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容难说话,对楚清露偏见大,这种情况,在一开始,傅青爵只有认知,却没料到问题这样严重。他之前只想到许文容收下楚清露这个弟子,对楚清露有千万好处,他心中认为楚清露最是优异,不可能有人这么不喜欢她。
事实证明,许文容一直收不下关门弟子,还是有一定原因的。
傅青爵不想自己疼宠的小姑娘被人不当回事,许文容日日虐楚清露的行为,让他恼火异常。只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他只能强忍,等着最后的结果。
这个结果,是在傅青爵临时离开的时候产生的。傅青爵离京是有正事,他再是在这里逗留,一些秘事安排却是没断过的。某一日,当他离开院落去处理自己的事,许文容将楚清露叫到了院中。
依然是那张不变的石桌,槐叶哗哗,许文容坐在树下阴影重重中。光斑照着她,她低头翻看着一页页纸书,盖是这段日子以来,楚清露向她请教的课业。
楚清露恭敬垂手,立在旁边静候。她紧盯着许大人,心跳不宁,也极为在乎那个答案。她素来对自己极为自信,若努力了这么久,仍然在许文容这里得不到一个好评,她自然会极为失望。
许文容不理会小姑娘的忐忑心事,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中纸张,边看边道,“这些日子,我考察了你诸多方面的学问。你学得很杂,没有专精一术,看起来是年纪太小,没想清楚自己的兴趣所在。这无所谓,我少年时也是学得极杂,教你不是问题。”
楚清露面色不动,心中却讶然。她已经做好准备,等着许大人一样用刻薄言语羞辱她。不想许文容开口竟是这样心平气和的话——楚清露默想,果然之前那些,都是许大人在考验她。
也许是在考她的心性?
呃,她虽然依旧对许大人恭顺,但不喜欢的情绪也没有掩饰。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自己减分啊?
“我对心性的考究,不过是你耐性如何,韧性如何。其他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脾气,我也不会让你强自改正。看着喜怒形于色的人,未必是真的形于色,针对自己的性情加以利用,反而会起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心性这关,你是合格的。”许文容不紧不慢道,说话的时候,目光仍然没从手中纸张移开。
“学生谨听教诲。”楚清露的态度更加和顺,安静听着许文容的教导,若有所思。人有前面,她从许文容这里,就已经看到了好几面。许文容对她,算是言传身教了吧?
“四书六艺,你皆是在优等线上。稍微欠缺一点的,是你的诗画水平。诗作,要给你很长时间,你才能写出甲上水平的,不然只能得乙。而你的画……多练练吧。”许文容语气里带了笑意,显然觉得楚清露的绘画水平,极为可笑。
楚清露面红,头微微低头。她的诗还在高水平线上徘徊,她的画,才是真的烂。因为太烂了,楚清露对此都不抱希望,也没有再练过。
某日,楚清露画好一幅画,交给许文容。
许文容看半天,看得颇为困惑,“几只螃蟹?蝌蚪?水草?哦你这画,是请隔壁三岁小孩临摹的吧?”
傅青爵刚进屋,严肃夸奖,“许大人,你莫对露珠儿总存这样大的偏见。她这幅画,明明笔调极为细腻轻浅,意境绵远悠长,让人仿若身临其境……”
楚清露在旁听得无语。
许文容呵呵笑,“端王殿下一直在夸缥缈的意境,我是看不出,我只想知道,殿下知道楚姑娘画的是什么吗?”
楚清露也勉强抱起一份希望,看向傅青爵。也许她的画,在有心人眼中,还是看得懂的吧?
傅青爵遥想起昨日,他和露珠儿谈起他那幅没画完的画、让楚清露百爪挠心的画,楚清露曾言,她也要画个美人。傅青爵再看这幅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美人的影子来。
他道,“画的是山鬼吧?”
楚清露面色平静,“是‘群猫戏花图’。”
“……哪里有猫?”许文容凑上去研究。
“……”在小姑娘意味深长的平淡目光中,端王殿下侧了侧脸,一本正经地听着许大人点评时,耳根越来越红。
由此,楚清露再不对她的绘画水平抱有期待。
“我的关门弟子,可以学的杂,可以没有一样专精,但绝不可以有一样死活无法上手。你入我的门,你的绘画,必须得苦练。我不要求你达到优等水平,起码得在合格线上。”许文容终于从一沓纸张中擡起了头,看向站在下方的楚清露。
楚清露先是一惊,然后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急,脱口喜道,“许大人愿意收我为关门弟子?”
