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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关东第二部(41)

  屋里头秀儿红了脸说:“传武哥,你也累了一天了,睡吧。”传武说:“还早呢,你没听见窗外有动静?说不定三儿还在外边听墙脚呢。大哥成亲的那天晚上我就和三儿听的墙脚,他们两口子被窝里说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我俩听得真真亮亮,得空就羞臊他们,直到现在大嫂看见我还躲着呢。”秀儿说:“那咱还能不睡了?就这么干守着?”传武说:“咳!干守着做什么?咱讲故事啊!”秀儿说:“那你讲故事给我听。”

  传武说:“行。给你讲个老虎长两只尾巴的故事?”秀儿说:“老虎长两只尾巴?怎么回事?你讲,快讲啊!”传武说:“那一年我在山场子干活,我们的把头叫老独臂。老独臂嘛,当然就有一只胳膊。你知道他那只胳膊哪儿去了吗?”秀儿说:“不知道。”传武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说:“你听我讲。那一年老独臂在老林子里遇见了一只老虎,一只斑斓猛虎,那老虎看样好多日子没吃食了,肚子溜瘪。老虎看见了老独臂嘿嘿笑了。”秀儿说:“我不信,老虎还会笑?”传武连说带比画道:“老虎是在心里笑,嘴里没笑出声来。老独臂一看,坏了,怎么遇见这么个倒霉旋儿,肚子溜瘪,看样是出来下馆子!老虎拿眼斜楞老独臂,心里的话,这个老干柴棒子,瘦了点,老了点,拿他当点心小心塞牙。老独臂寻思,不能跑,一跑老虎就知道我怕了,撵上来咔嚓一口我的头就没了,先下手为强吧,亮亮我的真功夫,耍了一套通臂。老虎在那儿纳闷儿:莫非这老头是哑巴?给我打手语?我也不懂啊!摇了摇头。老独臂误会了,心里话,你不服是吧?看这个。又耍了一套螳螂拳。老虎还是摇头,心里说,别和我废话了,下手吧,嗷的一声就扑过来了。老独臂一看急了,你怎么不按套路来?哪个师娘教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就来咬老独臂。老独臂也是急了眼,就势把胳膊捅进老虎嗓子眼儿里了。老虎噎得直翻白眼儿,心里的话,你这是什么套路?可到底把老独臂的胳膊咬掉了。老独臂一看,娘的,吃亏的买卖咱不能干,不能折本儿!忍着痛把手里的木棒捅进老虎屁眼里。老虎觉得屁眼里火烧火燎的,没尝过这滋味儿,吼又吼不出来,撒欢儿跑了。”

  秀儿咯咯笑着说:“这下老虎可吃大亏了。”传武说:“可不怎么的。老虎也找不到先生瞧病呀,忍着痛在老林子里到处溜达。约摸半个月以后吧,老独臂见老虎死在林子里。老远地看着老独臂就奇了怪,这老虎怎么长着两只尾巴?近前一看,哈哈,一只是真尾巴,另一只是他的那根木棒,还插在老虎的屁眼里呢!”听到这里,秀儿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朱开山与文他娘听着从新房里传来的笑声,欣慰地笑了。朱开山说:“这孩子,多少年没看见他这么高兴了,有个媳妇拴着,他的野性慢慢地就收了。”文他娘说:“也不见得,生姜断不了辣气,你年轻的时候倒有老婆拴着了,可你要跟着义和团闹事,我拴住你了?”

  传武越讲越有精神,而秀儿激动加劳累,渐渐地闭了眼睛,依偎在传武的怀里进入了梦乡。传武这才闭了口,小心地把秀儿放在床上,自己蹑手蹑脚地打开床头的衣柜,随便翻了几件衣裳,用一块包袱包起来,悄没声地出了屋。月近中天,满天的星光。传武呆呆望着天空,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听听左右厢房一片静谧,自己一闪身进了鲜儿的屋。

  鲜儿仿佛在等他来,默默地坐在炕头上,其实这一夜她又何尝合过眼啊!

  传武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没睡。”鲜儿淡淡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传武小声地说:“姐,我备了马,赶快,和我一块儿走!”鲜儿问:“上哪去呀?”传武说:“关东山天高地远,有的是地方,咱俩放排去,快活去,天管不着地管不着,那才是咱们该过的日子!”鲜儿说:“啊?原来你是诓了爹,你一走这个家怎么办?秀儿怎么办哪?”传武说:“顾不了那么多了,这都是叫爹逼的!快走吧!”鲜儿心里头纷乱,态度却坚决,说:“不,我不走,走了对不起爹娘对我的一片心!”传武说:“你不走也能窝囊死!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不走也得走!”不由分说,拖着鲜儿出了屋。鲜儿还要再说,传武使出了浑劲:“你喊吧,你这时候把他们喊醒更说不清。”

  闯关东第二部(42)

  传武从马厩里牵出平日里骑惯了的红马,紧紧攥着鲜儿的手,就此出了院。一出村口上了大路,他立即纵马在桦树林边的原野里飞奔起来。传武快活地叫着说:“啊!可是自由了,谁也别想再管我了!”鲜儿疲惫地倚在传武的怀里,轻声地说:“传武,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咱们这一走爹娘非得急疯了不可!”传武勒住马,转身朝着家的方向,大声地快活地喊着说:“爹、娘、秀儿,传武对不起你们啦!鲜儿跟我在一起,你们就放心吧!”

