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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农村小镇的许多作坊,制造岐阜名产雨伞和灯笼。坐落在镇上的澄愿寺,没有大门。朝仓伫立在马路上,透过寺院境内稀稀疏疏的林木,窥视着里边说:

  “道子在,在,瞧,就站在那儿。”

  我靠近朝仓,跃起脚来。

  “透过梅树枝桠的罅间,可以看得见嘛……她在帮着和尚抹墙泥呐。”

  我心神不定,连梅树都分辨不出来了。我看不见道子,她将盛在小板上的、用水拌和的墙泥,递给了站在垫板上的和尚。我仿佛感到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心田上。像是在玩弄墙泥,感到有点羞涩和寂寞无聊,于是就向寺院内走去。

  我们从大雄宝殿正面登上用新木造的台阶,打开新的纸拉门。这大概是别人家的——不,是道子的家吧?屋顶可以说只是放上瓦块而已。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空荡荡的,显得宽阔、虚空与荒芜。墙上的竹胎儿和木胎儿都裸露出来,透过竹网眼,看得出表面粗粗地抹上一层泥土,壁面非常粗糙。墙泥含有水分,呈墨黑色。室内冷飕飕的。仰头一看,顶棚极高,没有装饰,实在太难看了。跟柔道馆一样,铺上了没有包边的铺席。我们面对低矮的白木台上的佛像落座。道子把从东京带来的梳妆台放在犄角上,小得很不相称。

  寺院厨房的地板铺上了稻草席。道子赤脚踩着稻草席走出来,寒喧过后问道:

  “到名古屋去了吗?同大家一起去的吧?”

  “昨晚住在静冈。计划今天去名古屋,但阿俊和我决定不去就到这里来了。”

  这是朝仓和我按事先谈好的一套撤了个谎。半月之内,我两次从东京来岐阜探望道子,未免不够稳重吧。因此,为了敷衍养父母,我寄给道子的信这样写道:我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顺道去探望你。这样,我们头天晚上不是住在静冈的旅馆,而是坐在火车上,我服了安眠药。我本想借助安眠药稍睡一觉,第二天早晨脸色会润泽些。可是,第二天我和道子之间的遐思浮想,竟把我带到无边的远方。我做过好几回同样的梦,每回我都觉着新鲜。真正在毕业旅行之后乘火车回家的女学生,连车厢的通道都给铺满了报纸,彼此背靠背地坐在上面。有的人把自己的脸靠在邻近的少女肩上。有的人将额头埋在双膝间的行李上。一张张睡脸,露出了旅途的倦态,活像一朵朵绽开的小白花。我一个人醒来了。车厢里坐满了少女,我们仿佛闯进了女校包租的客车。少女们一入睡,脸上便呈现雪白色,显得更不解风情。道子比这些少女年轻,可她的脸上没有这种稚气。我只觉得她的睡脸比在车厢里的任何一张睡脸都标致得多。这些乘客都是和歌山和名古屋的女学生。从总体来说,名古屋的少女头发丰盛。朝仓夸奖了其中一个少女。我望了望她,只见她把半边脸贴在酣睡中的另一个少女的圆匀的脊背上,像搂住车窗似的。这张睡脸,眉毛、睫毛和嘴唇线条鲜明,五官端正,艳丽极了。而且乍看天真得令人怜爱。我急忙紧紧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清楚地想象着道子的容额,心里很是焦灼。假使我不用眼睛直接捕捉道子,我所企盼的清晰的道子,总是不会让我看见的。

  现在,身穿旧单衣端坐在我面前的道子,难道就是这二十天来停留在我的遐思之中的道子吗?我一时从跟这个现实仿佛没有什么联系的遐想中苏醒过来,惊异地望了望道子。道子果然是一副微笑的样子。我宛如从白白让头脑困乏的遐思中摆脱出来,心情轻松多了。这个姑娘究竟美不美,我已无力判断。但是,不知怎的,乍看之下,道子脸上的缺陷显得特别突出。她就是这张脸吗?还是个孩子嘛。她腰身细小,坐着把腿伸长,有些不大自然。同这个孩子结婚,合二为一,是十分滑稽可笑的。她比方才的女学生小得多呢。真的,她是一个小孩子。

