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长长的里弄,蜿蜒着伸进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居民区,最终消失在错落搭建的石棉瓦和油毡棚子里面。
这是平原市最大的一片工人居住区。因为周边接有好几个大型国企,什么拖拉机厂、锅炉厂、食品机械厂、国棉厂等等,各个单位的家属区凹凸交错,所以歪歪扭扭的矮楼和奇形怪状的平房最终浩浩荡荡的连成了一片。在这些厂里的年轻工人们,从六七十年代单身入厂,渐渐的成家立业,繁衍子嗣,本来密度就很高的家属区显得更加拥挤。
为了拓展空间,很多家庭都在自己家楼下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能开拓的地方都盖上了棚子或房子。因为空地形状不同,盖房用的材料不同,经过多年的蚕食兴建,最终形成了这片无边无际大蒲扇一样的家属区。本来区分几个厂区的马路这些年也变的憋窄而模糊,歪歪扭扭的支延漫开。
林双笙急匆匆的从这条蜿蜒憋窄的小路上跑出来奔向平原市质培复读学校。双笙人长得眉清目秀,瘦瘦高高的,一看就是个好学生模样,但可能是因为单亲家庭的原因,双笙的脸上却总透漏出一股忧郁的气质。
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家里条件大多一般,多少都吃过点苦,但双笙受的罪更多一点。在双笙四岁的时候,一天晚上父亲焦同生背着他遛弯,走到红星国棉厂后门,突然发现几个半大小子正从厂里偷铜锭。作为厂里的保卫干事,焦同生扔下双笙不管就去抓小偷。双笙哭喊着追爸爸,奔跑中失足掉下水沟,摔伤头部导致右耳听小骨受损失聪。本来焦同生和林兰夫妻关系就紧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暴躁的林兰一气之下与焦同生离了婚,双笙由母亲抚养,跟了母姓改姓了林。
双笙天资聪明,数理化成绩优异但文科稍差,但即便这样走个一本也问题不大。可参加96年高考的时候,在英语考试当天,双笙的劣质助听器突然失灵导致听力题完全搞砸,再加上心里紧张英语彻底失败,进而影响了后面的几科考试,最终以一分之差没能考上大学。而这一年国企改革已经在平原市全面展开,一夜之间平原市几乎所有国企都进入了破产清算阶段,成千上万的工人被破产转置,林兰自然也逃不过命运的炙烤。
高考失败后的双笙万念俱灰情绪低落,看到母亲又下了岗,就打算去广州打工补贴家用。可林兰虽然经济拮据,但她知道上大学对孩子人生的重要性,于是不由分说给双笙报了当地最好的复读学校质培中学,并求爷爷告奶奶借了7000元交了复读费。双笙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来年很可能考上重点大学。
双笙踏着铃声跳进教室,冲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大口的喘着粗气。
“今天怎么了,我在路口等你半天没人,我就先走了。”同桌肖问行把一张卷子塞给双笙。
问行长得矮矮胖胖,他跟双笙是一个家属院长大的发小,两人父母都在红星国棉厂上班,不过问行的父亲肖更时是红星国棉厂的厂长,虽说厂子破产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问行家的条件比双笙家还是好很多,看身材都能看出来。
“早上6点醒了,我想再睡几分钟再起,结果一下子睡过头了。”双笙一边接过卷子看一边回答。“你妈也没叫你?”“我妈去河边出摊了,说早上有晨练的老头老太太,还能卖点东西。”谈到母亲林兰,双笙脸色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
