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笑问侠缘司马轩晨阳艾乐直生死场萧红蔓蔓青萝桩桩我把你当兄弟你却

返回顶部

  第一章夏逝

  一

  她们像一群动物,赤裸裸地爬来爬去。

  丰盈圆润而又朦胧的裸体,在昏暗的腾腾热气中,用膝盖爬行着,活像一群光滑而黏糊的动物。唯有肩上丰满的肌肉抽搐着,一派农忙时的景象。黑发的色泽又映出一幅人间的图景——简直是水灵灵的,高贵而又悲伤。这是多么艳丽的人间图景啊。

  阿泷扔下刷子,像跳木马一般忽地跃起,越过高高的房门,突然对着水沟,蹲了下来。水声渐渐细小了。

  “是秋天呐。”

  “真的,刮秋风哩。入秋以后,避暑地非常冷清,像港口的船儿全出了海一样……”澡塘里传出来的阿雪娇媚的声音。那是一种模仿热恋中的都市女子的声调。

  “别神气啦,矮个儿。”阿芳用刷子敲了敲阿雪的腰部。

  “才八月初,东京人就说是秋天啦秋天啦,他们以为山里常年都刮秋风呢。”

  “阿芳,我要是那位小姐,会说得更加悦耳动听呢。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如同找不到对象的老处女。”

  “对不起,别看我这样,我还正经八百地出嫁过三次呐。像你这般年龄,正式结过婚,有过丈夫呢。”

  “那么……要说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就像三次离婚回娘家的女人。这么说怎么样?”阿雪边说边向河滩跑去。

  阿泷伸了伸腰,依然蹲在水沟上,凝望着城里人所说的“秋天”的景象。然而……月色下,仅仅浮现出故乡的山脉。她即使进了城,也不会记起温泉乡这溪谷的流水声。月光透过楢叶,洒落在她那多次怀孕的鼓鼓的肚皮上。好像是斑马的样子。

  阿芳把头探出窗外。

  “阿泷,你还是那种坏习惯,那条河是洗餐具的呀。”

  “餐具是什么?”

  “下面有香鱼的鱼篓,还有人淘米,不是吗?”

  “流水会把这些东西冲掉的呀。”

  “这个混蛋!”

  阿泷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小雪会游泳吗?”就攥住小姑娘的手腕,走过河滩上的桥。小雪裸露着身体,差羞答答地瑟缩着腹部。阿泷看见小雪这副模样,就猛然敲了一下小雪的头。

  “喂!”

  “我脚痛呀,人家光着脚呢。”

  不用说澡塘里的人正议论着她们。两个人的头发又长又粗,格外丰盛。那些濡湿的乌亮黑发,不由得使其他姐妹感到她俩身上有着一股天生的诱人魅力。况且,两个人整个夏天都是同床共被。今宵还会拿到八月份的分配呢。

  “她们一定是把客人给的份儿,向账房虚报了。两个人这才悄悄地说‘活该’呢。”

  “而且还说什么对平均分配不服气……”

  事实上,她们七个人对这种“平均分配”的正当做法,都怒不可遏。就连得到的份儿最少的农村姑娘阿时也都感到……对了,她只是因为这个缺点,才特地从澡池把头抬起来说:

  “她们的出身与我们不同呀。一个是肉铺女佣出身,一个是艺妓馆保姆出身……滑头是当然的。”

  阿泷像抱着一捆蔬菜似的把阿雪抱了起来,走过桥对面的踏石。这一座桥,通向溪流中的小岛。岛上兴建了水榭,构成旅馆的庭院。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行将淹没似的,洒落在四周的深水里。岩石的莹白,同对岸杉林的秋虫啁啾浑然一体,逼近她那赤裸的身体。

  大概是已经清扫完澡盆,传来了将水捅放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阿泥在水榭柱旁,发现了花炮。阿雪从百日红的枝头上,取下客人的游泳衣穿上。

  “瞧,这么长,都到膝盖啦。”

  “是男人的呀。”

  留下来的那几个女人穿着睡衣从桥上走了过来……她们往常好像一根棍棒,躺倒就睡。今天,连每晚由两个人轮流打扫澡塘的事,都七个人一起干了。她们手头有钱,犹如欲望节的前夜……她们嘲笑穿着又肥又大的游泳衣、梳着桃瓣型发髻的阿雪,回忆起夏天男客的种种许愿,感到饿极了,就恶狠狠地数落起客人们的缺点来。于是阿泷说:

  “阿时和阿谷只干到明天了,让咱们放花炮来告别吧。”

  花炮濡湿了。

  “阿雪,秋天就像濡湿了的花炮。”

  她说着又粗鲁地一连划了十五六根火柴。嘭地一声,火球穿过了长满嫩叶的樱树树梢。

  大家抬头仰望,齐声欢呼。她们看到晒台上闪过一个穿浴衣的汉子。旅馆建在溪流边的斜坡上。同外面正门是平行的,后边的晒台矮得人们都可以跳上去。闪现的这个汉子好不容易把晃荡的脚搭在圆木柱子上,笨拙地使劲往上爬。

  “啊,那是鹤屋嘛。”

  “这样好色,让人怪难受的。”

  她们扬声大笑,阿芳嘘地一声用手制止说:

  “我早把走廊上的门上了锁,他绕到后面去了。”

  汉子像发疯似的,拼命拉着挡雨板,转眼间卸了下来用双手举起,连人带板倒落在女佣的房间里。窗子里漆黑一团。阿芳倏地向桥的方向跑去。大家慌乱起来。阿波冲着正脱游泳衣的阿雪说:

  “管他呢,大伙都在担心自己的荷包呐。”

  阿泷说着使劲地搂住对方的肩膀,倒在地上了。

  “还有花炮呐。”

  从河流上游妓馆来的两个女人,摇晃着身子,从岩石上跳下来,要在旅馆的温泉浴场偷偷洗澡。后边还跟来了几个汉子。阿泷扔下膝上的阿雪,站起身来说:

  “畜生,那个女人由我去收拾她!”

  二

  阿泷家的庭院里有块种着大波斯菊的花圃。这个花圃还圈上了竹篱笆,饲养着鸡。长长的花茎,横七竖八地倾倒下来,沾满了泥土。这是孤零零的一间房子,处于村子的墓山下列山谷的梯田中间,阳光充足,凉风习习。房后的竹林遮掩着草房的房顶,像游来游去的鳁鱼群,婆婆多姿。阿泷和她的母亲却从未听过竹叶摩擦的声音。

  打十三四岁起,阿泷就能骑着无鞍马跑东跑西。她背着满篓绿油油的山嵛菜,扬鞭策马从山上飞驰而下,犹如一阵绿色的晨风。

  她十五六岁上,在正月和夏季的两个月旅馆缺女佣的时候,就去帮忙。她在澡塘里赤身的时候,泡在温泉里的男客们的话声就夏然而止。她那健美的手脚,看上去像个妙龄的姑娘。她就是块白色的铁。

  阿泷的腹部和她母亲的腹部,现出两个女人的种种……母亲邋邋遢遢,躺下就入眠,女儿坐在她那松弛的胖肚皮前,凝然不动地瞧着;她突然叭地一声把嘴里的唾沫吐了出来,复又酣睡了。她们被父亲遗弃之后,母亲的肚子就格外突出地映在阿泷的眼里。

  她的父亲在同村的一条大街上,同小老婆生活在一起。一天,她在路上迎面遇见了父亲,他问道:

  “你母亲怎么样?”