她就知道,她的努力是有回报的!
“别急,”许文容语调清清淡淡的,支了下颌,俯下目光看着她,“想当我关门弟子的学子很多,我的考验也并不难,其实每年都能通过那么两三个。甚至每隔几年,还会出现天才般人物。他们都没有做成我的关门弟子,反而投向别的师长。你就该知道,我的最后一道要求,很难。”
“请许大人赐教。”楚清露稍微收起自己的雀跃心,让自己再次冷静。
许文容站起来,擡目看向虚空——
“入我门者,今后必接我衣钵,必经科考,必入朝堂,尔敢持之?”
“入我门者,毕生不忘女学,为女子谋地位,为天下读书人谋地位,为我大周国谋地位,不可半途退缩,不可一日遗忘,尔敢持之?”
“入我门者,男儿不得以红颜为重,女儿不得以蓝颜为重,不可因情废事,尤其是女儿,永不得将情视为第一位,为此瞻前顾后、影响大局,若有违者,天地加罪,尔敢持之?”
楚清露怔怔看着许大人。在这一刻,许大人立在阳光中,身形变得极为高大,声音极为庄严肃穆。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把尺子,重重敲在她心上。她有些焦灼,有些迷惘,张了嘴,嘴角微颤,大脑空白,却答不下去。
楚清露思绪翻腾。若她是一单纯的人,许大人所言,只会让她心潮澎湃,有点头的冲动。认为自己足够坚定,可以一心走那条艰难的路。
但是楚清露不是,每一个步入此境的学子,都不是。
她读书是为了什么?
她拜许文容为师,是为了什么?
是虚荣?是好胜心?还是仅仅对知识的渴求?
她是否一定要一年年考下去,一定要入朝为官,一定要接受许文容的学说,许文容的思想?
她是否有那样宏大的理想,读书是为天下人,做官是为天下人,每一言每一行,都以国事为重?
她是否能把情事落在其后,不以其困扰自己,不受其吸引,一直坚定地走着跟上许文容的那条路?
她脑子里想到自己前世今生的记忆,想到自己的爹娘,也想到……傅青爵。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许文容还在不停地问,一句比一句急,一声比一声高。这时候的许大人,让楚清露不敢仰视——
“入我门者,多受世人诽谤。常有人阻你、辱你,因你的性别歧视你。朝堂这潭水,一旦踏入,抽身极难,尔敢持之?”
“入我门者,常受世事诱惑。贪污、循法,百般利益端于你身前。你必得守心如一,始终记得大图,不坏我之名,尔敢持之?”
“入我门者,常中途茫然,心疲力竭。女子以爱情为重,常想嫁一良人,相夫教子。你不得自我满足,嫁人后,不能隐于后宅,终日不出,尔敢持之?”
“若你能做到,我便收你为关门弟子。”
楚清露沉默以待。
到此,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大人的名头那么大,却一直没有弟子拜入她门下。不是她不肯收,是人不敢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目的,但拜许文容为师,便要以国事为第一要务,自己的私心,得就此死去。
尤其是女子,更为难。
女子比男子更为感性,大部分女子,都很难做到不为情乱心。读史书,多少女子在敌人身边收集情报,最后却迷失了自己的心。现在多少女子读书考试,不过是为提高自己的地位,只为觅得一良夫。之后便和夫君举案齐眉,闲云野鹤。
许文容却要求,你得管好自己的一颗心,保证自己不是那种安于后宅的女子。
这其实是矛盾的。夫妻二人,一长一短,必有一方为家庭牺牲多一些。若两人都不管家事,一心去忙自己的大业,那家宅不宁,是迟早的事。
许文容要求,你得把握好其中的度,做我的弟子,就不能为爱牺牲一切。
大部分世人,都是一个个小我,更关注自身的利益所得。
许文容却要求,你得想着千秋社稷,江山万里。
楚清露不知如何选。
常言坚守本心,去探知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但本心是什么?哪里有一个标准答案,让你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这些?