  第十六章

  1朱开山直奔桦树林中鲜儿住过的木屋,他抡着棒子把屋里的坛坛罐罐砸得稀里哗啦。传文默默地看着。朱开山砸够了,自己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传文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在门前,劝着说:“爹,行了,他们不会回这儿了,咱别处找找吧。”朱开山老泪纵横道:“老大,爹丢不起这个人啊,真想一头撞死!爹杀过洋毛子,老金沟和官兵斗,和马贼斗,飞镖毙了老果子的命,马蹄金送金大拿上西天,可今天就败在这个逆子手里,我的心里过不来呀!”传文说:“爹,父子爷们儿没有输赢,别往那儿想,咱还是去找他吧。”朱开山伤感道:“不找了,关东山地方太大了,他要是不想回来,找是没用的,想想怎么对付韩家吧,这个坎儿可不好迈呀!”

  秀儿木然地坐在新房的炕头,无声地流着眼泪,呆呆地看着窗上的大红喜字。门响了一下。秀儿抬起头,竟然是一郎。秀儿擦了擦眼泪,轻声地说:“一郎,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快睡觉去!”一郎站着不动。秀儿说:“听见没有?睡觉去!”一郎像没听见一样,慢慢地向前挪了两步,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塞在秀儿的手里,慌张地转身跑了。秀儿看着手绢,默默地擦着眼泪。

  秀儿还是回了家。韩老海在地上踱着步,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咆哮着说:“朱开山他不叫玩意儿!他这是耍笑我,羞臊我,撕下我的脸皮扔到脚下踩,还蹍了又蹍。闺女,我非把这口恶气出了不可!我要是再不放个屁,在元宝镇就没法见人,元宝镇的狗都会笑掉大牙!我这就去找他!”

  韩老海领着亲戚,伙计们抄着家什,气势汹汹打上了门。朱家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朱家所有的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一郎偎在文他娘的怀里,满脸惊惧。韩老海红了眼,发一声喊道:“给我砸,狠狠地砸!”顿时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传文急了眼,朱开山一把拽住他。

  韩老海不管这套,举起镢头,“砰”的一声,把朱家的锅砸了。传文喊着说:“爹,他们欺负人欺负到家了,我和他们拼了!”朱开山轻轻抬手,一下子把传文撂倒在地,喝一声道:“谁要敢动一下我叫他这一辈子别起来!”那文赶忙过来扶起传文,瞪着公公却不敢言。一会儿工夫,朱家被砸得一片狼藉。文他娘发话了说:“亲家,气撒完啦?”

  韩老海气咻咻地说:“朱开山,咱两家没个完!”一挥手说,“伙计们,这是头一回,让他们收拾收拾,明天还来!”韩家的人走了。

  全家人都看着朱开山,却又不敢说什么。朱开山沉默良久道:“传文,你到韩家递个话,今天晌午我在镇上酒馆请他喝酒说话,请他务必赏脸。”传文哭着说:“爹,他把咱家的锅都砸了,这跟掘咱祖坟一样啊,凭什么还请他喝酒!”朱开山说:“唉,这件事说到天边咱也亏理,要是摊在咱身上这也解不了气,将心比心吧。我和他坐坐,长辈们弄出个清理再说吧。”传文说:“那咱就忍了?”朱开山长叹一声道:“咱山东人闯关东,到人家的地面上刨食吃不容易啊,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关东苞米,就咱一棵山东高粱挺在地里,孤木不成林,要万事小心!”

  朱开山在元宝镇的一个酒馆里坐等韩老海。韩老海依旧气势汹汹领来了镇里有威望的老人和一些窜地龙(东北土语,恶棍),众人一屁股坐下。朱开山起身抱拳说:“亲家,消消火吧,咱们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肝火大了伤身。我朱开山现在立在这儿,可心里是在跪着和你说话。儿女大了不由人,我们朱家对不住你,更对不住秀儿,你想怎么着我都认了,决不说二话。”韩老海火气冲天道:“朱开山,你们家还叫人吗?传武跑了,我闺女怎么办?还嫁不嫁人了?嫁人能嫁出去吗?不嫁人叫她这辈子守活寡吗?啊?”朱开山说:“亲家,你说的都是实情,等我抓住这鳖羔子,当着你的面活生生地劈了他!”韩老海说:“哼!都说山东是孔孟之乡礼仪之邦,你朱开山就是这样教儿育女的?”

  闯关东第二部(43)

  朱开山不停地点头认罪说:“养不教,父之过,我领罪。”一个老人不忿道:“你们山东人就是嘴会说,满口的仁义道德,可做的事呢?够评的吗?你们跨江过海来到元宝镇,我们此地人欺生了吗?啊,我们不欺生你们倒欺负起人来了!元宝镇你们说了算了?我看这件事就是不公。”

  窜地龙龙小三拍着桌子说:“我他妈就看着不公!传武这鳖羔子,别叫我碰上,要是让我挠着,非捆到林子里让野兽分尸不可!”另一个干脆揪住朱开山的脖领说:“还抓他的儿子做什么?今天先把他老子教训教训!”朱开山怒喝一声道:“混账!这儿没你们这些窜地龙说话的份儿!”话毕,暗运掌力,向下拍去,只听“呯”一声一掌把酒桌砸趴下了,酒菜洒了一地。

  众人被朱开山的神力震慑,脸色大变。韩老海神色尴尬地溜走了。这个当,一个韩家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不好了,秀儿跳井了!”朱开山和韩老海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说:“啊!”来人大喘了几口气说:“还好,救过来了,老韩叔,你快回去看看吧!”

