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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婚夫

    上辈子,曦珠有时会想,兴许是因为许执预料到不久后,镇国公府卫家会陷入难以翻身的灾祸,才会来退掉和她的婚事。

    *

    那日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九月二十三,距离他们大婚还有半个多月的光景。

    许执请丫鬟到春月庭,约她去奉山。

    曾任刑部尚书的卢冰壶是当年他高中春闱,提携他的老师,虽卢冰壶因那起外室祸端被降职出京,但到底借着这层关系,与卫度算是同门,自然熟识,也会递帖来公府探讨些政事。

    更多闲暇,顺便邀请未婚妻出去游玩,无可非议。

    毕竟他们的父母俱已不在,就连主持他们定亲的姨母,那时业因连失丈夫和长子长媳,缠绵病榻已久,不再管这样细枝末节的事。

    曦珠收拾妥当后,便跟着他出府。

    她整日在公府后宅,除去被蓉娘教着做些绣活,为大婚准备,再也没有其他事做。

    若是能出去走一走,总比这样闷着好。

    但她没有想到此次许执约她出来,是为了退婚。

    一路上,他比平常少了许多话,神情也凝重,似是有什么心事。她以为他是被部里的那些案子烦扰,想让他开心些,还说了好些笑话。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有这样的时候,只要她逗逗他,他总会开怀的。

    但这回,他一直没笑。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揪着他的衣袖,轻快的脚步沉重起来,不由越走越慢。

    “微明。”

    她仰起脸,问道,“你怎么了?”

    他停下来,却没有说话。

    “是在刑部碰到什么烦心的事吗?我不懂,但我可以听你说的。”

    她知道这一年来,皇帝病况愈烈,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地愈加厉害。而许执因明站公府卫家,被人针对。

    他的仕途并不大好过。

    他很少再有时间陪同她。

    尽管她也没多少闲暇,在忙两人的婚事。

    这回他好不容易有空了,约她出来玩,她便想与他高高兴兴的。

    她等待着,尔后听到他从未有过的疏淡声音。

    “曦珠,我今日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我们的婚事……”

    一片片赤红的枫叶飘旋落下,掩去远处的人声。

    静谧深处,她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松开抱住他手臂的那只手。

    后来,许执又说了什么,曦珠全都记不得,只记得他递还那个她初学做的荷包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若有一日公府出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当时她不懂即便要退婚,他只需遣人上门说就是,何故要单独约她出来,再是最后如同谶言般的话。

    直到神瑞二十八年正月的来临,曦珠才渐渐明白了。

    许执不仅敏锐地预测到将来朝局变化,才会与她退婚,还那样隐晦地提醒她,当卫家出事之时,卫陵被t困之际,不要掺和进去,而是要赶紧离开。

    他不能直言。

    她到底还是在一众慌乱里,因给卫陵传递消息,而被求于活命的公府丫鬟告密禁军,抓进了刑部牢狱。

    也是在那里,见到秦令筠,被逼处于鞭刑的酷罚中,意志因那些同处牢狱之人的惨叫,而濒临崩溃。

    秦令筠的沉声问询,更让她犹在黑渊。

    可也因他每一日的到来,她才能确认卫陵还活着。

    高热反复,将曦珠烧地混沌,眼前俱是灰茫,喉咙似被火燎烧,不停咳嗽间,只能贴着被风雪冻硬的铁墙,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直至那日她梦到卫陵战死,秦令筠走进牢狱,应证了这件事。

    接着被强灌下那碗退热的药,她才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再受控。

    身上的鞭伤阵阵裂痛,手脚也被冻僵起了疮,疼痒酸麻。

    秦令筠解开她的衣裳,她无力去推拒,只能忍受他给她涂抹着药膏,疼地几欲昏死。又听他说,两日后,她这样一个泄露机密的囚犯,会被接出去,成为他私养在外的人。

    只因卫陵已死,她不再有任何用处,如何处置,端看他们这些跟随六皇子一荣俱荣人物的心情。

    那晚,曦珠在昏沉间,看着秦令筠吩咐狱卒悄生的炭盆,绝望一点点蔓延,愈堆愈重,让她不禁伸手,要朝盆中烧烫的红炭去。

    若是死了的话……

    但她没有死成。

    “你说你是不是不受罚,不知道听话?”

    被触犯忤逆的人抚弄她的脖颈,前日被他掐出的淤痕,沉声:“自己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她在他的冷目下,恐惧一点点攀爬脊背。

    终究颤着手解开衣带,在那方血腥的方寸铁牢里,流着泪将衣褪到腰间。

    “总得习惯了。”

    秦令筠的手从她的胸肩滑过腰肢,每游移一寸,她都忍不住要抖一下,听他徐徐发问:“你这副身子还没有被许执碰过?”

