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番外他病了
秦筝要辗转于各州府督促驰道的修建工事,这一年楚承稷在京城和秦筝这边两头跑,中秋前为了赶去同秦筝阿陶团圆,连日操劳加上赶夜路淋了一场雨,一到秦筝所在的州府便病倒了。
秦筝哪能不心疼,正好中秋官府上下都休沐,她也能腾出时间在这几天一直陪楚承稷。
阿陶很懂事,秦筝扶楚承稷坐起来喝药,他便捧着药碗往楚承稷手里递:“父皇,喝药。”
楚承稷喝再苦的药汁,都没皱过眉头,但阿陶生过病,知道那药汁有多苦,他不动声色塞给楚承稷一颗蜜饯:“父皇,吃。”
楚承稷一向不喜甜食,秦筝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说:“阿陶给你的,你就吃了吧。”
那颗蜜饯这才阿陶眼巴巴地注视下,被楚承稷吃下了。
近日秋雨连绵,秦筝怕阿陶也过上病气,等阿陶侍完疾,便让他去临摹两张字帖给楚承稷看,支走了阿陶。
楚承稷喝了药,枕着引枕靠坐在床头,长发披散着,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开,锁骨在烛火里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衬着他没多少血色的唇色,罕见地多了一股脆弱感。
秦筝擡手去探他前额的温度。
楚承稷看着她笑,嗓音带着些发烧的喑哑:“上次被你这么照顾,还是几年前的事了。”
秦筝收回手,帮他把被衾往上提了提:“离中秋还有数日,你何必这般赶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楚承稷将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指腹摩挲着她脸庞:“山不就我,我总得来就山。”
秦筝嗔他一眼,随即轻叹一声靠在了楚承稷肩头:“驰道这边忙到年后,我便可以彻底撒手交给底下人去做。这些年天南地北,该走的地方都走过,该看的风景也看过了,以后就陪你待在汴京,不走了。”
楚承稷还发着热,秦筝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隔着一层里衣,还是觉着他体温滚烫。
秦筝想起身:“我去打水来给你擦擦。”
却被楚承稷按住后颈限制了行动,秦筝整张脸都埋在他肩颈处,有些困倦道:“陪我躺会儿就好。”
秦筝有些担忧:“你还发着热……”
“无碍。”
秦筝脱掉鞋袜,合衣钻进被衾,窝进了他怀中。
连日秋雨,天气转凉,他身上却跟个火炉似的。
秦筝侧脸贴着他胸膛,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楚承稷整个人像是一块烙铁,很快就蒸得她浑身也跟着发烫。
秦筝躺了一会儿就觉热得慌,怕扯开太多被衾加重楚承稷的风寒,只供出个脑袋露在外边呼吸,温热的鼻息就喷洒在楚承稷颈下。
楚承稷似乎很累,闭着眼没理会她调整姿势的小动作。
秦筝热得睡不着,这般躺了一会儿,又觉身体僵了不舒服,小幅度挪动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自以为很小心,尽量不吵到已经“睡着”的楚承稷,整个腰肢被一只滚烫的大掌扣住时,楚承稷微微侧过头看着她,嗓音低沉:“怕不怕感染风寒?”
带着滚烫呼吸的吻落了下来,他前不久才喝过药,嘴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苦味。秦筝发现他一直在吻自己肩颈,伸手勾住了他脖子,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他什么样,她都喜欢。
倒是楚承稷,很快捏着她下颚把人拉开几分距离,重新把她按进怀里,忍耐道:“你若是也病了,这个中秋就真不用过了。”
秦筝眸子懒散半擡,嘴角带着笑,眼波溺人:“你不是喝了药么。”
这下是彻底不用忍了。
楚承稷很克制,但秦筝还是出了一身的汗,甚至结束后许久,战栗都还没停止。
外边下着雨,莫名地催人入眠,谁也不想动,楚承稷用脱下来的里衣给秦筝擦了擦,把人圈在怀里嗅着熟悉的体香沉沉睡去。
或许是前世自幼修禅的缘故,他鲜少做梦,这夜是个例外。
……
破旧的佛寺,诵经声不绝于耳,大殿上掉了金漆的菩萨罗汉们或嘴角含笑,或横眉怒目,在摇曳的烛火里显得阴森又诡异。
蒲团前跪着两个僧人,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和尚,一个敲着木鱼的小和尚,小和尚瞧着不过四五岁年纪。
楚承稷认出那是曾经的师父和幼年时的自己。
老和尚问:“白日里来看望你的施主,你心中可有怨怼?”
小和尚不急不缓敲着木鱼,脸上的巴掌印还未完全消散,童稚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平和:“师父,何为怨怼?”
