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莫言紫竹寄秋虚拟的十七岁李敖谁在等你余以健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言情 > 池鱼思故渊 > 第62章 他所看见的事情

    第62章他所看见的事情

    沈羲是个行事稳重的人,至少在外人的眼里是这样,所以,当他疯了似的抢了白家的儿媳妇占为己有的时候,父亲召了他去太清殿,一众与他一起打江山的人齐齐跪在他跟前。

    “少主,此事万万不可啊!”副将赵福皱着眉摇头:“娶那宁大小姐,便是得罪死了白家与宁家,有害无利!眼下正是您大业将成之机,经不得内乱!”

    沈羲平静地看着他问:“我自己的家务事,如今也要你们来管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沈湳怒道:“你以为你如今还只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吗?这位置你坐了,家务事就是天下事,还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可她已经是我的人。”沈羲笑了笑:“就这么让人回去,不是更得罪死了宁家和白家?”

    众人面面相觑,沈湳更是脸色难看:“你嘴上是越发没个遮拦了!”

    “实话实说。”沈羲起身,看着他们道:“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宁微玉是我一定要娶的,至于宁家和白家,他们高不高兴,与我何干?”

    说白了这两家只不过是有世族大家的名头在,论权论财,当真都不够在他面前来指手画脚的。新朝即将建立,这群人也是太过谨慎小心了,完全没了在战场上冲锋的杀伐决断。

    沈羲不喜欢白家,宁家倒是无所谓,若他们接受,那他便上门去下聘,若不接受,那也就罢了。这事儿有什么值得费神的吗?

    然而,跨进寝殿,他听见了宁微玉担忧的声音。

    “爹爹他们是不是恨死我了?”她跪坐在床边,拉着丫鬟的手呆呆地道:“我的确不孝,每次做事都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也没有为他们想过。”

    “小姐。”丫鬟无奈地叹气:“您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就算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血脉相融。此番老爷的确是气得够呛,但也未必会不认您……”

    “你别安慰我。”宁微玉苦笑:“那老头子是什么脾性我能不知道吗?他本就欠着白家的人情,这回大婚出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又羞又恼,无颜见人。眼下怕是我回去请罪,他都不会理我。”

    丫鬟沉默。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一身戾气慢慢消了,认真地想了想。

    第二天,他微服去了宁府。

    以沈羲如今的身份,就算宁家的人再不待见他,也只能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再奉上香茶。然而礼数是周全了,宁家老爷对他的成见却是很深,话都不等他说完便道:“宁微玉已经不是我宁家的人,要与她结亲,不必来同我说。”

    这话说得冲,旁边一众姬妾都战战兢兢的,站的近的还拉了拉宁老爷的衣袖,慌张地使眼色。

    谁都知道沈羲是即将登基的新帝,对他说话哪里能这样不客气?况且传闻里这人脾气本就不好,能主动来提亲已经是了不得了,万一被惹怒了,他们宁家上下可不都吃不了兜着走?

    宁老爷扬着下巴,一副不畏强权的模样。

    然而沈羲并未生气,脸色都没变,只站起来道:“今日许是日子不好,沈某改日再来。”

    这句话惊呆了在场的人,一众姨娘叔伯都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

    等人走出去了,才有人低声问:“这当真是沈羲吗?”

    “不是他还是谁?我见过他一面的。”

    “可这……这哪里像人说的那般暴躁?大伯都这样说了,他竟然还要来。”

    宁老爷身边的姨娘叹息了一声,摇头道:“这是当真很喜欢咱们玉儿吧。”

    宁老爷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接下来一个月,沈羲当真是每隔两日就来宁家一趟,宁老爷瞧不过去了,终于开口道:“这桩婚事伤害的不是我宁家,而是白家。您若是能征得白家的同意,老夫自然不会再有怨言。”

    开什么玩笑,让沈羲去跟白家低头?沈羲身边的人都觉得荒谬了,自家主子一向傲气,本也就看白家不顺眼,怎么可能还去低头?

    沈羲自然是没有低头的,只是先请了白家几个人进宫了一趟。

    “……您认真的吗?”白家的当家很是不敢置信地抬头。

    沈羲坐在他们对面,平静地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家的商铺,任凭你们开多少,五十年之内不会有人收税。”

    这可真是惊天了,白家的人进宫的时候就料到这沈羲会安抚他们,但没有想到给的安抚竟然这般有诚意,而且……让人压根无法拒绝。

    苛捐杂税一向是商人身上的负累,不少商家都想着法子偷税漏税,这人倒好,直接许他们五十年不纳税。其中的好处,压根不是简单的金钱就能衡量的。

    犹豫再三,白当家的问:“这是为了让咱们同意让出宁氏吗?”