做许文容的弟子,太难了。
所以大部分人在这最后一关考量中,都冷静地退缩了。纵是天才,也少有许文容要求的眼光胸襟。
这才是许文容一直没关门弟子的真正原因——不是她不想收,是每到最后一步,后退的总是想拜她为师的学子。
许文容静看楚清露,淡声,“你可以不必很快回答,我给你时间考虑。等我和你下次见面,你再告诉我你的答复。无论你的答复是否,我起码会给你国子监的推荐名额。”
楚清露松了口气,恭敬拜谢,“多谢许大人。”
就此,楚清露和许文容的会面走到了终点。傅青爵忙完自己的事回来时,许文容已经离开,空落的院子,只剩下楚清露。楚清露将许文容对自己的要求跟傅青爵大概提了提,傅青爵挑了挑眉,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想,一段时间内,露珠儿是不可能回盛京了。那他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只要回到盛京,就能与露珠儿见面。他的计划,得改一改了。
到了如今这一步,傅青爵对楚清露做许文容的弟子,没那么执着了。许文容要求楚清露把爱情放到其后,他却希望楚清露最在乎自己。既然如此,他宁可改变计划,让自己娶楚清露的路子更麻烦一点,也不那么想让楚清露拜师。
现今,许文容已走,正事已了,傅青爵再是不舍,也得把楚清露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楚清露没有忘记许文容,那位大人的最后一段问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问傅青爵,“你姨母以天下事为己任,这是许家的教人方式吗?若如此,你为何不喜欢许家?能教出这样心有大爱的姑娘,许家并不该值得你厌恶。”
“这和许家没什么关系,”傅青爵想了想,“我父皇说,我姨母年轻时,曾跟着先皇游历过一段时间。”
那位女皇?
楚清露了然,那许文容这样的胸襟,就能理解了,她定是被女皇洗脑了。
楚清露忽然产生一个想法,“许大人位高权重,才三十多,便已经是吏部尚书。我之前觉得可能有许家人给她支持的缘故,但现在我觉得……不会是你父皇看她和先皇有些关系,刻意支持她吧?”
傅青爵露出一个“不然你以为呢”的讽笑。
“……”楚清露心想,陛下对先皇,那一定是真爱。除了这个,再也没法解释了。因为长得像真爱,傅青爵成了陛下最喜欢的儿子;因为许大人是女皇的半个弟子,陛下对许大人的官场生涯遍开绿灯。
别的人做皇帝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他们的陛下做皇帝,就是为了贯彻实行女皇的政治抱负。
楚清露还能说什么呢?
她艰难地把注意力拉回到许文容身上,“你姨母一直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性格吗?她有点高渺到我永远达不到的地步啊。”
“露珠儿,她只是吓吓你,又不是真的让你绝情断爱,你可千万别向她看齐。”傅青爵心惊肉跳,唯恐自己还没追到媳妇,媳妇就被人拐跑了。
为了打消楚清露的看法,傅青爵跟她分享一则辛秘,“她并不是天生这样,我父皇说……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想的没错,我之所以能从我父皇那里听说这样的事,确实是因为她和先皇有关系,我父皇才关注。我现在是要告诉你,我姨母她并不是真的一心想着江山社稷,她是以前被情爱伤透了心,才彻底绝了这个念头。”
楚清露洗耳恭听。
傅青爵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世上真的有把江山当成自己的命、把感情全部抛却的女子吗?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便是我们常听的关于先皇的故事,她乃女子楷模,一生传奇,多么多么伟大,做了多少有功于社稷的事,不也是为了皇夫,只许江山十年吗?她走得那么潇洒,到底不如前朝的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帝,做了皇帝宝座,便再舍不得放下。”
“在我看来,先皇她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她教导出的人,必然也不会为了大我牺牲小我。我姨母年轻时,虽然学问好了些,成就大了些,但也和天下所有姑娘一切,夫唱妇随,才是她真正的梦想。”
“露珠儿,你没有好奇过吗?她和你母亲差不多大,你都这么大了,她膝下却一个子女都没有。她明明已经嫁人,但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我,言语中都不提她的丈夫。”
