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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窗外的蜥蜴先生 > 第59章 冬之乐章

    期末考试的评委席上上,基本汇聚了全院所有的小提琴导师。

    半夏的名字刚刚报幕的时候,评委席上不少的教授就议论了起来。

    “就是这个孩子吗?拿了全国大赛冠军的那位。”

    “是的,这可是老郁的爱徒。”

    “好几届学院杯我们榕音的孩子都没拿过好名次了,这回算是为我们小提琴专业争了一口气。”

    “哈哈,上次选拔赛的时候我没来,今天正好认识一下。”

    当半夏的琴声出来的时候,舞台下这种轻松愉悦,充满期待的氛围很快不见了。不少的教授皱起了眉头。

    名不副实啊,这个孩子。

    错音了好几次,演奏的技巧也生硬刻板。

    最主要的还是音乐听起来缺乏情感,像一具机器的空壳站在舞台上拉出来的琴声。

    就这?学院杯的金奖得主吗?

    许多人心底升起疑惑,纷纷转头去看郁安国的脸色。

    只见评委席中,郁安国脸色铁青,眉心拧得死紧。

    但凡熟悉他的人看了他这副表情,心中都不免忐忑,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掀起桌子骂人了。

    音乐厅的舞台上,半夏站在集束的灯光中。

    不知为什么,从这里看下去,台下的观众席黑漆漆的一片。

    像梦中到过的那座森林。幽冥诡谲的世界里,似乎有无数的眼睛从昏暗中看出来,看着自己。

    身体是虚浮着的,脚踩不稳地面。

    但双手经过千锤百炼,哪怕此刻脑中空荡荡的一片,只要手中握着琴,就能够自然而然摆出标准的姿势。

    左右持琴,右手扬起弓弦,乐曲声就出来了。

    运弓,拨弦,滑音,指法……节拍没有错吧?没错。音准对了吗?对了。

    凌冬呢,凌冬他真的走了吗?

    不可以这样啊,半夏。小莲在听着呢——他在听我的琴声。

    这个时候,如果是其他人,也许不能理解凌冬最后对自己说得那句话。

    【最后的时刻,我想听你的琴声。】

    【这样我就不会害怕,心里还会感到很幸福。】

    但是半夏却在一瞬之间全都懂了。

    或许在理智还没能接受的时候,但心却已经理解了凌冬的意思。

    因为如果这一刻换做自己,她也会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听到凌冬的钢琴声。

    生离死别,千言万语又怎能如何。

    述不尽,说不完。

    只有两人共同爱着的音乐,能在这一刻剖开胸膛,捧出血脉之中那颗搏动着的心脏。彼此的心,在琴声中连在一起,万千言语便不必再说了。

    能在心爱之人的琴声中离去,是他最后的渴望。

    能以一曲送他,是属于自己的幸福。……舞台之下,教授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初时平平,如今听着,好像又……渐入佳境了。

    郁安国的难看的脸色,终于缓和了。

    “哼,这才像点样子。”老教授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吁了口气,心中抱怨道,“刚刚拉得都是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家伙,我怎么会教了一个这样的学生,每一次都让人提心吊胆才甘愿。”

    期末考试的演奏会,要求表演演奏时长超过五十分钟的曲目。一般学生们都会选择两到三首曲子上台演奏。

    半夏演奏的第一首曲目,是莫扎特的E小调奏鸣曲。

    相比起帕格尼尼,拉赫玛尼诺夫等作曲家那些艰难刁钻的技法而言。莫扎特的曲子相对简单上许多。

    也正因为如此,半夏的导师郁安国给她安排了莫扎特的奏鸣曲,以便她能够顺利通过期末考试。

    然而事实上,莫扎特的曲子完整拉完不难,真在达到演奏的要求却不容易。

    越是端庄简洁的乐章,越需要一种情绪上的克制严谨。在克制严谨的同时却又需要表达出内心真正的情感,这才是真正的难上加难。

    因此对于真正的演奏家而言,莫扎特的曲子反而是最难演奏的。它的难不是难在炫酷晦涩的技法上。而是难在如何在这样相对简洁的乐曲中,表达出那份克制中的抒情。

    要克制,半夏这样想着。

    克制住自己心底那种快要炸裂的情绪。

    手腕放松,精神集中。让弓和琴弦之间摩擦出最完美的音符。

    听见了吗?小莲。

    这是送给你的歌。

    演奏中的半夏,恍惚看见那些五彩斑斓的萤萤光点飞来,在舞台上方浮游聚散,逐渐汇聚成形。

    她不敢真正抬头去看。

    那片光影中依稀出现小莲小小的黑色身影。

    小莲的眼睛亮晶晶的,高高兴兴地冲着她摆了摆尾巴。

    黑色的小蜥蜴不见了。

    凌冬出现在那片浮光中,身似初雪,眸如点墨。他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微微侧身,笑着看她拉琴。

    半夏也就笑了,闭上眼,把自己的身与心都化为点点音符。

    舞台下赵芷兰教授抬头,看着灯光下的独奏者,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琴声带动得一阵阵酸涩。

    这个孩子的人生到底是经历过了什么,为什么能拉出这样的曲调?