  不一会儿,养母出来,道子站起身走了。我盯视着她的背影。她那半幅腰带的结子孤零零地显得很细小,很小气,整个身材很不匀称。腰部无力。她不像是个小姑娘,也不像是个妇女,只是显得个子高大,很不稳当似的。那双大赤脚同身材很不协调,在我的眼睛里一个劲地扩大,压迫着我。这是一双被驱使去做墙泥的脚。

  养母左眼睑下方,长了一颗大黑痣。我同她初次见面,她那副轮廓给我一种讨厌的感觉。

  过不多久,我怀着意外的心情,抬头仰望着养父的身影。我脑海里旋即浮现出两个词:院政时代①的山法师②和秃头的大汉。这大和尚身材魁梧,却非常耳背。

  这两个人和道子究竟在哪一点上合得来呢?我认为,对任何人都好意相待,是容易办到的。我的期望有点落空,凝望着他们两个人。我把坐垫移到靠近梳妆台。端茶上来时,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无缘无由地到了这里,结果不是使道子背弃两个人、伤害两个人了吗?朝仓好不容易才大声招呼和尚,他要同我下围棋,这才把我给解救了。

  ①指白河、鸟羽、后白河三代上皇施行院政的时期,相当平安朝(794—1192)后期。

  ②比睿山延历寺的高僧。

  “小妞子,把棋盘拿来……小妞子!”和尚呼喊道子。

  “啊,真重,真重,真重。”

  道子抱着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制成的棋盘,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

  我下棋时,道子同朝仓站在大雄宝殿后面的窗户旁边。今年秋天,阴雨连绵,今天少有的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庭园的茶花树叶上,反映在他们的身上,清晰地描画出他们两个人的姿影。

  我漫不经心地下着棋。这些日子,我为了道子,似睡非睡,近于遐想,异常兴奋。现在一天的困顿登时涌了上来,我的棋越下越糟了。

  这时,酒席已经备好。在这个农村里,就是一席饭菜,也要在头一天准备好。看到这些,我作为不速之客,不觉又自责起采。

  “最近岐阜有什么可参观的吗?”

  “哦,公园你是知道的吧。柳濑——柳濑的菊编玩偶已经开始了吧?小妞子。”

  “有菊编玩偶吗?我真想看看啊。”朝仓不失时机地接口说。

  “你听说的柳濑在哪儿呢……道子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嗳,知道啊。”

  “那么,中午领我们一块去看看吧……他连公园也没去看过呢。”

  朝仓为我特地到蚊阜来。此刻他想领道子出去,大言不惭地撤了个谎。

  也许是脑子太困顿了吧,些许食物入口,我就有点想呕吐。幸而饭后养父母都离去,只有道子留下来。我喝了一两杯酒,脸都通红了,便在佛像面前肆无忌惮地躺了下来。

  又下起雷阵雨了吧。隔壁的伞铺把晾在院子里的一排排雨伞收拢起来,折伞的声音迅速地传了过来。

  道子半年前还带有女学生的习气,如今她的确不愧是这个寺院的姑娘。

  “咱们出去看看吧。”朝仓说。

  “嗯,我跟和尚说说看。”

  道子站起身来,将寺庙里的和尚拽出来,又在佛像后面消失了。

  朝仓贴近我的耳朵说:

  “人家看过你给道子的信哩。”

  “什么!?”

  “据说她刚读信,就被和尚抢走……和尚肺都气炸了,他说我们下次就是来了,也只能在寺院里逛逛,不许走出院外呐。”

  “可能吧,特别是看到那封信以后。啊,是被看过了吗?再怎么也不会让她出家门咧”

  我的脸色也变了。

  “哪里,没关系嘛。说归说,和尚是个老好人,见到我们,他绝不会说不让她出去的呀。他真的说不行,由我来同他交涉。”

  “我不知道那封信已经被人看过了,所以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至今还不晓得信已经被人发现,反而倒好。”

  然而,听说信已被人看过,我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不等于我在这寺院里铺上针毡,让道子坐上去了吗?再说,我刚刚觉得道子踩着针毡的赤脚又大又丑,就有点不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道子在针毡上露出一副开朗的面孔,向我的心头逼近了。

