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现实不代表能面对现实。
如果要形容孟图南的前半段大学生活,半死不活应该是比较贴切的。
前两年他郁郁寡欢,看什么都觉得没意思,连游戏都懒得打,每天就拿课业折磨自己——他觉得实在没什么事儿好做,写字读书还清净些,有时候还能从孤单里找出些孤单给的安慰。
孟图南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想念那个人?像路延一样沉默,静坐,专注地做事……会有种对方没离开过的错觉。
这种自我折磨的行为让他在毕业前有了个善缘——系里一个名头很响的老师看上了他,亲自找到孟图南问要不要读他的研究生。
那老师来头不小,国展时作品往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在业内也算是个人物了。孟图南起初不太明白这好事怎么就落自己头上了,一番打听后才知道原来那老师喜欢勤奋的学生,而自己是这届本科生里唯一一个无论有课没课包括周六周日都往练字教室跑的人……
而且这老师是个隶书的行家,孟图南之前参加过一个校内书法比赛拿过奖,评委就是这老师。
对孟图南来说,读书写字是最无聊的事情。失恋的打击让他企图用最无聊的事情来自我麻痹,毕竟忙起来就没空想其他事了……没想到这种自我麻痹最后还让他捡了个便宜。
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最不爱读书的人偏生还一直往上读。
孟图南阴差阳错地又上了几年学。等快毕业时江洋来为他庆祝了一番,酒过三巡后跟孟图南说起了自己的创业计划。
江洋家里有几个钱,毕业后磕磕绊绊创过几次业,开过几个店都黄了,这一次打算向艺考培训进军。
他们书法生的就业也可以说千奇百怪,但就据孟图南所知,考编制的还是占了大半,剩下很少一部分在做设计一类的工作……就连他当时大学毕业前父母也劝过说回家当老师。
“你老师说让你留校?”
“是啊,还提了嘴问我想不想读博……我这书读得太够了,没敢应他。”孟图南皱眉,“头疼。”
江洋喝得满脸通红:“你这性格……老师也成吧。我就不行,闲不住,喜欢赚钱。”
“我也喜欢赚钱啊。”孟图南附和了句,“在这以前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会当老师……”
江洋擡眼看他几眼:“留校多好的机会,就算是行政岗也好啊,能留就留呗。看你现在这么无欲无求的……不应该挺喜欢这种状态?”
这种状态?
孟图南把杯子里的酒喝光,没忍住问:“兄弟,我看起来不好吗?”
“挺好的。”江洋想了想,“就是……感觉变了很多。”
“你还不是变了很多。”孟图南低头,“不止我。”
他们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些物是人非的味道。
“你要是想教书上我这来啊,保证比学校开的工资高。”江洋这话也听不出是不是开玩笑,“你来我好生供着你,有求必应……不过我更缺个管事的,不然你来跟我干?”
孟图南眉毛一挑:“我当真咯?”
他刚好迷茫着自己的前路,太过四平八稳的事儿不想考虑,跟着江洋创业是个很有挑战性的事,恰好符合孟图南自我折磨的硬性要求。
于是毕业后孟图南拿出自己并不多的积蓄入了江洋的股,义无反顾地上了他这好兄弟的贼船。
一开始并不顺利。没经验业务也不熟练,培训中心在经历了一年的风吹雨打后险些退出市场竞争,有几个月他们房租都是找父母借的。新学校生源是个大问题,学生家长都信老招牌,哪里买新人的账。
孟图南读书这些年自己攒了点钱,大多是跟着他打工挣外快存下来的,还有就是跟着老师那几年参展参赛得的奖金,钱不多但也来得不易,投进去完全是杯水车薪,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他父母对这种自杀式创业很不理解,他们是想让孟图南回家工作的,不然听他老师的读个博再留校不也稳稳当当吗。江洋创个业失败了没什么,毕竟那是有家底的人,可他呢?