    作为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教授,多年沉浸在古典音乐圈里,大大小小演奏会听过无数场。

    赵芷兰知道,音乐界里,或许有不少天才儿童,但只有那些品过世事无常,见过生死离别,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真正人生体悟的演奏者,才能表达出这样感人肺腑的音乐。

    莫扎特的E小调奏鸣曲,是莫扎特在失去生命中至亲之人后谱写的乐曲。是这位音乐家寄托哀思,祭奠亡者的一曲乐章。

    舞台上年纪轻轻的演奏者稳稳地站在灯光中。

    她演奏的情绪明明是肃穆而平静的,甚至没有采用那些花俏而容易打动人的肢体语言。

    不言不语,极尽克制,悲伤却依旧如潮水满溢。

    那藏不住的悲哀,如同洁白的海浪,漫过她纤细的双脚,漫过舞台,劈头盖脸覆盖向观众席而来。

    送别歌,安魂曲。

    一曲道尽无限伤。

    曲声停歇,台下听众多有闻声落泪者。

    这样无声的眼泪,是比万千雷动的掌声还更高的赞美。

    半夏看着空无一物的舞台,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弯腰鞠躬,转身向后台走去。

    考试的五十分钟演奏还没有结束,中场休息之后,还将有第二首,第三首曲目。

    休息期间,评委席热烈议论了起来。

    “不愧是全国大赛的冠军。好久没有在学生的演奏会听到这样令人心神震撼的演奏了。”

    “还是老郁厉害,名师出高徒。”

    “今天的好几个孩子都很不错,这一位尤其令人惊艳。从前咱们榕音只有钢琴系出风头。如今看来,我们小提琴系大放光彩的时期指日可待了。哈哈。”

    教授们热闹的议论声,仿佛没能传到寂静的后台。

    后台的休息室里,半夏站在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前。

    她离开的时候,小莲站在这张桌子上,对她说,【去吧,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

    当她回来的时候,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可爱的小小身影。

    只有一只形态完整的,极其细小的薄膜状手套,留在了漆黑色的桌面上。

    那是小莲最初从手臂上褪下来的一层皮肤。

    小小的休息室里除了半夏,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没有小莲,也没有凌冬。

    屋子里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一丝色彩。这里的空气是凝滞而难以呼吸的,整个世界在此地枯败。

    半夏不知道自己在那小小一截瘫软而透明的白色手套面前站了多久。

    时间仿佛过了无限久,又仿佛只过去短短的几分钟。

    直到有人进来拍她的肩膀,“快一点,下一场演奏该开始了。”

    她才愣了愣,沉默地走上前,小心地把小莲褪下的那一截微型的“手套”,装进谱夹的活页袋里。谱夹拿在手中,转身上了舞台。

    舞台之下,教授和同学们看她上来了,给她报以掌声,兴奋地期待着她的演奏。

    “我很期待她的第二场演奏。她第二首演奏的曲目是什么?”

    “让我看看,这一首是考试指定的奏鸣曲。下一首,应该是她全国大赛时表演过的协奏曲吧?”

    “这孩子怎么一个人上台。协奏曲和奏鸣曲应该请一位伴奏才好听。”

    “听说是抽不出时间合练,给老郁打了申请。毕竟人家刚刚比赛回来没多久,还有其它科目的考试呢。”

    “诶,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难得这样完美的小提琴声,却没能听到相应的合奏。”

    舞台上的半夏,在掌声中回到灯光下,平静地举起了自己小提琴。

    留在观众席上旁听的尚小月推了推身边的乔欣,“我怎么觉得半夏的状态有一点不太对?她的脸色看起也太白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应……应该是灯光的原因吧?唔。”乔欣还在捂着纸巾在擦鼻涕,泪眼朦胧,“脸色是不怎么好。不过不管怎么样,她上一首都发挥得太超常了,害得我哭地都停不下来。我平时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这么厉害。”

    尚小月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舞台上半夏看上去苍白的可怕。像是点燃了自己的生命,去演奏那一首惊心动魄的安魂曲。

    但她的眸光却又那样的明亮,举弓的手臂稳如磐石,令人分辨不出她的真正状态,是过于亢奋还是十分不好。

    乔欣伸脖子看尚小月手上的演奏单,“半夏下一首演奏什么?”