许文容十八岁时,便是大周国有名的才女。她在那一年,考中了状元,入翰林院,嫁如意郎。她出身盛京大族许家,她丈夫出身新贵孙家孙述之。两家门当户对,虽为政治原因、家族利益而联姻。这对小儿女,却是真的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那几年,是许文容最风光的几年。
傅青爵听说的故事,发生在许文容二十岁。她那时尚在翰林院供职,三月初,她夫君到了年限外放,去地方上任职。她跟夫君说好,等她年限一到,和丈夫去同一个地方做官,两人可以待在一起。
五月的时候,许文容发现自己怀了孕,立即写信告诉丈夫。
九月的时候,许文容从翰林院离职,专心养胎。她并没有留在盛京,她有一年的假,便想去找丈夫,等生下孩子,再回京。
腊月,许家在大雪纷纷中,迎回了许文容和孙述之。
许文容离京时已经显胎,回来的时候却小腹平坦;孙述之离京时面容红润,回来的时候苍白如雪。
他陪着妻子回两家拜访,许家和孙家得知,许文容受了重创,再也不能生育。当时寒冬腊月,两家真如在冰窟中度过年假。
后来在来年二月,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来京,找上了孙述之。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许家向来没有女儿缘,那一辈统共就两个女儿。两个都为了家族利益而嫁人,一个入宫做了娘娘,一个嫁给了孙家。一个心性傻,在后宫中如履薄冰;一个生了七窍玲珑心,却再也不能有孩子。
许家和孙家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
据说孙述之百般挽回这段婚姻,给许家签了无数不平等条约,想挽回自己的妻子。许文容最终没有和孙述之和离,这不过是为了家族面子,实际上,两人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许文容的丈夫膝下有个儿子,可惜那是孙述之的孩子,不是许文容的。
许文容的孩子,在那年冬天便死了。
许文容的性情,也在那时候大变。
“许大人丈夫……也在朝上为官吗?那两人岂不是每天都要见面?”楚清露问。
傅青爵表情更为古怪,似笑非笑道,“她丈夫是翰林院掌院,我父皇说,他也许想一辈子待在这个位子上不变了。”
楚清露心头一动:许文容是国子监新任祭酒,也许这正和她丈夫有些关系?毕竟,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关系,千丝万缕,割舍不清。许文容以前做国子监博士的时候,想来也没少在她丈夫手下讨差事。
楚清露呵一声,“做错了一件事,便是补千万件,那也是没用的。”
她话才说完,觉得不妥,回头看傅青爵,果然见傅青爵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傅青爵低声,“你这样想?”
他有些算不清他和露珠儿之间,谁欠谁多一些。在他眼里,当然是楚清露更为亏欠他。可在楚清露眼里,未必不是他错的多。
楚清露吊着眼看他,“我当然不这样想,我和许大人不一样。”
傅青爵眸子灿亮,望着她。
楚清露把话说完,“我的原谅依据是你的长相级别,你长得越好看,我就越不怪你。”
“……”傅青爵木着脸看她。他似乎记得,露珠儿嫌弃他的脸来着?
傅青爵一直有个大志向,那就是纠正楚清露只看脸的毛病。她的这个毛病太严重,简直要影响日常沟通。傅青爵坚决不愿纵容她这个毛病,他定要让自己再糙,露珠儿也喜欢他。
傅青爵现在却深深觉得:也许在伟大的志向实现前,他该先在露珠儿面前刷刷脸,达到露珠儿的好感?
等娶到露珠儿,不能退货后,再改变露珠儿的颜控病?
傅青爵又开始在心里做起了计划。
转眼将露珠儿送到了她父母那里,傅青爵望着小姑娘美丽如明珠的相貌,心中有些伤感,怕短期内再见不到她。
楚清露看着他的目光,也有些伤怀。
傅青爵心中微凛:露珠儿终于对他动心了吗?
楚清露心想:她该怎么当着父母的面,暗示傅青爵,她喜欢他,他不必那么想不开呢?
楚清露有了主意,拉着他温柔道,“你记得你给我看的那幅临摹的小半张画像没?我算过了,我们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彼此。在这段时间,你要努力又认真,把那幅画画完,等见到我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看到原画!”
她喜滋滋想:说的这么明白,傅青爵该能听出她想见他的心了吧?
“……”傅青爵死鱼眼看着楚清露,冷脸背身。
那画像画的是楚清露!
她就知道画像!就知道爱美!他在她心里一点位置都没有,只是个绘画功夫!
傅青爵再不想见楚清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