    又是一个深夜。

    牢门的铁链突地响起来,曦珠陡然睁开眼,惊惧地看向那里。

    不是秦令筠,是许执。

    披戴风雪地走了进来。

    自那日奉山分别后,曦珠已有四个多月未再见他,回想那时他说的话,只觉恍如隔世。

    许执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曦珠倏地眼中酸涩。

    她一身污秽不堪,却要面对也追随新帝,一身簇新官袍的他。

    许执走了过来,蹲下身唤她:“曦珠。”

    似隔着太多,这声都嘶哑。

    曦珠直直盯着他,紧咬住唇,才能不泄出一丝哭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

    “我知道如今想向你解释再多都是枉然,留给我在此处的时间也不多,秦……”

    许执的嗓音低下去,几若似风,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秦令筠过来的事,我得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

    话至此处,他无法再续言,最终道一句:“抱歉,是我之错。”

    错在何处?

    错在当时不应该去退婚吗?可若是不退,此时连他都要被牵连进太子党中,寒窗苦读二十载尽付东流,焉能好端端地在这处。

    曦珠只字不言,直到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浸染鲜血,残破脏烂的平安符。

    她才转动了下无神的眼瞳。

    听他说起另件事,那时卫陵接到她传递去的消息时,北疆因出奸细,狄羌同时犯境,军营一片混乱,卫陵最终还是下令抗敌,是为了引开狄羌军,否则必然连失重镇,百姓遭殃。

    曦珠怔然。

    她一霎明白了,为何在那个噩梦中,卫陵战死时,会一直看着京城的方向,是那样的悲戚神情。

    在京城家人,和北疆责任间,他选择了先承担责任。

    也没能再平安回到京城。

    许执将平安符递到她的手边,道:“卫陵的尸首已被洛平运送回京,葬在了卫氏族陵,这是他身上留下的东西,我将它拿来予你。”

    他微微哽咽道:“曦珠,你定要好好活着。”

    也许那刻许执只是想让她有个物件做念想,让她活下去,却不知平安符是她曾经送予卫陵的。

    曦珠满心悲怆,紧紧捏着平安符,听到耳畔的承诺。

    “再等我两日,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泪水将落,曦珠竭力忍住,扯住他的袖子,恳求道:“我不要你救我,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那刻,兴许是利用了许执的愧疚。

    她让许执去看蓉娘,还有藏香居柳伯等人。他们都不是公府的仆婢,但因她之故,不知会如何。

    是她连累了他们。

    “若是无事,你让他们赶紧回津州……”

    曦珠喉咙干涩,每说一个字,犹如利刃划割一般,疼到连声抽气。

    话至尾端,她的声音弱到只有气音,却紧拽着许执的袍袖,哀望着他。

    “求你帮我。”

    “好,此事我会帮你。”

    许执应下,又不放心地道:“但你也一定要等我,我会找到办法拦住秦令筠。”

    曦珠仰首看着他,惨然笑了笑。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如何与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的秦令筠抗衡。

    只要他将蓉娘和柳伯他们安置妥当,她便很感激他。

    日夜轮转,曦珠等待着,不是在等许执,而是在等秦令筠。

    他说过会在两日后接她出去。

    平安符熨帖着心口,泪已流尽。

    不知过去多少日,她一直未等到秦令筠,反而再次见到许执。

    仍是深夜,顶处的小窗,莹莹雪光映落他一身。

    曦珠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清隽疏朗的脸显然瘦削许多,眉宇尽是疲惫,眼底泛出乌青,却对她温和地笑,道她拜托的事,他已做了,蓉娘柳伯等人在回津的路上。

    而她,也被之上的人裁定,一道与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峡州。

    这是他为她争取到最好的一条路。

    “曦珠,退婚一事是我之错,是我先对你不住,愧对你从前待我的情意,让你落到这般境地,但请此去三千里,万望你珍重,或许将来某日,我们会有重逢日,到时你若有所求,我定万死不辞。”

    这便是许执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一句重诺。

    而曦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流放峡州出京那日的霜雾天,茶楼之上伫立而望的人面容朦胧,但她知道是他。

