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门胁和江藤约在东京都内的居酒屋见面。这是他们五年来第一次见面。前一天,门胁打电话给江藤,说有事要和他谈,约了他见面。门胁一坐下,就拍着桌子,用严厉的口吻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来为他们点餐的女服务生吓得忍不住向后退。
“这么久没见面,竟然一开口就是这种态度。”江藤轮廓很深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的脸颊消瘦,下巴也很尖,明显比五年前瘦了许多。不,这种说法也不正确,应该说,他满脸憔悴。
“我能够接受你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也不计较你这五年都没有和我联络,但这也太过分了吧?我们投捕拍档的八年到底算什么?我从中谷口中听到这件事,真是太伤心了。你愿意和比你小一岁的候补投手商量,却不愿意和曾经挺身为你接下指叉球的最佳辅佐商量吗?”
听到门胁这番话,江藤痛苦地皱着眉头。
“不瞒你说,我原本不打算让棒球队的任何人知道。因为只要有人知道,早晚会传到你的耳里。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希望大家因为没时间帮忙感到愧疚。但是,中谷经常和我联络,也会关心我女儿。我不想说谎,所以就把实情告诉了他。”然后,他简短地道歉说,“对不起。”
门胁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想到江藤目前的处境,他不忍心继续责怪他,反而很后悔这五年来自己没有主动联络他。
他们以前都是公司棒球队的成员,分别是球队的王牌投手和捕手,也曾经参加过都市对抗棒球大赛,江藤甚至一度被职棒的球探相中。速球和指叉球是他的武器。
从棒球队退休后,江藤被分配到营业部,门胁辞职,回家继承祖父那一代创立的食品公司。他之前就和父亲约定要继承家业,所以在练习棒球的同时,也并没有疏于学习经营。
彼此的立场改变之后,和球队队员之间的关系也渐渐疏远。尤其门胁和江藤因为某件事,彼此开始保持距离。那件事很简单,就是门胁暗恋多年的女人嫁给了江藤。门胁之前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偷偷交往,所以也曾经向江藤吐露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好感,想到当初江藤不知道带着怎样的心情听自己说那些话,就觉得没脸再和他见面。
就这样过了五年。门胁内心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疙瘩,但也没有理由和机会联络江藤,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天。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当时在棒球队比他晚一年进球队的中谷的电话。中谷告诉他的事完全出人意料。江藤打算带女儿去美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因为手术金额极其庞大,所以打算发动募款活动,却找不到人帮忙,正在为此伤透脑筋。
门胁立刻感到热血沸腾,完全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中谷道别后,立刻拨打了向中谷打听到的江藤的手机号码,随便打了招呼后,就对他说,有事要谈,明天找时间见一面。
“由香里还好吗?”用生啤酒庆祝久别重逢后,门胁问道。由香里就是门胁之前暗恋的女人。
“勉强过得去,因为女儿的事,所以也不可能精神抖擞。”江藤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听说快四岁了,叫什么名字?”
江藤拿起串烤的竹签,蘸了酱汁后,在盘子里写了“雪乃”两个字:“发音是yuki-no。”
“好名字。谁取的?”
“我老婆。说希望她可以成为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就直接取了这个名字。”
即使听到江藤很自然地说由香里是“我老婆”,门胁也已经无动于衷了。
“给我看一下照片,你的手机里一定有很多她的照片。”
江藤把手伸进上衣的内侧口袋,拿出了智能手机,单手操作了几个按键,把手机递到门胁面前。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粉红色T恤的女孩,手上拿着水管,笑得很灿烂。她长得很像由香里,但也有江藤的特征。
“真可爱,皮肤的颜色也很健康。如果没有晒黑,皮肤可能很白吧。”他把手机还给江藤时说。
“那是她每天可以在外面玩的时候拍的。”江藤把手机放回了内侧的口袋,“现在的皮肤颜色不是白色,而是接近灰色。”
门胁把毛豆丢进嘴里:“听说她心脏不好?”
江藤喝了一口啤酒,点了点头。
“扩张型心肌病变。你知道心肌吗?就是心肌功能衰退的疾病,向全身输送血液的泵力量变弱了。原因还不是很清楚,听说很可能是遗传,所以我们也放弃生第二个孩子。”
“原来是先天性的……”
“但刚开始并没有很严重,只要按时服药,避免剧烈运动,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读幼儿园。没想到去年年底,身体突然变差。整天浑身无力,食欲也很差。虽然住院接受了各种治疗,却丝毫不见好转,最后,医生终于宣告,只有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才能救她一命。”
门胁发出低吟:“原来是这样……”
“但心脏移植说起来简单,要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如果是成人,有可能在国内找到捐赠者,但小孩子根本没有希望。虽然器官移植法修改之后,只要父母同意,小孩子也可以提供器官捐赠,但实际上几乎没有相关案例。”
“所以要去美国……”
“在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前,禁止未满十五岁的儿童提供器官,所以日本的小孩子想要接受器官移植,就只能去国外。因为这样的关系,已经建立了相关的流程,我们打算按照这个流程进行,但得知费用之后,眼前一片漆黑。”江藤的双肘架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缓缓摇着头。
门胁探出身体。因为他认为接下来才是正题。
“关于这件事,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听中谷说,需要超过两亿日元,真的吗?”
