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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唯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哪个娃娃?”“我妹妹。”“阿来!”“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队长嘎洛看着我,独眼中各种神情层层叠叠,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新上来的副大队长阿生说:“你阿妈说你昨夜没回家,你说你回还是没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块表面上水气渐渐蒸发的石头。

  “你阿妈说你一直没回家。”他掐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

  “他回来了。”父亲看看那块石头说。

  彩芹老师说:“我送他回家的。”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盯着阿生。她直视父亲的炽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伤肌肤,而不是箭镞,能扎进胸腔,扎进血脉深处。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师的腰眼,她没有理会,阿生当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时,“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阿生和嘎洛女儿嘉央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汇报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学的资格。

  得知那个消息的当天夜晚,父亲对我说:“要想不过像我这样的日子,你远远地离开我们,忘了这地方吧。”我没有照办。

  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糊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

  空落落的仓库中充满没有实体的那种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着冷汗而又气壮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开通机耕道时用过的八磅生铁大锤,挥动起来。锤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满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响声震耳欲聋。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续不停的当当声唤醒。娃娃们开始啼哭,狗吠叫,夜鸟惊醒,飞向更深远更幽暗的树林。我砸毁第一口锅时,人们就聚集到了广场上。我砸毁第二口锅时,仓库门被撞开了。我扶着锤把大口喘气,嘴角上掺和略带咸味的汗水和眼泪。将倒未倒的仓库门在轻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仓库门前的人们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墙。一张张惊诧的面孔映着积雪的反光一片阴绿,一片幽蓝。我重新举起铁锤,第三口铜锅被砸毁的声音更加响亮。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上,那声音当然远比那紫铜的钟声喑哑。我听到鼻血滴到脚尖前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嘎洛慢慢举起手杖,压住了父亲再次扬起的手臂。嘎洛没有用多大气力,可父亲的手臂从薄薄的黑暗中疲软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说:“报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好像父亲当即就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阿生好像是说:“……阶级报复,破坏人民公社……”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们纷纷散开,踩着脏污的积雪。

  后来,彩芹老师一把牵我到她屋里去。

  她说:“坐下吧。”我站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来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师说。父亲叹息一声,坐下,我也坐下。

  “我说,你要想出头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够吃了。你走吧。”父亲紧盯我一阵,叹口气起身走了。

  静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胆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她也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缠绕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刚才挥锤时用力过猛,胳膊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了。

  我想说点什么,像电影里将上战场的游击队告别老百姓时那样。

  她却一竖手指,说:“嘘。”果然,一个人的抽泣像掠过草尖尖的轻轻山风一样。接着,清晰起来的嘤嘤的哭声像一群蜻蜓亮开了翅膀。

  一听就知道这是嘎洛女儿嘉央的哭声。她把参军的弟弟送到乡上,为弟弟和自己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幸福,而骄傲。

  她挥舞着那块艳红的方头巾拦阻过往的卡车。

  她对第一个停车的司机说:“我是团支书,我是红军的女儿。”司机说:“呸!”呼一声车门关上了。卡车飞驰而去。

  又一辆卡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说:“师傅,我送我弟弟参军,他参军也是开汽车。”“不是开坦克。”“汽车。”她说。

  司机笑笑,说:“上来吧。”后来听说司机换排挡时好几次把手滑到她双腿中间。嘉央在中学里灌了满脑子贞操观,这种东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护住下身。司机说:“可不要乱动,汽车要翻下河。”这则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长的成阿公路沿线广为流传,题目就叫“我是红军的女儿”或是“师傅,坨坨在这儿”。司机说不动,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机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时,她真以为是抓排挡找错了地方,她告诉他:“师傅,坨坨在这儿。”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将开始的夜晚,听到嘉央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水波一样在村子四周起伏荡漾。

  彩芹老师的泪水也潸然而下。

  这时,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准备上路了。

  彩芹老师梦呓一样说:“不要成为一个嫉恨的人。不要看着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别人。”我推开木门,吸进饱饱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气。走出那条小山沟时,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树林里一片雀鸟的聒噪,那天天气十分晴朗。

  我没有回头。

  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