    后来。

    曦珠念出这两字时,总会觉得怅然和不可追忆。

    世事易变,当卫家倒塌后,会有新的世家顶上,太子一党的官员被杀头判刑后,会有新帝提携的官员补上。

    源源不断,不会断绝。

    也是在后来,曦珠才知晓为了她的事,许执彻底得罪了秦令筠及其一派的人,令他在仕途上受到重击,差些命丧贬官的远途中。

    等迁官回京,不出两年,秦家就因已成宫妃的秦枝月谋害皇嗣一事,被许执带人弹劾,连同贪污渎职、私吞良田等罪名,最后秦令筠被午门斩首,秦家被抄。

    跟着牵涉出当年支持六皇子登基各派的明争暗斗。

    新一轮的朝廷斗争已经开始。

    曦珠再听到许执这个名字时,是在流放的第九年。他已经是刑部尚书,虽不以翰林身份入内阁,却深受皇帝器重,手握权柄,一时可与首辅谢松分庭抗礼。

    也是在那年,立下无数战功的卫朝被谢松一党的官员压制,不得重用。

    纵使有洛平帮忙,但一个常驻北疆的武将,始终无法决衡朝廷的人事调用。

    罪臣之后想要翻身,谈何容易。

    寂寂明月夜,曦珠坐于桌前,想到与许执的过往,怎么落笔都不知,但她总要试试。

    起头“微明”两字,让她羞愧难当。

    企图让许执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还有那个承诺上,求他帮帮卫朝。

    那段日子,她日夜盼望他的来信。

    他来信了,并没有让她多等。

    许执答应了她,说自己会想办法,让她等等。又问这些年她过得如何,若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曦珠不禁想起以前,许执对她说过的话:“我平日里事多繁忙,有时候顾忌不到你,无法得知你的情绪,你若是不高兴了或是烦恼了,直接与我说就好,我都会陪你的。”

    她看着回信上更加稳重内敛的字迹,想起这些年在峡州经受的苦,忽然想与他说,但知道,已经不行了。

    那一封信已然耗去她全部的勇气和廉耻。

    她甚至不敢去想,当年许执为了救她,险些丢命时,是如何想的。

    是否有过后悔。

    而在更后来,曦珠得知那时他刚做刑部尚书,谢党时刻攻讦他,他分身乏术,但还是帮了她,几番推波助澜,最终让皇帝同意重用卫朝,让身为罪臣之后的卫朝任职峡州将领。

    他的处t境从来不易。从一个自幼苦读的农家子,一步步,走到后来的位极人臣。

    最后的后来,重回京城,曦珠在街道边偶遇许府的马车。

    隔着人群,那是她离许执最近的一次,但没有见到他。

    到底物是人非。

    她听说他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是一个大官嫡女,两个孩子也聪颖懂事。

    他过得很好。

    曦珠亲自备礼,让卫若送去许府,谢他当年提携卫朝的费心,到如今才能当面感激。

    过往如云烟,她也能释怀地笑一笑了。

    *

    柳伯照姑娘的吩咐,将油纸伞送来棚架下,给躲雨的学子。

    离得近了,便见是一个挺俊的后生,怀里抱着一摞白纸。

    因五日后开考,许执过来书局购置纸笔,却出来时,放于棚架底下的伞不知被谁拿走了。

    准备向书局掌柜借伞,对街匆忙而行的人群里,一四旬上下的男人跑来,道送伞予他。

    他正要推拒,却见偏飞雨雪里,一个穿荼白衣裙的姑娘,撑伞在栏桥望着他,隔得远,却依稀能知她眸里含着笑。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了。

    也在这时,听到紧跟的第二句话。

    “我家姑娘说,春雨虽小,但考试在即,还望公子收下伞,不受雨淋伤身,来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微微愣然,许执不觉笑了笑,收下油纸伞,对面前之人拱手作揖,道:“替我与你家姑娘说声多谢。”

    *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听到溅落车顶的淅沥声响。

    曦珠靠在车壁上,整日的劳累,让她有些昏然地闭上眼。

    眼前恍然是四月了,春闱放榜时,也正是踏青好时节。

    她与卫虞一道出门到京郊玩。

    卫虞与好友要去哪里游玩,她难以融入其中,只能说自己累了,要去亭子那边歇息。

    卫虞应下,道等会来找她。

    但后来落了雨,卫虞一直没来。

    她坐在围廊下,对青坠说雨停再回去。但等了好久,雨没停,反而随风吹进来,四周踏春游玩的人也越来越少,青坠急道要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伞,话落就跑了出去。

    有什么好急的呢,她有些不想回公府,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发丝被春雨打湿黏在颊边,手指扯着腰间的绦带缠绕,她低着头,丧气地,一下下地轻荡着双脚。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黑靴,她停下晃脚的动作,擡头,就见一张清隽疏朗的面容。

    是一个男人。

    她慌乱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又被椅靠边沿绊倒,坐了下去,后脑磕到柱子,疼地她伸手去摸,腮颊也鼓起来。

    倏地听到一声笑。

    温和清朗。

    她惊讶地看向这个男人,他脸上犹敛淡笑,往后也退了一步,将手里的伞递过来,道:“在下唐突,路过见姑娘没有带伞,这把伞就送予姑娘。”

    她才不要别人的东西,还是陌生男人的。

    “多谢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经去寻伞了。”

    却听有人喊道:“微明!”

    她循声看去,亭外有三五人撑伞,探头张望这边。

    “春雨不知何时停,亭小难避风雨,还请姑娘收下。”

    他将伞放在旁侧的石桌上,往后退两步。

    “哎!”

    她不要,拿起伞着急要还他,他却转身朝外走去,灰蓝的背影没入莺色的雨丝里,快步钻入好友的伞下,一同往远处去了。

    有揶揄声从雨幕之下传来。

    “微明,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在这事上古板一个。”

    “你别看他整日钻书里头,可一点都不呆。”

    “这几日约他去坊市玩,人姑娘上来问学,都能稳如泰山,不想红鸾星动,能如此积极。”

    ……

    那便是她与许执,前世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