  “睡得好着呢。”说罢她赶忙擦身而过。

  十六岁的阿泷驱使着马和母亲耕种田地。快到插秧季节时。把水引进地里,母亲将横木上带有疏齿的犁套在马上,让马拉犁。阿泷在田埂上瞅见这一切,她突然咚地跳进水田里,狠狠地打了母亲一记耳光。

  “混蛋,犁都漂着呢。犁!”

  母亲依然握住犁把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阿泷用胳膊肘儿撞倒母亲,把犁夺过来说:

  “你好好看着!”

  母亲一只脚跪倒在泥田里,一边仰望着女儿,一边对旁边田里的人说:

  “我呀,这回又有了个可怕的丈夫。相形之下,还是前头的丈夫温和些。”说着像大姑娘似的,两颊飞起了红潮。

  夜里,阿泷背向母亲,母亲脸朝阿泷睡着了。

  母亲扛着锄犁,跟随骑着无鞍马的女儿,急匆匆地小跑着回到家里。洗衣做饭全是母亲的事。母亲越是受女儿的驱使,就越是渐渐忘却了丈夫。而且心脏的悸动也变得容易凌乱了。她只要呆呆地沉思起丈夫的事来,就会挨女儿的痛打。她哭泣时,女儿就离家外出。

  “等一等,阿泷。穿那样的破草鞋不像样啊。”母亲说着就紧迫上去。

  母亲拚死拚活地干。她的眼神变得像猫一般的温顺。女儿的眸子却像黑魆魆的鼓豆虫,炯炯地闪动着。

  阿泷穿上和服出席旅馆的酒会,她的身材虽然高大得足以压迫客人的胸膛,而那双明亮闪光的眼睛却使客人魂牵梦萦。

  阿陇在旅馆里。十六岁那年岁末,她一个人在洗刷澡盆的时候,妓馆的女人们带着三个醉醺醺的客人,从后门走了进来。

  “阿泷?……让我们洗个澡吧。哟,空得很啊。”

  “水都集个在热的地方呢。”阿泷手里拿着刷子站在澡塘的角落上,显得有些拘谨。

  澡塘就是地板下面的石洞。用木板把大水槽隔成三段。第一段水槽溢出的温泉,流到第二段水槽里,泉水的热度也就渐渐减低了。

  妓馆的两个女人在温泉里一边把浓重的脂粉洗掉,一边高声谈论阿泷的身体。男人们被少女娇艳而玲珑的美弄得神魂颠倒,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儿。女人们则公开争论起阿泷的身子是不是保持着贞洁来。男人们细嚼着这些话。阿泷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赤着身体。女人们半坐半蹲,给男人们搓背。一个女人说:

  “阿泷,这里有个空位,你来给搓搓好吗?”

  阿泷正在发呆,仿佛咽下了一块硬东西,这时她慌忙站起来,走了过去,跪在男人的背后。他好像是山那边银矿的矿工头。阿泷按摩着那矿石味浓厚的壮实的肩膀,手不禁颤抖起来。她紧紧合拢膝头,还是觉得一股寒颤从脖颈直窜全身。她惊慌地赶忙泡到温泉里。

  两个女人瞧不起外行,以娼妓心术不正而自豪,一味向阿泷劈头盖脑地倾泻毒言恶语。阿泷一声不响地滚动着两只眼珠,发出闪闪的光芒。

  其中一个男人穿上棉袍,轻轻拍了拍阿泷的肩膀说:

  “姑娘,上我这儿来玩吗?”

  “嗯。”

  阿泷刚一应声,她的肩膀立即被那人搂了过去。

  雪云笼罩着夜空,河滩上寒风萧瑟。穿着一件毛织睡衣的阿泷,刚洗完澡,赤脚都冻僵了。她吧嗒吧嗒地走着,仿佛被岩石吸住一样。一阵阵透骨的寒气,从脚心传了上来。她觉得腿脚冻僵的时候,心里就难受得骂道:“畜生,畜生!”对岸杉山上的雪,宛如降雾似的飘落下来。

  起初,阿泷把脸埋在两手掌心里,不久就将右手拇指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了起来。

  她抽出来一看,齿形的伤口流血了。

  她迅速把右手藏在怀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要打开同邻房相隔的隔扇——她明知隔扇那边有三个女人正同客人……她只把手搭在隔扇上,照例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畜生,畜生!”连瞧也不瞧男人一眼,就走出了后门,向沿山谷的小路走去。

  走不到百来米,就听见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从她背后一溜烟地追赶上来。女人们则在他们的后面尖声咒骂……她胜利了。阿泷像摔倒似的突然伏在河边,咕嘟嘟地大口喝起冰凉的河水来。她隐约看见赤脚飞跑过来的男人们呵出的白气,又喝起水来。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家里,像粗野的汉子拥抱女人那样,紧紧楼住母亲入了梦乡。

  此后过了三四个月,已是春天了。一天夜里,阿泷从比自己高一倍的山崖上往街道下跳,挫伤了脚脖子。住进镇医院的第二天,她流产了。在医院只呆了十天,她就回到村子里,父亲已经回家来了。她把母亲踢翻在地,同父亲扭打起来。

  “这么卑鄙,趁女儿不在家,干出这种肮脏事,谁愿意呆在这样肮脏的家里呢!”阿泷说罢,就乘当天的公共汽车到了镇上,当上了肉铺的女佣。

  这年夏天,七月底肉铺比较清闲,她又回到村子,到旅馆去帮忙了。两年前发生的那种事,如今又不由得在阿泷的心中翻滚。她真想去嘲笑一番那些妓馆的女人。

  三

  为了让温泉的热气流通,不论冬夏,澡塘的后门和窗户都是彻夜敞开着。

  妓馆的女人经常带着客人沿着溪流偷偷地从这个后门溜进旅馆的澡塘——两年前的冬天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对阿泷来说,冬夏却不尽相同。

  “什么呀?你还在抓湿花炮呐。”阿泷一边走过板桥,一边对阿雪说。

  “咱俩洗澡去,挫挫那帮家伙的锐气……那帮女人,同阿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嘛。是真的呀,阿雪。不过,要是那帮家伙瞅见阿雪的笑容,她们恐怕都要哭丧着脸呢。”

  “影响买卖可就坏了。”

  “噢,到底是艺妓馆的女佣。难道男人的游泳衣同这个还有什么不同?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回去睡吧。”

  “鹤屋在房间里呢。”

  鹤屋就是这附近的化妆品批发商。每月月中和月底,他前来讨两回账款。他推光了头,剃净了络腮胡子,面孔光溜溜的泛起青色,使他显得更加胖墩墩了。他一醉酒,就发疯似的用筷子敲碟打碗,边敲打边吵闹,然后睡上两三个小时。一睁开眼,定要攀上晒台,哪怕要付出千辛万苦也在所不辞,这是惯例。总而言之,非要闯入女佣的房间不可,不然就不能成眠。简直是不折不扣的闯入。这是肆无忌惮的行为,十年来一贯如此。他每月照例来两次,近似献殷勤了。

  但是,阿雪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

  “那种醉汉,马上就会睡熟的。”

  阿雪即使挨阿泷说,她也不回去。

  “好了,我在河边温泉等你。”

  溪流岸边另有一处白木造的澡塘,像一间警戒火灾的小屋,非常简陋。她们管它叫“河边温泉”。

  阿泷从旅馆澡塘的后门,咚咚咚地跑下石阶,突然听到有人说,“在河里太冷啦”,她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澡塘。女人们一边躲闪飞溅过来的水花,一边招呼说;

  “晚安。”

  “晚安。”

  阿泷把身子沉入水中,温暖的泉水哗哗地溢了出来。

  “我们借用你们的温泉呐。”

  “噢……我以为是我们的客人呢。”

  两个客人都是学生模样。阿泷大胆地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他们感到仿佛有一阵暖风吹拂过来,于是走出了澡塘,坐在澡塘边上,把头耷拉下来。

  “要是先打个招呼就好喽。你们以为我们停止营业了?”

