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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重圆(双重生) > 佳人殁

    佳人殁

    ——好奇心害死了猫。

    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姚佩君绝不会打开那个抽屉,她还能继续沉溺于对秦令筠的幻想中,兴许此后余生,该是美满幸福。

    她不应该去打开那个红木抽屉。

    在死去的最后一刻,她如此想。

    *

    又一个傍晚,丈夫还未归家。

    这些时日,他总是深更半夜回府,一次也未回过院子宿眠,都是在书房度过,天不亮又起来去衙署。

    姚佩君知晓是因京察的事,以及年末督察院堆积成山的案件,他劳碌于案牍,还要奔波于三司之间。

    从前年黄源府回京,他颇受皇帝器重,再忙也属正常。

    在为这样的丈夫心怀骄傲时,不免愈加疼惜。

    她只能竭力操持好府中的事务,不让他有后顾之忧,能更安心于政事上。

    再一次从婆母处回来,天已黑得彻底,飘落细雪。

    自从小姑子进宫,婆母无力抵挡心爱的女儿到那等深渊受苦,便愈发折磨她。

    不是挑挑拣拣她做的菜,一筷子撂开不吃;就是骂她不知节俭,是个败家玩意,给府上的那些丫鬟仆从多发半两的压岁月俸;再就是让她跪着给捏腿,斜眼指责她生了个不中用的蠢钝儿子,以后秦家如何开枝散叶……

    她左耳进右耳出,伺候婆母入睡后,才终于走出了门。

    本就病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但撑住了,刚要回到自己的院子,管事送来香料单子。

    接过看了一遍,潭龙观今年所需的香料,比去年的用量要大上许多。

    其中有些香,降真、干松、沉水……凑不齐整。

    忖量两番,她决定去找丈夫,问问可否替换。

    潭龙观的事,她不敢自作主张。

    况且因这两年气候异样,香料的价钱一年高过一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将香料单子折叠好后,放进袖子,走向书房。

    差不离这个时候,丈夫应当回来了,她可以在那里等他。

    走到半路,她又让身边的仆妇去膳房那边看看,她炖煮在灶上的药膳好了没有。

    丈夫辛苦,尽管他不喜欢吃此种东西,但多劝几次,总是会吃些的。

    长路漫漫,寒风不断。

    她一个人揣着汤婆子抵达书房时,脸已被冷得苍白至极。

    门被推开,守在书房外的仆从没有阻拦她。

    即便丈夫不在,她也是可以进到书房里的。

    年轻时,她也曾红袖添香,给丈夫磨墨递笔。

    只是后来……她有事与他商议,才会来这里。

    他似乎也不愿意她再来找他。

    尤其是这两年。

    “夫人,炭点好了,我给您送热茶来。”

    耳边是仆从的声音,她不渴,摆手道:“你去吧,不用送茶。”

    人出去了,门关上,只剩她自己在里面。

    坐在灯旁,脚边的炭热升起来。

    洋溢的暖融中,她瞧见他的桌案有些凌乱,想必是这些日忙得没时间收拾。

    他不允旁人动这些,但许她整理。

    便连那些沾血的事,他也让她处理,是放心她、信任她。

    想到这点时,心里不由热起来。

    在婆母那里受到的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个偌大的秦府,她唯一期盼的,只有丈夫的怜惜。

    先将那些宣纸一张张摞好,再把几本书摆到案上的左角,顺手有两支笔,也挂在笔架上。

    把拜匣收好,几方印章归到盒子中。

    拿自己的帕子,最后把案面擦拭。

    并无灰尘,很是干净。

    她正要回去椅子上坐着,接着等待。

    却瞥到一个带锁的红木抽屉,那个锁是打开的。

    他忘记锁上了。

    抽屉开着一条缝。

    晦暗的光落向里面,模模糊糊地,似乎躺着什么。

    不能窥探,但当时,有一股强烈的莫名欲.望催促她去拉开。

    她擡头看向门,他仍旧未归。

    只是看一眼,他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

    握住铜制的雕花把手,缓慢地拉开抽屉。

    抽屉很深,也很长。

    里面放着画卷,一卷卷地堆在一起。

    其实到这里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打开那些画卷。

    但已拉开抽屉,似乎再看看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又擡头,望向闭合的门。

    他尚未回来。

    于是她拿出了最上面的画卷,解开绳子,捏着卷轴的一端,摊在书案上。

    轻轻一推,整个画上的内容霎时映入眼帘。

    是一个身穿淡绿裙子、眉眼如昼的美人。

    姚佩君认出了人,是柳曦珠。

    一刹那,不可置信的神情出现在她的眼中,继而龟裂四分。

    丈夫为何会画柳曦珠?