  我给道子的信写了如下内容:下月(十月)八日我们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将就便去岐阜一行。届时会面,我想跟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在这之前,在家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得忍耐,不要吵架。实在呆不下去,非要出走到东京来不可,就一定给我来封电报,我去接你。要是你一人来东京,不要到别人家里,径直到朝仓或我这里来吧。这件事,你可千万要记住呀。你读完这封信,立即撕毁,或者付诸一炬吧。

  在这封信里,我对道子的养父母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果然,这不等于把道子出走的空想,首先告诉道子的养父母了吗?他们看透了她要出走,必定非常生气,还会去抚养这样一个不懂事理而又非常顽固的女儿吗?他们心里一定这样想:我这个学仆①、从前道子所在咖啡店的食客,竟敢唆使人家的女儿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还想谈人家女儿的终身大事,这该多么可恨,多么令人嫌恶啊!

  五屉柜的铁环咯铛铛地响。道子急忙从柜里取出外出用的腰带。我凝视着她,身上的疲劳顿时消失了。

  养父母反复地说:倘使今晚在岐阜过夜,就别到旅馆去,上我们家里来吧,我们等着你。

  “那么,就在我们家住吧。虽说委屈了,还是能睡得下的。”道子说着换上了绢织和服,绕到庭院,仰望着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笑了笑。

  从寺院境内走到马路上,道子用伞指了指旁边的伞铺,露出羞答答的样子说:“就这儿。我在门口等你。”

  她来到店堂,直爽地对车间的男子说:

  “让这位先生看看雨伞吧。”

  ①寄食在别人家,边代人照料家务边求学的人。

  于是,她跟着我们穿过车间,向里面走,一直来到了账房。

  “让东京的客人看看雨伞吧。”

  “是府上的客人吗?”长相滑稽的伞铺老板大声问道。

  “嗯,是,是东京人。”

  “那就卖便宜点吧。”

  朝仓买了一把美浓纸造的名牌雨伞。

  “你是学生吧,是哪儿的帽子?给我看看。噢!”老板手里拿着我的制帽,显出很罕见的样子。

  刚要走出伞铺,不知怎的,道子飞红了脸,独自匆匆地打车间的工匠面前走过,跑到马路上等候我们了。许多工匠站在对面一排伞铺车间的格子窗边,眺望着我们。朝仓用半开半合的雨伞挡住自己的脸,急步走了过去。道子也把雨伞撑开了。我心想:他们现在看什么呢?道子同我保持一定距离,我走近她身边说:

  “喂,雨停了。”

  朝仓和道子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把雨伞收拢起来。

  过了片刻,道子说:抄近路走吧。我们便拐进了窄小的天满宫的院子里。樱树对寒冷非常敏感,樱叶仿佛想起来似的飘落起来,以秋天隐约可闻的声音掠过了潮湿的土地,旋即又披风儿遗弃,静静地枯死了。穿过寺院后面的田间小径,很快来到了宽阔的马路上。朝仓迈着快步,道子落在后头。我和道子一起走。我望着道子走路的样子,心想:女人的美,只有在阳光下行走才真正变成赤裸的呐。这位姑娘没有丝毫体臭,脸色苍白得好像生过一场大病。她仿佛沉浸在快活的底层,始终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对于不习惯同女性一起走路的我来说,对方身高不同,弄得我很不自在。道子脚登高齿木屐,踏在铺满砂砾的土地上,显出很难迈步的样子。

  “不能走快点吗?够费劲的吧?”

  “嗯。”

  “喂,你再走慢点!她不能走快呐。”

  “是吗?”朝仓应了一声,稍稍放慢了脚步。过不多久,他很快又把我们两个人抛在后头,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了。我明白了朝仓的用意。但是,我觉得太没乐趣了。到达旅馆安顿下来以前,朝仓和我都恪守信约,对道子什么也没讲。

  道子突然说:

  “阿俊哥今年多大啦?”

  “啊?二十三呗。”

  道子只说了声“是吗”,便默默不响了。

  朝仓在东海道线的高架桥上等侯我们两个人。

  “那儿可以看到岔口吧?越过岔口去办事的时候,我经常盯着开往东京的列车。”道子从高架桥上注视着远方说。

  我们从岐阜站乘电车到长良川去。来到南岸的旅馆门前,

  老板娘迎出来说:前阵子来了一场暴风雨,把二楼和楼下的挡雨板都刮坏了。旅馆歇业了。这难道是不吉之兆吗?