林兰原来是红星国棉厂的出纳,刚下岗那会儿心气儿还挺高,想着找个地方继续当出纳,再不啻当个收银员也行。可一找工作才发现,全市成千上万的下岗工人涌向劳务市场,根本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她以为唾手可得的收银员工作都争得头破血流,小姑娘都用不完,谁会用你一个半老徐娘。眼看着就要断顿了,一向刚毅要脸的林兰也顾不得颜面和自尊,趁着给双笙借学费,找前夫焦同生的老战友又多借了点钱买了辆三轮车,游走在大街小巷靠卖点拖鞋毛巾等生活用品勉强度日。
双笙看了看卷子:“又一张海淀区的卷子,昨天不是刚做过?”“昨天是化学老师发的,今天是数学老师,大哥。”双笙轻轻的哦了一声。
数学老师走进来,大家纷纷停止了交谈准备上课……
下课铃响,双笙伸了个懒腰,拿出早上发的海淀区数学卷子,呼了口气埋头认真的做起来。
坐在前面的贾鲁回头看了看专心致志做题的双笙,偷偷站起身,趁双笙不注意一把摘下双笙缠满了胶布的助听器。
双笙一惊,抬起头:“你干嘛!”“让我戴戴嘛,真好玩。”贾鲁嬉皮笑脸的说。双笙站起身伸手去抢:“还给我!”“这么小气干嘛,我试试,看什么感觉,一会儿还你。”贾鲁边说边趔趄着身子躲开双笙,跳开跑到了走廊。双笙气愤的起身在后面追,两个人你追我赶的围着教室跑起来。
贾鲁一边跑一边摆弄双笙的助听器,肖问行看着一脸坏笑的贾鲁气不打一处来,就在贾鲁跑到他身边的时候,问行一伸腿,贾鲁一个趔趄摔了个马趴,手里的助听器从贾鲁手上甩出去老远,噼里啪啦的摔到墙角。
贾鲁咧着嘴从地上爬起来:“死胖子,你找死啊!”“不好意思,没看见。”“去你大爷的,你就是故意的!”贾鲁冲过来要打问行,被双笙拦住:“住手,我的助听器呢?”“不知道!”贾鲁甩开胳膊,愤愤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问行起身走到墙角,把助听器捡起来还给双笙。双笙接过来心疼的吹了吹上面的灰,戴上后发现没有了声音。双笙摘下来又轻轻的拍了拍,依然没有反应。
“怎么摔坏了?”问行看着双笙问。双笙没有回答,默默的把助听器放进抽屉。问行叹了口气,看了看前面的贾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问行眼珠子转了转,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图钉攥在手里。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辛老师走进来。
辛老师:“上课!”
班长:“起立!”
全班同学站起来,齐声问好。
问行快速把图钉放在贾鲁的凳子上。
班长:“坐下!”
贾鲁刚一坐下嗷一声又跳起来,全班同学惊诧之余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辛老师走过来:“贾鲁,你干什么?”“老师,肖问行扎我屁股,他在我凳子上放图钉!”辛老师转过身:“肖问行,站起来!”“老师,不是我放的。”“那是谁放的?”“我不知道。”贾鲁又怀疑的看了看双笙,指着双笙说:“那就是你!”双笙看了看问行:“我……”贾鲁指着双笙:“就是你,我看见就是你!”“你看见还往上面坐,你是不是傻?”问行嘲讽道。
问行的话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气得贾鲁冲过来要揪问行的领子,辛老师一把拦住:“你们三个,去,到走廊站着,下课再给你们算账!”“老师,是他们欺负我,我怎么……”“去!”辛老师用手指着门外,贾鲁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问行和双笙走出了教室。
2
