在半路一堵就是三四个月要等到来年春后解冻才能继续前行。大批人滞留在途中要吃喝拉撒,河流结冰,装粮的漕船要是给河冰挤坏,承运河帮还要连船带粮一起赔偿。
为秋漕事,孙敬堂亲自去了淮安府往北看水情,诸多事都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这竖子端真是直追董原了……”奢飞虎英俊的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的阴沉,龙藏浦的水声从窗外悠然传来,让人听了却心烦意乱。
秦子檀坐在下首不吭声,江宁风议已经将暨阳血战与董原当年守仙霞一战相提并论、将林缚与当年的董原相提并论;当然了,董原也不大受清流士林的欢迎;却都是奢家的劲敌。
如今江宁对他们这边十分的警惕,李卓将健锐营调到他们近旁驻守,就是监视他们,使他们的活动受到很大的限制。特别是杜荣死后,庆丰行内部又相当混乱,他们手里并没有能够替代杜荣、对江东形势十分熟悉又交游广泛的后补人选,使得他们还要想在江宁搞出什么动作已经不大可能了。
奢飞虎便如给困在笼中的老虎,心情自然不顺畅,脾气也变得暴躁不安。
“有什么大惊小怪了,让老大受些挫折才好,哪有一口就吃成胖子的道理?”宋佳慵懒的披着霓裳依坐在锦榻上,“东海兵在嵊泗诸岛仅仅是会盟联合是远远不够的,联合再紧密,也只是乌合之众。这次看上去像是吃了大亏,实际上也削弱了其他家的势力,我看老大这次只要有定决心将东海兵都抓在自己手里,机会要比以往多很多,说不定就是因祸得福……”
“少夫人这么说也有道理。这次攻暨阳的要都是晋安精兵,林缚不会有竖子成名的机会,”秦子檀这才开口说道,“从另一方面来看,暨阳血战,晋安损失了三百多老卒虽然是件心痛的事情,但是其他十家东海寇也损失七百多人,恰可以将更多的晋安精兵补充进去。以这种消耗补充、消耗再补充的模式发展下去,东海寇的核心势力将完全由奢家控制,届时就可以直接收编外围势力。我以为少侯爷应向晋安建议,敦促大公子休整之余,仍需不断的骚扰平江、嘉杭、明州三府,以战训整,并消耗其他势力之实力,从晋安调人补充之。”
“消耗补充、消耗再补充……”奢飞虎嘴里轻轻嚼着秦子檀的献策,脸色和缓下来。奢家裂土封侯之后,为降低朝廷戒心,也为休养生息,在晋安只保守万余精兵,差不多裁减了近十万的兵员,奢家并不缺乏后备兵员。
“我看你们兄弟俩就是太心急,”宋佳嫣然而笑道,“此时将江东郡形势完全搅乱,只会使刘安儿及其他势力伺机扩充壮大,届时就凭借老大手里那点人,晋安又鞭长莫及,他们还会不会对奢家言听计从,还真是难说啊……”
“难道暨阳失利还能让你们说成好事?”奢飞虎难得露出笑容的反驳道。
“也不能算好事,”秦子檀自然不会提杜荣的死来扫兴,说道,“从当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林缚并无从西沙岛撤出的意思,崇州地方对林缚的态度也悄然发生转变,这对我们颇为不利。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顾悟尘目前并没有让林缚参与兵事的意思……”
“这个的确要算好消息,”奢飞虎也不得不承认,“大概也是这竖子锋芒太盛,顾悟尘担心将来难以驾御吧。”
现在满编有四千人的东阳乡勇受顾悟尘控制的,在东阳北部地区已经表现出颇为积极的势态,使刘安儿部在石梁县部署受到颇大的压力;要是顾悟尘将四千东阳乡勇都交给林缚直接统领,很可能会直接改变洪泽浦区域的局势。
“你们男人都是这般小心眼,还时时、事事想压着别人,”宋佳坐在旁边不屑的说道。
奢飞虎没有理会妻子的嘲弄,低头看桌案上的地图,林缚不将他的人手从西沙岛撤走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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