老和尚撚佛珠的手一顿,撩起一双满是褶子的眼皮,定定望了小和尚片刻,最终只叹息一声:“不曾入世,不知何谓疾苦……也好。”
……
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华和烛光交汇,跪在佛堂前的只剩小和尚一人。
小和尚虔诚敲着木鱼,默诵经文,跟前的菩萨塑像眉眼似乎也慈善了起来。
只是原本专心念经的小和尚突然睁开了眼,往佛龛角落里看了一眼:“谁在此处?”
佛堂外风声呜呜,纱窗上映出院子里凌乱摆动的树影,有些阴森,屋内的烛火倒是纹丝不动地燃着。
小和尚端起烛台走向佛龛暗影处,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
小和尚单手竖掌,念了句“阿弥陀佛”,他年岁尚小,挂在颈上的佛珠显得有些大了,带着婴儿肥的脸上却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小和尚回到蒲团前继续打坐念经,烛火将他幼小的身板拉出长长一道影子。
楚承稷知道这是梦,但他并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甚至他的思维和梦里这个幼年的自己都是分离的,有时候他是从空白视角旁观到这一切的,有时候又成了小和尚的视角。
既是梦,多少是有几分无厘头的。
不过他能感知到梦中这个自己的情绪,方才端着烛台去佛龛暗影处,是觉着有人在窥视自己。
小和尚的心态也让他觉着有几分意思,佛曰人有前世今生,此虽为佛寺,但也有世间的善男信女们来此供奉牌位,小和尚没寻着人,只当是佛经里讲是未入轮回的游魂。能在佛像前出现,想来也绝非恶类,小和尚念起了往生经,想帮那游魂超度。
楚承稷望着字正腔圆念经的缩小版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正好对着烛台,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他对陇西楚家的记忆不多,瞧见这个巴掌印,才又忆起一点关于自己那个“父亲”的事来,样貌是记不清了的,不过甩巴掌的那只手他还记得。
毕竟他两世为人,挨过的耳光也就那一记。
师父问他恨吗,他当年确实不知道什么是恨,只觉那位施主六欲缠身、心魔深重。后来在佛堂里念往生经这一段他倒是不记得了。
太久远了。
没等他想太多,眼前的佛堂倏地又消失了,变成了寺庙的山门。
他已是少年的模样。
老和尚花白的胡须已全白了,苍老的脸上斑纹和沟壑交错,眼中有着淡淡的悲悯:“前魏亡国三十余载,这天下也乱了三十余载,诸侯割据,异族来犯,天下百姓苦战乱久矣!你生父战死陇西,你非是自愿遁入我空门,前尘还未斩断,此番下山,且去了却你的尘缘罢。”
他向着自己的师父拜了三拜,背起单薄的行囊,走向了下山的路。
当年他尚年少,没听懂师父话中的深意,在这场梦回中,他倒是懂了。
无论如何,他身体里都流着陇西楚氏的血,楚氏的存亡,关乎着陇西百姓的生死。
让他回去,不止是为了给他那个所谓的父亲奔丧,而是希望他支撑起陇西楚氏,支撑起陇西百姓的一片天。
前世若不是继母担心他争夺楚氏家主之位,百般诋毁设计他,他大抵也会照着师父所希望的路去走。
但万物终有自己的因果,他离开楚家,在乱世中独自辟出一条路来,大抵也是他的缘法。
……
“就是那个丧门星!出生就克死了他娘,老爷不过是出征前去寺里看过他一回,也被克死了!”
“楚家的厄运怕不都是他带来的!”
“他回来作甚?还嫌克死的楚家人不够多么?”
谩骂声和指责声海潮一般涌入耳膜。
楚承稷视线所及皆是惨淡的白,冥纸、冥花,还有那些披麻戴孝一路都在对他指指点点看不清面目的前世过客。
继母在灵堂前哭得几欲昏厥,继母的儿子亦是涕泗横流,伤心欲绝,旁观者瞧见了,都得跟着伤心抹起眼泪。
唯有他,面上不见丝毫悲恸,也不见掉一滴泪。
“看那不孝子,死的可是他爹!竟是哭都不见他哭一回!”
“哭?怕是偷笑还来不及呢,毕竟是前头那位夫人生的,再怎么也是嫡子,就等着继承楚家的家业呢!”
“凭他也配?二公子天资聪颖,又曾跟着楚公上过战场,文武双全,唯有二公子继承楚公之位,陇西百姓方可高枕无忧!”