  2

  过了有半个月,朱家日子才算安生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平稳饭。文他娘说:“唉,这些日子叫传武的事闹腾得不轻,一家人没好好吃顿饭,这才安稳了点,赶明儿咱烙葱花大油饼。”那文嘴甜说:“娘,我拉风匣。”文他娘说:“你也就会拉个风匣。”那文笑道:“娘,我是杨排风,干的就是火头军。”文他娘说:“拉倒吧,就你这份火头军?拉起风匣来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像月孩子抽风,不稀说你。”传文说:“娘,咱家的风匣不好使,也怨不得那文。”文他娘说:“你看看,一说你媳妇你就护着。咱家的风匣怎么不好使的?生生叫你媳妇拉坏了!娘耶,她那叫拉风匣?赶上拉大锯了,呼嗒嗒,呼嗒嗒,咬着牙闭着眼,像是跟谁有仇。”朱开山威严地说:“行了,吃顿饭你的嘴拾不闲。一郎呢?”文他娘说:“咦?刚才还在院里耍,掉腚儿没有了。哪儿去了?”

  正说着,一郎气冲冲地走进院,脸上挂着伤,衣服也被撕破了,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却不说一句话。文他娘一愣,问道:“可伤了,俺的老儿,你这是怎么了?谁打的?快告诉娘,是谁?谁下这么狠的手?”传文也忽地站起来说:“一郎,告诉大哥,谁把你打成这样?俺叫着你三哥去收拾他!”

  一郎坐在凳子上喘着,憋着气,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朱开山说:“不用问,一定是让屯子里的孩子欺负了。这可不行!传文,你去给我打听打听,我得亲自登门去说说这个理儿!”话音没落,一郎砰的一声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着。一家人大惊,又是捋胸口又是掐人中。半天,他拔出一口气,哇地哭出声来。文他娘心疼地说:“俺老儿气背过气儿了。”朱开山说:“这孩子,怎么气性这么大呢!”

  吃了饭,传文把一郎领到院当中,扯开个架势,说:“一郎,俺教你几手绝招好吗?”一郎说:“哈咿!”传文说:“给我说中国话!”一郎说:“好,教吧!”传文一边说一边比画着道:“记着,这是绝招,别人再欺负你的时候,你一看打不过人家,怎么办呢?你得侧着身子慢慢地走,可眼睛不能闲着,干什么呢?你得看地下有没有石头,你走到有石头的地方,首先是喊一声跳起来,趴到地上,两掌一拍地……”一郎问:“拍地干什么?”传文比画着说:“拍地呀,你看我手里抓的是什么?”一郎说:“黄土。”传文说:“这就对了,这两把黄土噗地朝他眼睛扬去,一下子他就迷眼了。这个时候你再捡起石头,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明白了吗?这招还是你二哥教的,百战百胜!”一郎自己琢磨着,笑了……

  文他娘正在拉风匣做饭。一郎从背后搂住了文他娘。文他娘说:“小老儿,干什么呢?又馋了是不是?别急嘴,锅里烀着猪蹄儿呢,一会儿锅开了你先吃,可别让你大哥看见,又好说俺偏心眼子了。”一郎不说话。文他娘拉着风匣说:“怎么了?小老儿,说话呀。”一郎轻声地说:“我,看黄历了,今天,我过生日。”文他娘一愣,旋又乐了说:“天啊,你怎么不早说呀?好,咱换饭!今晚咱炒八个热菜,娘给你擀长寿面吃,咱吃出点动静来!”

  闯关东第二部(44)

  当夜,朱家还真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打传武走后,就没这么热闹过。朱开山喝了个大红脸,说:“咱一郎的生日酒喝得差不多了,上面吧。”那文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山东打卤面放到八仙桌上。文他娘说:“一郎,吃面吧。”一郎捋着圆滚滚的肚子说:“我,吃不下去了。”朱开山说:“一郎,这碗面你得吃,咱中国人过生日就得吃长寿面,这是个讲究。什么意思呢?就是图个吉利,长长远远,顺顺当当。你看看,这是山东打卤面。我告诉你,你吃了这碗面一辈子都能记得住,你看这卤里都有什么,酱油打卤,漂了一层蛋花,还有咸肉片、黄花菜、山木耳,这卤,只有地道的山东人才能打出来,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儿吃什么面,真要吃上一碗山东打卤面就不那么容易了。来!”他挑起长长一根面条,不由赞道,“好长,这是你娘的手艺,没个比,接着!”一郎张开嘴接着这根长长的面条,吃得吸溜吸溜的,一家人都给逗乐了。

  正热闹着,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文忙去开门。片刻,传文领着一对穿戴不俗的中年夫妇走进来。全家人愣怔怔地看着他俩。一郎突然呼吸急促起来,用日语喊了声:“爸爸妈妈!”哭着扑到中年夫妇怀里。朱家人全明白了,也全傻眼了。

  一郎的父亲不停地向朱家人鞠躬,用日语夹杂着汉语哭着说:“谢谢你们给了我的儿子第二次生命,我们以为他死了,我们回到日本后,又听说他被一家好心的中国人救活了,还曾经去找过我们,我们又从日本赶到这里。谢谢你们,你们是他的再生父母,我想领他走,可以吗?”见朱家人面面相觑,他急忙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说:“这是我的补偿,不好意思,如果不够我还可以送来,请收下吧。”朱开山看着文他娘。文他娘说:“孩子你可以领走,钱,你给俺收起来,你别把俺们看扁了!”一郎母亲小声地问:“你需要什么?”文他娘轻声地说:“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俺想按照中国人的规矩,你们让孩子吃完了这碗面再走!”一郎父母点头如捣蒜:“当然可以!”文他娘不看他俩,俯下身对一郎说:“一郎,吃面!都吃下去!这可是长寿面!”

