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去大伯家吃饭,二十动身去盛京祭祖,时间赶得很紧。
十五那天清晨,主屋,楚清露坐在楠木椅上,小手托着腮,看她娘给爹不停地换衣服,来来回回,已经好几趟了。
楚清露并不着急,看爹换衣服是种享受,再说,她也能理解韩氏的局促。
韩氏是商家女出身,地位低,楚清露的爹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而楚清露的大伯,却是该县同知。这样的一家人去大伯家,韩氏紧张是正常的。
楚曦再次被妻子折腾一番,回头看到女儿凝视着他的灼热目光,略烦的心一下子就软了,“露珠儿看爹干什么?”
“爹好看。”
“……哎呀露珠儿就是嘴甜!”楚曦心情大悦,再被妻子指挥的时候也不抱怨了。
韩氏回头,给女儿一个赞赏的目光。
楚清露无辜:她什么也没做啊。
半个时辰后,一家子终于出了门。楚清露两手平放膝上,背脊挺直,姿势端庄,让楚曦和韩氏笑了一阵,说她“淑女之风”。楚清露看他们一眼,这对揶揄女儿的夫妻立刻噤声。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女儿好严厉。
楚清露掀开帘子,悄看外头景象。自发烧失忆后,她好多记忆不连贯,得想一想才能有印象,现在她就想多看看、多听听,看能不能加深记忆。
楚清露喊车夫停下,“我去买几本书,好路上看。”
“……露珠儿这么用功,娘真是太高兴了。”
“去吧去吧。”楚曦乐呵呵。
他被妻子一瞪,“露珠儿都知道上进,你怎么不知道?你这秀才当了几十年,怎么就不烦啊?”
楚曦灰溜溜地和女儿一起去买书。
楚清露看他一眼,没说话。楚曦却觉得:露珠儿不会在鄙视他吧?
进了书铺,楚清露便不再管爹,去寻自己想要的书册。十四岁的少女着青绿暗绣忍冬花纹织绫上衫、嫩白兰花缠枝的湘裙,走动间,露出鞋头绣着的海棠花叶形,再加上她那张秀丽的小脸,不少人都悄悄打量。
时女子可以读书为官,其地位提升不少,有钱人家纷纷送女儿上学堂。连婚嫁之事,夫家也以能迎娶女秀才为荣。此时上书铺的女儿家,必是真正的读书人,人们只会尊敬。
楚清露挑着书,没注意到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看到她就眼睛晶亮、额头渗汗。他慢慢靠近她,期待地看着她。楚清露目光平直,翻着手中书,眼角余光不外露,根本没看见他。
少年轻声,“这书很重,我帮你拿……”他手才伸出,那本书就被楚清露取走,不仅书走了,人也走到下一个地方去了。
他微愕然,盯着小姑娘平静的侧脸看半天,终于确认:人家根本就没听到他的话。
他再次蹭过去,扭捏道,“楚楚楚姑娘,好久不见啊,你不去书院么……”啊不对,今天是十五书院不上学,他即刻补救,“我能邀请你去我家……”
他话没说完,楚清露已经抱着书走出书铺。
“……”少年目瞪口呆,他在楚姑娘眼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吗?
“你拿着。”楚清露习惯性地把书丢给爹,态度自然如同待下人。
做到一半,她回过神,又把书抱回来,“弄错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应该有十七八个侍女伺候着呢?
后知后觉的老板大叫,“喂小姑娘,你没有付钱!”
楚曦俊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好像被说的是他一样。
楚清露抱着书,看向老板,高高擡下巴,“我知道。”
实际上,她确实忘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该有人替她做这种小事呢?
老板翻了翻楚清露的书,眼睛瞪直,“这种书你怎么也看?”
楚清露扫一眼:夜合图册。
先前的少年蹭过来,看到奔,放的封皮,脸微红,心中惊骇:楚姑娘居然还看这种书。
楚清露看眼目光闪烁、面红耳赤的爹,心中了然,“学以致用。”
“……”一干人震撼地看着冷静淡定的小姑娘。她明明看的是淫,书!可她的目光那么正直自然,睥睨着他们,仿若看淫,书的是他们一样。
楚曦拉着女儿落荒而逃。
“刺拉。”楚清露听到一声书架推掀声。
她被爹拽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原来书铺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站在阴影中,楚清露只扫了一眼,反正没看清。
殊不知,她这一回眸,才让阴影中站着的少年,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先前她总低头看书,再加上有个少年挡着视线。到这一刻,她的真容才被人看到。
她站在光影中,春衣逐吹,千林妩媚,四季无尘。
明明是初春,却有了燥热感。
傅青爵胸中不觉砰砰直跳,目光追随着她而去:他抑郁了一个多月的心情,只因她一回眸,就天光乍晴。
“她是谁?”他故作不经意,问同铺人。
马车中,楚曦也在教育女儿,“方才那是你的同窗,人家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回礼?”