放学了,双笙和问行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前面一拐弯就上了两个人上学回家必经的城南路。走在城南路上,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马路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甚至还有了一丝阴冷和肃杀的气氛,这都要归功于城南路旁边的古城遗址。
平原城曾是中华文明最早期的国都,历经十帝,夏桀十五年至仲丁元年时期,一直都是王宫都城,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建有城垣的王都。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用牧野之战结束了前朝最后的喘息。武王立国以后,为了加强对前朝遗民的管理,就把弟弟管叔鲜分封在平原城一带,建立了这座都城。
这座城池历经千年风雨早已被损毁绝大半,但在平原市依然有七公里的遗迹提醒世人自己曾经的存在,不过最明显的也就是城南路这段不到两公里的夯土城墙。
因为是历史遗迹,出于保护的目的,这段破城墙连着周边城南路、城北路、城东路和城西路一定距离的土地都不允许随意开发,可政府多年来又没有对其进行什么有效的保护和发掘,就让她静静的呆在城市正中央。于是平原市就出现了颇为诡异的一幕:随着城市发展,城市其他地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可一进入市中心老城墙地带看到的却是断壁残垣、树木林立、杂草丛生,城墙周边人烟稀少连路灯都没有,就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古代,甚是有些恐怖和肃杀。
不过对于双笙跟问行来说,这是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了,两个人也无心欣赏遗迹只是急匆匆的朝家走。
一边走,双笙看了一眼问行:“你说你明知道那样做要罚站,你还做,有什么意思嘛。”问行一脸无所谓:“那不行,欺负我兄弟就得治他,早就看贾鲁不顺眼了。”“有什么用,最后吃亏的不还是你。”
问行想了想,扭着头看着双笙:“老师把你叫办公室说啥了?”双笙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问行撇了撇嘴:“是让你去我家告状吧?”双笙叹了口气:“你要是学习上点心,老师对你印象好,就不会老让我去你家告状。”“那你今天准备怎么说?”双笙抬头看了看天边红彤彤的晚霞:“说什么说,你为我报仇我还去你家告状,还够意思嘛。”问行听了哈哈大笑:“要不咱俩是兄弟呢!”说完,亲昵的搂住双笙往前走。
两个人刚走没几步,突然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一个女孩边跑边喊:“救命啊,有人抢劫!”双笙不由的停下了脚步,问行则滋溜一下躲到了树后。
荒芜总会滋生邪恶和丑陋,哪怕你是在市中心。多年来老城墙是街头混混的约架圣地,经常出现打架斗殴的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一片又有了新业务,拦路抢劫,而且好似生意还挺兴隆。
两个流氓模样的人急匆匆从远处跑过双笙跟问行面前,片刻,另一个流氓模样的人攥着一把军刺追了过去,又过了好半天,一个女孩才一瘸一拐的跟了过去。
看着一票人马跑远了,双笙跟问行才慢慢走出来,看着女孩的背影,双笙长长的叹了口气:“咳,又有打劫的,真吓人。”问行却显得有点兴奋:“嘿,真够刺激的。”“快走吧,一会儿返过头来劫你就不刺激了。”两个人明显加快了步伐,近乎小跑起来。
问行边跑边侧过脸问双笙:“周末我带你去修助听器吧?”双笙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自己会修。”“你又不专业,能修好吗?”双笙没说话。问行停下脚步,卸下书包蹲在地上,双笙也停下来不解的看着问行:“你干嘛?”