  一郎看着文他娘,端起碗来,慢慢地吃,吃着吃着,肩膀抖动起来,突然放下碗,跪到文他娘面前,哭着喊了一声道:“娘……”文他娘轻声道:“面吃完了,跟你爹娘走吧。”一郎说:“娘……”文他娘一挥手,抬高了声音说:“走!跟你爹娘回家去!”说罢缓缓地走进里屋,脸上早已挂满了泪……

  朱开山扶起跪在地上的一郎,动情地说:“好孩子,你是老朱家的第四个儿子,爹娘会一直想着你……”一郎再次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向门外跑去。众人皆愣,传文欲要追去,朱开山阻拦着说:“让他去吧,我琢磨着他是想到秀儿了。”

  一郎泪流满面地跑到外头,跪在地头上,向着空旷地田野呼喊着道:“秀儿姐,秀儿姐……”

  3

  传文哭喊着跑到屋里说:“爹,不好了,咱家马厩里的马丢了一匹,圈里的猪也死了不少,你快去看看吧!”朱开山面不改色说:“我早就说了嘛,不会这么太太平平安安稳稳,该来的都来了。”传文说:“爹,肯定是韩老海干的,我去找他算账!”朱开山苦笑道:“找人家算账?你的证据呢?谁能证明是他偷了咱的马,毒死了咱的猪?找人家算账是把脸送给人家打!”传文说:“这还用证据吗?谁跟咱家有仇?这不明摆着的吗?我去告官!”朱开山说:“你以为就你鼻子下长的是嘴,人家的也不是窟窿!”传文说:“那就这么算了?俺咽不下这口气!”

  朱开山厉声地说:“咽不下也得咽!人心向背这句话那文教没教你?咱家的人现在出门人家都戳脊梁骨,你现在去找人家说理,元宝镇所有的人都不会向着你说话!”说着语音悲怆起来道,“孩子啊,人这一辈子创出个好名声不容易呀,可要想臭了名声不费事,只要你一句话说得凉了大伙的心,一件事做得伤了大伙的情,再想挽回好名声就难上加难了!传文哪,咱老朱家的名声全让传武当成揩腚纸扔到茅坑里去了,咱得把它捡回来,洗净了,晾干了,晒它几个伏天的太阳,让老冬的冰雪冻几个来回,你再拿回来闻闻,说不定还有臭味儿呢!”

  闯关东第二部(45)

  传文跺着脚号啕道:“传武啊,传武,你这个不是人揍的,咱这个家叫你一个人毁了!抓着我活扒了你的皮!”文他娘一个高从屋里蹦出来,呵斥道:“传文,你骂谁?俺和你爹不是人?打了锅说锅,砸了盆说盆,你骂传武俺说不出别的,骂俺老两口可不能答应!俺看你这些日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他爹,你就让老大这么骂咱俩?啊?屁也不放一个?”

  朱开山有点火了,高高地举起铜盆,砰地摔到地上,跺着脚说:“去你娘的呱哒哒,我还不管了呢!”这是骂谁呢?文他娘和传文都糊涂了。一家人正吵吵着,村里的黄木匠带着一个小学徒进了院。朱开山忙露了笑容。黄木匠问:“老当家的,这回要打造什么家具?莫非小三儿也要成亲了?打箱子打柜?”朱开山笑道:“他呀?还早呢。黄师傅,想请你打十副我们山东人使唤的犁杖。”黄木匠说:“怎么?你们山东人使唤的犁杖?你们的犁杖和我们的不一样?”朱开山说:“不一样,你们的那叫满犁,和我们山东的大不一样。”黄木匠大摇其头说:“罢了,我们就会做满犁,你说的犁杖什么样我可没看着过。”朱开山说:“你等着。”回屋拿来自己画好的图纸,“不难,我给你画了大样儿,你照着做就是了。”黄木匠接过图纸,仔细地看着说:“就按着这样子,这尺寸?”朱开山说:“嗯!”黄木匠说:“打造十副?”朱开山说:“一副不能少!”黄木匠问:“你打那么多干什么?”朱开山说:“你打就是了,我自有用项。”传文十分不解道:“爹,打十副犁杖,用料咱先不用说,光工钱得多少?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你倒是说说。”朱开山笑了笑说:“传文哪,什么事你都得往前看十步,到时候自有它的用处!”

  天凉了,朱家人早早歇了夜。传文躺在炕上,头枕着胳膊翻白眼儿,扑哧一声笑了。那文说:“先生,你笑什么?”传文说:“没笑什么。”那文说:“不对,肯定有什么高兴的事。”传文高兴地坐起来说:“咱爹今天跟我说,今后伙计们的事让我看着办。”那文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传文一梗梗脖子说:“今天让我管伙计们,明天呢?后天呢?将来这家里的一切……啊?”那文说:“别得意得太早,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先想想怎么把伙计们管好吧!”传文闻此气不打一处来说:“咱家这些伙计,现在越来越不像话,昨晚打了一宿纸牌,今天找个由由就不上工了。说说吧,一个个嘴噼里啪啦的,脖子还挺硬,属酸枣刺的,一打一梗梗,甩头拨拉角,不好整,气死我了!”说完又躺了下去。

  那文安慰着传文说:“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当年我们王爷府……”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传文先是不经意地说:“接着说啊,当年你们王爷府……嗯?”忽然反应过来,猛然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文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是第二次说到‘王爷府’,你给我说实话,你家原来是干什么的?”那文笑了笑说:“先生,咱们一块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你看我们家像是干什么的?”

  传文猜测着说:“王爷府……莫非你真是——格格?”那文努力找着格格的感觉说:“你看我像不像?”传文仔细地打量着妻子喃喃道:“我的妈呀!你真是格格呀?”那文嫣然一笑说:“先生,你好福气啊,你说心里话,从嫁给你之后我做得怎么样?”