    她看得出来,这是丈夫的笔迹。

    曾几何时,在她嫁给他的那年,他也给她画过像。

    也只有那一副,后来在怀照秀的那一年,被她撕毁了。

    在愣然过后,她迅速将剩下的画卷,都一一打开来。从最上面开始,一直到沉在抽屉里的最后一副。

    但令她骇然的是,每一幅的落款都是九月一日。

    九月一日。

    她想起来,是柳曦珠的生辰。

    之前去镇国公府谈及与儿子的婚事时,丈夫曾给了她柳曦珠的生辰八字。

    但是,但是。

    为何每一年的九月一日,丈夫都会画一副美人图。

    整整二十副,从神瑞六年开始。

    而那时的柳曦珠,根本还未出生。而她,也未嫁进秦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仓惶地去看那二十个美人,却发现每一个人,虽然眉眼相似,但并非同一个人。

    从神瑞六年的第一副画开始,至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二十副画,画技愈发精湛,但确确实实,画的不是一个人。

    画上的美人,神态越来越生动,好似要从画里走出。

    她只认出了神瑞九年的画,上面的人,好像是……她。

    与他送给她的那一副,是如此的一致。

    当年丈夫高中春闱榜眼,而后他上门提亲,她嫁给了他。

    姚佩君颤栗的手猛然打滑,神瑞六年的画卷摔落在地。慌忙捡起来,卷轴处却有了一丝裂纹。

    二十年前,那时的丈夫不过十四年纪。

    画中的第一个人,究竟是谁?

    不是她,不是她……

    一直固守在脑海中的信仰,恍若一瞬崩塌粉碎。

    混沌之中,匆匆把画都卷好,放回抽屉,重新关上。

    她惶恐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顾不及身后仆从的呼唤。

    姚佩君不知为何会想跑,会想离开书房,甚至想要……离开秦家。

    与此同时,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顺着风的去向,飘散在凛冽的冬夜。

    却都不及她心中蔓延开的无尽寒意。

    ……

    寒意吹涌进屋,随着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来至她的身前。

    他回来了,发觉那些画被动过。

    因每一日,他都会看,哪怕是细微的变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仆从说,是夫人来过了。

    纵使不问,这个府上,也只有她会进他的书房。

    秦令筠坐在榻的另一边,侧首静望惶惶不安、哭红了眼的女人,平声问道:“你看过那些画了?”

    姚佩君擡头,在朦胧的视线中,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悲恸益发冲入眼中,她不禁想起过往。

    当年嫁给他后,她满心欢喜地祈盼两人的将来。不想成婚三个月,有一日夜里,他有公务在外,她被醉酒的公爹逼迫侮辱。

    等他回来,她在他怀里痛哭,他抱着她,安慰她此事不会外漏,此后必然好好待她。

    还能如何呢?能如何?

    她只有在他温柔的语调中,被哄得把这口黄连硬生生地吞下去。

    她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但不想三个月后,她有孕了。

    在那桩令她恶心至极的事前,她也与他同过房。

    孩子是谁的?

    大夫走后的那个夜晚,她想要打掉孩子,他坐在床畔,沉默许久。

    最后说总归都是秦家的子嗣,生下来罢t。

    那半年,他日日早归家,亲自喂她吃饭吃药。

    很多时候,她忍不住掉眼泪,他满面愧疚,拿帕子给她擦脸,柔声哄她。

    十月怀胎之后,好不容易两天一夜,痛得恨不能死去,她生下了照秀。

    ……

    孩子一日日长大,她的身子也因损耗元气,渐渐坏了,难以恢复。

    再次同床共枕,最后一刻,他还是擡起身,出了床帐,背身对她道:“我去书房睡,你好好歇息。”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抱过襁褓中的孩子,想要掐死了他,但孩子张着小嘴,恍若一声声地叫娘时,泪水淌下,她没能下得了手。

    无数次地,她都没能杀了这个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给他纳妾,他选了人。

    她发现那个女子与她很像。

    她心中竟生出内疚,倘若当时自己拼命反抗,是否不会有照秀。

    其实是她对不起他。

    他不嫌弃她,还待她这般好,她还有哪里不满足?