问行没说话,从书包里拿出一只袜子在双笙面前晃了晃,双笙诧异的看着:“什么东西?”问行显得很得意,他用手在袜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猛地掏出几百块钱,伸到双笙脸前:“你放心,不用你花钱,我有钱。”
双笙看着几张百元大钞很是惊讶:“你哪儿来这么多钱?”问行压低了声音:“我偷我爹的。”双笙看着问行,有点气愤:“你怎么能干这种事?”问行一脸的坦然:“谁让他打我,他只要打我,我就偷他的钱出气。”“你偷这么多钱,让你爹发现了不气疯了,不更打你吗?”“嘿嘿,他发现不了。”双笙不解的看着问行。
问行把钱重新塞回袜子,一脸得意的样子:“我发现,我爹钱包里有好多钱,我试了几次,我只要不拿完,偷偷拿几张他根本发现不了。”双笙摇摇头:“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帮我修,你的钱是偷的,我肯定更不能用了。”说完,双笙大步朝前走去,问行无奈的匆匆收好书包跟上来:“哎,你怎么这么倔呢,跟你爹一个样。”听到这句话,双笙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瞪着问行。
问行楞了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端出一副笑脸道歉:“好好,我说错了,对不起,你跟你爹一点都不像,行了吧。”双笙看问行一副虔诚的样子就软了下来,指着问行说:“不许在我面前提他,记住了吗?”说完小跑着往家走去。
3
肖更时坐在自己破旧的丰田车里焦急的扭来扭去,还不时的朝窗外张望,他虽然面容显得有点苍老和焦虑,但眼神中依然闪烁着年轻时的狡黠。
肖更时老家是离平原市四百多公里的上阳县,他们家原来是地主成分,土改后家境一落千丈。那么多年过去了,肖更时父亲还是想不开,经常去村委会发牢骚,后来碰上那个特殊年代,表现良好的地主老财还要隔三差五的拉出来批斗,你这不正好是个戴高帽挨板子的好料子。没多久,肖更时的父亲积郁成疾加上挨打批斗很快就离世了。
没了爹又是地主成分,肖更时虽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但在特殊成长环境下还是备受歧视,无奈早早辍学务了农。但肖更时一直不甘心命运,冥冥中就觉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此生绝不能浑浑噩噩翻一辈子泥巴刨一辈子坑。
不安分的肖更时不爱干农活,天天捧着个暖壶坐到村口,等县里唯一的一趟短途班车经过。班车到村口上下旅客的时候,他就赶紧跳上车,给司机师傅续杯开水聊聊天,听司机师傅讲讲县城里发生的鸡毛蒜皮。司机师傅也很喜欢这个勤快懂事的小孩,乐得歇车的时候跟他吹吹牛聊聊天。
75年的一天,肖更时看到班车开过来,刚站起身回头拎暖水瓶子,司机师傅已经开了门跳下车,着急忙慌的从怀里拿出一张表递给他,告诉他平原市红星国棉厂正在招工,这几天很可能就招满了,问他想不想去。肖更时接过单子看了看,激动的手脚乱颤,平原市,那可是省会啊,他一直想的都是能在上阳县城谋份差事就心满意足了,这简直是超越梦想了!肖更时点头如鸡叨碎米,一百个答应。司机师傅让他回家收拾收拾,自己把人送完回县城的时候可以把他捎过去,让他从县城坐长途车去平原市。肖更时暖瓶都不要了,返身豁出命跑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来不及跟老娘道别就跳上了司机师傅的班车。
肖更时踩着招聘结束的最后一天到达了红星国棉厂,有惊无险的成为了一名工人。当了两年钳工,肖更时的“上进心”搅得他坐卧不安,他不甘心当一辈子工人,他要往上走。
肖更时先是跟自己的钳工师父套好了关系,然后说服他把车间的六个钳工分成一班和二班,让师父去一班当头头,他来当二班的班长。如愿以偿后,肖更时又看准厂里产能扩大的机会,上下运作一步步成为了二车间主任。成为了中层领导,肖更时终于可以跟一把大哥厂长荣长庚多亲多近了。
肖更时为接近讨好荣长庚煞费苦心,可巴结荣长庚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肖更时并没有获得太多的关照和好处。可就在这个时候,红星国棉厂空降了一个颇有背景的转业师长当厂长,荣长庚成了副手。荣长庚肯定不服,但师长更是个狠角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服者杀。师长撤了荣长庚的一切职务,专门成立了一个澡堂办公室,让荣长庚去澡堂办公室为全厂职工和家属办洗澡证,真可谓杀人诛心,夺了你的权,还羞臊你的脸。