在父母眼里,孟图南就是不懂事瞎胡闹,年纪不小了还任性妄为。
亲人的不支持让孟图南心里很不服气。因为这件事他跟孟建军和高慧几乎吵翻天了,再加上之前路延那点事心里有的芥蒂,孟图南气得好几年都没回过家,发誓不做出点什么前绝不回去。
磕磕绊绊熬了几个年头,他和江洋还是没放弃。培训班宣传和收费模式几次调整,江洋又把孟图南和自己的所谓励志经历推出去当噱头,还从业内挖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师过来……等某一年春天终于到来,他们班上学生争气上线率不错,这一次才算打了个翻身仗。
那期间孟图南也没闲着。新媒体大势的时候他搞了一网店卖印章,和传统刻印店不同,他给店取了个颇文艺小资的名字,在包装宣传上下了大功夫,时不时上传自己手工制印的短视频……
印章销量很惨淡,但意外的是孟图南却小火了一把。因为人长得不错又爱笑逗趣,常常语出惊人,讲解的篆刻知识又简单易懂,他的视频很快被平台推荐到了传统文化手艺人的热门推荐里。
……然而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印章销量还是上不去,他没有靠副业实现暴富。
汲汲营营忙碌着,培训机构也勉强算是有了点起色。江洋他爸见儿子终于干了点正事儿,大手一挥又给了点投资。
接下来就是一阵忙碌,选址建校招人,参加无止境的地方饭局……孟图南在跟着江洋跑了一段时间人都快垮了,接连犯了两次胃炎还想继续战斗,江洋先看不下去了,勒令孟图南去T市盯着新学校的启动。
“反正你家离T市也近,刚好在那边休息一段时间。”江洋大手一挥,“我继续去扩疆拓土,你先歇歇。”
他们是真正患过难现在还同富贵的交情,孟图南知道江洋是为自己着想,但回T市这事儿他又有点……
“我其实不大想回去。”
“嘿我说你这人……”江洋奇了,“两年没回过家了吧,我看你爸妈对你也不差啊,你怕回去被催婚还是怎么着?离家近不好吗?”
和父母关系不是不好,而是有了些说不出的嫌隙。不止是因为对自己事业的不支持,孟图南不傻,隐隐猜到了些过去那件事的原委,但他不太想逼问自己的至亲,能想到的办法只有逃避。
这一逃,快十年了。
孟图南犹豫了下:“也不是不想回去,就是想忙一点……”
“好兄弟,你该歇歇了。”江洋拍拍他的肩,“上次你不是说那什么平台让你这位传统手艺人去参加什么活动吗?在哪儿来着?”
江洋其实不太想让孟图南这个书法大家的爱徒跟着自己酒池肉林谈生意,生怕他的孟老师喝到毛笔都握不稳,那以后谁给他做招牌。
“在北京。”孟图南叹气,“我懒得去,搞那破直播就是浪费时间!我的印章还不是卖不出去!”
“哎呀,怎么能这么想,你以为那些人真是看你刻印啊,都是看你人的!”江洋马上替他做了决定,“去吧,你现在是我们的王牌老师,多去参加这种活动只有好处……恩,我让小雪在北京全程陪同你!”
江洋的助理高雪在江洋身后笑了笑:“孟老师,就当放个假吧。”
虽然经常自告奋勇跟着江洋跑江湖,但其实孟图南的主要工作还是教书,大家习惯叫他一声孟老师。他很招学生喜欢,带的班每年上线率不错,业务水平好人又没什么架子,员工都很亲近他。
十年前坐在培训机构教室里握着毛笔骂老师没有人性,现在居然做了当年自己最讨厌的职业。其实每次听别人喊自己孟老师的时候他总会有些恍惚,总觉得很讽刺,心说人果然终究都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拗不过江洋,孟图南灰溜溜地提着行李和高雪滚去了机场,准备去北京参加平台邀请的活动。
因为频繁出差谈事情讲课试课,以前还是个坐什么车都晕的人,现在孟图南已经练就了在任何交通工具上秒睡的本领了。
这天天气不好,出门之前下了大雨。他们特意提前打了车去机场,孟图南一上车就歪过头睡了过去——他这段时间到处出差,忙这个忙那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每天基本就睡个三小时,黑眼圈都快熬红了。
忙碌似乎是他能抓住最好的慰藉了。忙起来他连觉都没时间睡,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居然还在堵车。孟图南看了看表,问:“师傅,两点前能到吗?我们赶飞机。”
“能到是能到……不过小伙子,这暴雨天气,估计要延误的咧。”
高雪也在边上附和:“孟老师,你再睡会儿吧。”
看了看时间,孟图南放心地两眼一合,继续昏睡。
被司机说中了,到机场后得知他们的航班要延误两个小时。
他们看着外面的大雨,整齐地叹了口气。
商量之后,他们打算找个店坐着写一写教案。在咖啡店里昏天暗地地写了两个小时准备登机,奔过去后结果那边说还要延误一个小时。
无能狂怒,他们再一次推着东西回到咖啡店。
这种等待是最无聊的。孟图南写了会儿东西就烦躁起来,开始和高雪相对而坐玩手机。
他在心里计划起自己这一趟的行程……想起那个活动的工作人员说建议他去的时候穿一身国风的衣服——头疼,难道还要去搞身汉服?