  传文情不自禁地说:“好,好得没法再好了!”随后也说不清是哭是笑,幸福地感叹着说:“哎呀,老天爷,我真的找了个格格!”猛然间抱住那文亲了两口,然后故作严肃说,“格格怎么了?格格也是我朱传文的媳妇,也得老老实实地伺候我!”说话的同时高兴地在炕上来了一个前滚翻。那文笑着说:“行了,行了,别发疯了!接着说伙计的事吧。”

  传文兴奋地凑近那文说:“格格请讲,哎,对了,你们王爷府过去也是雇了不少的下人,你家是怎么调理的?”那文说:“怎么调理?擒贼先擒王。你别看那些下人在主子面前地位都一样,背后里都有个头儿,你要是把头儿制服了,其他的人都乖乖地听话。府里有个叫大巴掌的奴才,盘丝头一个,可不好对付了,我阿玛略施小计就把他调理得熨熨帖帖。”

  闯关东第二部(46)

  传文忙问:“怎么调理的?你教教我。”那文说:“教的曲儿唱不好,咱家缺材料。”传文说:“缺什么材料?”那文说:“我跟你说说阿玛是怎么调理大巴掌的吧。有一天晚上阿玛把大巴掌灌醉了,故意派了一个俊俏的使唤丫头去撩拨他。大巴掌酒后色胆包天调戏丫头,正待入港……”传文打断她:“你等会儿,入什么港?怎么说着说着到码头了?”

  那文说:“你看你,问你《石头记》看没看你说看了,那是第几回来?想起来了,十九回,说秦钟看好了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儿,晚上去偷情,说正待入港被宝玉捉了个正着。入港就是……明白了?”传文说:“哎呀,就这种书你也看?怪不得和你初次见面,看着你稳稳当当的,进了洞房就不是你了,吃人的老虎!都是那些闲书把你教坏了。说了半天说哪儿去了?说说你爹怎么制服大巴掌的。”

  那文咯咯笑着说:“阿玛揪住了大巴掌的小辫子要告官,大巴掌跪地求饶,打那以后就乖乖的了。”传文琢磨着说:“嗯,这个办法好,不过咱家是缺材料……”看着那文不说话了。那文一板脸说:“你想干什么?”传文马上赔着笑说:“你放心,再怎么样俺也舍不得拿你当鱼饵,俺是在想啊,你刚才说得那个招给俺引了条路。”那文忽然有些撒娇说:“先生,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以后……”传文猛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这一辈子我都会好好待你!”

  4

  一个年轻的女人低着头坐在夏家客厅里,模样还算周正。夏元璋微笑地瞅着她,随后递上一杯茶,年轻女人低着头接过茶杯。玉书走进客厅说:“爸,你喊我?”夏元璋说:“玉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你巧云姨,从山东过来投奔亲戚,亲戚现在不在咱元宝镇,没处安身了,我打算……”玉书说:“爸,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早该成个家了。”巧云说:“先生,这就是玉书姑娘?葱俊儿的人儿。”夏元璋说:“玉书,爹想这几天就把事办了。办也不想太声张了,请请亲朋好友坐坐就是了。”玉书说:“爸,你想怎么办都行,我没意见。”夏元璋说:“那好,领着你姨到马裁缝的成衣铺做几身衣服,衣料要选最好的,别不舍得花钱。”玉书说:“知道了。巧云姨,走哇!”

  元宝镇上,酒馆买卖兴隆通四海,南来北往都是客。一个老艺人唱着关东大鼓传统老段子,声情并茂。春和盛对面福兴祥的吴老板跷着二郎腿哼着鼓词,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门外,见夏元璋进来,赶忙起身,拱手说:“哎呀,夏掌柜的真是金身玉体,这么难请,我这壶酒温了又温,再不喝酒味儿可就全飞了。”

  夏元璋撩起长衫坐下,客气道:“吴掌柜的请酒哪敢怠慢?柜上正好接了笔生意,一时没脱开身,还请您老兄见谅。”吴老板说:“不不不,我可没有怪罪的意思,就是久等不至有些着急罢了。来,喝酒,也就要了几个时令小菜,不成席面。”夏元璋说:“这就挺好,挺好。哎呀,这几个小菜多好,颜色鲜灵,一看就钩出了馋虫。不错。”二人端起杯子喝酒,眼睛却都在偷偷地打量对方。

  一个穿长衫的人背着个包裹进了酒店,觅了个安静角落坐下,吩咐了酒馆伙计几句。伙计上一碟花生豆,一壶酒。那人伸兰花指捏起酒盅,揪揪起小口儿慢慢嗞饮,喝得极雅。这一举一动被夏元璋尽收眼底。

  吴老板笑着说:“哎呀,前些日子您续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应该备点礼贺贺喜。结果呢,您偷偷摸摸地就办了,不够朋友!”夏元璋说:“唉,也不是头婚,张罗什么?再说了,她是只身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亲戚又走了,娘家这边没什么人了,也没什么可操办的。”吴老板说:“听说新嫂子非常漂亮,人也贤淑,可就是没见过,连我这个对门儿的也没能一睹芳容,您可真是金屋藏娇啊,究竟要藏到什么时候?”夏元璋说:“急什么?她这个人啊,腼腆,初来乍到的还有些害羞,不愿出门,早晚还看不着?哎,吴掌柜的,您今天不会是为这事讨伐东吴吧?有什么话不妨请讲当面。”吴老板说:“夏掌柜的就是精明,什么也瞒不了您。那我就说了?”夏元璋说:“说吧,谁也没堵着您的嘴。”

  闯关东第二部(47)

  吴老板说:“唉,上番没听您的话,跟您抬价收山货栽了个大跟头,到现在一直没缓过乏来,干什么都不敢干了。这不,手里有两个闲钱儿攥得紧紧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我听说您准备秋后大干一场,钱上也不太凑手,正在四处拉股。我也寻思了,干山货行和您比拼没戏,不如把钱投到您那儿入个股,不知道夏掌柜的肯不肯赏脸。”