楚清露诧异擡眼,“有人跟我打招呼?”她回忆了一下,“有人站我面前吗?”
“……”楚曦被她气得面红,想揍她一顿。
等到了大伯家,韩氏一见大嫂,就挺起胸,跟她炫耀露珠儿刚才买书去啦云云。大伯母张氏笑得端庄,“露珠儿也要考女秀才啊?要不要我介绍去府院读书?”
姑姑皮笑肉不笑,“露珠儿去年业考几等啊?你云姐姐可是甲上哦。”
韩氏笑容微僵,“露珠儿是甲中,先生说她进步了很多。”
“那很好啊,”大伯微黑的面容带了笑,拍拍侄女的肩,“要好好读书,别跟你爹学习。”
这下,楚曦的脸也僵了。
楚清露默默看大伯一眼:当着女儿面数落父亲……总算知道大伯当官数十年、死活升不上去的原因了。
“好啦爹娘,你们别念了,”一个着秋香色春衣的少女跑过来,挽住楚清露双臂,“我还要跟堂姐出去看花灯呢。”
“外面下雨了!”张氏看眼过于活泼的女儿,恨其不争,“你表姐向你哥请教学问,你怎么不去?你跟露珠儿也该去学学。”
“啊……”少女即楚清音,苦着脸,回头跟楚清露小声咬耳朵,“表姐就会装模作样,大过节的还这样,我最烦她那样子了!”
进了屋,楚清露见到了表姐谢云和堂哥楚恒。楚清露见到谢云就眼睛一亮,长得可真漂亮!难怪堂妹说她性格清傲瞧不起人,长得漂亮嘛,性格奇怪一点,可以理解。
再敷衍地看眼堂哥:呃,长相随伯母,一般般吧。
楚清露移目,专心看小美人谢云。
楚恒心里又甜蜜又烦恼:堂妹肯定是因为我只顾着跟云儿说话,才不高兴。小孩子的喜恶,真是让人为难啊。
谢云浑身不自在:我有什么问题吗?她干嘛一晚上盯着我看得热情?
楚清音没有注意到这些,拉着堂姐嘀嘀咕咕不停说话。平时娘老教育她女子仪态,都烦死了,好容易有人听她抱怨呢。
于是,看美人的看美人,说话的说话,讨论学问的讨论学问,互不干涉。从某方面说,也算是皆大欢喜。
那边的大人们很欣慰,“孩子们长大了,不像去年那么吵来吵去了。”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大家都嚷着出去看花灯。中途,因为楚清音和谢云彼此不对付,只能兵分两路。楚清音和楚清露走一块儿,楚恒和谢云走一块儿。楚恒贴心地让家里跟着的仆人去保护两个妹妹。
楚清露指给堂妹看地上,灯火水影,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明火中。水浮波皱,火光聚又散。周围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在一盏盏明灯中分开或相逢。
一盏盏花灯,兔子样,莲花样,小鹿样……
一支支红烛,放到水中,点亮明灯,与人相祝……
一道道谜题,送百合灯的,送炒栗子的,送捏好糖人的……
两个小姑娘玩得很尽兴。
但是——“堂姐,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两人这时站在巷子口的一个卖字画的小摊前,人流都在灯海中,这边的空间便大了些。楚清露侧身,看到一个少年快步走向她们。
十七八岁的少年发冠微歪,长袍有些潮湿,紧贴着身,尽显狼狈,却衬得一张脸更为清冷端正。他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她们,向她们两人走来。
“堂姐,你说他要干嘛?”楚清音害怕,“采花贼?汪洋大盗?”
楚清露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呜呜呜。”楚清音被她吓得眼含热泪。
楚清露其实没那么担心:这不还有仆人呢嘛,这少年就一个人,能把她们两个怎样?
她略为好奇:这人长得挺好看,和她们认识吗?原谅她发烧一次后,以前的记忆总有点混乱。
她这样想着,人走到了她们……呃,是她面前。堂妹已经没出息地躲到她身后去了。
楚清露警惕地仰头,看着这个人。
流光徘徊中,两人四目相对。
他肤色白皙,浓长睫毛低垂,灯影照拂,在眼睑上打下扇形阴影。五官出色而精致,色调有些偏冷,却有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压低向她看来。
他盯着她半天,忽然恨声,“楚清露,十八年前,你可曾愧疚?!”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彭彭姑娘的地雷,么么哒!
其实男主可忠犬可痴汉了。而女主,清心寡欲起来比和尚还简直,生性起来那真是……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