荣长庚一落千丈,之前围着他转的人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更有甚者落井下石,没事就去办洗澡证,对荣长庚冷嘲热讽,气得荣长庚一夜白头。肖更时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也立刻转换了巴结目标。可几经接触,肖更时发现这个师长好大喜功,根本不懂经营和生产,他预感到这个人难成大事必定干不长,心中陷入矛盾。几经思索,肖更时决定赌一把。
肖更时不再围着师长转,回头去找荣长庚。肖更时经常带点水果茶叶到澡堂办公室去看望荣长庚,陪荣长庚下棋聊天,有人来办洗澡证,肖更时都忙起身抢着干活,还故意在外人面前一口一个厂长的请示怎么办理,这在寒天雪地中给荣长庚带来了莫大的温暖和安慰,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挚友。
肖更时果然好眼力,师长折腾了一年多,厂里出了多起安全事故,生产销售一团糟,全厂职工怨声载道,省轻工业纺织厅看实在不行,只好把师长调离了红星国棉厂,荣长庚立刻官复原职。荣长庚当然不会忘了雪中送炭的肖更时,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调来当厂长办公室主任。
荣长庚救红星于狂马危澜,快速扭转了局面让企业步入正轨,再加上我国改革开放初期八九十年代百废待兴需求得到巨大释放,红星国棉厂的效益年年翻番,荣长庚的突出表现很快被省委组织部注意到,不久调入了平原市市委当副书记。肖更时在荣长庚的保驾护航下平步青云,当上了红星国棉厂厂长。
肖更时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老厂长,嘴里吃点肉,都会分一块孝敬荣长庚,一来是感恩,二来是深谋远虑的他知道,自己早晚还需要荣长庚这把伞为自己遮风避雨。
但他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
肖更时朝市委家属院里不停的张望着,手里的烟灰掉到座椅上都没有发现。电话突然响起,肖更时慌忙扔掉烟头,翻开了摩托罗拉的盖子。
肖更时:“老厂长,您什么指示?……太好了,真是辛苦您了,要不是我自己还真是压不住……是是是……剩下的我知道怎么处理……好的,哦对了,老家给我送了点今年新下来的小米,我给你带了一袋……”肖更时看了一眼副驾上的一袋小米:“您一定要尝尝……呃……我不上去了,还是让嫂夫人下来拿一趟吧……好好,我在车里等。”
肖更时挂了电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微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慢慢转过头,用手摩挲着装小米的麻袋。肖更时想了想,欠起身子,微微拉开麻袋口,把手伸进去拨弄了一下,在黄澄澄的小米下面,露出了整捆人民币。肖更时又叹了口气,抖了抖麻袋,用小米把钱盖严实,重新把麻袋口扎牢。
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普通甚至有点寒酸的老太太,牵着一个买菜用的两轮小拉车走了出来。肖更时慌忙下车迎了上去,一边把小拉车接过来一边满脸堆笑的说:“嫂子,又麻烦你一趟。”老太太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把脸转过去四处的看了看。
肖更时拉开车门,快速的把小米袋子装进小拉车,抖了抖,把小拉车交还给老太太:“嫂子,这是老家新下来的小米,我给您和……”老太太像没听见肖更时在说什么一样,扭脸自顾自的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肖更时无趣的看着老太太的背影,搓了搓手,转身上车朝家开去。
下了大路,肖更时开车钻进家属院。
在这种里弄开车,被自行车、三轮车和各种杂物阻碍的家属院道路让肖更时破费了点心思,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剐蹭到什么东西。肖更时虽然心里烦躁,但表情一点也没有露出来,甚至还保持着一丝微笑,因为他知道整个家属区没几辆汽车,也都知道这辆车是他的,开这么慢,来来往往的工友和邻居是能看清楚他的表情的,他可不想被谁觉察出自己的心思。
停好车,肖更时钻进一栋六层小楼,到了四层,掏出钥匙开门。推开门,肖更时看到老婆单洁英正在摆桌子准备吃饭。
单洁英回头瞄了肖更时一眼:“回来了。”
“嗯,问行呢?”“在里屋,问行,你爸回来了,出来吃饭!”单洁英提高了嗓门冲问行的房间喊。
问行伸着懒腰光着脚走了出来,坐到餐桌前。
肖更时白了问行一眼:“说你多少次别光着脚跑来跑去,去把拖鞋穿上。”问行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转身回屋子把拖鞋穿上。肖更时盯着问行的背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一家人坐下吃饭。
单洁英扒拉了一口米饭,看了一眼肖更时:“处理好了?”