  夏元璋说:“好啊,有钱大伙挣,您入股那是抬举我,能不欢迎吗?”吴老板说:“那咱今天就把话敲定了?”夏元璋说:“敲定了。”这时,那斯文的长衫客人小酒喝得泪流满面,仰天叹息。吴老板瞥了一眼道:“咦?这个人挺面生,好像不是此地人。”夏元璋说:“从来没见过。我看这个人举手投足很不一般,不是大户破落,就是怀才不遇。”吴老板说:“我看也差不多。看样是有什么愁事。咳,咱这不是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吗?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自家的灶王爷自己送,不去管他,喝咱的酒。”

  两人闲聊几句,各自散去。夏元璋回了春和盛,见常先生和传杰正忙着,自己笑了,坐在柜台里,面露得意之色,旁边的传杰恭敬地说:“掌柜的,有好事儿?”夏元璋点头说:“好事儿。昨儿对过儿吴掌柜的缴枪了,不和咱们争着做山货生意了,入了咱的股,说了,以后想改做杂货生意。嘻嘻。”传杰说:“那好啊,这样咱就少了个对手,生意也好做多了。”

  夏元璋有些飘飘然说:“你说咱元宝镇,说起来也不大个地盘儿,你看这做山货的造了多少家?不算咱们的春和盛,对过儿有福兴祥,这条街还有乾聚号、德兴裕、天合成、富连德……不下十家,还有日本人开的山田洋行也做山货。为什么一个镇子这么多做山货的?关东山物华天宝,咱这元宝镇地角好,背靠深山老林子,面对一马平川的大甸子,天生是山货聚散地,别说十几家做山货的,就是二十几家也不够做的。可这些年有些家生意做得不地道,要么欺行霸市,要么坑蒙拐骗,把咱元宝镇的名声搞得有点臭。我就是想把咱的生意做大做强,做个龙头,把咱这行的规矩立起来,也算是造福一方吧。”

  传杰说:“掌柜的抱负真大,想得也长远。元宝镇现在的山货生意这么做,最后吃亏的是谁?不是货主就是买主,市面忽高忽低忽冷忽热,咱的风险也大,要是有个大家儿能挑起头来维持秩序最好不过。我看了,将来能挑起这个头来的非掌柜的您莫属。”夏元璋踌躇满志地说:“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了吧?”他昂头看着对过儿,内心一股豪气,把眼光收转回来,却见方才在酒店里见的那个长衫客人在自己铺子前徘徊着。传杰也瞅见了,说:“这个人不像本地人啊。”

  夏元璋说:“我和对过儿吴掌柜的在林香园喝酒就看见过这个人。看他的举手投足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是出身官宦就是大家子弟,看样是落魄了,遇到难事了。传杰,你去把他请到客厅说话。”传杰说:“掌柜的,不认不识的请人家干什么?”夏元璋说:“这样的人多结交些不吃亏,去吧。”传杰答应了一声出了店门。

  传杰把人请了进来。巧云给客人上茶。那人有些惶惑地说:“掌柜的,您找我有事?咱们可是素昧平生啊!”夏元璋微微一笑说:“这位先生,您我不是初次谋面,在林香园咱们见过了。请问先生台甫?”那人愣了一会儿说:“哦,哦,哦,是的,是的。在下佟传玺,字安国。”夏先生说:“我是这儿掌柜的,夏元璋。”佟传玺说:“久仰,久仰,夏掌柜的找在下有何见教?”

  夏元璋说:“我看佟先生言谈举止落落不凡却郁郁寡欢,似有难言之隐,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事了?能不能对我说说,或许我会给您点帮助。”佟传玺低下头不说话,眼泪大滴地滚下脸颊。夏元璋大惊道:“佟先生这是怎么了?有话请讲,别流泪呀!”佟传玺长叹一口气说:“有道是须眉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没到伤心处,我实在是有难处,还是天大的难处。”夏元璋说:“佟先生有什么难处何不说出来,也许我可以给您分忧。”

  闯关东第二部(48)

  佟传玺说:“实不相瞒,在下是旗人,正黄旗,家父大清国的时候在京为官,官至三品。这不,皇上逊位了,和革命党本也相安无事,可谁知道家父受人撺掇参与复国之举,如今惹了官司被押在京城大牢。”夏元璋说:“哎呀,这可麻烦了。”

  佟传玺说:“说的是啊!这不,前些日子家父托人捎来口信儿,说是如果使钱运动可免杀身之祸。家里这几年可以变卖的早已卖空了,哪里还有钱财?情急之下我想起了家里还有一棵珍藏多年的老山参,想拿出来换些钱财进京运动救家父一命。可是家父有话在先,宁肯赴死也不许出售此物。可作为人子岂能不救父命?出售又违父命,难啊!”

  夏元璋笑了笑说:“佟先生,我是做山货生意的,恕我直言,一棵老山参就是出售所值几何?也救不了你父亲的命啊。”佟传玺急了说:“你见过什么?这棵山参本应该是进贡朝廷之物,是家父偶然所得,一直秘不示人。家父说了,若在前朝,皇上知道了就是杀头之罪,现在拿出来也恐怕招来诸多麻烦。为什么?因为找不到买家,它太值钱了!”

  夏元璋连连摇头说:“恐怕言过其实,我做这么些年的山货了,什么大货没看见过?山参值钱不假,也不至于没人买得起呀!”佟传玺被激怒了,说:“好好,我也不和你争辩,东西就在我身上,信不信由您。”夏元璋说:“那就拿出来让夏某养养眼?”佟传玺犹豫再三,示意屏退他人。

  夏元璋回头说:“传杰,你到柜上照看着,顺便把门关上。巧云,你也不用在这儿陪客了,屋里歇着吧。”巧云和传杰退了出去。佟传玺揭开包袱说:“夏掌柜的请过目。”包袱里是一个精致的缎盒,打开缎盒,盒里一棵酷似人形的老山参躺在那里,须尾俱全,成色饱满。夏元璋倒吸一口凉气说:“啊!”