  “好了……我也想向阿笑借点东西。”

  向阿泷打招呼的这个人名叫阿清,外号黄瓜,她瘦削得像条黄瓜,脊背微弓,脸色苍白,常常卧病在床。但她很喜欢孩子,要么给附近人家照拂婴儿,要么同三四个幼儿在公共温泉洗澡,只有逗弄孩子,才是她的乐趣。女人们曾同村里商定,不拉当地的男客。可是这条保证,只有阿清一人严格遵守。当然,她是外地人,她想:既然是在这村子把身体搞坏的,就要死在这个村子里。每逢她卧病在床,就幻想着她爱抚过的那些可爱的孩子,在她的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行列,为她送殡……

  因此,阿清像冬日微弱的阳光,就说阿泷吧,她只要看见阿清,就会立即被阿清所感染,免不了要跟她聊上几句家常。

  另一个女人却瞧也不瞧阿泷一眼,只说了声“晚安”,就一声不响地像酣睡过去了。她睫眉深寡,陪衬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桃瓣型的发髻像抹过油似的,浓密光滑,斜垂下来。白皙的扁平脸,露出一副朦胧的睡相……在她这张睡脸上,镶嵌着两片蓓蕾般的芳唇和长长的睫毛,像是另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眉毛末加修饰,自然蓬乱地长着。无论是耳朵、颈项,或是手指,任何一个部分,只要你看上一眼,牙齿就觉得发痒,简直想咬一口……这种温柔感,使阿泷马上意识到她大概就是阿笑。

  在这个村子的十几个低级饭馆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子。因为村议会议员的儿子之流同她来往频繁。她是天生的女招待……太风骚了。

  阿笑在阿泷尖利的目光的逼视下,依然心荡神驰地从温泉里走出来,坐在澡塘边上。她水灵灵的肌肤,宛如一只莹白的蛞蝓……令人感到她体态丰腴,没有一丁点污垢,柔软而圆润。那身脂肪,犹如蜗牛,伸缩自如,像是一只爬行动物。阿泷恨不得在她那白净的腹部上跺它几脚……阿泷好像遭到男子的突然袭击,使劲地把手伸到阿笑的膝上。

  “借条毛巾用用嘛。”

  阿笑忽然像蛞蝓般缩起身体,耳根都染上了红潮。阿泷望着这天仙般美丽的血色,不禁产生一股无以名状的嫉妒,以及难以忍受的快感。

  “手巾不好借哟。”

  过了一会儿,阿陇望了望河边的温泉。

  “阿雪,那边有两个又英俊又老实的学生哥哩……咱们到瀑布那边去玩玩好吗?”

  阿雪在澡塘边的水泥地上交抱着双臂。阿泷从温泉里把脸颊轻轻地靠到她的臂膀上。

  “暖哟,睡着了吗?对,你……多多保重啊。”

  阿泷回到旅馆,已是黎明时分,树干和河滩已呈现出白蒙蒙的影子。阿雪还在河边的澡塘里打盹。她依然交抱着双臂,仿佛要紧紧抱住自己的贞操与道德……

  四

  阿雪珍惜《修身教科书》的外壳,像雏鸡爱惜它屁股上的蛋壳,又像蜕下的蛇蜕非常讨厌地贴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

  虽说都是梳桃瓣发髻,可她是住在城市附近的海边温泉街,又是在妓馆里当佣人,她那颈后的发髻显得特别妖艳。艺妓的早熟和海边姑娘的健美融成一体,集中在这个姑娘身上。脸颊红似苹果,在线条鲜明的双眼皮陪衬下的两只圆圆的眼睛,轻佻地转动着。山村里罕见的——这句老话,谁都会觉得新鲜。

  就是在那样的温泉旅馆里,也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前来向她求爱,他们既不是真心实意,也不是乱开玩笑。她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一概委婉而巧妙地躲开。同时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渲染这类风流韵事,加以吹嘘。因此有一回,一个学生哥对她说走了嘴:

  “阿雪,你年纪轻轻,却很老成呀。”

  阿雪陡地变了脸色。

  “你小看人,十足的书呆子!还这么傲慢……你以为人家在妓馆里就好欺侮吗?”她说着把盘子扔在地上,掉头就走了。此后那个学生在那里呆了一个来月,她都没跟他搭过一次话。

  比如说,当她同阿芳两个人值班,负责清扫澡塘的时候,她就佯装打吨。当阿芳用刷子把她敲醒时,她便说:

  “我看见你有三副面孔啊。我先去睡好吗?你的床,我们会给你弄暖和的。”

  就这样,阿雪受到了照顾,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显得十分开朗。

  “唷,这块围裙真漂亮啊。”有一回,一个女客看见阿雪惊讶地说。

  不知阿雪什么时候从哪儿收集到这些五彩摈纷的小块花布,把它剪成整齐的三角形,然后拼凑成这块漂亮的围裙。

  她初到这家旅馆,是某年的夏末,正是旅馆缝制新棉袍的时节。缝制完了二十几件棉袍,阿雪同时也做好了一件相同花样的男童夹袄,那是她用裁剪剩下的小碎片拼制的。据说是送给弟弟的。

  旅馆老板娘惊愕之余,夸奖了她一番。老板听后说:

  “对这家伙不容粗心大意,得提防着点。”

  阿雪还收集客人抽剩的烟蒂,把烟嘴掐掉,积摄起来。到了一定数量,再把它剥开,用报纸将烟叶包好,寄给港盯的爷爷。

  长期以来,旅馆老板娘都是亲自把烟缸里或是小火铲里的烟蒂捡起来,将烟嘴一一掐去,放在大纸箱里积攒起来。村里的老人来时,老板娘就拿出来招待他们。老人们把它放在烟袋锅里,边抽烟边天南海北地长聊起来。有的老大爷就是冲着烟蒂来的。

  然而,老板娘这种老嗜好,由于阿雪的关系,突然中止了。

  阿雪的母亲——她的继母,是港町女招待出身,每隔五六天就浓装艳抹,领着阿雪的弟弟出现在这家旅馆里。她一个劲地奉承旅馆里的人,俏俏向阿雪要零花钱。

  阿雪的父亲是临时搬运工,到这里来干活,住在邻村老乡家铺着旧铺席的库房里。在故乡港町,从海边温泉街到另一条温泉街的半道上,有一渔港,她爷爷就住在那里,等着孙女送来烟草和腌山嵛菜。

  公共汽车绕过稍高的海角,眼前突然展现一片美丽的色彩——海岸这边绵延不绝的山茶林花朵盛开,那边的蜜橘山染上了一片黄澄澄的颜色。一条笔直的路,贯穿其间,向下面的海湾伸去。海港里整齐美观地停泊着三四十艘渔船。透过树木的缝隙,只能看见大瓦顶和仓库的白墙。在景色宜人的镇上,谁能相信还住着一户像阿雪这样的贫苦人家呢。据说这里还是一个不用交税的模范村。

  阿雪的母亲就在这个镇上生下了她的弟弟,产后发高烧,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发疯了。白天,父亲和爷爷都出门干活,阿雪留守家中,她趁母亲瘟病发作的间隙,悄悄把婴儿抱到母亲的Rx房下。父亲早出,总要用草绳把母亲的手脚捆绑起来,每回都是阿雪帮她解开的。母亲发病只四十天,就溘然长逝了。