    沈羲笑了笑:“宁氏不用你们让也是我的,她也不是这五十年税收就能买下来的人,我此举,不过是愿与白家交好。”

    这话说得白家哑口无言,谁会拒绝沈羲的交好之意?那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可……如今这境地实在尴尬,当家的就算再想答应,也有些顾及白若的感受。

    “主子。”旁边有人进来禀告:“白公子到了。”

    白当家的一惊,不明所以地抬头,就见沈羲道:“我得去与他闲谈了,白当家的请回吧,我许的诺,不管事态如何,都会兑现。”

    “……”心情复杂地看着沈羲出去,白当家的为难了,他原本觉得沈羲太过分,不管给多少补偿都弥补不了白家丢失的颜面。然而现在……被这么一说,他觉得,若是白若那孩子能放下的话倒是件好事,至少福泽整个白家。人已经要不回来了,能与沈羲交好,也是不算亏的。

    于是,当他在府里等到白若回来,听他说已经原谅了沈羲之后,当家的松了一大口气,做了些表面功夫,便去宁家送礼。

    沈羲想得已经算长远,这件事也算处理得很漂亮,宁微玉开心了,白家和宁家都开心了,皆大欢喜。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后患无穷。

    登基两年,从第二年开始,沈羲听过最多的话就是——

    “陛下,白氏一族垄断米粮,趁着饥荒大发横财,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宁氏有一小儿参加举试,买通考官,逼死本该夺魁之人。被抓之后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扬言要见陛下。”

    “白氏一族有苍头白日杀人,躲白家大宅不出,官差莫有敢去捉拿者。死者亲眷跪在皇城之外哭号,引人围观已有数日!”

    “宁氏……”

    白氏宁氏,这两大世家自从新朝建立之后便日益壮大,枝叶多了,惹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然而他偏袒宁微玉之心,世人皆知,故而这两家人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

    “你以为你这样的行为是在护着她?”沈湳一把将奏折扔在他脚下,怒道:“你这是养虎为患助纣为虐!宁微玉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身子震了震,沈羲皱眉,低头捡了折子来看。

    他脾气不好,朝中很多折子不敢往他那儿递,便都递来了沈湳这里。打开一本,写的就是宁氏误国,已引民愤,万民游街要求废黜妖妃,然而被衙门镇压,死伤过百。

    触目惊心。

    “你看得明白吗?”沈湳痛心疾首地道:“你所在的位置是由不得你任性而为的,你以为你是爱她,可宁微玉早晚会被你这份爱给害死!等有一日皇城遭难,六军不发,你以为会是谁被推出去血祭?”

    心口猛地一跳,沈羲皱眉抬头,目光里带了狠戾之气,看得沈湳一惊。

    “为父不会害你。”沈湳皱眉:“你最好仔细思量。”

    要思量吗?沈羲冷笑,转身往后宫走。

    沉重的宫门打开,有一抹红色的影子扑过来,欣喜地道:“你可算来了,我有两日没见着你了!”

    他低头,看见她那双含怒带嗔的眼,心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这两日有些忙。”伸手牵着她进去,沈羲问:“你可调养好身子了?”

    宁微玉点头,跟着他在软榻上坐下,抱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最近宫里可热闹了,我躺着也有人来跟我说外头的事情,所以怎么也不会无聊。”

    “哦?”他看着她:“有什么趣事吗?”

    “听闻皇后看不顺眼新进宫的昭仪,找着由头把人家打了个半死,那昭仪也是个性子烈的,留下血书直接投湖了,宫里人人都在猜您会怎样处置皇后。”宁微玉咋舌:“咱们的皇后娘娘脾气可真是不好啊,半点没有当年的温柔之感了。不过幸好,她从来不来招惹我。”

    沈羲轻笑,这宫里任何人都是不敢来招惹她的,他一向将她连人带宫殿护得滴水不漏,因为她这笨脑袋,若当真放出去与别人争斗,怕是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想是这么想,他嘴里却说:“皇后偶尔小气,整体来说也算识大体,你别去管她就是。”

    小脸一皱,宁微玉问:“您这是要包庇皇后啊?”