  佟传玺说:“夏掌柜的,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我这件东西可以吧?”夏元璋掏出手绢擦着额头的汗,眼里却冒出贪婪的光芒说:“可以可以,佟先生打算怎么处理?”佟传玺说:“出售肯定是不会的,就是出售也不会找到买家,我说这东西无价不为过吧?”夏先生说:“不为过,不为过,那您的意思是……”

  佟传玺说:“我的意思是拿它作抵押借些钱财,先把家父救出牢狱,待家父出狱之后求求亲朋好友讨些银两再赎回来,他老人家京城故交好友不少,这不成问题。”夏元璋说:“那你想借多少?”佟传玺说:“不多,大洋两千,为期半年,到期本息翻番还您。”夏元璋说:“逾期不还呢?”

  佟传玺说:“东西归您。”夏元璋说:“提前还贷呢?”佟传玺说:“本息不变。”夏元璋说:“别急,东西我再好好看看。”佟传玺说:“随便看。”夏元璋仔细地看着盒里的人参,不住地点头。

  佟传玺说:“夏掌柜的,看样您对大货也不太在行,要不要找行家看看?”夏元璋说:“不用,不用。哎,如果到时候我给你掉了包,你怎么能证明东西不是原物呢?”佟传玺说:“说实话,到柜上之前我打听了您的口碑,您不是那样的人。”夏元璋说:“不,我要是那样的人呢?”佟传玺说:“我的东西我当然认得,到时候我自有辨认的办法。”夏元璋哈哈大笑道:“我说的是笑话,我夏元璋决不是那样的人!好,咱们成交。”佟传玺说:“慢,咱们得找个中人立下字据。”夏元璋说:“佟先生办事果然有根底,对过儿吴掌柜的这方面是行家,咱们就请他做个中人。”

  生意谈成了,夏元璋心情大好,逗着笼中鸟儿低吟浅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巧云说:“先生,您唱戏真好听。”夏元璋说:“好听吗?好听以后就经常唱两句给你听。”巧云问:“先生唱的是《借东风》吧?”夏元璋说:“对对对,就是《借东风》,你也懂戏?”巧云说:“多少懂点,俺爹是个戏迷,小时候经常领着俺听戏。”

  传杰进来了说:“掌柜的今天真高兴,又唱上了。”夏元璋说:“高兴,怎么不高兴?哪天不高兴?哎,传杰,想没想着咱们那年在龙口等船,天就是不起风,风船开不了,周大善人急眼了就装神弄鬼儿,扮成诸葛亮祭天,唱的就是这段。周大善人,戏唱得那叫一个好啊!是不是这么唱的?”传杰问:“掌柜的,您唤我来不是要我听戏吧?”

  闯关东第二部(49)

  夏元璋说:“咳!你看,我把正事忘了。传杰呀,那天佟先生要把大货拿出来给我看,我把你支走了,有想法了是不?”传杰说:“也没有什么想法。”夏元璋说:“你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出来了,你当时不太痛快。也别怪人家小心了加小心,这可是件宝啊!”传杰说:“掌柜的,我当时是想看看,想帮着您长长精神,怕您叫假货打了眼。”

  夏元璋说:“拿假货打我的眼?谁敢!传杰,这个佟传玺在元宝镇一露面我心里就是一动,就觉得我和他之间会有点什么事,果不其然。其实啊,他的东西没拿出来我就没有怀疑了。为什么?我这双眼睛别看近视,毒着呢,看人看到骨头,一打眼我就看出他是个有来历的人,那言谈举止做派,不是一天两天就模仿得了的,深在骨头里,他就是成了叫花子也掩盖不了。这号大户人家的子弟,就是穷到家了也不会使诈,他们出手的东西你看都不用看,没有假的。”传杰说:“那是,想蒙您可不容易。”夏元璋说:“来来来,我今天高兴,让你开开眼。”说着取了锦缎盒。巧云知趣地走了。

  传杰说:“掌柜的,这么好的宝贝人家肯定会回来赎走的。”夏元璋说:“也难。他就是救出老爷子,出来以后凑足两千块大洋也是痴心妄想。有道奇$^书*~网!&*$收*集.整@理是人走茶凉,何况一个蹲过大狱的人?人家不会买他的账,避之犹恐不及呢。退一万步说,他就是凑足赎金,咱也不吃亏,半年就赚回两千块大洋,上哪儿找这样的买卖!”他打开了锦缎盒,传杰凑前仔细地看着盒里的山参。

  夏元璋说:“传杰,你记住了,棒槌这东西,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棵参重七两二钱五,我长这么大个人了,头一遭看见这么大的东西,兴奋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传杰看着看着,却皱起了眉头。夏元璋问:“怎么了?”传杰说:“掌柜的,您把放大镜给我使使。”夏元璋把放大镜递给传杰说:“对,好好看看,机会难得啊!”

  传杰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突然大呼道:“掌柜的,您上当了,这是棵假参!”夏元璋脸色大变道:“什么?不可能!”传杰说:“老山猫爷爷教过我辨别山参真假的方法。他说了,有人专门拿桔梗冒充山参骗人呢。”夏元璋笑了说:“桔梗我还不认得?桔梗长成人型的也有,可不会长出参颅、参须。你看这参颅上的叶痕,你数数,多少处!还有这参须,多长!”

  传杰焦急地说:“老山猫爷爷说了,造假参的人都是精心雕刻了假参颅粘到桔梗上,参须也是粘的。这棵参的颅和须都是粘的,您眼神不好没看出来!”夏元璋一把夺过传杰手里的放大镜,仔细地看着,猛地摔了放大镜,大失风度道:“果真叫他妈的骗了!我玩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叫鹰叨了眼,丢不起人啊!”