“对,是真的。正确的金额是两亿六千万日元。”
“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是不是被骗了?”
江藤停下原本准备拿生啤酒的手,苦笑着问:“被谁骗?”
“但是……”
江藤从旁边的皮包中拿出记事本,打开后说:“这并不是我们一家三口搭经济舱去美国,然后接受手术后回来这么简单。要搭机出国就必须包机,包机上必须有医疗仪器、备品、药剂、电源和氧气筒之类的东西。我们外行人当然不会使用,所以必须带专业的工作人员一同前往,其中包括医生和护理师,当然也要负担他们在当地滞留的费用。这些工作人员很快会回国,但在等到捐赠者之前,我们必须在美国待命。除了住宿费用以外,每天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金额。当然,我女儿的住院费用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不知道捐赠者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不能用挂门诊的方式等待。这种状态必须持续好几个月,听说平均是两三个月,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两三个月就结束。”江藤抬起头,露出无力的笑容,“是不是光听这些,就觉得快晕了?”
门胁虽然有同感,但并没有点头。“但也不至于要超过两亿……”
“不光是这些费用而已,应该说,刚才我列举的所有这些费用相加,也不到整体费用的一半。”
“怎么回事?”
“美国的医院虽然可以为外国人做器官移植手术,但必须先支付一整笔医药费作为保证金。至于保证金的金额,由各家医院决定,这次美国的医院要求我们支付的保证金,换算成日元就是一亿五千万。”
“这么多……”门胁几乎无法呼吸。
“这已经算便宜的。听说曾经有人被要求支付四亿日元,虽然症状可能不同。但这是生命的价格,所以不能讨论贵或是便宜的问题,只不过总觉得未免太那个了,对不对?”
“这么大一笔钱,普通老百姓根本拿不出来。”
“所以要募款。我刚才也说了,在国外接受器官移植的流程已经确立了,也包括了筹措费用的方法。只有拜托大家,请大家伸出援手。大家都是这么做,虽然说起来很丢脸,但我们也决定采用这种方法,现在不是谈论志气或是自尊心的时候,因为关系到我女儿的性命。”江藤的眼中充满了悲壮的决心。
门胁终于了解了状况,原本听中谷说时还半信半疑,但情况似乎比想象中更紧急。
“我了解了。”他说,“让我也尽一份力。听中谷说,目前不是正在为没有人负责张罗而伤脑筋吗?我知道你和由香里都没有时间,所以交给我吧。我一定帮你筹到两亿六千万。”
“但你不是也有工作吗?”
“当然啊,但我的时间比较好安排。虽然我的公司不大,但我好歹也是老板,而且对自己的人脉也颇有自信。”
“门胁。”江藤叫了一声,立刻哽咽得说不出话,用力抿紧嘴唇。看到他的眼睛都红了,门胁的内心也一阵激动。
“我一直很后悔,”门胁说,“当时为什么没办法对你说声恭喜,为什么没对你说,一定要让由香里幸福。现在仍然很生自己的气,你们结婚时,之所以只邀请家人而已,是因为一旦办得风风光光,就必须邀请以前棒球队的人,也就是不得不邀请我参加吧?因为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内心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让我来弥补吧。当投手陷入困境时,只有捕手能够出手相助。”
江藤皱着眉头听门胁说话,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着眼角,然后抬起头,嘴角露出了笑容。
“在考虑募款活动时,我第一个想到你。不瞒你说,我很想找你商量,但最后还是觉得做不到。因为我绝对不能依赖你,现在仍然这么觉得,觉得不可以依赖你。”
“等一下,我——”
江藤伸出右手制止了门胁,似乎希望门胁听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觉得不能依赖你,但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可以依赖的人。如果不依赖他人,就救不了雪乃。既然这样,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
江藤直视门胁,挺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腿上,深深地低下头:“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门胁内心燃烧的火焰开始烧遍了全身,他找不到该说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默默伸出右手。
原本低着头的江藤似乎察觉了,他抬起了头。他们视线交会,门胁上下晃动着伸出的右手。
江藤握住了他的手。以前投出快速球的手已经变得柔软。门胁注视着老友的眼睛,用力回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