    沈羲挑眉,后宫之中的人都是外头的官员亦或是别国硬塞进来的,死活他管不着也不想管。皇后能惹事,自然也有法子能处理好,压根用不着他操心。

    唯一能让他操心的,只有面前这个笨蛋。

    “罢了。”宁微玉别开头道:“不跟你说这些了,我还想跟你要个手谕。”

    “什么?”他侧头。

    宁微玉比划了一下:“白家那个嫁进宁家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弟媳妇,说想进宫来拜望我。然而她不是命妇,只能问您要个恩赏。”

    沈羲点头:“这无妨,等会我让他们拿给你。”

    “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侧,宁微玉眼睛亮亮地道:“您对我可真好!”

    白她一眼,他轻哼:“先前是谁总嘀咕我待人不好的?眼下口风倒是转得快。”

    “嘿嘿。”宁微玉伸手给他捏肩:“谁让您平时总板着个脸啊,又喜怒无常的,就算是我也摸不清您的心思,难免多想。”

    伸手把人拉进怀里半躺着,沈羲低头看她,认真地道:“宁微玉你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眼睛看见的是什么,这天下最爱你的人始终是我。”

    怀里的人傻眼了,微微张着小嘴看着他,看得他也忍不住脸上发热。

    这些个没羞没臊的话,哪里是沈羲能说出来的?

    有些羞恼,他低头就吻住了她。

    怎么样才能不宠她呢?沈羲觉得,这比让自己改两百份折子还要难,他先前亏欠她太多,眼下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又哪里舍得冷落她?

    然而这天,皇后梁音来了他的书房,带了一个宁微玉宫里的宫人来。

    “臣妾深知贵妃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梁音道:“但有些事情,陛下就算不会追究,也总该知道。”

    沈羲皱眉看着她,就听得旁边跪着的宫人道:“今日宁家二少夫人进宫省亲,带了个男人。旁的奴才都不知道,但宁家二夫人唤那男子作二哥。”

    朱笔在奏折上一顿,涂了个很浓的赤团。沈羲目光阴森地看着梁音:“你什么意思?”

    梁音朝他行礼,挺直背脊道:“这不是臣妾的意思,换做别人,臣妾压根不会偷偷来告诉陛下,直接处置了也就是了。可这是贵妃宫里的事情,所以,臣妾来知会陛下一声。”

    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私会,尤其那个男人还是差点与宁微玉结成夫妻、对她别有用心的白家二少爷。

    梁音知道沈羲的脾气,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

    “宫人留下,你走吧。”奏折合上,龙位上的人平静地说了一句。

    梁音愣了愣,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沈羲神色平静,眼神却像是冰锥,尖锐冰凉。

    后来,宁微玉发现自己宫里少了个宫人,趴在沈羲怀里的时候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看见四喜了吗?”

    沈羲一手顺着她的头发,一手捏着书,淡淡地道:“她年纪到了,出宫去了。”

    “是吗?”宁微玉皱眉:“二十岁就可以出宫了?”

    沈羲没再回答她,见她唠唠叨叨个不停,便放了书,把人压在软榻上一通吻,之后她就会老老实实地红着脸,再不多说。

    他没有问过她当日白若有没有进宫,不是回避,而是他知道,以她这爱自己爱得要死要活的性子,就算白若站在她面前说要带她走,她都不会有半分动摇。

    这世上的话真真假假,唯有她说过的一句话他深信不疑。

    她说:“我喜欢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喜欢你。”

    沈羲伸手,拥紧了怀里的人。

    “陛下!”赵福痛心疾首地在他面前长跪不起:“西楚犯我边境已有一月,朝中无人愿意出征,您当真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想过。”放下折子,沈羲抬头看他:“朕没有按照你们的想法杀了宁氏,你们对朕心有不满,不愿意听朕差遣。”

    赵福额头上冷汗涔涔,俯首贴地:“民心之所向,官心之所向,都是要陛下打压白宁两家的气焰。眼下朝中白宁两家当权者不少,贵妃不死,外戚必定当道!”

    “宁微玉什么也没有做错。”沈羲眯了眯眼:“朝中外戚,朕自然会打压。”

    “您还看不明白?”赵福颤抖着道:“如今的形势,除非快刀斩乱麻,拔除宁白两家的势力。若是优柔寡断,徐徐图之,不等您先斩草,他们就先要除根了!”

    脸色一沉,沈羲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福掏出奏折来递给他,看他打开,跟着便解释:“贵妃怀了身孕,白宁两家高兴万分,一旦贵妃产下皇子,他们便要扶贵妃上皇后之位!”