  那年阿雪十岁,刚上普通小学三年级。她是背着弟弟走读的。父亲他们的吃穿,一切都由她照拂。她捡了一只野狗来喂养,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夜半出门要奶,狗忠实地跟在她后头。

  教室里,坐在阿雪身旁的孩子哭了起来:

  “我不愿意跟一个小保姆排排坐。”

  每当阿雪背着的弟弟啼哭的时候,阿雪只好离开教室。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她要给弟弟换尿布,还得去要奶。

  尽管如此,她还是考取了第一名,升上了四年级,全校为之哗然。在升级仪式上,她还是背着弟弟走到校长面前领奖。学生家长目睹这个场面,不禁潸然泪下。据说校长曾拜托县知事表彰她,这消息也传到了阿雪的耳朵里。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抓住她的弱点,把她奚落得抬不起头来。阿雪从四年级的暑假开始就辍学了。

  阿雪好歹独自把弟弟抚养到三岁。继母来了,可洗衣做饭依然是阿雪的事。阿雪背着弟弟在地里除草的时候,继母揪住她的头发,拉着她在泥田里团团转——这样的事,附近的人每天都可以看见。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疤。”阿雪在温泉旅馆的温泉里,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胸口让别人看,那动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现在她却边说边轻佻地笑了。

  然而,当时她着实可伶,温泉街的伯母就把她领了回来。在小学校长等人多次催促之下,县政府才发表了表彰通知。这时阿雪已经到了镇上的艺妓馆。父亲则去山地干活了。

  伯母家楼下卖绢花,二楼是艺妓馆。

  “虽然在艺妓馆里,我也只是做做绢花,或者看看孩子罢了。”她在温泉旅馆里这么说,这是按照《修身教科书》的教导在撒谎。其实,她是替别人拿艺妓的三弦琴和替换衣服的——因为她是艺妓见习生。

  为此县政府撤消了表彰。她的脸颊眼看着飞起了红潮,圆圆的眼睛也不发愣了。她马上急步飞跑,边跑边说……颈项的肌肤白皙艳丽,体内燃烧着一团火。

  但是,她预感到要逼她接客了,就立即从伯母家逃走了。这也许是她念念不忘那“表彰的传闻”吧。

  阿雪来到父亲在外面干活的地方,继母一反常态,奉承起她来。

  “我现在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谁还愿意呆在这个倒霉的家里呢。”

  这是阿雪在艺妓馆里牢牢建立起来的自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然而事实上她是认真地给了继母一点颜色看。继母碰上这种颜色,不由得后退一步。阿雪以一个新掌握了武器的人的胆量,开始蔑视人生。她的命运.是向娼妓的道路迈进了一步。

  归根结蒂,少女的“蔑视人生”,如同白日做富贵梦一样。她越是想在这个社会里往上爬——以自己定会被贵人看中而自豪,就越是卖弄小聪明,越变得浮浅轻佻了。

  于是,阿泷向躺卧在河边温泉里的阿雪说:

  “是啊,嗳哟,你……要多加珍重呀。”

  多加珍重,给她标上了令人高兴的身价。这“身价”和《修身教科书》有合二而一的危险,这就是她的令人嫉妒的魅力。

  继母上旅馆来说恭维话,阿雪也巧妙地以奉承来回答。——继母去洗温泉澡,她蹑足去瞧了瞧,然后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您别相信那种女人的话,她还是照样打我弟弟,我弟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共有五六处呢。”

  十六岁的阿雪,已经完全看透了男客的甜言蜜语,完全把它们当做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了。

  五

  第二百一十天①是个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烧炭的烟云。一簇簇红蜻蜓飘满了溪流上空。

  但是,第二百一十三天,风却把电灯线刮断了。她们趁天还明亮,关上了挡雨板,在女佣的房间里随便躺卧下来。这时候,掌柜的披着雨斗篷,掌着烛火走了进来。阿波接过蜡烛,对正在透过挡雨板的小孔窥视外边的阿时说:

  “阿时,你三番五次探望外边,下这么大的雨,你明知是回不去的嘛。快点端支蜡烛到二十六号房间去。”

  她们一起鼓了掌。阿时将递过来的蜡烛呼地吹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们本来是七个人,打九月二日起就剩下四个了。因为只在夏季来帮忙的姑娘们回家去了。旅馆主人的侄女刚从女校毕业,正准备入助产妇学校。她是个近视眼,名叫高子,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上,当了这家旅馆的女佣,离家很近,每逢生意兴隆,总是立即被唤来帮忙。阿谷熟悉旅馆的情况,很是能干,深受老板娘的垂青,据说旅馆赏钱给她添置了全套嫁妆。阿谷和农村姑娘阿时——阿时今早就来玩了——赶上了一场暴风雨。

  ①从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约莫九月一日前后,这一天常刮台风,农家把它看做灾难之日。

  大石头被冲走的咚咚,在她们的枕边旋荡。半夜里,女佣房间的木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阿时从房里走了出去。走廊上传来划火柴的声音。阿雪像爆炸似的高声喊道:

  “哇,万岁!”

  她边喊边从阿芳的肚子上滚过去,滚到墙边,把阿绢抱住。

  “多痒痒啊,矮个……原来都是骗子。人真坏啊!”

  “我模透了阿时的心思,才让她睡在门边的。”阿芳说。

  话音刚落,阿雪摇晃着竖起来的腿,又带笑地说:

  “真是,看她那样天真,大可怜了。”

  “是本地人呐。阿雪,别说啦。要不,有碍出嫁哩。”阿绢用正经八百的口吻说。

  “那不是很好吗。也不妨碍她当农民。再说,她不要赏钱,光这点就比你强哟。”阿泷顶撞了一句。

  “我……我什么时候要赏钱了?”阿绢说着摸黑爬过来,刚要去揪阿泷,阿泷已经把阿绢的双手使劲反拧上去了。

  “哼,你就凭那个把他迷住了吗?”阿泷说着把阿绢撞倒了。

  “算了吧,谁像你那样爱恋,简直好像放凉了的酒呀。”

  阿绢曾在东京艺妓街当过梳头匠。在旅馆里好好干一番,再去艺妓街当梳头师的学徒—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把头发梳理得像个艺妓的样子。她自己兴高采烈地自吹客人欣赏她的发髻禅。她肌肤黝黑,个子矮小,遇到都会式的年轻男客的筵席,她就抢别人的任务。

  这年夏天,有个神经衰弱的学生只呆了半个月。她尽管遭到账房的斥责或耻笑,还是久留在人家的房间里,流连忘返。

  这个阿绢和阿时,以及她们同客人之间出的事,在整个贵客盈门的夏天,只有这么两桩。姐妹当中反而只有这两个并不艳丽的人发生了这等事。

  阿时的对象是个江湖画师,他奔走于旅馆之间,为隔扇作画。阿时这个农村姑娘虽然眼睛深陷,有点迟钝,可在温泉澡塘里,她那身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艳美,就像换了一个人。

  暴风雨过后的翌晨,晒台上撤满了绿色的落叶。泥沙把河滩边的温泉澡塘掩埋了。带红土的流水,从岩石上婉蜒流淌。河岸上,成群的孩子排成一列,手里都拿着网,在捕捞那些被激流冲昏了的小鱼。江湖艺人母子在一旁看热闹。

  架设在岩石与岩石之间的板桥,无一剩下,全都倒塌了。板桥的一端开了洞眼,穿上铁丝,系在岸上,桥板漂流到河边来。

  河水下降了,却不见垂钓人的影子。她们聚在测量技师的房间里游戏作乐。江湖画师在没有住客的房间的隔扇上作起画采。

  在这淡季里,村子反而喧腾起来,传来了人们高昂的话声。

  在村里第一流的温泉旅馆里当佣人的农村姑娘们,商量好请了假。村里的人包括阿泷她们,都聚在乡村二流温泉旅馆里,把村里第一流温泉旅馆的老板的旧闻当作新闻一般数落起来。

  “那个家伙将矿山技师采来的矿石,偷换了黄金成分高的白矿石,被人家告了吧?”