  信步返回的中途,朝仓说:

  “去公园逛逛吧!”

  “公园?到公园又有什么用……到河对岸的旅馆去吧。倘若刮北风,对岸可能免受灾害呢。”

  四五个赤身的汉子,以赛跑者站在起点线上的姿势,弓着身子,在河滩上顶着急流拉纤。我们望着他们,一边向桥头走去。突然间响起一阵孤寂的深沉的声音,道子压低嗓音说了一句:

  “怎么样啦?”

  这句话我听起来很不自然,甚至错以为要把我怎么样呢。真的,要把这个没有成年的十六岁姑娘怎么样呢?我落在空想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我不是在空想的世界里,让作为活人的道子,同没有血液的玩偶的道子都舞蹈起来了吗?难道这就是恋情吗?美其名曰结婚,不就是等于杀掉一个女子来活跃我的遐思吗?“怎么样啦”这句话,听起来恍如摔破了东西,令人感到悲伤。把纯真、刚强、闪闪发光的道子,当作朦胧、没有分量的东西,让它轻盈地飞向自由的蓝天,这无论是不是恋爱,是不是结婚,都是我所要祷告的。

  我们渡过了长良桥。

  湍流上空,秋雨又无声无息地飘洒起来。我们被领到二楼八铺席的房间,面对河面,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我走到廓道上,不由得瞭望着河流上下游的景象。金华山的悠悠绿韵,在对岸的迷离烟雨中看不清了。山颠上浮现出模拟的三层楼的天主阁。方才的拖船早已溯流而上。这般景致,令人心旷神恬。

  “大姐,烧洗澡水了吗?岐阜哪家照相馆好呢?”我对旅馆女佣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眼下客人少,洗澡水得等傍晚……照相馆嘛,我到账房问问去。”

  “噢,什么时候烧得,请马上告诉我们吧。”

  没有热水洗澡,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早就觉得会自然形成这样的局面:要么是我和道子洗,要么是朝仓和道子洗,因为在旅馆澡堂洗澡的时间只能供我和朝仓各洗一次。在站前旅馆里,我吃早餐的时候,同朝仓谈了这件事,并且同他约定了。

  “你先替我说说吧。”

  “啊,好啊。”

  “不,还是我先说好。”

  “我先说后说无所谓,悉听尊便。”

  “末谈之前,任何话你都不要对道子讲。”

  “好,好,我不讲。”

  傍晚烧好热水之前,怎么安排这段空闲的时间才好呢?再加上十月初,房间里还没生火盆,我以前遐想过:在我提出“咱们结婚吧”的时候,我和道子之间是放着火盆的。

  玩扑克的过程,道子的手渐渐变得无力,她那丝突然漾上的微笑,也显得毫无生气了。

  “道子,你生病了吗?”

  “不。”

  “脸色不好啊。”

  “是吗。不过,我倒没觉得怎么样。”道子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我。

  我望着这副面孔,焦灼地度过这段时间。我有点沮丧,甚至考虑过别烧洗澡水了,她等着我谈她的终身大事呢,我干脆把她撂下,就这样回东京去算了。我向女佣打听过两三次可以洗澡不,可又害伯洗澡水烧热了。

  “洗澡水烧热了,让您久等啦。”女佣在走廊上双手着地,施了个礼,带笑地说。

  我仿佛在被命运的鞭子抽打着,不寒而栗地望了望朝仓。朝仓轻松地站在那里,拿出手巾来。

  “朝仓,我先洗。”我不知所措地说。

  “哦。”朝仓回答了一句,晃着手巾走到廊道上。

  “请二位一起洗吧。”女佣说。

  “那就一起洗吧。来呀!”朝仓漫不经心地说罢,朝通向澡堂的台阶走去了。我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倾泻出来似的,慌慌张张地紧跟上朝仓。由于意外的羞愧,我好像失落了什么。

  “你先替我说呀。”这声音显得有点激动。

  “我跟道子谈过了。”

  “啊?什么时候谈的?”我叫喊起来。

  “在寺院时就谈过了。就在那儿。趁你不在的当儿,略略谈过了。”

  “什么?已经谈过了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啊!”