谩骂声不绝于耳。
三百年前楚承稷听着那些讥嘲谩骂声未曾动怒,如今也不会,他不清楚何故会梦到这些前尘往事,但再于梦中经历一遍当年的事,他心绪比当年更加平静。
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把陇西楚家的家业放在眼里过,他也的确不觉得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死了有什么伤心的。
楚承稷正冷眼旁观这场梦境,立在人群中的那个前世的自己,却忽而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承稷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他察觉到,在这片虚空里,似乎有一双暗处的眼在看着他。
真是怪哉。
他和梦中的自己还能是两个不同的人不成?
这个念头让他无心再看眼前这场前世的归家祭拜。
一如先前,场景很快又有了转变,这次是在一处偏僻的山坳。
月朗星稀,十几具尸体被裹在草席里,边上是几个挖好了的土坑,他正在念经超度。
这一幕楚承稷印象倒是深刻,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前往荻戎帐的路上,他借宿一个村子,村子里遭遇盗贼打家劫舍,刀下连老人小孩都不留活口。
他生擒了那几名盗贼,见对方诚心悔过,一番教化后,便放了那几人离去,以为对方能改邪归正。
岂料那几名盗贼回去后,非但没谨守诺言,反而叫上所有同伙,要血洗那村子。
佛讲究慈悲为怀,但那一次的慈悲,险些害了一村子人的性命。
他终究是破了杀戒。
自己背负十几桩杀孽,换回村子里上百人的性命,楚承稷觉着是值的。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和佛门开始背道而驰。
佛曰慈悲,无论那伙盗贼罪孽有多深重,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他都该去感化那些人,而非以恶制恶。
但天下遭受欺凌的百姓何其多?又何其无辜?
所以他选择了拿起屠刀,尽可能多地去救那些真正无辜的百姓,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感化恶人上。
只不过初时心中有愧,除了超度死者,他还会自行笞刑作为犯杀戒的惩罚。
而此刻,葬了那些盗贼后,梦中这个自己,便是取长鞭抽打得自身皮开肉绽。
挥足了三十六鞭,整个后背已无一块好肉,甚至脸颊也被鞭子蹭伤了一块。
他似被一股吸力拉入了梦中那具身体里,无法再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场梦,也没法自主行动,只依照前世记忆里的模样,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闭目的瞬间,似有清风拂面,恍惚间,脸颊似被什么轻抚过。
很熟悉……楚承稷莫名想起了秦筝。
“怀舟。”
楚承稷隐约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是秦筝,他想应声,整个人却似被一股无形的拉力拉扯着坠入了黑暗中。
意识再次清明时,他已置身于一座军帐中。
帐外雷雨交加,他一身戎甲坐于案前,边上高脚烛台上燃着的烛火,因着时不时灌入帐内的冷风,颤抖几欲扑灭。
楚承稷一时间没想起这是自己的哪一段记忆,细看起铺在案上的舆图来。
瞧见舆图正是青州地界,桌上还有修水库的工程图纸,他以为这是前些年秦筝在青州重修鱼嘴堰、他去探望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似乎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了,夜雨这般大,楚承稷在帐内没瞧见秦筝,正欲出去寻,一名亲兵却在此时狼狈进帐来:“主公,暴雨不停,元江水势凶猛,将士们扔了无数沙袋下去,全被冲走了,根本堵不住洪水,青州两岸怕是要被淹了!”
楚承稷记得秦筝分明已带工部众人将鱼嘴堰堵了一半,怎地在这梦里洪水快淹了青州?
他记挂着秦筝的安危,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亲兵为何叫自己主公,提了佩剑就匆匆往外走:“皇后现在何处?”
亲兵显然愣住了:“皇……皇后?主公,您尚未娶妻。”
楚承稷浑身如遭雷击,他回过头仔细看这亲兵,样貌是有些熟悉,但他就是记不起这号人来,仿佛是存在于极为久远的记忆中。
他问:“现今是何年?”
亲兵答:“隆安三十五年。”
楚承稷眸色骤深,隆安是魏国亡国的最后一个年号。
隆安三十五年,那现在便是他下山后的第五年,他已兼并陇东陇西两地,自为霸主雄踞一方。
所以方才亲兵通报的元江淹青州,也不是他陪秦筝重修鱼嘴堰,而是青州地界压根还没修鱼嘴堰和大渡堰两大水库的时候。
这梦境可真荒谬。
楚承稷记得之前隐隐约约似乎听见秦筝在唤自己,他淋了雨发热昏沉沉做了这么无稽的一通梦,只怕已是昏睡了许久,怕秦筝担心,他欲强迫自己醒来,却发现没法脱离这梦境。
楚承稷拧眉,抽出佩剑便往自己掌心划了一道。
鲜血顺着刀刃滑下,疼痛感亦传来,眼前的场景却没有变幻半分。
反是那亲兵见楚承稷突然割掌,被吓得不轻,“主公,您这是作甚?”
一个不妙的猜想让楚承稷心中骤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