  “对对,那场官司不知打得怎么样。听说技师被革职了,那家伙却拿到几万元定金,挺上算的。”

  “那种诈骗,不知道他搞过多少回喽……喏,前次大臣和了不起的军人为了猎鹿,在那里呆了好些日子。他就请这些人提笔挥毫。他本人的书法也苍劲有力,于是他就冒充他们的笔迹写了一二十张赝品,卖了出去。他只要一说是这些人上旅馆来时挥写的,谁都会相信的啊。据说由此他发了一笔财。在这种山中温泉旅馆里,这样搞下去,显然定会发财致富的……这里的旅馆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们借助酒兴,又谈了起来:

  “咱们将他那家的温泉堵住吧。”

  “咱们闯到那里去,把老头子拾到河滩上活埋了吧。”

  这就是说,这条沿着山涧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而最受益的是温泉旅馆。然而,村里一流旅馆却断然拒绝分摊捐款。

  只有十名警察长期驻在那家温泉旅馆里,他们每天都拉大弓。当他们腻味的时候,村子里已是一片寂静了。

  阿泷一边关上昏暗走廊上的挡雨板,一边哇地一声跳了起来。原来她踩着了一片大青桐叶。

  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回到镇上的肉铺去。

  老板娘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艰难地打扫着厕所——只有这件事不要女佣帮忙——不知怎的,她显得毫无生气。

  一个貌似赌徒的汉子在旅馆里留宿,每天到河流上游去监督修缮一处空房子。

  一队朝鲜建筑工人移居来了。

  “瞧,瞧呀!把莱饭锅都带来啦。”阿绢嚷着跑到女佣房间里来。

  身穿皱巴巴的白裙裤,脚登布鞋的朝鲜妇女,背着一个大包走来了,里面装着锅碗瓢盆等等用具,把腰都压弯了。

  河流下游传来了炸药爆炸的声响。

  河流上游破旧的空房,成了清爽整洁的艺妓馆。连她们都感到吃惊的是,阿绢竟迁到那里去了。她们也曾被那个貌似赌徒的汉子的甜言蜜语所引诱……一回想起那个时候诱入的金额,她们又恶狠狠地咒骂起阿绢来了。

  第二章深秋

  一

  她们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来集中放在她们的房间里。阿雪用双手轻轻打开两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样,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翩翩起舞。

  “可不是吗,要不是到这儿来,阿雪也许早就是个艺妓了。”仓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屉柜坐着,双手抱住支起的那条腿的膝盖说。

  “要是那样,我这号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喽。”

  “我才不去当艺妓呢。我不过是个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说罢,连仓吉也用目光追索着阿雪那袅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这么一来,阿雪只好迁就他那凌乱的节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围都发热了,越跳越乱,刚要转身,却摇晃了几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垫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屉柜那边。

  “喂,仓吉,咱们就这样跑江湖唱‘法界小调’①怎么样?”

  “你唱什么‘法界小调’哟!”

  “怎么不行……”阿雪说着把右手的扇子朝仓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讨厌当艺妓才逃出来的嘛。”

  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才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时候,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妩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脸面舞了起来。仓吉泛起浅浅的微笑,用阿雪扔过来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脚洁白、肉乎乎的,加上脸红唇厚,活像个胖墩墩的四十开外的女人。他的长相同他身上那件带商号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称,却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只肥壮而迟钝的走兽。

  ①明治二十四五年流行的一种民谣。

  自二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温泉浴场最繁忙的季节。每到这时候,仓吉不知从哪儿又突然回到这家温泉旅馆里来。确实是回来了。因为他是在旅馆旺季,杂务纷繁的时刻露面,旅馆人手不够,就自然而然地让他帮厨,或让他迎送客人,就这样把他留了下来。因此每年这个时节,旅馆的人就想起他来,说:“今年仓吉也该来啦。”

  记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里,旅馆老板的远房亲戚加代姑娘来帮忙。入秋的头一天,空房渐渐多起来。仓吉每晚都同加代—起去逐间关闭客房的挡雨板。他们还曾在深夜里双双到河边去洗温泉澡。

  此后即使被撵出旅馆,可到了新年,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让他来帮忙。

  可是,阔别了三个月,春上他从镇上的寿司①铺寄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十六岁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雪,他从这里的女人那里染上了病。

  接着,夏天里他又回到她们所在的旅馆。今年秋天,他总是跟随在阿雪后边——同她一起去关客房的挡雨板,洗刷澡塘,拾缀客人的床铺。阿雪的舞蹈是在艺妓馆里学来的,他还成了阿雪舞蹈的观众。

  ①一种饭卷,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和海苔等制成。

  但是,阿泷闯进了他们的舞场。

  “喂,阿雪,脚下留情,别把铺席跳破喽。铺席已经有些破了。”

  “什么呀,仓吉想吸点灰尘呢。说什么体验城市的气氛嘛。”

  “对,对,记得有个讨厌的学生哥,让别人打扫房间,他却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让他躲开,他却说:偶尔吸点灰尘也好嘛。还说什么山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扬起一点尘埃倒有点城市的气氛。赶巧阿雪过来擦地板,说:“那么,这桶脏水是什么气氛?这个坏姑娘问得好哩,可不是吗……喂,仓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体验到什么气氛啦?”

  “你这个人呀,以为这样做就是奉承人呐。真愚蠢。”阿雪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叭地一声又扔在仓吉的膝盖上。

  “前些时候他就说阿雪会跳舞了吧。足足说了十五遍哩。”

  “喂,阿雪,女人初次就被这种男人缠住,是一生的耻辱呐。让他挨到第十五号再说。”

  仓吉依然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站了起来。

  “噢,老板娘吩咐了,要扫扫晒台呐。”

  “晒台?”阿雪说着把拉窗打开,不由得喊了起来:“嗳呀,满是落叶呐。”

  撒满晒台的,与其说是黄色的落叶,不如说是绿色的落叶。昨夜,秋风刮得很凶猛。

  晒台在她们房间的窗外。

  她们房间的大五屉柜涂上黑漆,雕刻了梧桐花叶形的家徽;像铁壶把似的手环,早已生了红锈。这些昔日的农民家具,现在用来放换洗的衣物,还放客人的浴衣和床单。十铺席宽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揉搓客用被褥和坐垫。她们的包袱,则同布头和空箱一起,凌乱地放在壁橱里。破旧的化妆台、空肥皂箱做的梳妆盒、旧三弦琴、破洋伞等都放在五屉柜上,或放在墙壁的搁板上。到处都摆得满满的,也没有主儿。开始缝制冬天的棉袍了,只见撒满线头和糖纸的旧铺席上,剪子闪闪发光。

  扫完落叶,她们从晒台上跳下来,回到了房间里。厨师吾八正盘腿坐在那里,用右手一张张地翻着左手的纸牌。

  “忙得很呐。那玩意儿,哪儿还顾得上看呀。”阿泷说着一屁股坐下,把针捡了起来。

  “哪儿的话,我被辞退了。”

  “快要开张了吗?”

  “还没呢……唉,我搞坏了,也被解雇了。”

  “你说被解雇……就是说被撵出来喽?”

  “倒也不是。不过我也腻味了……我不想谈这些事,就为这个呐。”吾八说罢,从围裙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在铺席上。阿泷把它捡了起来。

  “什么呀,这不是干松鱼尾巴吗?”