  “道子说你的信被人看过了。要是她不能从寺院出走,咱们特地从东京赶来不是白搭了吗?所以你同和尚对弈的时候,我把道子叫来,跟她谈过了。”

  “那么,道子怎么说呢?”

  “一句话,她对你抱有好感,但不能马上答复你。她在考虑……刚才在电车里,我说咱们三人照张相吧。她说,嗳,照吧。我想,大概没问题了。算了,一会儿泡在澡堂里再慢慢细谈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呆若木鸡地站在台阶口,便赶忙走下台阶,一边说:

  “那么,你是怎么跟道子谈的呢?”

  “我说,阿俊喜欢你。对你本人来说,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首先非常般配。”

  般配,这句话突然使我对她自愧弗如。这句话,让我清楚地感到在朝仓眼里所映现的这个我。我顿时觉得寂寥了。道子刚强,我脆弱;道子开朗,我忧郁;道子活泼爱热闹,我消沉喜欢孤独。但是,谁有这种想法,说明谁就不理解我。我有点抵触。

  “我详细对她说了:你反正不能呆在寺院,回故乡嘛,又不是农家女;一个女人到东京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想依靠大连的婶婶,更是大错特错。按你的脾气,你不能嫁给有父母兄弟的人家。这点,道子本人也是心里有数的……”

  “先不管她答复不答复,我也想尽量谈谈试试看。”我说完,在澡堂里泡不到两分钟就赶忙揩拭身体。

  “在热澡堂子里多泡一会儿嘛。太快出去,我反而不好办哩。”

  我登上台阶。道子从房间里走到里侧的走廊上,攥住扶手,茫然地站在那里。

  “哦,怎么啦?”

  “啊,这么快就洗好了?已经洗好了吗?”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是另一副模样,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显得有点拘谨,向我靠拢过来说:

  “真快啊。”

  “老鸦浴①嘛。”我随便附和了一句。心想:别在这里把话题岔开喽。

  我把手巾挂在衣架上的那一瞬间,道子一声不响地坐在棋盘对面,她那茫然若失的目光落在膝上。我移过身子,坐在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地等待着。

  “你从朝仓那儿听说了吧?”

  道子的脸倏地失去了生命的光泽,转眼又隐隐约约地泛起了血色。脸儿又飞红了。

  “嗯。”

  我刚叼上烟斗,琥珀烟斗撞击着我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

  “哦?”

  “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您要我,我太幸福了。”

  幸福这个字眼,使我感到唐突和震惊,我良心发现了。

  ①喻简单的休浴。

  “是不是幸福……”

  我刚张口,道子用干脆而响亮的声音,就像一根细尖而闪亮的钢丝,锋利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不,是幸福啊!”

  我被镇住似的沉默下来。什么是人生的幸福,什么是不幸福,谁知道啊!今天结婚,不知明天是欢乐还是悲伤?人们但愿它是欢乐,梦想它可能是欢乐。难道因此就能用明天的欢乐这样的话,来换取今天的结婚吗?无形的幸福和捉摸不定的明天,作为希望确是真实的,但用在保证上,则是虚假的……讲这些大道理,也无济于事。只要这姑娘心地纯真,感到幸福,不也很好吗?难道不应保护她的梦想吗?……这姑娘认为同我结婚是幸福的。

  “因此,我的户口暂时先迁到澄愿寺,然后您来娶我,我也就很高兴了。”

  在谈户口的事。我觉得这比谈同感情有瓜葛的事要轻松得多。我打听了两三个道子同养父母家的关系问题,虽说这些问题我早已了解了。

  “是啊,大连的婶婶说:只要你有对象,你就去吧。连和尚也对我父亲说:姑娘要出嫁,我们来给她办喜事,但要先把户口落在寺院。我只要说声走,他们是会同意的。我这种人也许还是出去的好。”道子说着,双肩耷拉下来,身体也放松了。

  “你也知道,我什么人也没有了。你还有位父亲……”

  我孩提时,亲人都去世了。关于道子幼年离开家庭的事,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嗯,这我很了解。”

  “现在,你没有去处了。你不要以为我会趁这机会娶你……”

  “嗯,我明白。”

  “今后我还得写小说,这方面的事……”

  “嗯,可以。这方面的事,我没什么可谈的。”