对面的高雪看着手机,突然叹了口气。
孟图南擡头:“怎么了?”
“……”高雪一脸惆怅,“我初恋刚给我发了个微信,说他下周结婚让我去吃酒席,我好烦啊。”
“哟。”孟图南来了兴致,“初恋联系方式你都留着啊。”
“就是,早知道把他删了!”高雪瞪了手机一眼,“孟老师,换你去不去啊?”
孟图南想了想:“去吧,肯定要去啊。”
“啊?”高雪啧啧两声,“不行,我有点不敢去,跟他很多年没见了。”
很多年没见了。
“怎么不敢去了?”
“没办法接受那种改变吧……”高雪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人只要永远活在你生命里某个阶段就好了,如果再有交集,他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伤心。”
“我跟你想法不一样。”孟图南语气淡淡的,“你至少还知道你初恋在哪儿呢,我却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恨他恨得要死,如果有一天他敢跟别人结婚,那我要先宰了他再自杀,最后拉他一起合葬。”
“……”高雪有些惊恐地沉默两秒,“多大仇啊?”
“没多大仇,但他欠我一个解释。”孟图南站起来,“不讲了,我去买点吃的。你吃什么?我感觉他家可颂还不错。”
“……那就可颂吧,谢谢孟老师。”
高雪看着孟图南离开的背影,心说这孟老师怎么一提起初恋表情都狰狞了起来,看着还挺吓人的。
初恋,孟图南在心里重复这两字。
好像过去很多年了,远得都有些恍惚。
遗憾是最令人放下不的心结。如果好好道别和平分手就罢了,可那个人给的离别不清不楚,死都不让你死个明白。
有时候孟图南会想一整夜,怎么质问怎么理论,字字句句心里都安排过。他想过一切办法去找路延,一次次失望后他慢慢开始试着说服自己认命,说服自己忘记,把那一段变成过去……但这种自我疗愈的效果很差,只要想起路延他还是会咬牙切齿,又恨又难过。
没人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排队的时候孟图南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侧头去看柜子里的甜品,决定吃个巧克力蛋糕,再给高雪买个可颂……再侧头去看了眼外边的天气,那雨还是很大,不像要停的样子。
他把头扭回来,百无聊赖地去数前面还有几个人。一、二、三、四、五……
数到六的时候孟图南愣住了。
那第六个人……
背对的位置,从孟图南这里只能看到那人的白色衬衫制服和肩上的四道杠。或许是因为身材比例好,那一身套他身上尤其好看,孟图南都看到边上有人拿手机在偷拍。
飞行员。
没来由的,孟图南心脏狂跳起来,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是身体本能的一种反应——紧张。
视线里那人递了个黑色的杯子给店员。他手上有块表,表压着一条红绳,很旧了,几乎都褪了色。
经历过太多次失望了,孟图南第一时间都不敢确定。
他急急忙忙地冲到前面,很突兀地把脸探到收银台前去看那人的脸……
后边有人不满道:“唉,怎么插队啊!”
他们面前的服务员还在叫怔住的路延:“先生,你的找零,先生!”
重逢的情景想过多少次了,真发生在眼前时孟图南完全傻了,想问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呆呆地瞪着路延……
他甚至还在心里自我怀疑认错了,是假的,他在做梦。
对视那几秒孟图南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七岁。他看到穿校服的路延,看到喝醉酒的路延,伏在自己肩上哭的路延……从前和现在反复交叠着,一时间孟图南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是想念哪个他。
慌乱一闪而过,面前的路延退后了一步,这次终于完完全全让孟图南看清楚了。
变了很多。终究是长大了,看上去英俊又沉稳。他眉目本来就生得好看,这身衣服把人衬得端正极了。
片刻后路延偏开了头。
他闭了闭眼,随即转头想走。孟图南反应过来,死死拉住他胳膊。
“去哪?”孟图南没想到这是自己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又要走?”
“我还有事。”路延看起来还挺镇定,“下次见。”
“下次见?”孟图南声音瞬间拔高,急得把一把提起他领子,“等你躲好让我去找是吗?”
两人推搡拉扯起来。边上人看着还以为是吵起来了要打架,有人上来把进攻性很强的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