  “是这样的……今早我打开行李,才发现竟有人把这些干松鱼尾巴偷换了我那些新鲜松鱼。”

  “噢,这样就可以说是吾八偷了干松鱼喽……明白了。阿芳真混帐。这婆娘平素就有偷看别人行李的毛病。”

  “阿芳发现新的干松鱼后,就把它拿到老板娘那儿去了。据阿芳说,老板娘正在削干松鱼,就叫阿芳拿它去跟新鲜的对换,她说着把干松鱼尾巴交给了阿芳。听这么一说,我再也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

  “可是,不就是一条吗?”阿雪说着从后面将双手搭在吾八的肩膀上。

  “账房也罢,阿芳也罢,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太没意思了。她们既然不说话,那吾八你也佯装不知道算了。真糟糕。”阿雪说完,摇了摇吾八的肩膀。

  “太老实了,在这个社会里是混不下去的啊。”

  “嘿,小孩子家瞎嚷什么……吾八你也别不吭声呀。”阿泷说罢就走出房间。阿芳正在厨房里,阿泷一把揪住她的胸口,连推带搡地把她从走廊上直拽到房间里来。然后又把她拖到吾八跟前,啐了一声:“给你!”

  可是,吾八却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于是她又把阿芳拽到门口,按倒在洋灰地上,双手掐着阿芳的脖颈骂道:

  “畜生,混蛋,你给我滚出去!”

  阿陇用光穿袜子的脚狠狠地践踏着阿芳的肚子。阿芳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言语。

  仓吉喊了一声“喂!”猛撞了一下阿泷。阿泷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大木屐箱上。

  “你想干什么!原来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抢吾八的饭碗。”

  阿泷直勾勾地盯着仓吉的脸,突然骂了一声“畜生!”就把头耷拉下来,猛扑在仓吉的怀里,咬住不放了。

  二

  约莫比朝鲜建筑工人晚一个星期,日本建筑工人也来了。监工在她们的旅馆里租了一间厢房,住了下来。

  两个从前专门做镇上大兵生意的女人,到了贴邻的艺妓馆。相反地,阿笑却被拉到上游的一家新馆去了,而且身价百倍。然而,阿清不到五天,又卧床不起了。

  阿清病倒的事,村里人很快就传扬开来。从今年夏天起,她几乎每天都背着艺妓馆的婴儿,拉着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手,从山谷登上沿街的村庄。到达街道之前,一路上,三四个幼儿聚在她身边。她带着孩子,一副苍白的长脸,头上整整齐齐梳理着左右两个发髻,显得又温厚又凄凉。村里人同她照面,总是先向她招呼。她尽管经常卧病在床……也许,正是由于经常卧病在床,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两鬓没有一丝短发。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她,人们不免觉得惶惑:她同孩子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托孩子们的福……艺妓馆的孩子都不愿离开阿清的枕边,她虽卧病不起,也没有把她撵走。但是,长年的生活习惯,男人们一拥进来,她就给人一种风骚之感。她哪能平平静静地呆下去呢?

  “也许自己会在公路竣工之前死去。”

  阿清虽然这么想,但她却像盼望节日的马戏团的姑娘那样,显得生气勃勃的样子。另一方面,她又习惯性地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她曾抚爱过的孩子,在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队列,登上山上的墓地。

  完全像是在这山上温泉“定居”的阿清,同上游的新旅馆的老板,多少形成了绝妙的对照。他像一个拐卖妇女的贩子,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所到之处都经营这行当。温泉旅馆的客人还在穿单衣,他就穿起棉袍来了。

  村里的姑娘们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从前的“人贩子”,连忙绕道躲开他。

  建筑工人只能透过庭院的树丛窥见温泉旅馆二楼。因为那儿太高雅、太昂贵了。

  江湖画师把隔扇全部画完,便乘马翻过这座山头走了。看来他准备对阿时不辞而别。他冲着前来送他到马店的阿泷她们带笑地说:

  “请你们转告阿时,她要是想见我,就把隔扇全部捅破吧。”

  回到旅馆,她们把江湖画师和阿时的事全丢在脑后,只顾果在她们的房间里,缝制冬天穿的棉袍。这是没有客人的淡季。她们捡来客人扔在客房里的许多旧杂志,却没有去阅读它们,只一味漫无边际地遐想自己的故乡和婚事,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直到赏红叶的观光团来到之前,她们都还没觉察到山里已经披上了秋色。

  吾八走后,刚过四天,她们就不再议论他了。

  村里的鱼铺老板为了他曾前来道歉过一次。

  “我倒没有说‘你走吧’……”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他也太漫不经心了。别人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常常泡在客人房间里闲聊天,遇上急事也找不到他。呆久了,彼此都熟悉了,他人倒是蛮好,可就是……”

  诚然,吾八在这家旅馆工作了八年,都快五十岁了。前半辈子,他凭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沿海各城镇。这期间,他切掉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似乎娶过两三回老婆。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这个温泉浴场使他全然忘却了过去。就是说,在这里的时候,他从不提起往事。他不是要隐瞒过去,只是完全失去了回忆往事的兴趣。

  他本是港口的流浪汉,过去难免有动刀动棒的时候,然而自从来到这个山村之后,讨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而且对这个孩子又产生了感情,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终生,便决意在此安家落户了。

  阿清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吾八则希望开一家小饭馆。说实话,他这种希望能在去世以前实现就好了。他竞安心于这家旅馆,或去挖山芋,或去钓钓鱼,或由着性子回到邻村自己的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老来的乐趣。当年那股子麻利劲,现在仅表现在他在这家旅馆起床最早这点上。

  他常年身穿白布汗衫,罩上印上商号的和服短褂,穿着短裤衩。他没有必要穿更整齐的衣服。他的姿势,仍旧保持着军人式的威武,皮肤却像涂上了黑红色,恍如一具用柿漆纸糊的大纸人。晚餐喝上二两,就到熟客房间闲聊,可不到十分钟便打起盹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为了一条干松鱼而呆不下去。

  仓吉在宽敞的铺着地板的厨房里,手勤脚快地劳动着。就是说,他和吾八一样,有一双劳动人民的粗壮的手。在短暂的时间里,女佣们都瞧不起仓吉,不去接近他。可是不久就跟在他身后,以求得一口生鱼碎片之类的食物。

  早晨团体客人走后,她们把餐盘里剩下的生鸡蛋,藏在客房的壁橱里。然后,趁打扫走廊的时候,用客房的铁壶把它煮熟。

  只要对某个长住客人产生了好感,她们就把这客人餐盘里的剩菜,拿到自己的餐盘里吃。不过,这只限于“男客”的餐盘。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女客餐盘里的东西,她们连瞧也不瞧一眼。

  “明知不是病人嘛,而且也不脏呀。”她们中的一个冲着众人边说边动起筷子来。

  再说,也许这是由于这种女人的天性,并且她们始终保持着家庭意识的一种表现吧,她们就这样继续吃着一个个男人的残羹剩饭。这种规矩,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竟成了她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定。这种事,是她们的秘密,绝不向客人泄露的。就是在餐盘上也表现出水性杨花的,还是阿绢。阿绢搬到上游那家旅馆以后,就是阿雪了。

