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前夫滚下床梁海燕边城浪子古龙楚叛儿周郎美男脱去校服时银锋阴阳浪子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言情 > 承欢记 > 第七章

  家丽捧出龙虾奶油汤及蒜茸面包。

  “家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

  “真的,再下去就无甚作为了。”

  二人对着大吃大喝。

  “你与家亮之间究竟如何?”

  承欢苦笑,“这上下还有谁有空来理我们的事。”

  家丽亦黯然,“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这段感情。”

  “因为他相信对方对他无所图。”

  “他们会结婚吗?”

  “我相信会。”

  “会再生孩子吗?”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欢,你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憎恨。”

  “家丽,你会讨厌任何人的小孩子吗?”

  “幼儿无罪。”

  “可不是!”

  她们二人举杯。

  “你同家亮——”

  承欢终于不得不承认:“已经告吹。”

  “不会吧?”家丽无限惋惜。

  承欢低下头。

  “我见他最近精神恍惚,故问。”

  承欢微笑,“他是担心父母之事。”

  “你们之间有无人离间?”

  “我没有,相信他也没有,大家被最近发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应该结婚。”

  承欢笑,家丽把结婚看成一帖中药,无论怎样都该结婚调剂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味,结婚这件事怡情养性,止渴生津。

  因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无后顾之忧,什么人爱见,什么人不爱见,都听她调排。

  承欢身分不一样,她不能贸贸然行差踏错,你别看这都会繁华进步得要命,骨子里不中不西,不新不旧,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还有,如可避免,千万别做婚姻失败的女士。

  麦承欢没有资格不去理会别人说些什么。

  家丽忽然说:“……如果非看得准才结婚,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

  承欢微笑。

  “你对家有什么憧憬?”

  承欢精神来了,对这个问题,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间要宽大,放着许多毛巾,白色的厨房里什么厨具都有,可是只煮煮开水与即食面,环境宁静,随时一眠不起……”

  家丽拍拍她肩膀,“我以为你会说只要彼此相爱,一切不是问题。”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会面目全非。”

  看母亲就知道了,承欢心中无限惋惜,她开头也不至于如此乖张放肆。

  承欢看看钟,“我要告辞了。”

  “谢谢你来,以后我们可以多多见面。”

  承欢嘴里应允,心中知道势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学习与家丽相处,不外是因为辛家亮的缘故。

  回到家楼下,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在阴暗处相拥亲热。

  承欢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着光鲜在豪华幽美的环境里接吻爱抚堪称诗情画意,可在肮脏的公众场所角落动手动脚是欲火焚身。

  无论什么时候社会都具双重标准。

  与律师联络过,承欢开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着姐姐,意见十分之多,他坚持睡一房,可以关起门来做功课,如果家里够舒服,他情愿走读,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来睡客厅,一张小小尼龙床,他又贪睡,周末大家起来了他独自打鼾,大手大脚地躺着,有碍观瞻,一点私隐也无,极损自尊。

  残暴的政权留不住小民,破烂的家留不住孩子。

  承欢很想留下弟弟,故带着他到处看。

  “这间好,这间近学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亲大施身手。”

  “可惜旧一点。”

  “价钱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与经纪去喝杯茶,我马上接母亲来看。”

  “父亲呢?”

  “不必理会他的意见。”

  “那不好,房子将用他母亲的遗产买。”

  “那不真是他的母亲。”

  承早一脸笑意,歪理甚多。

  承欢只得说:“此刻无处去找父亲,你先把妈妈接来。”

  那房屋经纪劝说:“麦小姐,你要速战速决,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

  承欢骇笑,“不是说房产低潮吗?”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面面相觑。

  片刻麦太太到了,四处浏览过,只是不出声。

  承欢观其神色,知道母亲心中满意,可是嫌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两个女人不和几达半个世纪。

  承欢暗暗叹息,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换了是麦承欢,一早笑容满脸,没口价赞好,世界多艰难,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还嫌什么?

  这是至大放肆,有恃无恐,反正女儿不会反脸,能端架子岂可放过机会。

  承欢再了解母亲没有了。

  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她是慈母。

  承欢堆着笑问:“如何?”

  麦太太反问;“只得两房,你又睡何处?”

  承欢答:“我另外住一小单位。”

  “分开住?”

  承欢颔首

  “不结婚而分开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家会说闲话。”

  承欢指指双耳,“我耳膜构造奇突,听不到闲言闲语,还有,双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

  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欢大喜,“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多少?”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板开车。”

  承早称赞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过张老板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做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待。”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家具电器都脏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象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新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承欢别转头来,“那是因为有人离间,”她笑,“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先聊了再说。”

  承早听懂了,因说:“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

  “嘿!”

  “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

  承欢挤眉弄眼,“是吗?”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篮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

  承欢不屑,“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我要什么,问老板要,问社会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

  麦太太说:“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麦家风水要转了。”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

  承欢想征询父亲意见,他却在露台上睡着了。

  脱剩汗衫短裤,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床,脸上盖本杂志,呼吸均匀。

  承欢轻轻走到父亲身边,怜惜地听他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