    微微皱眉,沈羲扫了两眼便合上奏折。

    玉儿怀孕,最高兴的人是他,若说要把皇后的位置给她,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似乎对白宁两家,纵容太多了。

    “臣等都是一路跟着陛下打江山的人。”赵福忍不住落泪:“陛下是明君,治国有方,但众人心里都清楚,您把宁氏看得太重,不少重臣寒心归隐,朝中将领也无人再愿出征。陛下再没个决断,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宁家的将军握了兵权不交,白家的重臣持功自傲,在朝堂上与君王顶撞,沈湳气得提了剑闯后宫,被他堪堪拦下。

    “你如今是帝王,我管不了你。”沈湳气得双眼血红:“但你若执意要护那妖妃,为父今日就死在这里!”

    “父上。”沈羲皱眉:“玉儿何错之有?”

    一把剑扔在他面前,沈湳大怒道:“你还拿这句话当借口吗?她没有错,错的是你!为父一早说过你会害死她,你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你的过错都要她来承担了,你还执迷不悟?!”

    他的过错……

    沈羲沉默,继而苦笑。

    还真是他的过错,旁的事都能处理好,只在与宁微玉有关的事情上失分寸。分寸失得多了,就酿成了大祸。

    “她可以不死吗?”他低低问了一句。

    沈湳摇头:“她已经非死不可。”

    沈羲站着,慢慢地红了眼。

    朝堂乱成一团,他坐在御书房的昏暗里,旁边的宫人都不忍心了,低声道:“陛下,您歇会儿吧,已经三天了。”

    他没吭声,安静地等着,终于等到梁音进来。

    “陛下。”梁音道:“贵妃的身孕有问题。”

    铁打一般的证据放在眼前,说宁微玉与人私通怀孕,肚子里的压根不是龙种。沈羲安静地看着,过了许久才哑声道:“那就打了吧。”

    “打了?”梁音仿佛是没有听明白:“就打了,别的呢?”

    “别的?”抬眼看她,沈羲似笑非笑:“你还想要如何?”

    梁音脸色发白,捏紧了手帕,半晌才行礼告退。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宁微玉哭得很惨,抓着他的袖子,万分不解地道:“我怎么可能对你不忠?怎么可能?!”

    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抱她,他看着她,多想说这世上我什么都可能会不相信,独独不会不相信你。

    只是……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觉得这样她就不用死了?”沈湳皱眉,闯进玉清殿来责问他。

    沈羲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见他的脸色,沈湳将剩余的话全咽了下去,皱眉站了半晌,离开了。

    宁贵妃失了宠,皇帝病重半个月,没有召见过她一次。并且大肆将宁家和白家的人贬离京城。宁家起先还气势汹汹,说要进宫见皇上见贵妃。然而,在得知宁贵妃已经失宠之后,宁家总算是消停了。

    朝中更换官员用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朝野慢慢恢复了以前的盛况。

    沈羲终于能推开宁微玉的宫门,终于能抱抱她。

    然而,宫门再度打开的时候,里头的宁微玉,看他的眼神已经是冷漠又平静。

    他知道她伤心,也知道她痛失孩子有多难过,他不太会说话,只能想尽办法弥补她。

    然而,两个人就算抱得再紧,从她身上传来的也是透骨的寒意。

    “陛下既然不爱我,为什么不放了我?”她笑着问他:“您想要什么呢?”

    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疼得厉害,沈羲抿唇,勉强维持着帝王的尊严,低声道:“我想要你再生个孩子。”

    他可以把她失去的孩子还给她,眼下白家和宁家被重创,朝中的人终于没有那般抵触她了,她要再生一个皇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孩子,他保证不会出半点差错,若是女儿,就给她万千宠爱。若是儿子,就给他无边江山。

    但是,宁微玉好像并不开心,两人像以前那样痴缠,他都再也听不见她的心跳。

    沈羲觉得自己可以等,她一定只是太难过了,是他的错,却让她承了痛苦,他该赎罪的。所以,他待她比从前还要好,陪她散步,陪她游湖,给她讲朝中的趣事,拥着她入睡。

    然而,当她生下一个皇子的时候,却对他说:“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您该放我走了。”

    曾经有人问沈羲,当了皇帝之后还会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彼时他没有来得及回答,旁边的长辈就笑道:“帝者,天也,天有什么好怕的?”