  传杰劝慰说:“掌柜的,谁都有走眼的时候,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咱不动声色,等着佟先生来赎取就行了。”夏元璋摇着头说:“不会来了,老龟摆脱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他现在还不知躲在哪儿偷着乐呢!就这么认栽了?我这心里过不去啊!”夏元璋在院里踱着步,长吁短叹,转悠了半天回到客厅。

  巧云过来送茶说:“先生,你太累了,回屋歇着吧。”夏元璋温柔地抚摸着巧云的手说:“巧云啊,我遇见难事了,脑子有些乱了,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你先去睡吧。”巧云边走边说:“唉,要是能想个办法让那个姓佟的回来赎他的东西就好了。”夏元璋沉思着,蓦地,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十七章

  1夏元璋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传杰领着吴老板进屋说:“掌柜的,吴掌柜的请来了。”夏元璋满脸的沮丧说:“吴掌柜的,请坐。”巧云献上茶。夏元璋说:“吴掌柜的,你不是说没见过新嫂子吗?这一回见着了吧?”吴老板开始称兄道弟了,说:“哎呀夏兄,新嫂子果然俊俏,夏兄真是交了桃花运了。哎,我看夏兄的气色不太好,新嫂子漂亮,不是晚上砍伐过度了吧?嘻嘻。”

  闯关东第二部(50)

  夏元璋唉声叹气道:“唉,吴掌柜的,不瞒您说,我在那方面还真是没什么兴趣,不然怎么会年近半百才想起来续弦呢?”吴老板说:“那么是哪儿不舒服?”夏元璋说:“不是不舒服,是很不舒服。”吴掌柜的说:“哎呀,那得找先生瞧瞧,别耽误了。”夏元璋说:“我这个病先生看不了,是心病。”吴老板说:“哦?”夏元璋说:“吴掌柜的,您也不是外人,我把实底儿交给您吧,咱们让佟先生耍了,他给我留下的是棵假参!”吴老板大惊失色道:“您说什么?不会吧?”夏元璋说:“他瞒了我,也瞒了您这个行家,可没瞒过我的这个小学徒。传杰,把东西拿给吴掌柜的看看。”传杰捧来参盒,巧云又知趣地走了。

  夏元璋打开盒盖,拿来放大镜说:“吴掌柜的好好看看。”吴老板看了半天说:“还真看不出来。”夏元璋说:“不是传杰提醒我也没看出来,这是棵不值钱的桔梗,颅和须都是假的,刻出来粘上的。”吴老板又看了半天说:“哎,您这一提醒还真是这么回事。这个姓佟的,真是太狡猾了!”

  夏元璋说:“是太狡猾了,我被他的外表蒙骗了,就寻思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不至于干出这种卑鄙龌龊的事来。可他就干出来了。”吴掌柜的低头道:“这么说我这个当中人的……”夏元璋说:“哎,不关您的事,您就是做个中人而已,当时东西您也没过目,怨不得您,我自认倒霉。”

  吴老板愤怒异常:“这个姓佟的,真他妈的丧尽天良,捉到他非送官府不可!”夏元璋说:“算了,背后跺脚人家也听不见,干赚了自家地面受委屈。传杰呀,你去把火盆端来。”传杰说:“掌柜的,还没上秋呢,要火盆干什么?”夏元璋瞪着眼睛说:“叫你拿你就拿,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传杰溜溜地走了,一会儿端来火盆。

  夏元璋说:“吴掌柜的,这件事就您知我知还有我的这个小学徒知道,就不叫外人知道了吧,丢人啊!东西我不能留着,看着它闹心,也不能让它再骗人了,这东西也确实乱真,留着是个祸害,我把它当着咱仨人的面烧了,以后谁也不许提起这件让我丢面子的事,您看行不行?”吴老板说:“夏兄说的也是,这是个惹祸的根苗。”传杰哭着说:“掌柜的,不能啊,这可是两千块现大洋啊!”

  夏元璋一边烧着参盒,一边哭着说:“这哪是现大洋啊,明明是我的半世英名,毁了,全叫它毁了!”老山参片刻工夫化为灰烬。

  吴老板说:“夏兄,我有件事想求求您。”夏元璋说:“哦?那就说吧。”吴老板说:“是这么回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您说我不干山货生意别的还真干不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重操旧业合适,想从您这儿把股撤了。”

  夏元璋说:“哦?您要撤股?这可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那些钱我都押在货上了,能不能容我缓两天?”吴老板说:“我不急,不急。那我就告辞了。”吴老板满脸的同情,步履沉重地走了。夏元璋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传杰也笑了。夏元璋收了笑脸说:“传杰,你笑什么?”传杰说:“掌柜的,您笑什么?”

  夏元璋点着传杰的额头说:“你这机灵鬼儿,想瞒住你还真不容易,敢情你刚才不是哭皇陵!我就奇了怪了,你的眼泪是怎么挤出来的?”传杰伸开手说:“我这儿有辣椒面儿。”

  三天后,夏元璋在院里逗着鸟,传杰进院说:“掌柜的,来了!”话音没落,吴老板领着佟传玺走进屋子。吴老板拱手说:“夏兄,您看我领着谁来了?”佟传玺也拱手说:“夏掌柜的,别来无恙。”夏元璋大吃一惊道:“佟先生?您……您不是上北京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爷子的事办妥了?”

  佟传玺说:“我压根儿就没去。”夏元璋问:“怎么?事儿不办了?”佟传玺说:“咳!不用办了,我还没动身呢,这不,家父又捎信儿来了,说没事了。”夏元璋说:“您这是……”佟传玺说:“哦,我是来赎我的东西。”夏元璋目瞪口呆,站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额头上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