    “表格上填的,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应该她全国大赛演奏过的曲目。”

    半夏的琴声出来的时候,尚小月和乔欣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对方。

    这不是贝多芬的协奏曲啊?

    评委席上的教授们也交互看了看彼此手中的报名表。

    “不是贝多芬吗?”

    “她怎么没有演奏报名表上的曲目?”

    “太乱来了吧?这是——维瓦尔第的《四季》?”

    维瓦尔第知名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分为《春》《夏》《秋》《冬》四部作品。

    悠悠琴声响彻大厅。

    第一曲春之乐章,从舞台上那位演奏者的小提琴中流淌而出。

    乌云笼罩天空,雷声隆隆。云散雨止,春来大地。簌簌作响的枝叶下,牧羊人安眠打盹,脚边沉睡着她心爱的宠物。①

    小莲,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初逢的那个雨夜,我正在拉这一首春之歌。

    第二首盛夏之曲。

    夏日炎炎,困倦的病体辗转难眠,雷电交加的狂风挡住了旅人回家路。①

    是凌冬入我梦境,用清透冰洁之心解我之困苦。陪我伴我,走过那段炙热苦闷的旅途。

    第三首丰收之曲。

    痛饮美酒,沉醉丰年。破晓时分号角吹响,濒死的动物挣扎在丛林中,却终究不敌死神的镰刀①……“这个孩子打算一口气演奏完春夏秋冬吗?你看她的状态,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舞台下,赵芷兰压低声音,悄悄坐在身边的郁安国说道,“我们是不是该让她停一停?”

    虽然评委席上大家都一脸欣慰陶醉,并在每一段乐章之后热烈鼓掌。

    但身为女性的赵教授有一颗敏感而细致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半夏的演奏,只觉心中惶惶。

    舞台上激烈的曲声过于高亢辽远,天籁之声仿如焚心焚肺所得。

    虽然那孩子的面色平静,只是脸色看上去苍白了一些。

    但她总觉得那个孩子像是正在台上放声悲戚,而台下的他们却毫无所觉地欢声叫好。

    丰收的秋季已经到了尾声。

    下一曲是四季中最为有名的《冬》。

    凌冬之歌,北风凛冽,白雪皑皑。演奏的难度和激烈程度最为强大。赵芷兰心中莫名不安起来,怕那个孩子支撑不住,倒在舞台上。

    以至于忍不住提醒她的导师,希望能劝她停下来休息一会。

    郁安国的眉心都快拧成了麻花。

    半夏这个孩子素来离经叛道,最是喜欢乱来。今天这一场演奏,更是搞得跌宕起伏,害得他恨不能当场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上几粒。

    刚开始的胡乱演奏就算了,后来居然肆意妄为地临时修改了考试的曲目。

    这些换做别人,那是绝对不能忍受的。可她偏偏又超常发挥,演绎得无与伦比得动人。几乎让在场所有的教授都兴奋起来,觉得见证了一颗璀璨之星朗朗升起的过程。

    让人想要痛恨,又忍不住地偏爱。

    这孩子的琴声里真真地有一种极为罕见的东西,打动了在场所有挑剔又顽固的音乐家。

    只是别人不了解半夏的音乐,他这个导师还能不清楚吗?

    如今舞台上半夏的状态,绝对是不太对劲的。

    她正以一种过度的,近乎病态的亢奋激昂,高强度地一曲接一曲往下演奏,似乎一分一秒,一刻都不想要停歇下来。

    郁安国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在一下首《冬》开始之前,如果半夏还没有停下来中场休息的意思,那他就站起来叫停。

    哪怕打断这一场演奏,也要让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孩子停下来中场休息。好好问一问那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丰年的秋声结束。

    舞台上的半夏再度举臂扬弓。

    脚底飘在云端,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只是心头依旧滚烫,烫得让人无法停歇,不愿停。只这样一直地演奏下去,假装小莲还在后台听着她的琴声。

    这是最后一首了,《冬》。

    小莲,你还在不在,你好好地听着。这是冬,凌冬之歌呢。

    从初逢的春,到灼热的夏,终于到这一首凌冬。

    以冬命名的乐章。

    半夏的弓弦还没有落下,舞台下的观众席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声。

    身后似乎有人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上台来。

    铛——悠悠和弦托起迷梦中人。

    属于冬之乐章的一声钢琴声。

    钢琴声!

    那是冬天的第一片落地的雪花,是东风推开门的第一声声响,是凌冬走上前台的脚步。

    半夏的眼睛骤然间睁大了。

    身后,熟悉的钢琴声响起,邀请她一起演奏这一首冬之乐章。