肖更时嘴里咕哝了一声嗯。
单洁英边吃边叨叨:“荣长庚对你可真不错,没他关照你,这好多事真不好办,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肖更时显得有点不耐烦:“这还用你说,我都办完了。”单洁英抖了抖手里的筷子:“哦,多少?”
肖更时没搭理单洁英,他看了一眼问行:“你在学校没给我惹事吧?”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问行一跳,他赶忙摇了摇头:“没有。”“你不惹事你们辛老师今天为什么给我打电话?”肖问行紧张的放下筷子,嘴里的饭都不敢咀嚼了。肖更时停顿了一下:“我当时正开会没接起来……我就不相信没事她会给我打电话。”
肖问行一听,松了口气,嘴巴又动了起来:“哦,对了,今天还真有个事,我把双笙的助听器摔坏了。”肖更时用筷子指着问行:“你看看你,我都不敢问,问一句就能出事。”肖问行赶紧辩解说:“不是,是……”“你说你天天手欠什么,双笙就那一个助听器,你给人家摔坏了怎么办?他妈妈摆摊卖拖鞋能挣几个钱,还买得起吗,你不明摆着给人家添乱?”
问行被肖更时劈头盖脸的数落噎的说不出话,就不再辩解,只顾郁闷的闷头吃饭。肖更时想了想,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起身离开的时候还不忘骂了一句:“混球东西,养你有啥用。”
单洁英看肖更时要出门,冲肖更时喊:“老肖你干嘛去,吃饭啊!”“吃个屁,去给你傻儿子擦屁股去。”肖更时披上衣服走出家门。
双笙在里屋写作业,林兰正在做饭,肖更时也没敲门,轻车熟路的推门就进了屋子,看林兰正在厨房忙活,笑着说:“这咋才做啊,还没吃上呢?”林兰正专心做饭,突然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肖更时:“呦,厂长,您怎么来了,快里面坐。”肖更时笑眯眯的朝里屋走:“来看看双笙。”
双笙听到外面有声音便走了出来,看到是肖更时,笑着打招呼:“肖叔叔。”肖更时笑着点点头:“正写作业呢?”“嗯。”“问行最近在学校咋样,有没有惹事?”双笙听肖更时这么问,犹豫了一下:“嗯……没有,问行学习挺努力的。”
肖更时并没有在意双笙的回答,而是认真的看了一眼双笙的助听器。
肖更时眨了眨眼睛:“双笙啊,叔叔想求你点事。”林兰正好端着菜走进来,听肖更时这么说,诧异的问:“怎么了,您还能有事求双笙帮忙?”肖更时深深的叹了口气:“这问行吧,脑子慢,数理化总跟不上,你们家双笙理科好,我想着让双笙以后放学来我们家写作业,问行有啥不会的可以问问,让双笙给他辅导一下。”林兰一听呵呵笑了:“咳,我当什么事儿呢,这还用烦劳您再专门跑一趟,让两个孩子自己商量就行了。”双笙也赶紧回答:“这肯定没问题,我以后放学直接过去就行。”肖更时拍了拍双笙的肩膀:“嗯,那以后就麻烦你了。”
肖更时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桌子上:“叔叔也不知道你喜欢啥,就不给你买东西了,以后每个月给你个零花钱,想吃啥要啥你自己看着买吧。”
林兰刚转身准备回厨房,看到肖更时把钱放在桌子上,赶紧回身把钱拿起来塞回肖更时手里:“厂长,您这是干什么,双笙跟问行幼儿园都在一起,这么好的朋友辅导一下功课这不很正常吗,怎么还能要钱呢,您可别这样!”肖更时再次把钱放到桌子上:“这是给孩子的补课费,营养钱,你不要管,咱从小就要让孩子认识到劳动是有价值的,不能天天一句帮忙就完了,你这价值观都不正确,得抓紧改。”“不行不行,别什么价值观的,没听说过邻居好朋友帮帮忙还敢收钱的,你快收起来。”林兰强硬的把钱塞到肖更时手里。