    丈夫心有障碍,不愿再与她同床,那她便找与自己相似的女人,去伺候他。

    那些妾,不过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替身而已。

    纵使妄想争宠,他也决不允许。

    死去的浮蕊如是,现今的柳曦珠同样,都不过是肖像她的人。

    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上。

    但当真相揭露,便连她,都不过是别人的替身!

    “那个女人是谁!”

    姚佩君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崩溃的边缘中,死死盯着她的丈夫,哭着质问道。

    她靠着他的怜惜茍延残喘至今,现今都要失去他的这点爱。

    可笑的是,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却在她的痛声破开寂静的瞬间,一只大手突然袭至,掐住了她瘦弱的喉咙。

    虎口收紧,把她惨白瘦削的脸,掐得涨红。

    秦令筠漠然地俯视他的妻子,逐渐加重了力道。

    倘若她没有发现那些画,他可以让她活着,但很可惜,这个秦府明日会失去一位女主人了。

    放她出这个门,对他实在不利。

    他有些叹息。

    这份可怜,让他松了些手,却仍牢牢地握住她的性命。

    他低笑了声,语气很沉。

    “佩君,若是你能装作不知道,我们还能接着过日子,你何必追问,要破坏了它。”

    稀薄的空气涌入姚佩君的口鼻,她挣扎着呼吸,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手背,泪水一行行地流下。

    夫妻十余载,其实她早看明白了他,一旦下手,绝不会给人留活路。

    她涨青的脸上出现癫狂的笑,嘴唇蠕动,艰难地从细弱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爹奸污我,你欺骗毒杀我!你的母亲磋磨我,旁人非议我。我便是死了,做了鬼,也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忽然之间,余光瞥到那个桃木暗八仙立柜,惊恐地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

    微微露出的缝隙间,一个人正在里面,披头散发地,也透过面前的缝,半睁被惊醒的惺忪睡眼,望向外头。

    他的臂弯里,抱着也恰好醒来的玳瑁猫,听到娘说话的声音,愣了下,要推开柜门出来。

    却在看到娘时,爹也在。

    惧怕的犹豫中,再瞧见爹的手正掐在娘的脖子上,娘钗发尽散,满面是泪,朝他轻轻地摇头。

    她的儿子,千万别出来……

    不要来找她。

    若是被秦令筠发现,一定会死的。

    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活着。

    她知道,她这个儿子是极聪明的。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以为她耗去半条命,生下的儿子很愚笨,是一个傻子。

    但只有她知道,她的儿子只是不愿将心用在世俗上。

    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透过黝黑的光线,姚佩君被拖拽到地上,张大着嘴再也不能吸进一丝气,她扭着眼珠子,远远穿过那条缝隙,望着里面年轻的十七岁面容。

    迷离的光影中,恍惚再见当年的秦令筠。

    也是这般年纪,相貌虽不近人情,但才学俱佳。

    那年花朝节,翠柳莺啼,花香蝶舞。她与他在郊外偶遇,于沿河岸边相伴游逛,他赠送她玉佩,问询她是哪家的小姐。

    并言高中之时,提亲娶她。

    那时秦家的门第比不上姚家,但爹娘见他少年有为,也笑地答应了。

    不过是一见钟情,便将自己的一生都给了他,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她还未给她的儿子过十八的生辰。

    下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啊。

    姚佩君陡然不甘心起来,断裂的指甲在绣桐花的朱红地毯上,抓挠扣折,鲜血从破开的伤口流出,连同最后一滴泪,洇湿了下面的地砖。

    她的双手垂下时,玳瑁猫蓝色的眼珠也几乎脱出了眼眶。

    猫想跑出去。

    但娘说不要出去。

    他要听娘的话,娘送给他的猫儿也要听话。

    柜中人的泪水,顺着煞白的面颊滑落,一动不动地,不敢吭一声。

    一双盛满仇恨的红眼,目睹随从进门,把娘拖了出去。

    又有谁进来,低声急说:“爷,有人在查探潭龙观……”

    那个高阔的背影紧随其后,门被关上。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照秀顺着冰冷的柜壁,抱着死去的猫慢慢坐下,将头抵在膝盖,低低地抽泣起来。

    “娘,娘……”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泛出血腥。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杀了爹,杀了祖母,杀了祖父……给你报仇。”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