    但在听见宁微玉那句话之后,沈羲知道,帝王害怕起来,才是当真绝望。他拥有天下,拥有无数的钱财美人,然而他没办法让宁微玉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我没有骗过你。”他沙哑着嗓子垂眸:“我说我喜欢你,便是当真喜欢你。”

    “可我骗你了。”宁微玉笑得潋滟:“我说会一直喜欢你,然而现在,我就不喜欢了。”

    他当真是生气了,气急败坏地将她关在了宫里,不许她走。离开后宫的时候,还吐了血。

    然而,擦完嘴角的血,他还是忍不住多吩咐一句:“别短了用度,好生照料,她想见谁,就让她见。”

    “陛下……”身边的内侍哽咽地扶着他,他却甩手,一个人慢慢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公子要去哪儿啊?带上小女好不好?”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天地间,沈羲抬头,面前却什么也没有,只他一个人站在巍峨的宫殿前头,渺渺四方。

    白若谋反了。

    后宫里传出去的书信被他的亲卫截获,送到了他面前。

    “宁贵妃这回当真是过分了!”他身边的人怒道:“要发泄要报复,小打小闹就算了,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心是怎么长的?”

    “皇城附近的兵力部署已经悉数被义军知晓,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让几位王爷勤王。”赵福道:“陛下,您纵容了贵妃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纵得她敢谋逆犯上了,可曾觉得后悔?”

    这话问出来,也没指望沈羲回答,转身就走了。

    沈羲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信件,片刻之后,起身去了后宫。

    “你还是很恨我吗?”他低声问她。

    宁微玉皱眉看他一眼,继而轻笑:“陛下言重了,臣妾是陛下的贵妃,怎么会恨陛下?”

    说是这么说,却分明是恨他到了骨子里。沈羲低笑,既然如此,那多恨一点,反而更难忘记他一点。

    他将她带了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演了一出“凌迟”的好戏。然后决定放她走。

    “舍得?”白若坐在他对面,冷笑着问。

    他伸手递了个盒子过去,淡淡地道:“二少爷也曾对她放手,换来她的感激不尽,并且一直觉得,你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哦?”白若看他一眼:“你如今这是想学我?”

    “不。”沈羲勾唇:“我哪怕放手,想换的也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她对我永生永世的恨意。”

    恨比感激强烈太多,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像白若一样被当成一个过去的朋友,在嘴里随意地提起。

    他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不打算解释解释吗?”白若道:“其实还有余地。”

    余地?沈羲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早就没有了。”

    他和她,从第一个孩子没了开始就断了缘分,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苦撑。她活得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在煎熬。

    趁着这次机会,他说服自己,放手吧。

    “我会给你机会带她走。”站起身,沈羲低声道:“你记得动作一定要快。”

    “怎么?”白若皱眉:“这不死药吃晚了就不行了吗?”

    “不。”沈羲摇头,闭眼道:“是我怕你走慢了,我就会忍不住把人抢回来。”

    宁微玉从来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在她眼里的自己,冷漠无情,以江山为重,只把她当个玩物。她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心情,永远也不会觉得,他比白若更爱她。

    这年冬天的雪可真冷啊,他手里的弓箭差点就要拉不开,看着她的背影,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还真是……连回头一下都不肯。

    ……

    “沈公子,你现在这样对我,以后说不定会后悔哦。”她眨着眼,背着手朝他道:“我这般灵巧可爱的姑娘,你以后一定会爱惨了。”

    “没羞没臊!”他皱眉:“谁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皱了皱鼻子,宁微玉泄气地道:“那这也太不公平了,一直是我喜欢你,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哼。”

    ……

    箭尖微颤,沈羲红着眼看着那抹红影,咬咬牙,终于是将箭射了出去。

    雪地里开了一朵的红色的花,那是他回京之后梦里的常客。

    后来叛乱平定了,他却被京中文人口诛笔伐,说为了江山社稷,不惜杀了自己的宠妃,以求得各路王爷勤王。更有不少诗文怜惜红颜薄命,感叹帝王无情。

    只有在玉清殿里伺候的宫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拥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发呆。他也用膳,也睡觉,也改奏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小皇子还没满一岁,帝王便将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导养护。

    宫里没了宁贵妃,朝中再没有人对他有异议,只是……就连赵福,也再没办法跟他多说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话。

    梁音知道沈羲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再不甘心,再恼恨,也终究是有些心疼他。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还能好端端的。”