肖更时没说话,转身看了看桌子上的炒白菜:“晚上吃什么?”“啊?哦,就炒个白菜,弄个馒头喝点汤,晚上还能吃什么,随便吃点就行了。”肖更时拿起筷子,翻了翻炒白菜:“一点荤腥都没有。”林兰拘谨的苦笑了一下没说话。肖更时看了看双笙:“你看双笙,锁骨都能放个鸡蛋了,十八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咱这把年纪了,怎么着都行,可不能亏欠了孩子。”
肖更时又转过身看了看林兰:“你这几天出摊怎么样?”林兰叹了口气:“不好卖,哪儿哪儿都是摆摊的,卖来卖去都是火车站批发的那些东西,竞争激烈的很,一双拖鞋连一块钱都加不上,有点利就走了。”肖更时看了看手里的三百块钱:“你得卖多少拖鞋才能给孩子换个好点的助听器啊。”林兰看了看双笙耳朵上的助听器,缠了好几圈胶布,鼓囊的像个大瘤子,不由的心酸起来。
肖更时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的把钱放在桌子上,拍了拍双笙走出屋门。
双笙也心知肚明肖更时的意思,他拿起桌子上的钱,感激的看着肖更时的背影,发自内心的嘟囔了一句:“肖叔叔真是个好人。”
林兰走过去关门,伸头又朝楼下看了看肖更时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一瞬间甚至后悔起自己年轻时的决定。
林兰是七十年代红星国棉厂为弥补工人不足,从碌曲县招聘的第一批女工。因为有高中文化水平,林兰一到厂里就被分配到了财务室工作。虽是农村出身,但林兰身材高挑模样清秀,深得厂里男工的喜爱,追求的人一排排,但当时林兰重点考察的就两个人,一个是高大英俊的军队复原干部焦同生,一个是农村招工来的肖更时。
焦同生外形和背景条件都不错,但人极端正直,对人对己要求都很严格,脑子有点一根筋,傻愣傻愣的很难沟通,林兰跟他在一起总感觉别别扭扭;肖更时跟自己一样是农村招工来的,家徒四壁还只有小学文化,但其貌不扬的小矬胖子情商智商都很高,林兰跟他在一起总是很开心,而且肖更时刚到厂里就已经展露出了很高的人际交往和工作能力,深受他的师父和工友们的喜爱。
但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林兰最终还是肤浅了,选择了颜值嫁给了焦同生。肖更时看大局已定就不再纠缠,很快就和长相普通、老实巴交的同县女青年单洁英领了结婚证。
结婚后林兰才发现选错了人,两个性格执拗、脾气暴躁的人总有吵不完的架,干不完的仗,感情岌岌可危。焦同生看管双笙不利导致双笙失聪成为了压垮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离婚后林兰独自抚养双笙,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她脾气更加暴躁,连林兰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丑陋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肖更时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她的不满和记恨,后来一步步高升拥有了权力也没有给她和焦同生穿过小鞋,反而时不时在工作和生活上体贴的帮一把,尤其是两家的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使得两家这么多年来往还一直比较频繁。肖更时对双笙一直也很关爱,这让林兰心里经常产生莫名的内疚感,这样的好人全厂都找不出几个,如果自己当年跟了肖更时,那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应该好很多呢?
林兰叹了口气,退回屋子关上门,走廊立刻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