  然而,稀奇的是:最先向监工的餐盘伸手的,竟是阿泷。按照她们的习惯,这等于自己坦白:我可以成为他的女人。

  三

  早晨清扫庭院,她们自然而然领略到了秋凉。小巧玲珑的阿雪,不知怎的,拿起一把大竹扫帚,显得特别天真,那风度活像一位小姐。

  阿雪拖着那把几乎成为她的装饰品的扫帚,向传来朝鲜妇女说话声的方向走去。她们租了温泉旅馆一间空房子住在一起。这是一间农舍,连一扇隔扇、一道拉窗都没有。温泉旅馆打扫庭院的时间,朝鲜妇女都蹲在井边,洗刷早餐餐具,白裙都鼓了起来。阿雪看见这番景象,有时也回过头来,透过古松的缝隙望到旅馆厢房的正门——她突然把扫帚靠在松树上,倏地闪开了。

  阿泷正蹲在厢房正门给监工裹黄色的绑腿带子。她那白皙的颈项和桃瓣的发髻,依贴着坐在正门的监工的膝上,好似一件被人遗忘的可怜的东西。

  “阿泷她……”

  阿泷她怎么啦……阿雪也说不清楚。不过,好歹……

  “阿泷她……”阿雪的脸颊一阵冰凉,她茫然向后院走去。

  她把两条胳臂搭在小桥桥栏上,一只脚来回晃悠着。晨曦透射到澄澈的浅浅的河底。阿雪潸然泪下。她心中涌起一种对阿泷的无以名状的挚爱之情。

  她们的被褥……盖的被子和铺的褥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说,盖的被子硬邦邦的,同铺的褥子一样。阿泷从壁橱里把脏被褥拽了出来,冷不防地说:

  “今天我又去看爆破岩石山了。用炸药爆破岩石山,一下子就炸崩了。那一瞬间的感触,可带劲哩。”

  阿雪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同硬邦邦的被褥一起倒了下去。

  “你闻不到炸药味就睡不着觉?”

  她边说边用双手捂住脸颊,趴在褥子上,一反常态,发疯似的笑个不停。

  “喂!”阿泷翻身坐了起来,用一只脚连续使劲踩阿雪的脊背。

  “是啊。那又怎么啦?”

  阿雪似乎没有觉察出是她的脚。只顾摇晃着肩膀笑。

  “噢,打扫澡塘,打扫……阿泷,你还有任务呐。不快点,又得熬红眼喽。”

  阿芳把一床床睡铺铺好了。现在是她们用一根窄腰带把睡衣捆住,下去刷澡塘的时间了。

  “行啊,我一个人干,你们先睡去吧。”阿泷一个人走了出去,把女佣房间的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阿芳和阿吉很快就入眠了。从澡塘传来了水声。于是,阿雪把浴衣袖子并在一起,好像很冷的样子,下到澡塘去了。近来,她像个孩子,整天跟在阿泷的后头。

  河滩上传来“阿泷,阿泷”的喊声。打开拉窗,只见阿绢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阿泷走出晒台问道:

  “干吗?”

  “你好。”

  “进来呀。”

  “嗯,不过……”阿绢说着走近晒台,抬头问道:“大家都好吗?”

  “什么大家不大家的,这儿可没有值得招呼的上等人啊。”

  “我有点事求你。”

  “那就进来吧。”

  “我,”她稍微歪了歪头,抚弄着披肩说,“我借了点钱给工人。”

  “唔。”

  “可是总也要不回来。”

  “这不挺好吗,谁没钱你就白给呗。”

  “不是这样的呀。”

  “大家都说你那家要价最高嘛。”

  “这是两码子事呀。那个老板可厉害哩,谁不预先付款,就不让进门。”

  “你嚷嚷什么。你回去以后好好帮我宣传,就说没钱的,到阿泷这儿来。”

  “我真的把钱借出去了。”

  “真把钱借出去了?”

  “是啊,我在这儿怎么攒也攒不到钱,才去那家的。不过,我也不想长期干这一行。我打算来年无论如何也要去东京学梳头。我想多赚一点钱,借给工人们。”

  “哦,真没想到啊。那就是说,借你的钱再来买你喽。而且这钱还带利息呢。”

  “可是,许多人都不还给我,我才来求你阿泷拜托监工的呀。让他叫他们把钱还给我,或者从他们的工钱里扣除……”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真是本性难移啊。”

  阿泷说着从晒台下到房间,砰地把拉窗关上,扬声大笑起来。阿陇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

  的确,阿泷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阿泷这个时候高声大笑,是因为她睡眠太少了。每天晚上,她都要光着冰凉的脚丫,从厢房通过长廊,回到女佣的房间。白天里,眼睛布满血丝,还得忙不迭地干活,简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就是通过走廊静静地走回来,她也不能悄悄地把她们的房门打开。

  “阿泷。”阿雪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阿泷吃了一惊,呆若木鸡了。

  “阿泷。”

  阿泷一声不吭,脱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

  “阿泷,大家都睡着了。我把你的铺盖暖热了。刚才给你留的鱼汤都凉啦。”

  “是吗,谢谢。”阿泷说着突然把冰凉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

  “你很寂寞吧?”

  像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阿雪终于在仓吉的房间里,被旅馆老板娘摇醒了。

  她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然后又端端正正地坐下,很有礼貌地双手着地施了一个礼,一边说:“实在对不起,”一边搓揉着眼睛,跑回她们自己的房间。

  “来,”阿泷从睡铺上坐起身来,把阿雪搂在怀里。“阿雪,你应该放聪明点,不是吗?……从前我想方设法保护你,让你有朝一日凭着‘它’发迹,没想到竟让仓吉这个畜生……阿雪,你要是迷上仓吉这号男人可就糟喽。你得赶紧另找一个,管他是谁。真的,倘使被一个人迷住,那是女人的失败啊。要是输给那号男人,就完蛋了……不,我没有什么后悔的,……无所谓?啊,无所谓?要是无所谓倒也好。阿雪,如果你不赶紧另找一个,可就要吃大亏呀。”

  但是,第二天仓吉被解雇了。阿雪还是跟着他走了。

  时过半月,阿雪不知从什么地方给阿泷寄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啊,令人怀念的山村温泉啊!如今我流落在令人悲愁的他乡,昨日奔东今日走西……

  这些动人的词句,无疑是她在温泉旅馆时从说书杂志上背下来的。

  后来,山村里风传她被那个男子拉着四处流浪,最后被卖掉了。不过这毕竟是传闻。

  第三章冬至

  一

  在月色之下,水车上的冰柱闪着寒光。马蹄踏在冰冻的桥板上,发出金属般的响声。重峦叠嶂的黑魆魆的轮廓,恍如一把把利剑。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公共马车里只坐着阿笑一个人。她用白围巾紧紧围住双颊,两手揣在怀里,把脸庞埋在长袖里.蜷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脑袋深深地耷拉着。

  从停车场到这个温泉村,足有四里地。因为阿笑乘的是七点的火车,公共汽车和马车已经没有其他乘客。末班马车抵达时,长时间泡在温泉里浑身都泡红了的村民正打着灯笼从山涧登上山来。纵然是月夜,树荫却是黑沉沉的。沿街家家户户都关上门了。

  ……阿笑从马车里一跳出来,就马上瑟缩着脖颈,一溜烟跑进山茶林里,通过浓密的树荫,向竹林奔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喝了起来。她高兴得“啊”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把脚深深地缩进衣服的下摆,把围巾重新围好。用两只长袖捂着脸面,一下子趴倒,躺了下来。

  阿笑知道,在冬日的竹林子里,只要躺在厚厚的枯竹叶上,就会感到暖融融的。她身上虽然裹了两件人造丝长衬衣,却没有穿大衣。

  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听见男人的脚步声。

  “喂,真叫人吃惊啊,你睡着了?”

  那汉子边说边弯下腰来,阿笑使劲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直拽到自己的胸脯上。男人躺了下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地翻滚起来。

  “啊,实在太高兴了。多么想见你啊。翻来滚去也就弄暖和了。”

  “谁都没看见你吧?”