  我没在话语间流露出一丝半点感情来。同我以往想象的不同,道子方面远比我坚强。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来的心就变成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向远方漫去。我仿佛要进入梦乡。这位姑娘终于同我订婚了。一看见道子,我就觉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着珍奇的东西一样,使我感到高兴和诧异。这是不可思议的。我遥远的过去,沐浴着新的光辉,请看吧,请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拢过来,跟我撒娇呢。她终于同我这样的人订婚,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不考虑后果,是怪可怜的。达观——莫非订婚就是一种寂寞的达观?我忽然看见两个火球从空阔无垠的黑暗中掉落下来。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如同远景,是无声的、渺小的。

  “澡堂子空了。”女佣来通报朝仓已经洗完了。

  “你去洗个澡再来好吗?”我站起身子,将我挂在衣架上的湿手巾递给了道子。道子老老实实地拿过毛巾,走出了房间。

  等道子从澡堂回来,朝仓没在房间里了。道子没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开拉门,走到廓道上。她大概觉得在房间里化妆不好意思吧。我没有向她望去。不大一会,天擦黑,电灯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见道子对着河滩,把脸贴在栏杆上,双手掩住眼睛。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思忖着。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种感情感染了我。道子发现我看着她,当即站了起来,走进房间里。她那殷红的眼睑上,泛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要把她那确实虚弱的身体偎依过来似的。这种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

  就在这时候,朝仓回来了。晚餐端了上来。

  道子换了一副新的面孔。澡堂里没有口红,也没有白粉。她什么也没带到走廊上。清早的肌肤本是苍黄色,这会儿却变得洁白了。脸颊第一次飞起了红晕,活像抹了两个圆圆的红圈。病人变成了姑娘。她大概一直想着朝仓在寺院时所说的事,露出了一副郁闷的脸色。从寺院出来时没有梳理的头发,浴后梳得整整齐齐了。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轮廓也分明起来,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开似的,总觉得有点迷迷茫茫。

  晚饭过后,朝仓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边闲谈,一边远眺暮色苍茫的河流。我感情饱满,横躺了下来。

  “不出来看看吗?”朝仓喊我。道子站起来给我让座。我就落座在她的藤椅上。只见急流的对岸暮霭低垂,市镇的尽头闪烁着灯光。道子自言自语地说:

  “马年作祟啊。”

  她是说丙午年出生的事①。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崭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岁的处女,这个古老日本的虚假传说,多刺激我啊。

  道子像娇儿乱挥起小火把似的开始谈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啊,那篝火是鱼鹰船!”我喊了起来。

  “瞧,是鱼鹰。”

  “那条船会荡到这边来的吧。”

  “是啊,是啊,会从下面通过的。”

  金华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鱼鹰啊。”

  “是六艘还是七艘?”

  ①旧时迷信,认为丙午年火灾多,这年出生的女人克夫。

  篝火,随着急流加快地荡近我们明亮的心,已经看见黑色的船体了。开始看见火焰在摇曳。也可以看见渔夫、鱼鹰和船夫了。响起了船夫用橹敲击船舷的激越声,也传来篝火熊熊燃烧的劈叭声。船儿沿着河滩漾到我们旅馆所在河岸这边来。船儿飞流。我们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鱼鹰在船边拍打着翅膀。突然间,流动的东西、潜流的东西、漂浮的东西、渔夫用右手扳开鱼鹰的嘴让它吐出来的香鱼,全都像魔鬼节那些又细又黑的身体灵便的怪物一样。水上的一叶小舟上就有十六只鱼鹰,真不知先看哪只才好。渔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开了拴住十六只鱼鹰的绳子。船首的篝火烧着水,从旅馆二楼看去,很像是香鱼。

  于是,我拥抱着红彤彤的篝火,凝视着道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的忽隐忽现的脸。在道子的一生中,这样艳丽的容颜,恐怕很难再现第二次了吧。

  我们的旅馆坐落在下鹈饲。我们三人目送着从长良桥下流淌过去而后消失的篝火,从旅馆走了出来。我连帽子也没有戴。在柳濑,朝仓好像是说:你们两个人自己去吧,就转身下了电车。车上只有我和道子两个人。电车从这个灯火昏暗的市镇飞速地驶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