    留下宁微玉吗?沈羲低笑,摇了摇头。

    他留不住她,哪怕当初没有让她走,而是让她继续呆在宫里,也只会落得和现在的自己一个模样。

    他舍不得,他心疼。

    “鞍山有叛乱。”赵福道:“兴许是之前的余孽,微臣一早就说过了,斩草要除根……”

    “朕亲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御驾亲征就为了一小窝贼寇?朝中没一个人能理解,但皇后却三跪九叩,请得沈湳同意,又说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离开皇宫的前几日,沈羲总算是有个人样了,先去给沈湳行了礼,然后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温柔地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宫人呆呆地应着,听着他的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给五位辅政的大臣写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说帝王不该因为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几位大臣,却是长跪在皇城门口,恭敬地送帝王离开。

    骑在马上,沈羲有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马从沈府出来,再多走两步,面前就会跑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拦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说要跟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前头当真出现了一个人。

    烈烈红衣,眉目含霜,宁微玉带着人拦住他的去路,手里三寸青锋泛光。

    他却笑了,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他说:“玉儿,我回来了。”

    宁微玉显然是不领他这个情的,策马冲将过来,一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他滚落下了马,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儿,你何必来杀我?”

    她不来,他也会去的,这天这么冷,马行路不易,她这最讨厌骑马的人,怎么能骑这么远的?更何况,他还没有甩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她来了,可就活不了了。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残忍至极:“怎么可能,我只是怎么也死不了,所以来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对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说罢,将那装着不死药的盒子,死死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羲哑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儿,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宁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没动,被后头追上来的他的护卫按在了雪地里。

    “别……”努力撑着眼皮,他哑声喊:“别伤她……”

    话没喊完,天地间一片黑暗。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睁开眼就只剩他一个人。

    ……

    宁池鱼睁开眼,茫然地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处墓室里,隐隐有两盏灯亮着。

    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睛,宁池鱼还没回神,就听得旁边有人道:“既然要想起来,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经历过什么,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解释的。”

    “谁?”池鱼皱眉侧头。

    郑嬷嬷举着灯,眼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嬷嬷?”脑子里有光一闪,无数的画面飞过去,池鱼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对不起。”郑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也有点发红:“千错万错,都是嬷嬷的错。”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池鱼没力气问,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开的鲜红色的花,想起了悲悯王府遗珠阁的火,想起了一身铠甲眉目严肃的沈羲,也想起了红衣白发满眼苍凉的沈故渊。

    心口闷得厉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场。

    “嬷嬷……”沙哑了嗓子,池鱼抬头看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郑嬷嬷低头:“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来,怕您想起来之后再也不会原谅他。而如今,您心里半分也没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与他有什么牵扯,那想起来与不想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喉咙疼得厉害,池鱼怔然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摇头:“你偏袒沈羲。”

    若不是偏袒,怎么会让她躺在这太祖的棺材里想起沈羲经历过的事情,若单单将她的回忆还给她,她的心断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

    真是痛啊,痛得像在雪地里被人一刀穿心的人是她。

    郑嬷嬷叹息:“说不偏袒,你也不信,老身是当真有些心疼那孩子。你若是想不起来,他便会一直在这段回忆里走不出去,痛苦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不会死,有无穷的寿命,与此同时,也会有无际的痛苦,您当真舍得吗?”

    “我为什么舍不得?”池鱼抿唇:“当初不告诉我一声就凌迟我伤害我的是他,今生二话不说将我许给沈知白的也是他,他的痛苦,与我何干?”

    说罢,翻出棺材来就往外走。

    “池鱼姑娘!”郑嬷嬷喊了一声,她当做没有听见,径直离开了皇陵。

    沈知白觉得宁池鱼去爬山一趟,回来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依旧对他很温柔体贴,但那双眼里,好像陡然就多了很多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回过神来,宁池鱼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大碍,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白抿唇,犹豫一二才道:“我方才说,既然你我安心在一起过日子了,那不如今晚就……圆房吧。”

    微微一顿,池鱼移开了目光,捏着袖子僵硬地点头:“好。”

    沈知白将她的脸掰了回来,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啊。”池鱼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人吗?”

    低笑一声,沈知白摇头:“你从来瞒不过我。”

    多年以前她假装已经放下沈羲的样子瞒不过他,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假装高兴的样子依旧瞒不过他。

    池鱼僵了僵,看着面前这人的神色,想起白若曾经站在院子里对宁微玉说的一句话。

    他说:“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