  “你猜对了。我从前五站的停车场下车,然后乘了两个小时马车。真是自作多情啊……”她说着脱下布袜子,把赤脚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瞧,都通红了。”

  于是,她把双脚沉甸甸地搁在男人的膝上,揉起通红的脚趾来。

  “就像冰冻的红辣椒嘛。”

  男人攥住她的脚趾……那脚趾宛如冰冷的蛞蝓,潮乎乎地粘在他的掌心里。阿笑的肌肤白得近似白蜗牛肉。她把脚趾全交给了男人之后,就活像一块厚脂肪,无拘无束地倒在男人身上。

  “咱们到村里的温泉去暖和暖和吧。”

  “不嘛。人家像一团火从老远赶来,你也该像—团火对待人家才是呀。”她待男人转过身来,就用双手猛推男人的胸口,傲慢地挺起胸脯说:“我说不行嘛。我可不是白来的啊!……再说,又花火车费又花马车费的。”

  “钱,我来给。我随时都可以给嘛。”

  “不行。得先给,不然就不真给你当女人。”

  男人突然听到溪流的潺潺声,感到一阵冷飕飕的。

  阿笑从镇上来,不是来会情人,而是来做买卖的。

  村里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这是村里有权势的人早已有的一致看法。派出所的警察忠实地秉承了他们的旨意,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在宴席上为自己儿子不端的行为,气愤到了极点。结果,她被警察送到镇上去了。因为阿笑这个天生的女招待,比娼妇还要放荡。

  然而只要阿笑的恋人给她寄一张明信片,她就会立刻赶到恋人身边。她又坐火车又乘马车,还得避人耳目,躲在黑暗的竹林子里……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这笔“长途跋涉”的钱。也许她这样做不是为了钱,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情,驱使她跑十里夜路前来卖身吧。就如同传说中的一个女郎遨游大海去跟情人幽会一样……

  当然,阿笑即使到了镇上,也是呆在供大兵留宿的旅馆里。她那张白净的扁脸,像是迷迷蒙蒙地睡着了,她无忧无虑,并不觉得自己过着经常更换地方的生活。只要有男人,她在哪儿都开心——她就是这样安详地只顾往头发上抹油,似乎不曾想过要好好梳理它。

  现在她头上沾满了竹叶子,她也不想去把它拂掉。

  汉子边走边掸去落在阿笑和服上的一片片竹叶。下到了山涧,他们沿着河滩上的踏脚石,去偷洗温泉旅馆的温泉。

  阿泷独自坐在澡塘边上,她一见阿笑,就用湿手巾擦了擦眼睛,冲着那男人说:

  “喂,昨晚邻村的阿清死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还以为你们早巳睡了呢。没打声招呼就来洗你们的温泉。”汉子不好意思似的解开了腰带。

  “今晚是为阿清守灵呀。男人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来,实在欺人太甚了。”

  “自己在她生前受过她的照顾,因此就可以公开露面吗?这是不可想象的,虽然暗地里都很可怜她。”

  “着实可怜啊。就说你吧,不也参加过断送阿清的性命吗?”

  “建筑工人不来就好了。因为阿清在村子里常常照拂孩子,人们也会怜恤她的。”

  “算了,瞧这守灵冷冷清清的……再说,阿清的鬼魂怎么不在竹林子里游荡呢?你听着,不许那帮人进我们的澡塘来。我们的温泉可不是洗脏身子的地方!”

  但是,阿笑从脸面到Rx房都染上了红潮,她闷声不响地低下头,迈开那双柔软得像鲜面筋的脚,踏着台阶下到澡塘里去了。

  二

  阿清也是饭馆的女招待,阿笑则是女招待中的“样板”。从这个意义考虑,可以说阿清是被阿笑杀害的吧。

  阿清年方十六七,就沦落到这深山里来。不久被弄坏了身子,就选定这个山村作为葬身之地。男人们搂住这个轻生的姑娘,如同拥抱着一个苍白的幻影。尽管如此,她还经常遭到蹂躏。她一有空闲,就跟村里的幼儿戏耍作乐。

  成批筑路工人来到这里,自从听见爆破岩石的轰鸣声,她便清楚地预感到:“路一旦修好,自己也就完了。”

  果然,路修好不到五天,阿清就卧床不起了。艺妓馆的一个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吃奶的婴儿,总缠在她的枕边,这才使她没被撵出去。但是,这个村里所有的女招待从老板那儿听到的“瞧人家阿笑”这句话,也常常在她的睡铺边上旋荡。而且这个睡铺就在腌菜小房旁边那间仅两铺席宽的屋子里。然而,为了接客,有时这样的小房间,也会派上用场。

  阿清勉强支起身子,下决心自杀了。不,“下决心自杀”这句话在她脑子里的回响并不那么强烈,实际上,她是绝望了。从结果来看,她接待筑路工人本身就是一种自杀。

  她的伙伴——孩子们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死同筑路工人有什么关系。

  阿清的去世也罢,受阿泷侮辱也罢,阿笑都佯装无所谓。她从温泉里出来,若无其事地对那汉子说:

  “再见。噢,下次什么时候召我呢?”

  “别开玩笑,说什么再见,深更半夜弥还要到哪儿去呢?”

  “回去呗。天亮以前,总能走到停车场吧。”

  “有四里地呐,况且又是山路。”

  “不要紧的。对我来说,黑夜和男人都是好的,没什么可怕。我不会让你送我的。再见!”她说着随随便便地把双手揣在怀里,就扬长而去。

  “喂,得了,别太冷漠无情啦。天亮后再走吧。”

  “要是让人家瞧见怎么办?”

  她说着头也不回,踏上连月光都仿佛冻结了似的马路走了。

  汉子茫然伫立在那里。

  然而,阿笑看不见汉子的时候,就又小跑着折了回来,躲在沿溪谷的村庄温泉后面。心想:说不定自己熟悉的汉子还会来洗温泉呐。她蜷缩着身子等待着。

  麦苗呈现一片斑白的颜色。山峰上空明亮起来,候鸟不知为什么不愿在竹林中停留,从下游飞向远方去了。第二个汉子踩灭了竹林中的簧火,忽然蹲了下来,说:

  “喂,有人来了。”

  曲肱为枕的阿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坐了起来。

  “啊,我明白了,是给阿清送葬的。”

  “轻点声。”

  送葬人爬上了梯田,朝竹林子这边走过来。阿笑平平稳稳地趴在地上,用双手托着那张扁平的脸庞,笑眯眯地凝望着这般情景。

  名义上是送葬,其实只有两个男人拾着一口用漂白布覆盖的棺材。估计这两人是艺妓馆老板和账房先生。棺材上放着两把铁锹……兴许是葬礼的装饰吧。这个村庄是实行土葬的。

  可是,孩子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疼爱过的村里的孩子们,排成长长的行列跟在灵柩后面,直送到山上的墓地……这种幻想,难道不是阿清生前的愿望,又是阿清死的乐趣吗?

  可是此时此刻,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中哩。

  阿清的棺木被抬到竹林子旁边,然后再抬到山上的墓地去。

  “太残酷了。”

  “是啊。”

  “看样子是想趁天亮以前悄悄地把她埋葬掉哩。”

  “我也得趁天未明就回去。现在走,半路上还能赶上头班马车呢。”

  “喂,掸掸身上的竹叶子。”

  “再见。下次你也写张明信片来唤我啊!”

  她捡起酒瓶子,使劲地扔了出去。酒瓶子撞在前面的竹竿上,玻璃碎片撤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